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上過一年半學的秦秀英,65 歲開始重新識字,畫畫,學寫作、上網,眼下,她正在老家搜集第四本書的素材。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秦秀英的小兒子呂永林、兒媳芮東莉都是70 后,都是博士生,在上海安定下來后把她接到身邊。兒子兒媳發(fā)現一輩子忙碌的母親,依然困在久遠的時空里,反復訴說的,還是幾十年前的苦難,聽得他們揪心、無措、沮喪。
最終,夫妻倆找到寫作這樣一種方式,讓母子、婆媳之間,也有了更加舒展、親密的相處……
“有時我們3 個人除了是親人,還像同道中人。”呂永林這樣評論彼此之間的關系。但時間倒退十多年,他們不是這樣相處的。呂永林至今記得,母親65 歲那年來上海,留給他的背影。
那時,呂永林調到上海大學中文系擔任副教授沒幾年,妻子芮東莉還在出版社工作,他們租住在上大附近一棟高層公寓的25 樓。
然而很多個傍晚,呂永林下班回家,卻看到秦秀英總是獨自一人,微駝著坐在寬大的落地窗前沉默不語。遠處是萬家燈火,舍不得開燈的她在暮色的反襯下,顯得格外蒼老、孤獨。呂永林忍不住問她:“孤獨嗎?”她平靜地說:“習慣了?!鼻匦阌⒌幕卮?,讓性格細膩溫和的呂永林心如刀割,覺得母親有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
白天,秦秀英同樣這樣把自己和屋外世界盡量隔離。62 歲時,秦秀英的丈夫去世后,她被接來上海的次數變多了。剛開始,她在公園里看到別人跳廣場舞,也跟在后面跳。一旦有人過來攀談,既聽不懂上海話也不會說普通話的她就往后退,結果來上海好多次了,一個朋友都沒有。那時,夫妻倆還沒孩子,大多數時候,秦秀英就靠做家務、針線活打發(fā)時光,要么就是長時間默默坐著。
兒子和兒媳在,家里才熱鬧些。但秦秀英只上過一年半小學,呂永林和芮東莉是大學同學,雙雙讀到文學博士,兩代人除了日常生活,沒法真正交談。何況她一開口,還忍不住像以前一樣訴苦。
“那時假期里剛回家坐下,還沒等喘口氣兒,婆婆就一邊抹眼淚,一邊絮叨個沒完?!避菛|莉皺著眉頭回憶。秦秀英一傾訴,全家人情緒就跟著受影響。大女兒容易共情,聽得表情凝重,偶爾還陪著掉淚;二女兒覺得有點尷尬,會緊皺眉頭,勸她不要講;大兒子表現得豁達些,微笑著打趣她又在翻陳年舊賬;呂永林則神色復雜,只好繼續(xù)翻手上的書,也不知道在母親的啜泣聲中,他究竟看進去多少。芮東莉說,聽不懂方言的她“最慘”,不好離開,只能“或者假裝同情,或者假裝悲傷,百般無奈地陪著”。后來才知道,每次老人說的內容都大同小異。
呂永林原以為,把母親從生活了一輩子的內蒙古小城接到更發(fā)達的上海,她會開心起來。夫妻倆也全力陪伴,有空就帶她逛公園、去外地旅行,但是一旦某種情緒被觸動,她立馬又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后來他才明白,就像一棵樹的根、莖、枝、葉是密切連接的,如果境遇沒發(fā)生根本性變化,母親眉間的哀愁不會真正散去。
后來,秦秀英在《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這本書里這樣總結自己,“前半輩子命運特別不好,干甚甚不順,動不動就遇上壞事情,躲也躲不開?!?/p>
1947 年,秦秀英出生在河套平原上一個叫“二喜民圪蛋”的村莊,七八歲開始幫家里撕棉花、搓麻繩。11 歲那年割草時,突然眼前立起一條蛇,嚇得她拔腿就跑,打定主意要上學。第二天上午,她背著大人偷偷到學校報名。
秦秀英學習很好,結果到了1960 年,家里沒吃的,上學也沒有干糧帶,她就不再去學校了。老師幾次捎話叫她回去復學,母親都瞞著她。
和家里姐妹一樣,秦秀英17 歲就結婚,那時的她在家沒有話語權,都是丈夫做主。丈夫心情不好就找她“鬧”,“打架,吵架,不怎么說話。”經年累月,這讓溫和本分的秦秀英無法忍受,便想離婚,可哪有那么容易,“男方不好也不允許女的離婚,說‘好女不嫁二男’,再不好也要過下去?!弊詈螅匦阌⒅坏么蛳铑^,“我也舍不得這些娃娃?!?/p>
秦秀英開始努力好好生活。和丈夫一起蓋的房子有個大院子,每當秦秀英走進院子,后面就跟著一群討食的雞、羊,金色的陽光灑在院子中央,晾曬的衣服隨風飄揚。多年后呂永林回想起來,還覺得少年時期“擁有過最澄澈的天光”。“那時看電視,很多東西我一看就能記住。手也挺巧,孩子們的衣服都是我縫的。改革開放后我勤快,啥都做得挺好。”一貫謙卑的秦秀英這樣評價年輕時的自己。
20 世紀90 年代,一輩子都想離開農村的丈夫,終于和兄弟一起在鎮(zhèn)上開了家木材加工廠,秦秀英也跟著到了鎮(zhèn)上,但生活并沒如愿好轉。很快,木材廠經營不佳,年近五旬的他們只好四處打零工。丈夫騎著三輪車給飯店送貨,秦秀英去鞭炮廠做小煙花,每天做700 件才賺5 塊錢……
在子女們的人生大事安排上,秦秀英也有很多遺憾,“娃娃們的命運都掌握在父母手里,父母要是謀劃的不好,孩子的前途就毀了。”大女兒從小就懂事,經常幫她擔水,上初一時看家里條件差,想回來幫忙干農活。到大兒子初中畢業(yè)時,秦秀英認為“種地能有甚出息,我刨了大半輩子也沒弄下個甚”,有城市戶口和工作才要緊,便讓大兒子上技校學財會。畢業(yè)后,大兒子如愿分配到糧庫上班,然而后來還是下崗了。
秦秀英最愧疚的是老三,也就是二女兒紅俠。紅俠本來成績挺好,已經考上高中,但丈夫一輩子都喜歡聽教書的妹妹的話,硬要讓二女兒在五原縣讀技校,結果1988 年畢業(yè),1992 年就下崗。隨后她在鞭炮廠、飯店打工,走街串巷賣廉價化妝品,還沒結婚成家,就過早體會到生活艱辛,對此,秦秀英特別自責、痛心。
呂永林是秦秀英最小的孩子,身材頎長,待人謙和,如今在上海大學工作。他在鄉(xiāng)村小學讀書,參加縣里舉辦的數學、語文、毛筆字比賽,都能拿一等獎。呂永林像大姐一樣孝順,他看到秦秀英襪子壞了也舍不得換,就把買餅干的錢省下來,比賽結束后給她買了雙絲襪。最終,呂永林考上大學,徹底離開家鄉(xiāng)。
如今在上海工作的呂永林,看著總是郁郁寡歡的母親,就像當年自己的命運被母親用力扭轉了一樣,呂永林也萌生出“改造”她的念頭。那是2011年,作為國內最早的自然筆記倡導者之一,芮東莉正在做自然筆記創(chuàng)作。夫妻倆覺得,種了幾十年地,也喜歡花花草草的秦秀英可以學做自然筆記,“找點事做。”
一開始,秦秀英說自己文化太低,沒畫過畫,和小兩口磨了近半小時,因為擔心芮東莉不高興,才勉為其難畫了一幅。后來,芮東莉“得寸進尺”,要求她寫上日期、地點、天氣等情況,每天下班回家還要“檢查作業(yè)”。從來都寧可委屈自己也要為別人著想的秦秀英,硬著頭皮認真查字典,認字,寫字。她是左撇子,左手執(zhí)筆畫畫,右手執(zhí)筆寫字,把一本《新華字典》都翻爛了。
2013 年,呂永林調到上海大學教創(chuàng)意寫作,有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是“寫作工坊”,把選題、結構、細節(jié)等拿來討論、分享。自然地,他和芮東莉建立了“家庭寫作工坊”,引導母親寫作。“她喜歡傾訴,最不缺細節(jié)。但沒有寫作技巧,不知道如何銜接上下文,思路也很跳躍。”他們一點點教她如何講故事、寫結尾。
年邁的秦秀英一路走得踉踉蹌蹌,不時忘記兒子和兒媳婦教的各種知識,錯別字也很多,也想過放棄,最終憑著一股軸勁,她寫和畫出了很多老家河套平原上熟悉的事物:死去的小狼,雪地里騎駱駝的年輕人……這些幾百字到數千字不等的小文章,匯集成第一本書《胡麻的天空》。
自從開始寫作和畫畫,秦秀英更加努力和呂永林他們保持精神層面的某種同頻。呂永林和芮東莉都認為,歸根到底是秦秀英自己有動力,想改變自己,“她一直喜歡有文化,憧憬了幾十年,終于有機會能把小學時學的一些東西撿起來,變成一個有文化的人。”
到了《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植物不再是主角,而是作為引子,引出秦秀英經歷和見證的一個個人生。不可避免地,她又會想起以前的苦,“她回憶的套路就是首先想到不好的事?!避菛|莉說,初稿也是千篇一律的“訴苦”,人物形象扁平,編輯甚至一度沒有出版興趣。他們再次耐心地引導她,“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都是苦的,想想有沒有什么高興的事?喜歡些啥?”慢慢地,秦秀英另一扇封塵已久的記憶之門才打開,一點點灑進光亮。
呂永林他們希望通過類似引導,讓秦秀英改變之前的思維定式,“她的人生當中很多人也給了她溫暖,再艱難的人生都會經歷些美好時刻?!?/p>
出版了兩本書后,秦秀英的變化是明顯的?!拔乙彩歉杏X到開朗了很多。”秦秀英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以前見了人不知道該說啥好,沒話說,“有時候說著過去的事,我會哭。后來寫得多了,慢慢也就看開了,也敢寫了。”如今,她對寫作越來越自信,有了想法跟兒子他們講講,就開始動筆。
閑暇時,秦秀英也看書。她的兩本書都是劉震云作的序,她便讀了他的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以前為了練習普通話,芮東莉給她買過北島主編的《給孩子的詩》,但她沒法理解孩子們的想象,不感興趣。前段時間趕在回內蒙古之前,她花半個月時間讀完了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呂永林猜測,那個時代是她熟悉的,才愿意把這本磚頭書看完。
她還接受了很多記者的采訪。呂永林說,社會的廣泛關注,讓她的個人尊嚴感得到極大提升。這對一個大半輩子生活在農村,習慣了謹小慎微,每個月只有100 多元農村養(yǎng)老金的老人來說,非常重要。
以前,因為方言、性格、生活習慣等的不同,秦秀英和芮東莉之間多少有些疏遠。通過教秦秀英做自然筆記,目睹一幅幅畫、一篇篇文章的誕生,芮東莉對婆婆也有了更多了解,“她喜歡養(yǎng)兔子、養(yǎng)雞,養(yǎng)豬也是一把好手,以她的勤快和善于學習,在農村當個養(yǎng)殖戶,完全可以把一個家經營得很好,讓幾個子女好好讀書。但是沒辦法,遇到那個時代,遇到那樣的人?!?/p>
然而,對于人生中大多數時光都自感無限悲苦的秦秀英來說,暮年出現的這些暖光,不足以照亮她所有的過往?!翱嗍窃V不完的,她的負能量說來就來,然后我們毫無準備,劈頭蓋臉又遭受她的負能量的暴力!”芮東莉快人快語,一旁的呂永林依然是微笑的眼神。“所以我們都以一種藝術性的方式來把情感宣泄出來。”芮東莉說,他們正在準備新書《婆媳之間》,講相處的日常。婆媳關系中男人的作用甚為關鍵,呂永林也會寫文章,這將是他們三人的聯手之作。讓我們一起期待這本新書早日上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