◎遠人
我相信,任何一個讀者讀到皮卡這篇《陪我去敦煌》的短篇小說時,都會理所當然地聯(lián)想到納博科夫的巔峰名著《洛麗塔》。作者也無意繞開納博科夫的小說,甚至在小說第一自然段就極為巧妙地將《洛麗塔》的開頭移植了過去,而且,皮卡的主人公對自己愛慕對象的內心稱呼也是《洛麗塔》的男主人公名字亨伯特。從這里看,似乎作者強行要求讀者在面對自己的小說時想起納博科夫的名著。
在納博科夫筆下,亨伯特是對少女洛麗塔展開勾引的中年男人,亨伯特對洛麗塔有著近乎瘋狂的渴望,小說主人公的畸形心理和小說突破倫理界限的主題使得《洛麗塔》成為當時的禁書。它給今天的小說啟示是,一部原本應屬低俗范圍的作品如何會成為令人驚嘆的藝術珍品的?其理由當然不僅僅是納博科夫的敘事技巧,更多的是對一種想象力的獨特挖掘和一種對創(chuàng)造力的獨特呈現(xiàn)。所以寫什么重要,怎么寫重要,最終寫出了什么更加重要?!堵妍愃穼θ说那楦薪馄氏啾葘こ?,甚至打開了人的某種被壓抑的欲望。不陌生的是,人的多數(shù)欲望通常被壓抑,也通常需要出口,亨伯特找到的出口未必是值得贊賞的出口,但一定是某種人性的出口?,F(xiàn)代小說要做到的,也就是表達某種壓抑的情感和情感需要的出口。
皮卡的這個短篇同樣是對一種壓抑的情感而做出的宣泄表達。與納博科夫一致的是,皮卡的手法始終是藝術的,也是激烈的。皮卡筆下雖然有《洛麗塔》似的情感,但其手法卻完全顛倒了過來?!堵妍愃返那楦忻鑼懯呛嗖貙β妍愃谋憩F(xiàn),皮卡的這個短篇則是女主人公蒲海棠對男主人公許玉成不顧一切的愛戀。在蒲海棠那里,將自己視為瘋狂愛上亨伯特的洛麗塔,又將許玉成視為亨伯特——許玉成的年紀比蒲海棠大得多,這使皮卡主動將納博科夫小說的男女主人公在自己筆下進行了換位。
近年來,時常能看到中國某位詩人作家將自己的某件作品稱為是向西方某位文學大師進行的“致敬”之作。對此說法,我始終不以為然,寫作的另一名稱是創(chuàng)作,只有創(chuàng)作力平庸的作家才會為自己的模仿行為找一層自我解脫的遮羞布,好像只要宣稱在“致敬”了,就有理由去明目張膽地模仿甚至復制一樣。
讀完皮卡的小說,我倒是覺得,皮卡沒有絲毫向《洛麗塔》“致敬”之嫌——他用了《洛麗塔》內的稱呼不假,但不等于他就在刻意模仿該小說。它說明的只是,納博科夫的小說在中國年輕一代讀者中產生的影響和取得的地位。在皮卡筆下,蒲海棠意識到自己對許玉成的情感瘋狂,二人的年齡懸殊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亨伯特對洛麗塔的愛戀。當然,納博科夫筆下的洛麗塔只對亨伯特有過短暫的依戀,在皮卡這里,蒲海棠反而對許玉成有了極不尋常的情感瘋狂——這其實是青春期最無法回避的情感。哪怕蒲海棠后來有過婚姻、有過婚姻的破碎、有過孩子的牽絆,但都沒有成為她對許玉成情感褪色和冷靜的理由。
所以,皮卡這個短篇有激烈的表達和瘋狂的色澤。如果沒有激烈和瘋狂,青春就很難說是青春,尤其蒲海棠是被文學浸淫過的女人,作者還賦予了她作家的身份。天生的感性和文學帶來的幻想成為她性格的核心。這不是洛麗塔的性格,更不是亨伯特的性格,而是作為一種青春象征的蒲海棠的性格。小說的目的是塑造性格,皮卡塑造了蒲海棠,也就是塑造了一種性格。
就青春本身的性格來說,無疑是渴望。所以蒲海棠渴望許玉成的愛,哪怕不能得到,哪怕許玉成的成熟和年齡帶來的生活閱歷使他能做到蒲海棠在說有孩子需要照顧的理由后還是舍棄孩子趕來和他約會,也并不表示蒲海棠只具有一種單純的愛戀沖動。在蒲海棠那里,不肯放棄的是自己青春的夢想,她將這一夢想內化成去敦煌的渴望和行為,甚至希望許玉成也最終能出現(xiàn)在敦煌,和她一起實現(xiàn)自己的青春之夢。
作為男主人公的許玉成又有什么性格呢?作者沒有像交代蒲海棠那樣直接。至少,皮卡的第一人稱行文保證了蒲海棠性格的完整,尤其作者采用的蒙太奇手法,讓讀者眼花繚亂地看到蒲海棠的種種行為,這就使蒲海棠在讀者面前有極為清晰的性格表現(xiàn)。即使她遭遇過好友的背叛,遭遇過丈夫的出軌,遭遇過許玉成的欲擒故縱,但讀者能看到她不放棄青春夢想的性格核心;在刻畫許玉成時,作者始終將許玉成擱置在“你”的位置,也使整篇小說如同蒲海棠在給許玉成寫信一樣顯出某種程度上的飄忽——這一手法倒是讓我想起茨威格的名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不過,在茨威格筆下,“陌生女人”的卑微和那位身為作家的接信人的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過于一目了然。皮卡比茨威格高明的是,他沒有將許玉成界定在某個具體的身份之上,即使許玉成后來成為戲臺上的角色,也不能證明許玉成從頭至尾就是一個演員。所以許玉成的飄忽反而成為這個短篇的亮點。在面對蒲海棠的情感中,許玉成的態(tài)度始終充滿曖昧。恰恰是這點,成為了小說最具張力的部分,尤其蒲海棠終于只身到了敦煌。這也是許玉成曾經對她的許諾。
當讀者讀到蒲海棠到了敦煌時,更意外的感受出現(xiàn)了。蒲海棠僅僅是因為許玉成的許諾而采取前往敦煌的行動嗎?我覺得答案是否定的,許玉成的許諾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的原因,蒲海棠的敦煌之行更多是為了自己夢想的實現(xiàn),甚至,蒲海棠不甘心放棄許玉成,也絕不是許玉成開始事業(yè)有成,而是蒲海棠將其看成了自己青春夢想的一部分,所以,如果夢想中有許玉成的到來,如果有許玉成將她稱為“洛麗塔”的話,蒲海棠會覺得,她實現(xiàn)的將是自己歷經生活磨難后人生的完美。
誰都希望自己的青春完美,但蒲海棠遭遇的背叛與傷害更符合青春的本質。蒲海棠經歷再多,受到的傷害再多,也不肯放棄青春時的夢想,也就無異于說明蒲海棠性格中的堅韌。這恰恰是值得今天的讀者應給予重視的方面,也是這個短篇寫得成功的方面。
很巧,在我動手準備寫這篇評論前,正與《四川文學》副主編卓慧在微信上談事。我順便告訴她,我剛剛讀完一位四川作家皮卡的小說。我問卓慧是不是認識他?卓慧說曾在《四川文學》上發(fā)表過皮卡的小說,還問我他這篇小說寫得如何?我的回答是,我很喜歡皮卡的這篇小說,他的裁剪工夫和對人物的刻畫手法,都讓我覺得是一篇極為優(yōu)秀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