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沽
每到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老家的燕子就飛回來了。
燕子循著裊裊的炊煙,成雙成對地頡頏而飛,入村,入戶。它們似乎還認得老屋的主人,先是在門前屋后嘰嘰喳喳一陣子,才不慌不忙地入屋往廳堂、后廳、廚房盤旋幾圈,然后,在主人“燕子又回來啦”的感嘆聲中消失。燕子這種先跟東家打個招呼,再大大方方地在人家的私密空間安家落戶的禮節(jié),同樣在人類中通行,這是鳥兒與人類之間的一種默契。
用不了多久,燕子又飛回來了,嘴里銜著一團用唾液和過的泥,準(zhǔn)確地碼在預(yù)先選定的位置上,一轉(zhuǎn)身又一頭扎進薄霧里去了。燕子夫婦一進一出辛勞銜泥,偶爾也會在老屋里打個照面嘟噥兩聲才飛走,燕巢就那樣一層一層筑起來。筑巢辛苦,小夫婦倆得經(jīng)過三四天起早搭黑的忙碌才能筑完。接著產(chǎn)蛋,孵化,哺養(yǎng),一窩多時五六只。哺養(yǎng)的過程更辛苦,不管風(fēng)吹雨打,電閃雷鳴,燕子夫婦都得不停地外出捕捉害蟲,喂養(yǎng)孩子,一天多達四五百只。燕子愛潔凈,糞便都是直接排到巢外,排糞時,只見它尾巴朝向窩外,撲閃兩下翅膀,再翹一下長長的尾羽,只聽見叭的一聲,糞便就從高高的燕巢落在了地上。哦,這個不起眼的小精靈,真是名副其實的益鳥,是夫妻協(xié)心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典范,且又如此潔身自好,難怪燕子落戶哪家,哪家就意味著潔凈、和睦、吉祥、興旺。
“快看,兩個燕巢完全不同!”女兒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指著梁下的燕巢說。我抬頭一看,一個碗形,一個葫蘆形,葫蘆狀的顯然更精致些,更保暖,想必巢里的燕子也有差別。晚上,我查閱了資料,發(fā)現(xiàn)筑葫蘆形巢的燕子叫金腰燕,即腰部有一圈金色的羽毛,已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顯然,金腰燕比普通的燕子名貴得多,但它并不嬌氣,也不驕傲,更不以高貴的身份自居,而是與普通燕子和氣相處,一起無慮無憂地生活;而老屋人家也沒有將燕子分成等級,都以同樣友好的方式善待。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毕娜昭籽?,老屋清涼,吟著唐人的詩句,可嚼得遠古時期燕子棲居人類房屋的情景。事實上,燕子的入侵會給人類的生活帶來諸多不便。還記得我初次上岳父母家吃飯的情景,當(dāng)時人多,在廳堂擺了兩桌,為了防止梁上燕糞的襲擊,岳父不得不架梯在燕子巢的底下倒掛了一把大雨傘。此舉立即引來燕子夫婦的不滿,它倆不停地繞著前后廳飛,發(fā)出急促的尖叫,這顯然是最強烈的抗議。諸如此類的事,數(shù)千年來沒有人會嫌棄,更多的是包容,就因為燕子給人的印象太完美了。
“叭——嗒!”一聲清脆的落地響,打破了老屋的寧靜,那是一聲比燕糞落地響亮得多的落地聲。我猜不出是什么聲音,猛一回頭,竟然是一只光溜溜的雛燕掉下來了。我正要起身過去撿,岳父朝著我搖搖手說,不用撿,已經(jīng)死了,即使沒死,這種被父母淘汰的劣種也是養(yǎng)不活的。我定睛一看,雖然翅膀還撲騰了兩下,但雙腿已經(jīng)在微微顫抖中蹬直了。
我抬頭凝視著燕巢,心想:“它是怎么掉下來的?”岳父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是被它的父母踢下來的!”還說,之前他看到雛燕掉在巢外的護板上,就去搬梯子準(zhǔn)備爬上去撿,想不到,梯子還沒架起來,雛燕就已再次被它的父母踢下來了……
我不禁一顫,嚇,原來善良的燕子暗藏著一把不見血的刀!刀光處,能照見出活潑可愛形象背后的陰影。
山里的孩子玩得瘋,山上,樹上,田頭,溪澗,到處是他們的影子,到山澗里拾澗螺子是一項常見的游戲,既玩得盡興,又有所收獲。
父親帶著孩子下田勞作,兒子負責(zé)的是下豆種,那一顆顆瘦長黑油的豆種,讓他想起山澗里的澗螺子。在他小小的手掌中,黑豆種進了父親的農(nóng)田,澗螺子種進了自己的心田。
父親點完豆穴,孩子的豆種恰好也下完。他轉(zhuǎn)身打算安排孩子幫助施山糞肥,卻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
夏日炎炎,山澗清涼。孩子從澗里拾起一粒澗螺子。寂靜的山澗突然來了這么一個龐然大物,澗螺子受到驚嚇,迅速將一對長長的觸角收起,頭和足縮入殼內(nèi),隨即用大大的厴將螺口堵住了。孩子十分好奇地伸出細長的小指,用指甲對著厴的邊緣輕輕地摳了一下,只見圓圓的厴微微一抖,一旋,將螺口堵得更結(jié)實了。
孩子想,我只需稍微用力一捏,就能將螺殼捏個粉碎,澗螺子這么躲有用嗎?他暗自偷笑,對殼里的世界充滿好奇,就用拇指與食指輕輕地捏著,將它舉過頭頂對著陽光照射,只見黑黑的螺殼泛出微黃的光,螺內(nèi)幽暗而空虛混沌,螺面有一條條怪異的圈狀旋溝,那種旋溝紋像極了一次偶遇的節(jié)子。一滴晶瑩的水珠從澗螺子上滴落,經(jīng)過他的眼前時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他感到一陣目眩,眼冒金星,但這種異象瞬間就消失了,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這只是澗螺子求生的一個小把戲。那一瞬間,只要孩子的手稍微一松,澗螺子就會滑落、逃脫。世上的許多生靈也都有類似的本領(lǐng),如壁虎的斷尾術(shù)、金蟬的脫殼法等。這些生靈大多數(shù)都在遇險的時候,創(chuàng)下過無數(shù)的逃生奇跡。但此次澗螺子的小把戲卻失靈了,因為它面對的是一位純潔如紙的孩子。
澗水清清,可以一望見底。孩子透過波折的潭水,循著潭底的小石塊,將吸附在石塊上的澗螺子一粒一粒地拾起來。
孩子向澗潭的深處走去,他爬上一塊石頭,俯身順著石頭的凹陷處摸去,一下子就摸到了一把澗螺子。他感覺找到了澗螺子的窩,興奮極了。他開心地剔出小的,一粒一粒扔回澗里,再將大的裝進衣兜。
“轉(zhuǎn)——暝——嘍!”聽到父親的叫喚,孩子一溜煙爬上了岸。
踩著落日的余暉,孩子的內(nèi)心有說不出的興奮,嘴里不停地描述著拾澗螺子的情景,父親除了偶爾與路人打一兩個招呼外,一路上都在認真地聽著。
“糟了,我把鞋子落在澗子邊了!”快到家門口時,孩子突然驚叫起來。
“瞧你這副落魄相,在畚箕里呢!”孩子繃緊的小臉蛋霎時開朗起來,歪著腦袋笑了。父親也笑了。在他的眼里,孩子那副愣頭愣腦的模樣,與傻乎乎的澗螺子實在有得一拼。
“奶奶——我拾到很多澗螺子啦!”孩子顧不上穿鞋就飛進廚房,嚷著要奶奶將澗螺子煮了解嘴饞。瞧著眼前那一個樂呵呵的開心果,老人家拿出一個高腳小硋碟遞給孩子,那是一位燒硋師挑上門兜售時買下的。孩子立即顯出一臉的嫌棄相,一邊從衣兜里掏出澗螺子,一邊嘟囔:“那么小的碟子,能裝得下嗎?”
奶奶笑瞇瞇地忙著手上的活,并不理會孩子。
奇怪得很,任憑孩子掏空全身的口袋,就是無法裝滿那個小小的高腳碟。孩子第一次感到困惑了,明明拾到那么多的澗螺子,都跑到哪兒去了呢?
經(jīng)過一路顛簸的澗螺子,一定受到不小的驚嚇,突然躺在冰涼的硋碟上,便爭先恐后地推開大大的厴,一路狂奔,想不到剛爬上碟沿,就紛紛掉到大大的餐桌上了。
奶奶往灶里添了一把火,大大的木飯甑冒出了白汽。老人家來到桌前收拾起散亂的澗螺子,洗凈,往碟里加些姜蒜末和家釀酒,又撒些鹽巴,放入飯甑中借飯炊蒸。
晚餐時,孩子夾起一粒澗螺子,用牙齒輕輕一嗑,那又薄又尖的尾巴就斷了。他快樂地享受著脆美的螺肉,小腦袋里雖時不時還閃出“澗螺子跑哪兒去”的問題來,但這絲毫都不影響他的食欲。
兒時,上山斫柴,一個頑固的節(jié)子,烙在我的記憶深處。
那天,日頭高掛,浮云舒朗,我與堂哥一起爬上后門岡。我選了一棵黑乎乎的雜木動起刀來,恰巧遇上一個木節(jié)子,節(jié)子奇硬,柴刀吃不進,折騰一個上午拿不下,而堂哥的一大擔(dān)柴火已經(jīng)捆妥,插上了柴擔(dān)。他見到我大汗淋漓一副狼狽相,就提著大砍刀走過來,說,讓開!接著三下五除二就砍倒小樹,再截下一截,一揮手,說,扛走!
“遇上節(jié)子得繞開,死磕白費勁!”
“不管是往上移,還是往下挪,取下的一截都很難看?!蔽肄q解道。
“那就得學(xué)點技巧,順著節(jié)子的紋路下刀……”
節(jié)子還有紋路?這是我小小的腦袋瓜對節(jié)子的第一印象。那年,我七歲,堂哥大我四歲,也才十一歲,但他天生神力,挑一擔(dān)七八十斤的柴火健步如飛,儼然是個“粗作”的好苗子。
午飯時,我注意到了壁板上的節(jié)子,發(fā)現(xiàn)那個頑固的家伙還很美的,就指著一個節(jié)子紋對奶奶說:“真像一朵花啊!”老人家正忙于灶上活,隨意乜了一眼,點了點頭說:“是很像一朵牡丹花?!蹦菚r,我還沒見過牡丹花,但知道它一定很美麗。
不久,我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看到壁板上的節(jié)子紋,一個個都張牙舞爪的,像一頭頭怪獸。我心里發(fā)虛,連忙滾到另一個方向;哪知道,立即就有一個飛須亂發(fā)的惡鬼向我撲來;我趕緊又滾了一個方向,一抬頭,一個面目猙獰的巨大兇神,正伸出青筋暴露的魔爪。嚇,我立即用被子蒙住了頭,卻依然有一個小巧精致的螺旋形節(jié)子在眼前閃動,隨即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我只覺得頭一暈,就跌入一個空洞無底的深淵……我嚇得蹬開被子大聲叫喊,奶奶聽到了,邁開小腳疾步來到我的身邊,用粗糙的手撫摩著我的額頭,問我怎么了。我告訴她我的遇見,她給我喂了一碗姜母艾草湯,接著笑瞇瞇地唱道:
薄薄木板,結(jié)實堅硬,
為我囝遮風(fēng)擋雨。
松松木質(zhì),散發(fā)清香,
為我囝安神撫志。
小小節(jié)子,暗藏魔力,
請驅(qū)走我囝肚子里的疼蟲兒。
小小節(jié)子,暗藏魔力,
請讓我囝蹦跳如初,快樂如初。
小小節(jié)子,暗藏魔力,
請佑我囝健康成長。
……
說也奇怪,我很快在奶奶的經(jīng)歌聲中睡著了,夢見壁板上所有的節(jié)子,都像奶奶那一張布滿皺紋的慈祥的臉蛋,像一朵朵盛開的金菊花。
那年,父母雙雙去了北京,我不巧患上椎間盤突出癥,臥床不起。每天早上,妻子將午餐用保溫桶裝著,放在我的床頭邊,然后帶著幼小的女兒,到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上課,上完課再帶著女兒回家。為了使腰部得到充分休息,我除了偶爾閱讀之外,連電視也不開,只是靜靜地看著墻壁和天花板,默默地等待著日頭從窗戶邊退去,從大山巔消失。
一天,我在一陣激烈的疼痛中,想起兒時的那一次肚子疼,想起故鄉(xiāng)老屋的節(jié)子。我不由得哼起了奶奶的經(jīng)歌,目光隨即循著墻壁搜索起記憶中的節(jié)子來,無奈墻壁雪白,家具光潔,一個節(jié)子也尋不著。所幸,經(jīng)歌還是奶奶的經(jīng)歌,所有的記憶都在歌聲中飛揚起來。哼著,哼著,我竟然睡著了,夢中又見到了許多節(jié)子,有似虎豹、蒼鷹、毒蛇、蟾蜍的,也有似大象、喜鵲、牛羊、牡丹花的。與上次不同的是,我此次見到它們并不害怕,相反,還倍感親切呢!
“爸,爸——”女兒的叫聲把我從甜夢中喚醒。我懶洋洋地睜開眼,看到妻子與女兒一起坐在床沿注視著我,一旁擺著熱乎乎的晚餐。我一骨碌坐了起來,妻子嚇一跳,連忙讓我躺下。我雙手叉腰左右扭動著腰部,感覺十分自如。我示意妻子得到地上試走幾步,她的雙眼雖然充滿了疑問,但還是攙扶著我下了地。我在女兒稚嫩的掌聲中,沿著床沿來回走了三趟,妻子掐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說我整整躺了六十四天。
我不知道奶奶的經(jīng)歌是否能喚起節(jié)子的秘密力量,但我相信一定能給人以某種心靈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