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黨永高
清早,確切地說是凌晨5 點40 分,急火在業(yè)主群發(fā)了一條消息:“你們家的暖氣熱嗎?”
糖很甜:“不熱?!?/p>
獨孤求敗:“不熱。”
二師兄:“不熱?!?/p>
……
“不熱”倒讓死寂了大半年的群死灰復燃,還魂了。
群主不寒躺在溫暖的被窩里,振臂高呼:“狗日的,昧良心的物業(yè),鬧他!”
急火:“鬧他!”
糖很甜:“鬧他!”
二師兄:“鬧他!”
……
響應者眾,“鬧他”瞬間刷屏。
不寒見挑起了大家的情緒,以群主身份發(fā)起號召:“兩小時后南門集合,鬧他!”
這不是他第一次組織業(yè)主“彈劾”物業(yè)了,前年因嫌物業(yè)費太高,他組織過一次,去年因物業(yè)以限水斷電對欠費業(yè)主相要挾,他又組織過一次。不過,兩次都沒能達成目的,物業(yè)費還是那么多,物業(yè)的做法還是我行我素。這讓他認識到,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得解決主要矛盾,要想解決主要矛盾,就得成立業(yè)主委員會,從法理上對物業(yè)進行制約和管控。這段時間,他正在為此事奔走。
不寒覺得,之前的“彈劾”太不正經(jīng)、太不到位了,怎么說也得有儀式感。他翻箱倒柜找出一條廢舊白床單,用剪刀均勻地剪開幾道口子,順著口子“哧啦、哧啦”拉成條子,再用針線將條子對接縫合,一條橫幅就完工了。橫幅上面得有內(nèi)容,不寒想到了急火。急火酷愛書法,雖寫的字跟外星文字一般沒幾個人能辨識,但好歹能寫,家里也常備筆墨紙硯。
不寒家在一期三幢,急火家在二期六幢。不寒徑直穿過四幢、五幢,蛇形繞過小公園、健身廣場。健身廣場有老年人在鍛煉,不寒揚著手里的白條幅喊:“大爺、大娘們,一會兒來南門集合啊?!?/p>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問:“集合干嗎?”
不寒提高嗓門兒回應:“物業(yè)免費發(fā)雞蛋?!边^后,他自己都覺得調(diào)皮,捂嘴竊笑。
不寒進到急火家客廳就覺得自己多余了,地上已然晾著一條長長的白橫幅,上書一行楷體毛筆大字,墨跡已半干,他一字一頓地讀出內(nèi)容:“無良物業(yè),還我溫暖,免我費用!”見急火烤著小太陽還在書房里忙活,調(diào)侃道:“大師咋不寫成草書,草書更有威懾力?!?/p>
急火回頭看到不寒手里的條幅,說:“英雄所見略同,我家只有一條廢舊床單,寫了上聯(lián),沒法寫下聯(lián),你來得正好?!?/p>
“還有下聯(lián)?”不寒進到書房,把白條幅放在書案上。
急火收起正在寫的斗方,說:“趕緊把條幅展開,要不一會兒墨跡干不利索。”
“成立業(yè)委,重新議價,改進服務。”急火一氣呵成。
不寒翻看寫好的幾十個斗方,全是“滾”,大多墨跡干透,疑惑地問:“你一宿沒睡,還是早有蓄謀?”
“我倒是想睡,可是能睡得著嗎?蓄謀啥?蓄謀挨凍嗎?”急火有點兒惱火,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反問道:“人家不是說全小區(qū)就你們一期暖氣熱嗎?”
“哪有哪有,都是謠傳,我感覺你家比我家暖和多了。”不寒緊著打哈哈。
“你這是剛進門,待上半小時二十分鐘你試試。”急火說著從書案下取出一摞紙箱剪成的斗方,丟在書案上,轉(zhuǎn)身又從書柜里取出一罐頭瓶糨糊,遞在不寒面前說:“你涂,我裱?!?/p>
不寒問:“讓我拿手涂啊?”
急火說:“擰開蓋子,里面有刷子。”
糨糊盛得太滿,刷子被整個淹沒,不寒不知該從何下手。急火瞟了他一眼,側(cè)身伸手將刷子拉出來,用手指捋干凈刷柄上的糨糊,下一秒竟直接將手指含在嘴里吮吸,拉出來時,已干凈如初。
不寒看著都惡心,吐舌頭問:“你拿糨糊當飯吃啊?”
急火得意地說:“自己熬的,純面無添加?!?/p>
不寒心不在焉地往紙箱斗方上刷糨糊,他想得最多的是,如此種種,這老小子會不會也早有預謀,要真是這樣,自己又多一個實力型競爭對手,好事怕是更加難成。
急火不緊不慢地貼斗方,看似氣定神閑,卻不時用眼角瞟不寒。不寒自然察覺到正在被近距離窺探內(nèi)心,也裝作氣定神閑,刷子不輕不重,糨糊涂得那叫一個均勻,如同機器敷上去的一層薄膜。
急火贊嘆道:“老弟怪才,這繡花的營生老兄我沒你做得精細。”
不寒說:“老兄真會貓膩人,細活兒你全干了,老弟我充其量就是個粉刷工?!?/p>
急火哈哈哈笑著說:“一個寫狂草的,被你說成繡花的了?!?/p>
不寒刷完最后一塊斗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說:“老兄,七點五十二了?!?/p>
急火也貼好了最后一個“滾”。貼好的斗方已整齊地摞起,二人自覺分工,一人卷一條橫幅。急火把卷好的橫幅遞給不寒,自己進書房抱起斗方,說:“老弟,我們下去吧?!?/p>
二人一前一后出樓門,急火走在前面,他頭顱高揚、步伐鏗鏘、腰板直挺,雄赳赳氣昂昂的,懷里的斗方仿佛已化作可以摧毀物業(yè)碉堡的炸藥包,他自己就是那個義無反顧的勇士。不寒幾乎小跑著跟急火追成平行,二人成列,他一手抓握著一條橫幅,努力把它們演化為兩只手榴彈,想象著它們爆炸時巨大的威力,應該能把物業(yè)碉堡炸出幾個大坑。二人路過小公園和健身廣場,不見有人在里面活動,心領神會地看了對方一眼,加快腳步朝南門走去。
南門已集聚了好多人,他們?nèi)齻€一伙,五個一堆,嘰嘰喳喳,現(xiàn)場鬧哄哄的,怎么看也不像臨陣布兵。
急火抱著斗方站上門口的石墩,勇士形象更顯逼真,振臂高呼:“各位街坊、鄰居,請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不寒跟著喊:“大家靜一靜、靜一靜,聽大師訓話!”
現(xiàn)場艱難地安靜下來,急火放眼看去,清一色的老頭老太,斗志頹然喪失大半,沒了發(fā)表宣言的興致,小聲對不寒說:“盡是些戰(zhàn)斗力不強的,你是群主,再在群里吼吼,吼幾個年輕氣盛的出來?!?/p>
不寒甕聲甕氣地說:“盡是些雷聲大雨點小的軟蛋,就知道在群里瞎嚷嚷,怨不得物業(yè)敢隨便揉捏?!?/p>
急火說:“年輕的還不如年老的?!?/p>
不寒強忍著笑,說:“老的不是來炸碉堡的,是來領雞蛋的?!?/p>
這時有老人認出了不寒,沖他喊:“你們搞什么鬼,不是說物業(yè)免費發(fā)雞蛋嗎?你們是物業(yè)的人嗎?”
不寒示意急火從石墩上下來,自己站上去,說:“各位街坊、鄰居,大爺大媽們,物業(yè)是免費發(fā)雞蛋,不過得先把舊物業(yè)趕出去,新物業(yè)才會發(fā)?!?/p>
又有老人發(fā)問:“是天天發(fā)還是就一次?”
不寒拍著胸脯說:“當然是天天發(fā)了,天天一人一顆?!背兄Z得斬釘截鐵,好像他就是未來物業(yè)老板似的。
老人們開始交頭接耳。不寒提高嗓門兒吼道:“現(xiàn)在請大爺大媽們兩人一組拉起橫幅,一人舉一塊斗方,跟著我喊口號!”
率先發(fā)問的老頭還不放心,跟不寒確認道:“真的天天都給免費發(fā)雞蛋?”
不寒肯定道:“必須發(fā),新物業(yè)不發(fā),我給您發(fā)?!?/p>
老頭拎起一塊“滾”字斗方,覺得太扎眼,放下,又拎起一塊,還是“滾”字,問不寒:“怎么都是‘滾’???”
不寒解釋道:“今天集會的主題就是讓物業(yè)滾蛋,所以就滾嘍?!闭f完把急火扯到一邊問:“怎么全是滾啊?”
“這個問題你剛剛不是給出答案了嗎?”急火抖動手中的橫幅接著說:“喏,看來沒人愿意拉橫幅,還是得咱哥倆親自上?!?/p>
不寒接過橫幅高高舉起,更大聲地喊:“誰來舉橫幅,一天給發(fā)兩顆雞蛋!”
語音落地,有好幾個老頭老太丟下斗方,去搶橫幅,本來用兩三個人就能拉直的橫幅,一溜碼了七八個人。
急火打趣說:“你老小子把自個兒轉(zhuǎn)成雞都恐怕下不夠蛋了?!?/p>
不寒做事向來管前不顧后,給人承諾時滿嘴跑火車,加上此刻求勝心切,自知已夸下海口,但還是死犟死犟的,說:“只要能讓物業(yè)滾蛋,別說他們,連你也給發(fā)?!鳖D了一下問:“你領還是我領?”
急火說:“你是群主,又這么有信心,當然是你領了?!?/p>
不寒緊緊握住拳頭,站在依然鬧哄哄的隊伍前,說:“各位街坊鄰居,咱們受物業(yè)的欺負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必須得討個說法,沒有結(jié)果決不罷休,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就急火一個人響應。
此情此景,不寒多少有點兒尷尬,正要調(diào)整狀態(tài),聽到喇叭聲從遠處傳來:“無良物業(yè)!滾出小區(qū)!還我溫暖!退我費用!”標準的女高音,聲音很熟,是糖很甜。
糖很甜舉著小喇叭來到隊伍前,朝不寒拋了個媚眼,重復著“無良物業(yè)!滾出小區(qū)!還我溫暖!退我費用!”
不寒和急火相視一笑,高高舉起右臂,握住拳頭,跟在小喇叭后面有節(jié)奏地重復:“滾出小區(qū)!退我費用!”有幾個老頭老太也學他們的樣子,顫巍巍地舉右臂,不過是展開手掌的,口號也更加精練,只一句“退我費用”。
口號越來越響,現(xiàn)場氣氛生出轟轟烈烈的感覺,有幾個年輕人也加入進來,有人戴著帽子和口罩,有人甚至還戴著墨鏡,他們躲在隊伍的中心,被老頭老太們精誠地保衛(wèi)著。
隊伍將小區(qū)南門堵得水泄不通,里面的車輛出不去,外面的車輛進不來,有司機等得不耐煩了,嘀嘀嘀按喇叭,噪音是可以傳染的,一個按,其他人跟著按,有長按不放的,有一下一下點按的,有三下一節(jié)兩下一頓抑揚頓挫的,汽車喇叭聲交匯在一起,把糖很甜的小喇叭徹底給滅了。
滅就滅了,效果反而更好,有沒注意到群里集會消息的,也有沒加入群的業(yè)主,被急躁的汽車喇叭聲吸引,或在窗口翹首張望,或直接來到南門,冒冒失失地加入隊伍,黑壓壓的人頭來回涌動,如大雨后集中在平地打洞的地鼠,忽而探頭,忽而下沉。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物業(yè)的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連保安也躲得遠遠的。不寒從糖很甜手里奪過小喇叭,重又站上石墩,扯開嗓子喊:“物業(yè)這會兒一個個成縮頭烏龜了,躲在殼里不出來,看來我們得動手把他們的頭給拽出來!”
急火和不寒并排走在前面,糖很甜跟在后面,舉著小喇叭邊走邊喊:“無良物業(yè)!滾出小區(qū)!”隊伍亂哄哄地涌進小區(qū),年輕人全沒了蹤影,只有十來個老頭老太舉著“滾”字斗方跌跌撞撞地跟隨,不長的隊伍看起來松松松垮垮的。
物業(yè)辦公場所隱在小公園的假山下面,周圍都是高大的樹木,僅入口處有一條天然青石鋪成的小道,給人神秘幽深的感覺,猶如《西游記》里的金兜洞。
小道狹窄,僅容一人通行,急火在前,不寒緊隨其后,其他人一簇簇蘑菇般簇在假山下方,朝二人的后背探頭探腦。
急火伸手推物業(yè)的防盜門,門紋絲不動,他以為方向反了,又使勁兒拉,也僅僅是輕微晃了幾晃,回頭對不寒說:“閃得比老鼠還快,給咱唱《空城計》。”
不寒憤憤地說:“哼!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咱過了初一還有十五。”
急火轉(zhuǎn)身瞪眼,臉幾乎貼著不寒的臉,說:“你怕啥,初一跟十五一樣,家里暖烘烘的,我們二期的不能天天當團長吧?”
急火的口水噴不寒一臉,發(fā)酵的大蒜味令不寒一陣眩暈,捂嘴后退幾步,說:“老兄,你早晚都不刷牙???”
急火又往前逼了幾步,不寒該是被噴怕了,見狀趕緊掉頭走開。急火不依不饒,攆在后面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你算哪門子群主???”
二人拉開一段距離后,不寒回頭說:“老兄,你老糊涂了吧,群主連個屁都不是,算哪門子官?。俊?/p>
“別以為別人都是傻蛋,看不清你的真面目,你建群的目的還不是為了拉攏人,將來好當官?”
“聽你這口氣,這是話中有話???”
“你沒那想法還怕別人懷疑嗎?”
“我能有啥想法,請你把話說清楚,我有啥想法?”
二人突如其來的爭吵把糖很甜和一眾老頭老太整蒙了,齊刷刷向他們行注目禮。
糖很甜上前問不寒:“剛才還好好的,一轉(zhuǎn)眼你們兩個咋就斗開了?”
不寒氣憤地說:“鬼才知道,他抽住哪根筋了。”
急火白了不寒一眼,丟下一句:“暖氣一天不熱,我就戰(zhàn)斗一天,愛誰誰,都休想讓我交一分錢物業(yè)費?!鳖^也不回地消失在小公園樹林深處。
幾個老頭老太圍上來,很認真地對不寒說:“別忘了啊,你答應好的,新物業(yè)來了給我們發(fā)雞蛋?!?/p>
不寒強忍住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保證,天天發(fā)兩顆?!?/p>
糖很甜忍不住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不寒跟著呵呵笑了兩聲,朝急火離開的方向狠狠瞪了兩眼。
往回走的路上,不寒問糖很甜:“你交物業(yè)費了嗎?”
糖很甜說:“群主不放話我哪敢交???”頓了一下又說:“我聽人說小區(qū)最近又新建了一個群,群主好像是物業(yè)的人?!?/p>
不寒“啪”拍了一下油光锃亮的腦門兒,說:“難怪,果然,真的是出了內(nèi)鬼?!倍溉煌O履_步,看著糖很甜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交給你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p>
糖很甜抱拳,擺出忠心耿耿、義無反顧的姿態(tài),說:“請群主大人吩咐,小的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想辦法打入敵人內(nèi)部,摸清底細,揪出內(nèi)鬼?!?/p>
“內(nèi)鬼?幾個意思?”
“你想啊,年輕人為何不參加今天的集會,原因很簡單,敵人肯定給他們好處了,至少是對他們承諾了什么。”
“你說有內(nèi)鬼,那會是誰呢?”
“誰既是業(yè)主,又是物業(yè)?”
“你是說二師兄?”
“八九不離十?!?/p>
“可今早他在群里響應你了呀?!?/p>
“他這招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正是他的可怕之處?!?/p>
“真有意思,為這么大點兒事兒,值得動用孫子兵法嗎?”
“幼稚了,幼稚了……”急火正說著,見一個身影從四幢三單元閃出來,肥胖的身軀影影綽綽,天藍色醫(yī)用外科口罩只勉強遮住他三分之一的臉,另三分之二一分為二暴露在口罩左右兩側(cè),一對招風大耳忽扇忽扇,是二師兄。他下意識地大喝一聲:“老豬!”
二師兄被嚇了一跳,猛地扭頭,肥胖的大肚腩也受了刺激,晃晃悠悠地顫個不停。見是不寒和糖很甜,粗聲粗氣地埋怨:“孫子,要嚇死你朱二爺啊?!?/p>
說話的工夫,不寒已走到他面前,目露兇光、緊握拳頭,說:“沒看到群里的消息嗎?”
“看到了啊?!?/p>
“為什么不參加?”
“臨時有事兒。”
“有事兒?該不會是有鬼吧?!?/p>
“誰有鬼誰知道?!?/p>
糖很甜見二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火藥味漸濃,不像是在開玩笑,就擋在中間說:“大家都是好鄰居,為這點兒事,不值得,各忙各的吧?!?/p>
二師兄白了不寒一眼,氣哼哼地朝小區(qū)門口去了。不寒心中有氣,朝他肥胖的背影“呸、呸”吐了兩攤泛著白沫的口水。
氣氛有點兒尷尬,糖很甜岔開話題問:“成立業(yè)主委員會的流程你搞清楚了嗎?”
“搞是搞清楚了,可煩瑣得很?!?/p>
“萬事開頭難,你就說第一步該干啥?”
“街道辦讓先成立籌備組,書面取得三分之二已入住業(yè)主的同意?!?/p>
“籌備組需要幾個人?”
“前期工作量很大,至少得六七個吧,不然忙不過來?!?/p>
“小區(qū)這么多人,六七個應該好找吧?”
“說得輕巧,誰愿意蹚這出力不討好的渾水,原本想‘豬悟能’是個好選手,沒想到他關鍵時刻成‘豬無能’了?!?/p>
“你別泄氣,組織人的事兒包在我身上?!?/p>
“跑腿干活兒的人倒也無所謂,關鍵是得找有魅力、有能力、有號召力、有影響力的人來牽頭。”
“獨孤求敗怎么樣?”
“我跟人家談過,可熱臉貼了冷屁股?!?/p>
“理由?”
“忙唄。”
一說到忙,糖很甜就耷拉下了頭,心也揪了起來,曾經(jīng)就是因為獨孤求敗太忙,他們山盟海誓的愛情夭折在婚后的七年之癢,令她幾乎失去了所有,她恨這個一度令她心死的字。在她看來,忙只是堂而皇之的借口,是虛偽,更是逃避,不僅是美好的親情、友情、愛情,甚至連陰謀和仇恨都能用忙來推脫和掩飾了。如今,忙更是一把刀,無論是提起還是經(jīng)歷,都會扎疼她的心。
不寒見糖很甜的臉色由紅潤變?yōu)樯钒祝挥X緊張起來,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兒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要緊,我去找他。”
“算了吧,強扭的瓜不甜。”
“加點兒糖就甜了?!碧呛芴鹫{(diào)皮一笑,神情瞬間恢復如初,令不寒覺得反而是自己太脆弱。
糖很甜是怎么跟獨孤求敗談的,不寒并不知情,結(jié)果是獨孤求敗答應出任業(yè)主委員會籌備組組長,而且看起來是極心甘情愿的。
獨孤求敗的公司不僅占了小區(qū)街面一整排門面房,還給公司的優(yōu)秀員工獎勵了幾十套住宅,算起來,他是小區(qū)最大的業(yè)主。
沒有敲鑼打鼓,倒像是密謀,第二天幾個人在獨孤求敗公司的會議室簡單碰了一下頭,舉手表決推舉獨孤求敗為組長,不寒為副組長,糖很甜為秘書長,另三名積極分子為成員,籌備組就這樣轟轟烈烈地開張了。
當天下午,糖很甜跟一名籌備組成員將籌備公告張貼在小區(qū)南門宣傳欄內(nèi),并拍照發(fā)到業(yè)主群。
不寒秒贊,一連豎了三個“拇指”。
緊接著,急火在業(yè)主群發(fā)了一條消息:“呵呵,成立業(yè)主委員會籌備組,經(jīng)過我們業(yè)主同意了嗎?”
二師兄“拍了拍”急火。
急火@二師兄:老豬,你說他們成立籌備組是不是得跟咱業(yè)主們通個氣?
二師兄連發(fā)三個“合十”表情。
急火連回三個“發(fā)怒”表情。接著又海闊天空地問:“街坊鄰居們,你們說這個籌備組咱們能認嗎?”
獨孤求?。骸澳阋茄奂t,組長讓給你做,后面跟了個“抱拳”的表情。
不寒“拍了拍”獨孤求敗。
急火:“我不稀罕做什么組長,我只是想討個公平正道,得個明白所以?!?/p>
不寒:“不稀罕做組長,那副組長讓給你做,后面跟了個“齜牙”的表情。
糖很甜@急火:“人家義務張羅這么長時間,貼人又貼錢,這時候你憑啥跳出來指責?”
二師兄“拍了拍”糖很甜。
糖很甜:“你就是個攪屎棍?!?/p>
獨孤求敗@不寒:“副官,我想有必要給業(yè)主們說明一下情況?!?/p>
不寒:“按流程,我們目前只是成立了籌備組,說白了就是前頭跑腿的,正式的業(yè)主委員會需召開業(yè)主大會,經(jīng)大家投票選出?!?/p>
一連串點贊表情刷屏,群里掀起小高潮。
在群里正熱鬧的時候,急火心神不寧地私信二師兄:“就這么認了?”
二師兄:“老兄淡定,他們只是一群黃雀,你我才是螳螂。”
急火:“你把我推在前面擋子彈,自己卻躲在后面看熱鬧,該不會他們是黃雀,我是猴吧?”
二師兄:“老兄淡定,豬從來玩不過猴,無論文武都甘拜下風?!?/p>
急火:“現(xiàn)在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他那三板斧可不是好惹的?!?/p>
二師兄:“什么三板斧,膚淺了吧,人家那叫馬槊,后面跟了個“齜牙”的表情。
急火:“是啥不重要,反正有他介入就不好辦,他不是個碉堡也是條戰(zhàn)壕,得想辦法把他平了。”
二師兄:“你不也說了嗎?他就三板斧功夫,好應付得很?!?/p>
群里只熱鬧了一小會兒,很快就又安靜下來。二師兄和急火也是各懷心事,共同語言自然不會太多,二人沒聊幾句,連拜拜都沒互道,就結(jié)束了。
晚間,糖很甜借獨孤求敗的辦公室,在電腦上編制業(yè)主意見征詢表,發(fā)現(xiàn)他的微信沒有下線,最小化了的微信圖標在不停地抖動閃爍,跟羊角風發(fā)作抽搐似的。她本無心窺探,對他,曾經(jīng)的丈夫,現(xiàn)在的前夫,她并不想作太多的關注和關心,要不是為了幫不寒,她甚至不愿與他再有任何交集。
微信圖標一直在抖、在閃,叮咚叮咚的提示音吵得她心煩,她決定要將它退出。鼠標箭頭直擊,聊天界面彈出占據(jù)文檔編輯頁面,糖很甜總不能閉眼去點微聊界面那個“×”,無心就成了有意,偏偏那個群聊得正火,消息一條接一條冒出,表情一個接一個蹦出。
獨孤求敗的頭像不失時宜地閃出,后綴一個紅包,接下來便是一連串謝謝老板、謝謝群主、玫瑰、咖啡、抱拳之類的夸張表情。糖很甜看清了,那個群名稱是“新業(yè)主議事群”,她下意識地點右上角那三個小點,成員列表展開,群主正是獨孤求敗。
糖很甜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住,拉起來,然后再重重地摔下。她滾動鼠標中間的滑輪爬樓,一條條聊天消息通過她的眼球鉆入大腦,來不及篩選和過濾再一頭扎進心里,撲通撲通砸出一個個大坑。
“內(nèi)鬼”竟然是獨孤求敗?獨孤求敗竟然是“內(nèi)鬼”!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也是萬萬不敢相信的。還令她費解的是,急火、二師兄等一干人等也在群里,可他們明明是不和的呀,下午還在不寒建的業(yè)主群里唇槍舌劍。
難道?
竟然?
我操!
糖很甜覺得一陣惡心,是真惡心,強忍著干嘔點了那個“×”,微信幽靈般從屏幕上閃退。幾乎在同時,她決定,此事先不告訴不寒,也不跟獨孤求敗聲張,她倒要看看他們能玩出什么花樣。
第二天一早,6 點不到,糖很甜就起床梳洗打扮,并打電話叫醒籌備組的其他幾個小伙伴,本著寧可碰壁十戶,不可放過一戶的原則,他們必須得趕在業(yè)主上班前分頭把守小區(qū)東、南、西、北四個行人出口還有地下車庫出口。
大伙兒約定在小公園碰頭,獨孤求敗看過糖很甜制作的“業(yè)主意見征詢表”,撇嘴豎起大拇指夸贊,故作謙虛地讓不寒給眾人分配任務。糖很甜越看他的嘴臉越覺得陰險、虛偽,斜著眼狠狠地瞪他,影影綽綽將他化作那只站在樹下流著哈喇子夸贊烏鴉的狐貍,恨不得上去抽他兩個大嘴巴子。
南門人流量大,任務自然也就重,糖很甜自告奮勇把南門。
不寒說:“南門人太多太雜,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你一個人應付得來嗎?”
糖很甜抓起一疊征詢表,瀟灑地昂了昂頭,說:“你可別小瞧民兵沒槍,想當年,咱也是學生會主席,是有大擔當,干過大事兒的人?!?/p>
獨孤求敗糾正道:“是副主席,副的?!?/p>
糖很甜懶得搭理他,往牛仔褲兜里揣了幾支中性筆,扭著小蠻腰朝南門去了。
遠遠地,糖很甜就看見在南門公告欄前面聚集著很多人,他們不像是在昂首看公告欄,而是一個個彎腰低頭地作趴趴狀。
心急,腿腳就跟著急,糖很甜小跑著來到近前,扒拉開人群擠進去,發(fā)現(xiàn)急火正指手畫腳地指導人們填一張表。再往前湊,她看清了表上的內(nèi)容,竟然跟自己昨晚加班制作的“業(yè)主意見征詢表”如出一轍,只不過標題作了修改,叫“星城小區(qū)成立業(yè)委會意見調(diào)查表”。
急火扭頭看著她,詭異一笑說:“咦,起大早趕了個晚集,一邊兒涼快著吧?!?/p>
她抬頭看,公告欄里在他們昨天貼的機打A4 紙公告旁邊又貼了一張公告,大紅的麻紙,毛筆小楷書寫,一看就是急火的杰作。
公告里寫的也是星城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籌備組,急火自封籌備組組長,二師兄屈尊副組長,成員她也大半都認識,就是為數(shù)不多活躍在不寒群里的那幾個剛退休的叔不叔爺不爺、姨不姨奶不奶的半老不老的小老頭小老太。
星城小區(qū)?糖很甜一頭霧水,搞不懂急火這是葫蘆里賣的啥藥;小區(qū)啥時候改名了?她、不寒,還有他們怎會都不知道呢?
納悶歸納悶,但也不能吃啞巴虧,她沖正在填表的人喊:“你們看清楚了,那是星城小區(qū),你們住星城小區(qū)嗎?”
急火從懷里掏出一個大紅本,詭異地笑著,在她眼前上下左右晃了幾晃。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過,見是不動產(chǎn)權證書,打開一看,權利人一欄顯示是急火,“坐落”一欄顯示詳細地址正是世紀大道,小區(qū)名稱卻不是大家一直叫的明星小區(qū),而是星城小區(qū)。
明星小區(qū)何時變成星城小區(qū)了?滿腦袋蝌蚪在亂哄哄、沒頭沒腦地撞來撞去,她撥通不寒的電話,沒邊沒際、沒棱沒角地問:“你知道嗎?”
不寒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著鬧哄哄的背景音反問了回去:“知道啥?”
“你知道嗎?咱小區(qū)更名了?!?/p>
“更啥名?”
“不叫明星了,改叫星城了。”
“?。俊?/p>
急火一陣諂笑,捏著嗓子發(fā)出公鴨發(fā)情般的聲音:“一幫睜眼瞎,房產(chǎn)證下來大半年了,竟然不知道自己住哪兒?!?/p>
糖很甜沒了跟他拌嘴的興致,丟下產(chǎn)權證,火燒屁股似的朝家走。
到家,她急匆匆從衣柜隔層取出產(chǎn)權證,瞪大眼睛,定睛看,“坐落”一欄果然跟急火的一字不差。她一屁股顛到床上,席夢思一顫一顫地晃,她幻想正漂浮在水上,波推著浪,浪涌著潮,而她已遠離岸邊,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汪洋,處處閃露著嶙峋的礁石。
不寒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敲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糖很甜脫離幻覺中的海,拖著濕淋淋的身軀上岸。她打開門,見不寒手里也拿著大紅本,目光游離、神情頹廢。
她開口埋怨道:“怎么事先不看,這下該如何是好?”
不寒嘆口氣說:“一天天,明星小區(qū)、明星小區(qū),叫著喊著,誰知道,它還有個官名?。俊?/p>
“你備案時街道辦的人沒核實???”
“街道辦的人,先是只管問小區(qū)方位和名稱,再是只管核實究竟屬不屬他們轄區(qū),末了只管讓你在登記表上登記,哪管你登記的是乳名還是官名。”
“是不是沒去街道辦登記備案就不作數(shù)?”
“應該是。”
“說不定他們就沒去登記備案呢?”
糖很甜的話還沒完全從嘴里飄出,不寒就作出了反應,他抓起她的大紅本,急急慌慌地說:“快通知獨孤,讓他也準備好大紅本,我這就去?!?/p>
糖很甜冷冷地說:“他?他就別指望了。”
“為啥?”
“他就是那個建新群的人,而且他們還是一伙的?!?/p>
不寒覺得后背涼颼颼的,頭發(fā)一根根立起來,拽得頭皮一陣麻一陣疼。
糖很甜喚來一個閨蜜,說明原委,要了她家的大紅本,與不寒火急火燎地駕車朝街道辦去了。
在街道辦,還是上回接待不寒的那個中年婦女,手機放著《最炫民族風》,對著一面落地鏡在鬼抽筋,乍看像是在扭腰甩臀,其實那腰和臀已然渾然天成、連為一體,根本分不清界限。
不寒輕輕敲了敞開的門,胖女人正扭得起勁,沒聽到,音樂到了高潮,動作也跟著夸張起來。糖很甜心里急,顧不得那么多,握住拳頭重重地砸了兩下門,胖女人聞聲回頭,手腳還在順著慣性動。
不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胖女人關掉音樂,招手讓進了不寒和糖很甜。
胖女人認出了不寒,問:“意見征詢了?”
不寒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還沒有,小區(qū)名稱弄錯了,來變更一下?!?/p>
胖女人取出登記表給不寒,說:“那就重新登記一下,先前那個作廢?!?/p>
不寒接過登記表,握筆停在半空,問:“是不是我們申請登記了,其他人就不能再申請了?”
胖女人點點頭,正面回答后又反問強調(diào):“肯定啊,一個小區(qū)總不能有兩個業(yè)委會吧?”
填好登記表,不寒借用胖女人辦公室的復印機,復印了三份《不動產(chǎn)權證書》,手續(xù)就算完備了,不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糖很甜仍不放心,趴到胖女人跟前,問:“您確定星城小區(qū)沒人登記過?”
胖女人自信滿滿地說:“就那么幾個小區(qū),我還能記不住嗎?”說著,目光停留在不寒剛填好的登記表上,猶疑地問:“星城小區(qū)?有這么個小區(qū)嗎?”
不寒把復印好的《不動產(chǎn)權證書》攤在她面前,指著“坐落”一欄解釋說:“官名叫星城,乳名叫明星?!?/p>
胖女人像是受了刺激,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蕩起一縷灰塵,懊惱地說:“這個小區(qū),這個小區(qū)三天前就有人申請登記了?!?/p>
她翻找出那張登記表,不寒跟糖很甜迫不及待地頭頂頭湊近查看,看到申請人卻是糖很甜。
不寒愕然,糖很甜卻瞬間明白了一切,她釋然,其實某人還是某人,還沒有壞到腳趾流膿的地步。
返回的路上,不寒問糖很甜:“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糖很甜漫不經(jīng)心地答:“等?!眰?cè)臉看了一眼車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又若有所思地說:“等是潛伏,卻是最可怕的進攻?!?/p>
敵不動,我不動。不寒索性關起門、拉起窗簾,不分白天黑夜,吃了三天雞。
在不寒吃掉最后一只雞后,微信收到急火發(fā)來的消息,約他到小公園見面。不寒在干掉一碗方便面兩個荷包蛋后,摸著滾圓的肚子、打著泛酸水的嗝,磨磨蹭蹭地赴約。
急火手里提著一個文件袋,見面啪一下拍到不寒胸脯上,說:“業(yè)主意見表,全給你弄齊整了?!闭f完轉(zhuǎn)身就走。
不寒一把揪住他后衣襟,把文件袋拍了回去,說:“重要資料得主任親自保管?!?/p>
急火惱羞地說:“獨孤涮我,你也想涮我?”
這回輪到不寒轉(zhuǎn)身了,他頭也不回地跨上小公園的小木橋,留給急火一個揮手的背影。
急火朝著那背影歇斯底里地大喊:“小心二師兄,他在打物業(yè)的主意!”
幾乎在同時,急火、獨孤求敗、二師兄都收到一條微信消息:“你被‘不寒’移出群聊。”就連糖很甜也收到了??伤麄兌贾?,即將有一個新群會發(f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