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玥(青海)
我走過五月最遼闊的塵世,沒有看見行走的脊梁,甚至一個影子。那些心彎下腰身深深垂進塵埃,不是因為飽受重負,而是無法承擔更多的屈辱。然后五月就空了。是的,就是那種驚人的蒼茫。就是那種絕望的等候。
那個遠方,午后深藏花蕊。只有五六個牧人,騎馬豁開陽光。
風從黃河拐彎的草甸吹向更遠。那么多的空曠,像一群長生羊跟隨男人,從黎明穿越黃昏。
土爾扈特婦人安靜地坐在食品雜貨店門口,每捻動一顆佛珠,就像見了一個親人。
天堂不遠,就在落滿街頭的塵埃:曠域風雪,英雄遠征不歸,漢地男人靜立,十米遠的地方,大河深流,草原寂寥,男人心口開滿菊花。鐵馬掌,鐵馬掌……故鄉(xiāng)無法抵達。
最初的相遇已經(jīng)永別,也許不會再有遺忘,或者心尖上刻下秋天。當北風碎步跑過寧木特小鎮(zhèn),惦念入塵,蒼茫浸心,一轉眼長過一生。倘若再見,白云浮過天空,男人的草原音信全無。
西北的星星去看望親人。一個星星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了騎風的男子。
是的,沒有誰是孤單的。今夜,沒有誰更加空曠。
只有他的西北把黃菊花開在路口,黑暗耀眼,看得見那么深遠的故鄉(xiāng)。風把月亮的情書送到山岡,假如靠近河流和樺樹林,在男人兩指寬的心尖,鮮花趕在子夜前建好迎親的宮殿。
唯一的告別,也是唯一的重逢。
此后,大地繁榮,有誰如太陽被寵?
一個人在天上,另一個人也在天上。
一個人往西和雪相遇,另一個人被風吹遠。目之所及,他們經(jīng)過了青海湖,但悲傷的大地繁錦沒有謝幕。等他們到達黃河沿,也許能看見一只放生的羊,和十年前我在黃昏中問路的紅衣老僧。
那些空他們早已經(jīng)歷。星星打尖的湖泊夜色縹緲,再荒也不為所動。半夜里會有一個人從附近的小鎮(zhèn)醉酒歸來,路邊薄雪泛光,犬吠遙遠。那時我不對自己說苦,現(xiàn)在也不再告訴夜行人所有的痛。
兩人最終會去哪里?我在漏風的帳篷睡過一夜的珠穆朗瑪峰河谷?也許去日喀則黃昏就關閉了木門的寺院?或者在途中走散,為尋找彼此花費一生?
兩個人,其實是兩片狀如人形的白云。
它們飄過南山,高遠的陰影投在大地上。
從花朵的唇語中醒來,背負愿望的男人被空馬鞍驅逐。
這片大武僅有的沉靜,那么空,那么遠。
他的另兩個自己打開雪山,一個去格曲河背水,一個用三塊石頭支起鍋灶。沒有人知道,男人昨夜獨自走過草原:高過三千七百米的地方,還不能抵達雪線,剛好放得下他不多的生活。
巨大的云朵靜靜滑過天空。每一天都是自己的朝圣。而我終將為他保守一生的秘密:遠方和故鄉(xiāng),每一個地方都無法讓靈魂安寧;那些灼熱的火,會不會讓他內(nèi)心清涼。
太陽啊,我多想聽您叫我一聲:孩子!
一只蝴蝶飛向雪山。一架斑斕的生命戰(zhàn)車,掘開黃金大道開向太陽。九月曠域,白色巨人俯瞰疆土,感到日月煌煌,人間清寂。有深遠的意蘊和不可言說的空無。
不遠,雪豹望著蝴蝶的背影,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他縱身躍下斷巖,聽見風暴和擂鼓交混。聽見蝶翅上面金屬帛裂。聽見一塊塊冰川石在大野盛開驚心。
日側。遠牧之人在雪線下看見羔羊出生,沾血的胞衣華美如王的大氅。冬天深冷,天地更加曠寂,一只新生的黑藏羊不是雪山的寵兒,也非失樂。庚子歲杪,命運踉蹌。這是它的開始,幸福剛來,人間的苦難要過多久才能結束。
遠牧者仍將遠牧。
他安身于內(nèi)心一隅,眼望原野茫茫,太陽越過山巒一聲不吭。
西極大地,歲月依然錦繡。
唯魂魄無依。
我見經(jīng)幡和炊煙升向天空,白須長老轉動經(jīng)輪,河谷中黃土堆壘的莊廓靜候幼子。風從西來,入骨鉆心。智者在岸上完成自己的葬禮,有多少泅渡的人會背負沉重抵達心念之地。他說:生活即熬,唯愛讓我覺醒。
——時間打開秘密,它絕不寬恕作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