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耳

從固戍出來，她終于忍不住哭了。

她上了爸爸的車，準(zhǔn)確地說是爸爸同事的車。當(dāng)媽媽把裝滿她衣服的包交給爸爸時，又另外從自己的坤包里拿出了她的出生證明和身份證交給了爸爸。爸爸看也沒看就放進(jìn)了他的背包里，然后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車門。車子啟動了，她回過頭去看媽媽，媽媽在燈光下那么美，那么小。她看著，她突然感到了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她想下車，掙扎著往車門擠，拼命擠。爸爸抱住了她，她無法動彈。她已感到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正朝著她害怕的方向延伸，延伸，一直延伸。爸爸把她抱得鐵緊，怕一松手她就會飛走，她害怕，這種害怕是她從未有過的。陌生、恐懼、難受。她感到說不出來的傷心，她就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喊著：“媽媽……媽媽……”她一邊哭，一邊喊：“媽媽……一邊喊……”每喊一次，她的心里就對媽媽多了一點(diǎn)記憶，每喊一次，她的心里就有了無法割舍的情景。它們一幕幕聚攏而來，很清晰也很明亮，它們和她融為一體，用盡了她的想念和情感，用盡了她的無助和委屈，她喊：“媽媽，媽媽。”她喊著：“我要媽媽。”她喊著我要媽媽時，聲音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喉嚨，聲音被卡在了那里，她著急，她煩躁，她憤怒，她痛苦，她……最后無可奈何地不出聲地傷心。

爸爸還是那么鐵緊抱著她，一言不發(fā)。同事沒有回頭也沒有說什么，手握著方向盤只默默地開車。往前，一直往前，車子在燈光里奔馳，在城市里奔馳，在她的眼淚里奔馳。她才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原來這么大，大到車子怎么開也走不出她的城市。爸爸抱著她，一言不發(fā)，但很顯然他沒有把她抱得那么用力了，沒有那么緊了。爸爸越抱越松，與其說是爸爸在抱她，不如說她自己躺在爸爸的手臂里。她在心里停頓了一下，爸爸的眼淚滴到了她的臉上，爸爸的眼淚讓她的哭喊在停頓的那一刻變得復(fù)雜起來，錯綜起來，綿長起來。她不知道爸爸為何也要流淚？她可從來沒有見過爸爸在她面前流過一滴淚。當(dāng)她的哭聲越來越小時，爸爸的車也越開越遠(yuǎn)了，她不知道爸爸要帶她去哪里，她不想問，也懶得問，討嫌問。問了又能怎樣呢？她就是想不明白，媽媽為何要把她強(qiáng)塞給爸爸，她跟媽媽生活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了，適應(yīng)了，重要的是，她很喜歡媽媽，媽媽也是很喜歡她的呀。媽媽這是怎么了？媽媽。她在心里這么叫著。她委屈而感傷地叫著。因為她深深知道，從此以后，爸爸在哪里，她就得跟到哪里?？墒撬⒉幌矚g爸爸，爸爸對她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媽媽就經(jīng)常跟她說，爸爸是一個窩囊廢。她并不明白窩囊廢這三個字的意思，但從媽媽說話的語氣和不屑一顧的表情看得出來，爸爸是一個并不討媽媽歡喜的人。

爸爸輕輕噓了一口氣，說了一句話，像對窗外說，又像對自己說，再見了，親人。

爸爸具體做什么工作的，這個問題曾經(jīng)困擾了她好久。她試著問過媽媽，媽媽也沒有很明確告訴她爸爸從事的是什么工作？問得不耐煩了，媽媽就會說能做什么工作呢，打流。到現(xiàn)在她都不清楚打流是什么意思。她好奇地問過外婆，外婆沒有像媽媽那樣也說打流，卻說爸爸是個爛罐子。爛罐子是又是什么意思呢？她知道罐子碎了爛了也叫爛罐子，這跟爸爸的工作有什么關(guān)系呢？再說，打流跟爛罐子到底又是一層什么關(guān)系呢？她覺得大人的世界話里都帶著話，太難懂了。

那時的她是愛爸爸的，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但她可能要愛媽媽多一點(diǎn)。多出來的那一點(diǎn)愛，她又不知道具體在哪兒。你問她，多哪一點(diǎn)呢？她答不上來，只是笑。她笑起來很漂亮，小姑說她長得簡直就是一個小周迅。媽媽愛她，爸爸愛她。她都知道。跟媽媽相比，爸爸愛她更多一點(diǎn)，多哪一點(diǎn)呢？這還真不好說，她也確實(shí)說不上來。她還記得爸爸和媽媽相好時寫的對聯(lián)，爸爸那天喝了一點(diǎn)小酒，爸爸可是從來不會喝酒的?？赡翘彀职植粌H喝了一點(diǎn)小酒，還興致勃勃地對媽媽說，我們今天來寫一副對聯(lián)，我寫上聯(lián)你答下聯(lián)，要是完成得好我有獎勵。媽媽問，什么獎勵呢？爸爸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她，說還有什么獎勵，就是那個獎勵嘛，你懂的！媽媽的臉上瞬間就有了緋紅。她說，媽媽你怎么臉紅了呀？媽媽好像生氣地看了她一眼，我哪里臉紅了？看上去生氣的媽媽，卻一點(diǎn)也不生氣。她費(fèi)了好大勁才認(rèn)得上面的字：“彎楠竹，破直篾，扎圓圈，箍扁桶，裝東裝西?！边@是爸爸寫的上聯(lián)。媽媽寫的下聯(lián)則是：“短棉條，紡長紗，織大布，縫小衣，遮前遮后?！彼稽c(diǎn)兒都不懂是什么意思，可是爸爸媽媽卻因此高興壞了。他們高興了，她自然也就高興了。

她又哪里知曉，能寫出這種對聯(lián)的爸媽自然是有基礎(chǔ)的，生活的基礎(chǔ)，感情的基礎(chǔ)，還有對她親愛有加的基礎(chǔ)。

爸爸年輕的時候，頭發(fā)留得很長，扎著馬尾，又喜歡穿花格子衣服，不說話時很多人總錯把他當(dāng)成媽媽。最搞笑的一次是開家長會，學(xué)校注明了是要爸爸務(wù)必參加。爸爸帶她去學(xué)校，簽到時學(xué)校老師問：“怎么爸爸沒有來呢？不是注明一定要爸爸來參加的么？”她說：“他就是爸爸呀！”老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看錯了，誤把爸爸當(dāng)成媽媽了。當(dāng)時爸爸臉一下子就紅了，尷尬極了。爸爸現(xiàn)在仍然是年輕的。不知什么原因，爸爸后來再也沒有留長發(fā)了，頭發(fā)也越留越短，后來每次理發(fā)干脆選擇了剃光頭。每次爸爸剃了光頭，媽媽就很不開心，說爸爸很難看，像個小老頭。她就咯咯地笑，她用手摸著爸爸的光頭，活潑的笑，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小老頭爸爸咯！”媽媽就忍不住笑了，爸爸也笑了。爸爸不知道到底比媽媽大多少歲？看上去他和媽媽差不多年輕。爸爸從來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夜歸。爸爸的這些好習(xí)慣讓媽媽心甘情愿地為他付出，為他操心。爸爸很多時候會學(xué)著她的口吻對媽媽撒嬌。他喊媽媽也喊寶貝。

他們仨睡在一張床上的日子，是她最懷念的時光。媽媽睡里面，爸爸睡外面，她通常就睡中間。她有時要爸爸講故事，有時要媽媽唱歌，有時她只需爸媽當(dāng)聽眾聽她獨(dú)自演說。小乖巫一樣的她是爸媽每個晚上臨睡前的催眠曲。她讓爸爸叫她小蘋果，爸爸就輕聲喚她，小蘋果。她就回應(yīng)，哎，好爸爸。然后她就笑，就覺得不好意思，她擠進(jìn)媽媽懷里去，親媽媽的臉。幸?？偸前殡S不一樣的憂愁。爸爸慢慢就回來很晚了，有時她和媽媽睡著了，家里燈亮到天亮也沒有見爸爸回來。爸爸很晚回來時，她有時是醒著的，她看到媽媽背過身去，臉朝著床里面彎曲著身子。爸爸沒有開燈，輕輕坐在床沿邊，很久。輕嘆一口氣，然后睡下來，他側(cè)過身來，用一只手輕輕地蓋在她的額頭，他又嘆了一口氣，然后移開了手，又翻過身，睡去。

實(shí)在忍無可忍時，媽媽問他，你到底去了哪里呢？他總是沉默很久后才回答，說去朋友那里了，或者說跟朋友去喝了點(diǎn)酒。事實(shí)上，爸爸很少有朋友來找他，他也很少帶朋友來家里。爸爸是一個喜歡孤獨(dú)的人。她不明白爸爸怎么突然之間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爸爸。爸爸一定跟媽媽出了問題，但她無法知道問題出在了哪里。她只不過是個孩子，只不過是爸爸媽媽的一個孩子。

爸爸和媽媽不再說話，誰也不理誰，燈一直亮著。

外婆來的第一天，爸爸就搬出去住了。她問爸爸要去哪里？爸爸告訴她要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工作，以后會很少回來了，要她多聽媽媽和外婆的話。爸爸后來就很少回來了，只在節(jié)假日時偶爾才過來看看她，給她買禮物，買她喜歡吃的東西，有時還給外婆和媽媽買一點(diǎn)水果。說實(shí)話，她不是很喜歡外婆，因為外婆總是動不動就發(fā)火，擰她的耳朵，打她的屁股。有一次她沒做好作業(yè)沒聽外婆的話，被外婆按在床上，屁股打紅腫了，疼了好幾天。她不知道爸爸做錯了什么事情，外婆對他成見很大，總是跟媽媽嘮叨個不停，有時也跟她說，說爸爸如何不好，說爸爸賺不到錢，說爸爸沒能力……她不知道外婆為什么要跟她說這些呢？她可以跟媽媽說呀，跟她說她又不懂。但外婆總是提，總是說，說得多了她就覺得爸爸是外婆說的那么一回事了。外婆每次說完，末了就會帶上一句:“爛人。”媽媽也說爸爸的不是時，她就覺得爸爸可能做得真的不好，不愛這個家，不關(guān)心她。她心里的看法慢慢就跟外婆和媽媽一致了。爸爸跟她說要給她買一臺電腦，可是從來沒有買過，說要送她去舞蹈藝術(shù)中心培訓(xùn)也從來沒有去培訓(xùn)過，說要買一個芭比娃娃給她也從來沒實(shí)現(xiàn)。她覺得外婆說的沒錯，爸爸就是一個說大話沒本事的男人。外婆要媽媽想清楚了過生活。她沒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外婆在教導(dǎo)媽媽，要對爸爸重新認(rèn)識了。即使是有點(diǎn)埋怨和責(zé)怪，她終歸還是愛他的。他是她的爸爸呀。

爸爸來看她時，每次都很開心。可外婆總是對爸爸冷嘲熱諷，對他很不滿。爸爸提出來全家人去看電影，等到了電影院電影快開場了，不知什么原因，爸爸和媽媽兩個爭吵了起來，外婆加入了陣列，站在了媽媽一邊。外婆不停地用手去打爸爸，爸爸沒還手。外婆拍著很響的手板聲，嚷道，大家來看啊，看看這個窩囊的男人，看看這個無能的父親?？纯催@個該死的爛罐子。孩子我給他帶了兩年了，他從來沒有付出一點(diǎn)，還埋怨我，還數(shù)落我，還說要對我不客氣呢。外婆歇斯底里的聲音，媽媽的淚水，它們一并涌出。外婆覺得不解氣，還對著他重重吐出了一口痰。爸爸站在那里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爸爸低著頭一聲不吭，任憑她們發(fā)落。過了一會兒，爸爸走過來抱了抱她，又放下。她很難理解他們大人的事情，但她總感覺爸爸一定有什么苦衷。

爸爸有什么苦衷呢？

爸爸慢慢學(xué)會了抽煙，學(xué)會了喝酒，學(xué)會了打牌，學(xué)會了夜不歸。凡是不好的惡習(xí)爸爸都學(xué)會了，也適應(yīng)了壞的生活。爸爸像一塊石頭，任憑媽媽和外婆的風(fēng)吹雨打。爸爸從來不發(fā)一言。爸爸從來不辯駁。她開始對爸爸感到了陌生。直到后來爸爸整夜不再回家，她和媽媽差不多快遺忘他的時候，爸爸就冷不丁地回來了。爸爸回來也不急于開門進(jìn)來，而是坐在門前樓梯的臺階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直到天亮她背起書包去上學(xué)時，才看到爸爸在臺階上睡著了。后來的生活幾乎是一地雞毛，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她看到爸爸媽媽經(jīng)常吵架，相罵。爸爸脾氣越來越壞，摔杯子，砸東西，她不聽話時，他氣不打一處來，不問青紅皂白總是打她，把她的屁股打紅了。她開始怕爸爸了，也開始討厭爸爸了。有天夜里，爸爸回來很晚，敲門媽媽不開，打手機(jī)媽媽不接，爸爸就一腳把門給踢開了，他一把將媽媽從床上拎了起來，扔到了地上。爸爸又從廚房里拿來了一把菜刀，怒氣沖沖地指著媽媽說：“你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媽媽梗著脖子朝向爸爸：“你殺啊你殺啊?！卑职帜弥说兜氖衷陬澏叮职志驼娴囊坏杜讼氯?，但不是劈向媽媽，而是劈在了沙發(fā)上。爸爸咬牙切齒地罵道：“惡心！我就知道你是個婊子！”爸爸一刀一刀地砍著沙發(fā)，把沙發(fā)砍得千瘡百孔。爸爸每一刀都發(fā)出令人害怕的寒光，開始她還覺得很害怕，后來就覺得很好玩了。她大著膽子站在那里看，突然拍著手說：“砍得好！砍得好！”爸爸看著她，把刀扔到了地上，他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她感到爸爸的心跳得很快也很亂。她不知道該再說什么，該怎么辦。爸爸低聲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孩子。”

爸爸后來就獨(dú)自搬離了她們。是媽媽的意思，他這一搬就是兩年。

她無法知道爸爸曾經(jīng)是那么迷戀媽媽，無法自拔。爸爸這個人，一兩句話不好概括。用媽媽的話說，真是搞不懂。可她知道媽媽多少還是懂一點(diǎn)他的，要不媽媽也不會跟爸爸那么多年，也不會生活在一起，更不會生下她了。媽媽說真是搞不懂其實(shí)是懂的，她不明白大人為何總要反著說話呢？比如爸爸抱著媽媽時，媽媽明明是歡欣的，卻還要說“真討厭”這樣的話。

這兩年里，爸爸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每一次爸爸來時，媽媽就會叫一位叔叔去她家里，她不知道媽媽為何要這么做。后來媽媽就真的跟這位叔叔好上了，還留他在家里過夜。爸爸每次總要問她，媽媽有沒跟別的男人好，她總是騙爸爸說，沒有。她不知道為什么要騙爸爸，可她總覺得爸爸好像知道這件事似的。爸爸有天當(dāng)著她和媽媽的面說：“你決定好了就讓我來接孩子?！笔罴俚臅r候，她和媽媽還有那個叔叔一起去海邊玩了一個星期，回來后，媽媽就讓爸爸去接她。媽媽在電話里說：“我想好了，你來接孩子吧?！?/p>

媽媽說：“你去了爸爸那里，要聽他的話，好好讀書。”她說：“那媽媽也去嗎？”媽媽說：“我要上班，等有空就會去?！彼睦镒钋宄?，媽媽愛她，爸爸也愛她，可她真的更愿意跟媽媽在一起。而現(xiàn)在，她要跟爸爸走了，她看著媽媽。媽媽今天穿得很好看，她的身材，她的面目，她的胸脯和屁股都很好看。爸爸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媽媽的那些部位。

剛離開媽媽的那會兒，她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她心里只想媽媽。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在心里輕喚媽媽。媽媽。房間里只有爸爸沉睡的鼾聲，還有窗外的月光。

到了爸爸的住處，才知道原來爸爸在一家塑膠廠搞搬運(yùn)，爸爸的力氣很大，膽子也很大。爸爸跟媽媽剛認(rèn)識的時候，就是爸爸用勇猛的力氣征服了媽媽。那時媽媽遇到了幾個流氓，爸爸就出手相助，爸爸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朝著幾個流氓的面，用手掌劈斷成了兩截。流氓見了這架勢，都嚇得落荒而逃。

爸爸下班后，就會給她做飯吃。他去外面買菜，把手機(jī)落在了房間里，她就想給媽媽打電話，可是電話通了沒人接，她就給媽媽發(fā)信息。她才寫了三個字“媽媽你”，爸爸就回來了。爸爸說，毛手毛腳的竟然忘了帶手機(jī)了。她很想知道是不是媽媽不要她了。爸爸無意間看到了她未發(fā)出信息的三個字“媽媽你”和手機(jī)上撥打的未接電話，他心里是明白的，也是難過的。她的心里呢？自然也是難過的，但她卻并能明白爸爸的難過。爸爸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說。她還小，可她卻已隱約懂事了。

臨近開學(xué)前，爸爸因為工作的原因，只得把她送回湘西客里山的山下小學(xué)去讀書。爸爸打電話給七十多歲的奶奶，怕不放心，想征求她的意見，問帶得落么，管得落么？奶奶當(dāng)然愿意她回去，在電話那頭應(yīng)答的很干脆堅決，帶得落呢，管得落哩！只管送回來就行！爸爸就把她送回客里山，在山下小學(xué)讀三年級。

鄉(xiāng)村的生活，她一下子還很難適應(yīng)，但那里的一切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新鮮和興奮！她追趕著牛羊，把別人家的雞鴨抱在懷里玩，有時把它們抱到水里去，讓它們游泳。在學(xué)校里，更是霸蠻亂匪，翻跳幾米高的圍墻。圍墻外面有條小河，有天她不小心從圍墻上跌落到小河里，濕了一身。幸好落到的是淺水區(qū)，被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了及時拉上來，要是落到深水處又沒被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那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她的班主任把她送回了奶奶家里，奶奶感冒了，去看醫(yī)生了，沒在家。是鄰居家的嬸娘讓她換她孫女的衣服先穿上，怕著涼生了病，她卻毫不領(lǐng)情，說別人的衣服我不穿。幸好奶奶很快看完病回來了，給她燒了一鍋熱水，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干凈的衣服。

爸爸聽說了這件事后，非常生氣，打電話給她問她為何這么不聽話，不懂事呢？要是落到水深的地方被水淹沒了該怎么辦？爸爸媽媽怎么辦？她說：“不用你擔(dān)心，我會游泳的?！卑职终媸菤獾迷陔娫捓锟扌Σ坏茫齾s鎮(zhèn)定自若地在電話那頭答非所問地數(shù)數(shù)和背誦課文，要么干脆改成：“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撥通，請稍后再撥?！比缓笠话蚜塘穗娫?。學(xué)校的飯菜太辣，她嘗一口辣，立馬把飯菜倒?jié)M一地。鄰居的小姐姐怕她不熟上學(xué)的路，每天陪著她上學(xué)放學(xué)，跟她慢慢也熟了起來，可是等到她熟悉了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時，她卻不要小姐姐再跟她一起走了，也不愿意跟小姐姐玩了。爸爸問為何要這樣？她說：“小姐姐又不是媽媽生的親姐姐，我干嘛總要跟她好？”

爸爸想跟媽媽說說孩子的事情，他也很久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了。爸爸不打不知道，一打嚇一跳，他怎么也想不到媽媽的電話停機(jī)了。去媽媽原來的單位找她，媽媽早已辭職走了。媽媽給他發(fā)的最后一條信息是：“孩子在你那里，我放心，你好好帶她吧?！?/p>

爸爸一次次撥打媽媽的電話，電話一次次重復(fù)那句話：“你好，你撥打的電話已停機(jī)?！?/p>

媽媽也從來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她有一次曾偷偷試著給媽媽打電話，電話已停機(jī)。

爸爸來接她的時候，是暮色時分，她和媽媽在“偉旺美食店”門口，左一搭右一搭地說著話。

她一直跟爸爸保持著距離，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當(dāng)爸爸對著她露出微笑，親熱地喊她：“小蘋果，小蘋果?！彼捅灸艿赜蒙眢w靠近媽媽，用小手抓住媽媽的手，抓得那么緊，那么牢。爸爸越是挨近她，她越是往媽媽的懷里鉆，往媽媽的身體里藏。媽媽說：“是爸爸，是爸爸哩?！眿寢屵呎f，邊把她從她的身體里往外挪，爸爸用雙手?jǐn)堊×怂难?，試著用力擁她。她小心翼翼地走向爸爸，她能聽見爸爸透著煙味的呼吸和呼呼的心跳。她的手還攥緊著媽媽的手，不忍松開，媽媽的手心都被她攥出了汗。媽媽看了爸爸一眼，又看了看她，媽媽用了一種特別的表情，也用了一種特別的神態(tài)，她俯下身子，貼近她的耳朵說：“媽媽愛你！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