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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他的第一個連手

2023-12-06 16:29:13馬金蓮
長江文藝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二龍羊圈母親

馬金蓮

1

1962年秋天羊圈門教學(xué)點迎來了又一批新生。

給新生取官名成為擺在馬維德老師面前的首要任務(wù)。這些年他為多少娃娃起過名字,有多少孩子從這里開始,脫胎衣一樣脫去了落地為人后的乳名,頂上了一個正式的官名,馬老師早就記不得了。沒辦法,得幫娃們起啊,娃們的父母都是泥腿子農(nóng)民,有本事把娃生出來,就是沒本事給娃起上個像模像樣的官名。他們干脆把難題推給了老師。

馬老師認為官名像一個人戴的帽子,這帽子扣到頭上就要頂一輩子,所以貴賤不能馬虎!他就絞盡腦汁地給一屆又一屆孩子起官名。

這年入學(xué)的孩子中有我的父親。他和另外一個同伴一起去的學(xué)校。從我們羊圈門小隊到大隊,需要翻一座山。兩個孩子各自背著他們的大人用面袋子上拆下來的老粗布縫制的書包,光著腳板踏進了小學(xué)校沒有門檻的破木門。

他們和大家一樣,需要老師給起個官名。

馬老師抬頭看兩個娃,一高一矮,布衣布鞋,膝蓋上都打有補丁,小臉都羞怯怯的,屬于很不起眼的兩個苗子。看來以后一個是大個子,另一個是小個子。小的眉眼活泛,大的有點拘謹。

都屬龍?馬老師問。

兩個娃一起點頭,他們確實都是龍年生的。

你——馬老師指著高個兒的,你叫馬大龍。又指另一個,你,馬小龍。

老師,已經(jīng)有四個大龍三個小龍了,李莊的李大龍,鷂子灣的馬小龍,馬堡的馬小龍,還有王前咀的王大龍……插嘴的是三年級的班長,他有膽量提醒馬老師。

馬老師眉宇間皺出一個川字,抬起疲憊的眼皮,說啊哦,好像是太多了啊,不能再叫大龍小龍了,多了麻煩,經(jīng)常亂套——那,你叫馬一龍吧,你,就叫馬二龍。

事情就這么定了。從此我父親有了一個正規(guī)的官名,一龍,一條龍,也可以理解為龍中第一。

馬二龍,這個從小學(xué)起就個頭比我父親矮著一截,眉眼卻比我父親活泛的男孩,他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告訴同伴馬一龍,老師給他起的這個官名不好,他不愛。

馬一龍吃了一驚,這才注意到整個下午馬二龍都是不高興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馬一龍從自己的歡喜里清醒了過來,他開始設(shè)身處地地站到馬二龍的角度為馬二龍著想。二龍這個名字,好像確實不太好。

馬二龍嘟著嘴,咬著牙,目光閃閃地瞅著他的同學(xué)馬一龍,說龍就是個龍么,大龍小龍飛龍金龍都好,哪怕像你一樣是一龍,也還行,偏偏是個二龍。你仔細琢磨,我屬于老二嗎,還是我這個人很二?二可不是個好話,經(jīng)常用在罵人的那些詞兒里,二桿子,二貨,二百五,二球,二哄哄,你聽聽,哪一樣是好的!

馬一龍默然了,沒法開解馬二龍,也不好開解,因為這時候他嗅到了一股味道,馬二龍同學(xué)不光對馬老師有意見,同時對他也有了看法。問題出在他名字里的那個“一”,好像他的“一”把馬二龍的“二”給壓住了,因而馬二龍就無端地比他矮了一截子。如果他和馬二龍把名字調(diào)換一下,估計馬二龍會很愿意的,也才會高興起來??墒?,他有點舍不得,他也喜歡一龍這名字。于是他就安慰二龍,說二比一多一道杠呢,二龍其實很不錯。馬二龍的情緒還是低落,他們已經(jīng)走完一程路,進了羊圈門莊口,能望見各自的家門了。馬一龍便告別生著悶氣的馬二龍,抱緊書包往家里跑,他要告訴大人自己有官名了。

馬一龍和馬二龍成了同學(xué)。每天馬二龍背著書包到我家大門口喊幾聲,我父親也背著書包出門,兩個人肩并肩一起去學(xué)校。傍晚放學(xué),他們也是一起歸來。到了學(xué)校里,會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學(xué)校桌凳少,他們兩個,和另外兩個小同學(xué)擠一張桌子。

一張桌子,要將四個娃全部安置妥當(dāng),是有困難的。于是爭搶便成了日?,F(xiàn)象。兩個泥凳,每兩個小屁股擠一個,四雙小胳膊趴在桌面上,擠得很勉強,只要誰稍微地使點勁兒,邊上的同學(xué)就會被擠下去。怎么將四具小身軀安置在一張桌兩個凳組成的小空間里,成為四個小生命每一天都要面對的難題。上課時有老師在,大家還能隱忍,斗爭的高峰期在課后寫作業(yè)時段。四個人擺開就是四攤子,八條胳膊首先要有地方擱置。于是你搗我一肘子,他杵你一拳頭,你讓我字兒寫歪了,我讓他筆尖折了,你罵我一句娘,我唾你一口唾沫,寫作業(yè)跟打仗一樣熱鬧。

天天這樣不是辦法。馬一龍個頭高,在這方面卻沒競爭優(yōu)勢,因為他性格綿軟,不好斗。他也覺得這樣互相欺負沒意思,他就每次都主動退讓,抱著作業(yè)本到外頭去,蹲在屋檐下,墊在膝蓋上寫字。字兒寫得歪歪扭扭,馬老師就經(jīng)常打他的手心。馬一龍挨了打不吭聲,就知道悶頭揉眼窩,也不見有淚?;丶业穆飞希R二龍看馬一龍的手心,臟乎乎的一個小手紅腫著,一碰就躲,說疼。馬二龍氣得眼里冒火,說你真是個窩囊貨,叫人沒法說你,明明你我加起來就是一條龍,偏偏你要當(dāng)個蟲!我們兩個加起來還打不過李小山王有才?

馬一龍搖頭,他有點不太愿意打架。他的理由是,李小山王有才兩個人比他們倆瘦小,真動手的話,他們不是對手。欺負小同學(xué),沒意思。還有就是,在學(xué)校里鬧事,叫家里人知道了不好,大人要生氣的。

于是一年級同學(xué)中出現(xiàn)了一個稀罕景象,腰長腿也長的馬一龍同學(xué),天天受著幾個小同學(xué)的欺負,總是蹲在門外寫作業(yè)。四個人里有一個讓了步,剩下的三個人還是不和睦,馬二龍不愿和另外兩個同學(xué)共享一張課桌,他想獨占馬一龍讓出來的那一部分。馬二龍好漢難抵四只手,難免被李王兩位同學(xué)修理得掛彩。掛了彩他自然不服氣,就來拉馬一龍做幫手。馬一龍遲疑著搖頭,說讓讓么,你也出來,咱兩個在外頭寫,外頭寬展。

憑啥要讓?馬二龍氣得沒法形容,干脆去找老師告狀,告訴馬老師,他不和馬一龍做同桌了,和這樣的人坐一桌,他覺得窩囊。馬老師一聽被告的是那個經(jīng)常蹲在門外墊著膝蓋寫作業(yè)的娃,就有一點好奇,問馬二龍,那個馬一龍究竟咋回事?看著也不窩囊啊,個子高高,愛抿著嘴笑,跑起來也快。馬二龍一肚子火,嘰嘰咕咕跟老師倒馬一龍的底兒。馬一龍的缺點說起來還真多,除了窩囊,不愛惹事,還愛攬事,你看那板凳的腿瘸了,旁人都沒管,就他一個人拿了根繩子,再折一些木棍兒,說要把凳子腿給捆綁一下,像給斷腿的人接骨。還有大家掃衛(wèi)生,旁人只掃過道,掃起塵土就跑,怕把自己嗆著,就他抱著笤帚掃得慢,還要把桌凳下頭的犄角旮旯都掏著掃一下,還要弄點水灑一灑。弄得他自己滿頭滿臉的塵土,每次掃完出來都能咳嗽好一陣子。

述說這些的時候,九歲的馬二龍同學(xué)毫不掩飾他的真實心思——他不認可馬一龍,那種傻,笨,不夠靈醒,不精明能干,都叫他很頭疼!這樣的人是要吃虧的,他自己吃虧那就算了,還帶累得馬二龍也跟著受欺負,馬二龍擺脫不了和他來自同一村莊的先天現(xiàn)實,還不能擺脫同坐一張桌子做同桌的后天條件嗎?他想換同桌。

去把馬一龍給我喊來!

馬老師聽完馬二龍的講述后,皺著眉頭擺手。

馬二龍有些得意地出了辦公室的門,他腳步輕快,心情舒暢,跑步通知馬一龍,馬老師找你哩。馬一龍收起膝蓋上的作業(yè)本,一路走,一路心里犯疑,老師忽然喊,我做錯啥了?要挨罵嗎?

馬一龍進去的時間比較長。馬二龍在門外等。他感覺馬一龍在辦公室挨批的時間,比自己告狀的時間還多。啥情況?老師狠狠教訓(xùn)馬一龍了?哼,誰叫他就是個腫頭貨,挨罵是他自找的。

馬一龍出來了。馬老師也出來了。

馬二龍飛快地察言觀色,發(fā)現(xiàn)馬一龍的臉色有點蒼白,鼻子頭紅著,鼻子腰里有微微的汗意,好像要哭,又似笑非笑。他不看馬二龍,只管低著頭往教室走去。而馬老師,腳步很大,也不看馬二龍,他抬手敲響了掛在屋檐高處的一大塊鐵鏵,當(dāng)——上課了。

這天的課堂有點特別。馬老師不上課,先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字。一間教室,坐著三個年級的娃娃。三年級的娃娃領(lǐng)頭認老師寫的字,團——結(jié)——卡殼了,沒人認得出后面二字。

豐南。有人結(jié)巴著試探著往下認。

不對,是豐富。

不是豐富,是豐收。

不是豐收,是——

大家吵翻天了。

馬老師的老臉黑透了,搖著頭嘆息,說悲哀啊悲哀,我教了你們?nèi)?,原來是教了一群羊,一群就知道吃草拉糞的沒腦子綿羊。我馬維德,虧了人了,遇到你們這些石頭腦子,我就是把頭絆破,也沒啥用!

他目光炯炯,掃視幾十個弟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一組最后一排,籠罩住一個人。他終于微微笑了,說羊群里也出俊鹿啊,雞群里也出鳳凰,我總算是看到了一個好苗子,一個知道啥叫團結(jié),啥叫關(guān)愛他人,啥叫尊老愛幼的人。他拿起教鞭,重重地點著四個粉筆字。

團結(jié)——孩子們念。團結(jié)后面還是卡住了,一個個張大嘴,依舊不會念。

馬一龍,你來說,這咋念?

馬老師點名。

馬老師竟然笑瞇瞇的,拿鼓勵的目光看著馬一龍。

馬一龍有點猶豫,慢慢走到前頭。

你來念。馬老師把教鞭交到馬一龍手里。

馬一龍顫抖著拿起教鞭,站到黑板下,點著團結(jié)后面的兩個字,說:奉——獻——

沒人跟上他念。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望著站在講臺上的那個高瘦的一年級同學(xué),沒人相信他能念對那兩個陌生的字。

奉——獻——馬一龍同學(xué)固執(zhí)地重復(fù)。他嗓門挺大,聲腔清亮。

目光們繼續(xù)含著質(zhì)疑。都想笑。要在平時。他們肯定早就笑了,嘩啦啦,啊哈哈,笑聲直貫教室屋頂。法不責(zé)眾,一屋子學(xué)生都笑,老師沒辦法實施體罰。

今天氣氛有些不對頭。馬老師的臉黑成了鍋底,目光里有刀子,誰笑得最響,刀刃就往誰臉上掃,能剮下一層肉來。

這幫皮孩子,搗蛋是搗蛋,還是懂得察言觀色的。馬老師今兒怪得很,情勢不妙啊。

馬老師慢慢回頭,目光頓時柔和了,說馬一龍,你繼續(xù)。

馬一龍讀懂了老師的鼓勵,他堅持自己的發(fā)音,教鞭點著黑板,說奉獻。

九歲的少年,童音里還殘留著一抹孩嬰般的腥甜和軟糯。

可能是為了克服內(nèi)心的膽怯,他雙腳并攏得很緊,小身板兒挺得直直的。目光不敢看任何人,又強做鎮(zhèn)靜地望著每一個人。

這樣的目光,有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力量,那么真誠,那么清澈,好像能看到你心里去。

目光們和馬一龍的目光相接,輕微的碰撞和短暫的遲滯過后,有什么堅硬的東西悄然破裂了,目光們游離起來,像遠處山溝下小河中的小狗魚兒,無數(shù)尾,游啊游,水面被游活了。

奉——獻——有聲音跟著讀。

先是三五人,接著就多起來。

稀稀拉拉重復(fù)了幾遍,終于整齊劃一了。所有的娃娃跟著馬一龍念這四個字。沒有人搗亂,大家都是認真的,因為分明有一股力量打動了大家的心。

2

我父親馬一龍當(dāng)上了一年級的班長。時間是他領(lǐng)讀完黑板上的四個大字以后,馬老師親口宣布的。他說馬一龍同學(xué),人小,心大,是個心里有他人的人,我們桌凳緊張,他能把桌子讓給同學(xué)寫字,他蹲在外頭寫。他是搶不過小同學(xué)嗎,不是,他比同學(xué)高半個頭,他是不愿意搶,他品質(zhì)高尚,有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

同學(xué)們聽傻了。馬老師從來不這樣夸一個同學(xué)。還用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新鮮詞兒。于是大家被喚醒了一樣,一個個還真的就發(fā)現(xiàn)了馬一龍的一些優(yōu)點,有人開始模仿他,也蹲到門外去寫作業(yè)。馬一龍自己居然挺爭氣,那么靦靦腆腆的一個人,自從當(dāng)上了班長,頭抬起來了,愛笑了,幫大家收發(fā)本子,領(lǐng)讀課文,老師不在的時候,他幫著二年級和三年級的班長一起維持教室里的秩序。三十幾年后,他當(dāng)上了羊圈門的大隊長,就經(jīng)常跟我們講起馬維德老師,他搖著頭感嘆,說要沒有馬老師當(dāng)年的賞識,就沒有自己的今天,是馬老師給了他最初的信心,讓他很小就走上了當(dāng)官的道路,這一路鍛煉下來,就有了當(dāng)大隊干部的本事。

啊呸。這時候我們的母親表示了她的不贊同,她說你就吹牛皮,反正不上稅。三十多年前,你多大,鼻涕都擦不凈,正匪氣哩,老師能看出你是個當(dāng)官兒的料?

父親呲溜抽一下鼻子,說三歲看老你懂不懂?我那時節(jié)就是個乖娃娃,我們老師長著孫猴子的眼睛,毒著哩。

母親鼻子也呲溜一下,她是在譏笑。她如今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位大隊長動不動吹牛。我父親自從當(dāng)上了大隊長,他變得很愛吹牛,沒事就躺在枕頭上給我們吹大牛。內(nèi)容無非就是感慨自己當(dāng)上這個大隊長的道路有多么艱辛和曲折,還有最終能當(dāng)上的必然性。好像他之前人生的幾十年,都是為現(xiàn)在的好局面做準(zhǔn)備,比如他一年級當(dāng)上了班長,然后一路當(dāng)?shù)饺昙?,四五年級在遠處的完小念,班長沒當(dāng)上,但一直擔(dān)任課代表。這些都在為他后來當(dāng)大隊長打基礎(chǔ)呢,現(xiàn)在他登上了高峰,大概是居高臨下一覽眾山小吧,還有高處不勝寒吧,他就特別懷念最初打基礎(chǔ)的那段經(jīng)歷。有些話不能跟外人說,他只能躺在自家炕上說給他的女人和娃娃聽。

母親說一樣的話她都聽了八百遍了,再聽這耳朵要懷上了。

我姐金女揉揉自己的耳朵,細聲說就是就是,我這也要懷上了。

母親說呸,沒羞沒臊,女子娃家,懷個屁,懷也是隨便亂懷的?

母親真生氣了,眼里冒火。

我慶幸自己沒搶先“懷上”。

父親把右腳架在左腳上,兩個腳脖子互相蹭,蹭得白色死皮往下淌。母親說嘁,咋不吹牛了?報應(yīng)來了吧。要不是當(dāng)啥班長,就逞不了那么多能,不逞能就不會落下這??!

父親蹭得更用力了,卻一句都不解釋。

母親繼續(xù)嘁,說你不逞能當(dāng)啥班長,他能拖累著你?他就是叫過雨水顛走,也用不著你管這事,輪不到你出頭。

父親兩個腳脖子那里的雀蛋上亂紛紛落皮屑,好像那些白色死皮本來是沉睡的,這一摩擦,全都蘇醒了,醒來就開始鬧騰,鉆心地癢癢,父親的表情有著說不出的痛苦。

母親帶著遲來的憤慨——后來我上學(xué)學(xué)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句話,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父親掉死皮的雀蛋骨?;叵肽菐啄晡夷赣H的心態(tài),正是這種狀態(tài),很同情被癢癢折磨的父親,又恨他在少年時代多管閑事,狗攬八堆屎,做好事,幫同學(xué),盡班長的責(zé)任,得上了這個怪病,多年沉疴難以根治,時不時冒出來將他苦苦折磨一遍。

有時候我真懷疑再這樣蹭下去,父親的兩個雀蛋骨會落盡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他奇癢難耐的樣子,和我想象的場景,都讓人心頭顫抖,簡直沒法形容這樣的難受。

好在父親他總是很樂觀,明明齜牙咧嘴地痛苦著,嗓子里發(fā)出的聲音卻能笑哈哈的,說老婆子你懂個騷胡毛,這是男人的事,男人的事你懂嗎,我們男人,就要大——他伸開雙臂,使勁往兩邊撐,劃槳一樣畫出一個大大的空間——大格局,大胸襟,大氣勢,大——

大個屁。

母親輕淡地懟。

父親不“大”了,加勁蹭腳脖子。

就是要大嘛——父親想了想,有些委屈,不蹭腳了,抬腳蹬母親的后腰,說你們女人家啊,心眼比針鼻關(guān)眼還小,就愛計較陳谷子爛糜子的事,馬二龍那事都過去幾十年了,你再提沒意思了啊——

母親忽然翻身,一腳蹬回去,說過去了嗎?你過去了人家沒過去哩!就你個直腸子,心里頭狗舔了一樣,啥也不計較。人家心里可攢了蔓哩,給咱記上仇了!母親的臉變得很嚴(yán)肅,眼神里透出擔(dān)憂。大前兒,溝里擔(dān)水的時節(jié),我聽著了,有人說他沒當(dāng)上大隊會計,連個小隊長都沒當(dāng)上,是你的原因,都是你害的!你就說你究竟把人家咋害了?

父親本來懶洋洋躺著,這話好像給他肉里攮進去一錐子,疼得呼一聲翻起來,眼珠子都瞪圓了:啥?你說的啥屁話?誰這么胡說八道著哩?

玩笑的氣氛頓時變了味道。

母親被父親嚇著了,收回腳,眼睛瞪了回去:你給我瞪眼睛做啥?又不是我說的。是麻哈子,油布子女人,喜子他媽!母親的口氣緩和下來:幾個人嘰嘰咕咕說著哩,我一到跟前,都不說了,把話捏了,但我老遠就聽著了,說的就是你和馬二龍的事。

她甚至變得憂傷了,說你們男人家的事,我不懂,也不愛過問,但是,唉,這事情啊,我覺著不美氣,好像我們做了啥對不住人馬二龍的事了,我都覺著沒法抬頭做人了。

父親眼里冒出憤怒,吼:都吃飽了沒事干還是咋地,滿世界扯老婆舌!他馬二龍沒當(dāng)上會計關(guān)我啥事?沒當(dāng)上小隊長關(guān)我啥事?他咋不在他自個家身上找原因?父親坐起來了,手指著母親的眼窩,氣得手抖:他超生了!四個娃娃,有兒有女,公社叫他快領(lǐng)女人去結(jié)扎,他沒聽人家的話,超生了就是短處。會計是支書推薦的,公社決定的,我們都使不上力,這也就罷了,那小隊長,我可是給他鼓足了勁兒,那么多人選里我就推薦他,但人家一句超生他就沒戲了。

說完這些,他好像忽然失去了辯解的興趣,身子似一棵剛被放倒的大樹,頹然地躺下并展開。這事,它真和我沒關(guān)系啊。他有些憂傷地望著屋頂,說我和他是從小一搭耍大的,念書那些年就沒分開過,直到初中,他不念了,我一個人堅持了一年。后來又一搭給隊里幫忙。我兩個就跟捆在一搭的一個人一樣,有我的地方就有他,不熟悉的人都把我們當(dāng)親兄弟。實際上我還真的一直拿他像一個娘養(yǎng)的親兄弟對待——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好像沉溺進了深水里。就在我擔(dān)心他要被水淹死的時候,聲音慢慢升上來,他在艱難地搖頭——不是我背地里說他的不好,他那個人啊,咋說哩,就是心思太重了。

金女忽然插嘴:那兩口子像得很,他女人就心思多,見了人陰沉沉的,不愛說話,要是說,也是轉(zhuǎn)著彎地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反正我不愛那個女人!

悄著。母親沖金女下命令。

金女抽鼻子,頂:我說實話咋了?你不是也不喜歡她嗎?“陰沉沉”這話,還是你說的!

要反了!母親指著我姐吼。女兒娃娃家,你學(xué)會搬弄是非了!

我姐飛一般逃出門去。

父親補充說,早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馬老師就不喜歡他,說他心眼多,愛耍小聰明。馬老師說男子漢大丈夫,做人得有大心眼、大聰明,心里要裝著大世界。那時節(jié)我小,還不懂啥叫小心眼、小聰明,后來長大了,再回頭去想以前的事,還真就發(fā)現(xiàn)馬二龍那個人,唉,咋說哩,說不成么——他使勁地搖著頭。

我媽聽呆了。

這些話父親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前幾年他當(dāng)上了小隊長,母親就抱怨他不拉扯馬二龍一把,哪怕讓當(dāng)個副的小隊長哩。他不多解釋,只說是大隊里決定的,他沒那么大權(quán)力幫這個忙?,F(xiàn)在他當(dāng)了大隊長,母親的抱怨更多了,說都是一個莊里人,兩個人經(jīng)常在一搭混,一個升了,另一個咋辦?叫人看著不像那么回事。也許母親早聽到了啥閑言碎語,也許她跟大家一樣,只是本能地覺得這樣欠妥當(dāng)。

每次父親都不解釋,只把頭一扭,很煩地說你不要多管閑事,這事和我沒關(guān)系。

他說沒關(guān)系就能沒關(guān)系?羊圈門的人早就把他們倆捆綁在了一起,他從平頭百姓當(dāng)了大隊長,另一個還是平頭百姓,大家的想法就出來了,一些奇怪的說法就開始傳播。當(dāng)然從來沒有人會當(dāng)面來問我父親究竟咋回事,他們都不問,在我父親面前,羊圈門的人更加熱情了,一個個都拿笑臉迎著,都好像見到了大隊長是一件喜慶的事,都要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上一臉。他們從不會提馬二龍,好像馬二龍是我父親的一個什么見不得人的短處,一個發(fā)膿的瘡疤,父親自己不管愿不愿意遮掩,他們都很貼心地老早就替他遮掩上了。他們背過身,離開我父親的時候,又很熱衷于揭開這瘡疤,好好地查探,反復(fù)地觀看,好像有百看不厭的價值。不要說我母親,就連我們這些屁事不懂的娃娃,也捕捉到了這種氣息。這氣息它是透明的,薄薄的,若有若無的,但就在空氣里,飄來蕩去,纏繞不停,把每個人都粘連到了,把我父親裹進去了。

所以,父親當(dāng)了大隊長,是一件很讓我們高興的事,可只要想起馬二龍,我們就又不高興了,總感覺欠了他什么,好像在這件事上面,他成了一個陰影,父親走到哪兒,影子都會緊緊跟到哪兒。

我在腦子里回想著馬二龍,好像對他有了新的認識。他也比我父親矮胖,矬敦敦的一個人,再加上臉白,給人感覺要比我父親有氣象得多,那身形,那膚色,那見了人永遠笑瞇瞇的神態(tài),讓他既有親和感,又不失威嚴(yán)。對比去看的話,我父親好像腳跟不穩(wěn),有一股輕飄飄的味道,要騰空升高,飛到什么不可預(yù)知的地方去。把他們放到一起看,馬二龍更像是做官兒的,他天然就有一副富態(tài)的官相。

以前,也就是我父親當(dāng)上大隊長之前,羊圈門有過這樣的說法,說馬二龍遲早要當(dāng)官。也有人說馬一龍也能當(dāng)官,因為馬一龍對公事上心,為人私心不大。但大家更看好馬二龍,因為他更像個當(dāng)官的。他們說官哪是誰都能當(dāng)?shù)模糜心莻€福氣,溝子坐上去,要能壓住那把椅子,壓不住的話就得跌下來。給人感覺做官就是壓椅子,壓椅子的話,那馬二龍明顯比我父親有優(yōu)勢。

當(dāng)然最終結(jié)果是馬一龍坐上了椅子。我就覺得羊圈門的人有時候說的話也不那么完全對,我父親不是已經(jīng)坐了這么久了嗎,也沒見他跌下來??梢娮龉龠€是跟體型及長相沒有關(guān)系。但令人堪憂的是,馬一龍做了官兒,馬二龍的體型就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大家從來沒有這樣熱心地關(guān)注過他。以前這個人也一直都存在的,土生土長的羊圈門人,往上追溯,祖輩也都是羊圈門人??裳蛉﹂T的鄉(xiāng)親們好像現(xiàn)在才忽然特別注意到這個人。那段時間,連一些碎屁仔兒們,也在玩耍的間隙會時不時提到馬二龍。

我和金女去溝里擔(dān)水,本來幾個女子娃在泉邊議論什么,看到下來的是我們,就忽然滅了話,氣氛就說不出的怪,好像有人當(dāng)著你的面把火藏進了袖筒里,你明明能聞到火星子引燒棉花發(fā)出的焦味,卻不好意思讓人家把火拿出來。真是一種很難受的感覺。能明顯感覺到我們被排斥在了什么之外。全羊圈門的人,好像忽然都變了,變得和我們有了隔膜,再也不是過去那種肉貼肉的感覺了。然而,他們又分外地?zé)峤j(luò)起來。這變化來得突然。熱烈,意料之中,又莫名其妙。好像大家都想巴結(jié)我們,好像我們這一家人一夜之間變成了他們需要巴結(jié)的對象,好像我們具備了什么讓他們巴結(jié)的資格。

這種感覺真的不好。讓我們惶惑,有時候望著對方的臉,我覺得有一種假假的感覺隔在我們之間,讓熟悉的人忽然變得陌生起來。為此,我們的父親,羊圈門大隊新晉的大隊長馬一龍,他召開了一個緊急家庭會議。會議于某晚臨睡前舉辦,他蹲在炕頭上,屁股下墊個枕頭,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們,說你們也曉得,我現(xiàn)在當(dāng)了大隊長,也算個官兒,你們哩,也和過去不一樣了——我看見金女的頭有些疲倦地垂下去了,我也有些困倦。花女還不懂這些,她的神情愉快而坦然,她仰頭望著父親,可能覺得今晚這樣的氣氛很新奇。

父親說,你們都是大隊長的家人,也就是家屬,上頭要求了,干部要管好家屬,不敢胡來——怎么胡來,我迷茫了,看金女姐,她垂著頭不理我。

母親嘁一聲,笑著罵:看把你能得,說得好像你當(dāng)了個多大的官!書記嘛,鄉(xiāng)長!還管好我們,我們娘兒們能做個啥壞事哩,還能影響到你頭上的帽子!

她又撲哧笑一下,說:你就把人失笑死了,你當(dāng)官你到外頭當(dāng)去么,咋還到家里給我們娘母子上課來了?

我們都笑了。

看你說的,這就不對了啊,你這就是典型的官僚主義思想!父親屁股提了提,坐直了,手指著母親,他不笑,瘦臉上的肉抖抖,說,我就怕你這婦道人家不懂這個理,哎,你要趕緊轉(zhuǎn)變這個觀念哩,你身份不一樣了,你已經(jīng)是大——隊——長——的——女——人了!

最后半句被他拖長,壓重,帶著力量從嘴里擠出來。

花女咯咯地笑了,看怪物一樣看著父親。

我們也都看。

氣氛不像一家人坐在一起,像一群干部在商量國家大事。

這是父親剛當(dāng)上大隊長不久發(fā)生的事,記得那陣子他挺小心的,總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像腳底下隨時都踩著一層冰,一不小心就會踏破一個冰窟窿掉下去。他一方面防著自己的腳步,另一方面經(jīng)常給我們開會。在他的堅持下,我們一點一點實現(xiàn)了角色的轉(zhuǎn)換,比如我母親,不僅僅是羊圈門小隊農(nóng)民馬一龍的女人,她還是羊圈門大隊馬一龍隊長的女人。

真是不好當(dāng)啊。有一天我聽見母親嘀咕。是我們姊妹四個的娘不好當(dāng),農(nóng)民馬一龍的女人不好當(dāng),還是馬一龍大隊長的女人不好當(dāng)?我覺得鐵定是最后那個。父親有了變化。母親也有了變化。父親慢慢地有了架子,越來越像官兒了——這是羊圈門的鄉(xiāng)親說的。作為深入生活內(nèi)部的我們,就像泥鰍游竄在泥塘深處,我們隨時都在和鄉(xiāng)親們打交道,大人有大人的世界,我們小孩子自然有著我們的江湖,大人世界里說的話做的事,往往會被孩子們帶到小的世界里。他們說馬一龍的官架子上來了。也有人說二啥哩,跟我們一樣,肚子里裝著洋芋疙瘩。也有人說就得有個架子,不然降不住人么。

他們說我母親變得人大了。這里頭的意思不是個子長大了,是架子大了。也就是說,我們母親也有架子了。是隊長女人的架子,用那些刻毒點的話說,就是有了官太太的架子。關(guān)于這一點我覺得有冤枉我母親的成分。我發(fā)現(xiàn)她沒有變得人大,相反她一直在變小,也變忙。她更忙了。

家里忽然就事情多起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些多出來的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和我家真正的生活關(guān)系不大,我們?nèi)兆舆€是那個過法,每天吃洋芋面,每天喂牛擔(dān)水下地,基本套路和活計沒變。但,多出了很多和基本生活沒關(guān)系的雜事。最明顯的是人多了起來。都是來找父親的,都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鄉(xiāng)親,他們忽地客套起來,站到門口扯著脖子張望,惹得狗夸張地咬——我家的麻狗第一個就忙起來了。不管有啥人在大門口出現(xiàn),只要不是我家的,不是我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它就咬,仰著脖子咬得認真而憤怒。被鐵繩固定著,它沒有自由,但它有發(fā)聲的權(quán)利,這也是展現(xiàn)它作為一條看門狗存在的時機。它就永不疲倦地咬。來一個人汪汪一陣,再來一個,再汪汪一陣。人來的時候汪汪,人走的時候也汪汪,有時候人還沒在門口現(xiàn)身,隔著墻呢,它老早就汪上了。

狗!母親為來人擋狗的時候,會熱情地夸張地沖狗的方向喊一嗓子。熱情,是給來訪者的??鋸?,是給誰的,說不清楚,大概她自己也是糊涂的,反正需要那么一點夸張,她就帶出來了。這狗,它瘋了嗎?父親有時候會插嘴。他多半是把手背到身后去——除了梳背頭,他也添了背手的喜好,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學(xué)鎮(zhèn)政府那些真正的干部一步到位把雙手都背起來,他先從背一個手開始。這也是他官架子開始的一個特征吧。對于狗,父親每次呵斥的口氣里都帶著寵溺,他喜歡狗這樣咬,狗仗人勢,也能給人壯勢。狗好像也能感知到我家的變化,作為一條狗,它沒有別的本事來為男主人喝彩加油,就只能發(fā)揮狗的特長,它就使勁地咬。

剛開始那些日子,狗咬了,母親不煩,她會第一時間跑出去擋狗,一邊狗狗狗地呵斥,一邊把來人領(lǐng)進屋來。很快她就沒熱情了,因為人來得實在太頻繁,狗咬得也就更頻繁,她一天到黑就需要不停地跑,跑進跑出,跑出跑進,她狗狗狗地喝著,她笑著給每一個人打招呼,她成了這個家里跑腿的。這是她的第一個忙。

還有更忙的等著她呢。人來了得燒水泡茶。父親買了大塊子磚茶,鄉(xiāng)親們來了她就拿改錐撬一些,泡好了端上。鄉(xiāng)親們可以用一缸子茶打發(fā)。鎮(zhèn)上或者別的地方來了真正的干部,搞計劃生育的,催交公糧的,還有干一些我也說不上來的雜七雜八公務(wù)的,他們來了,除了泡茶,還得做飯。還不能是我們吃的家常飯,得變著花樣兒做,有時候還要宰雞宰羊。母親要強,不想在茶飯上讓人笑話,一來人她就圍著鍋臺忙。有時候她比高升了的馬一龍還要忙好多倍。馬一龍有陪著客人坐下說話、喝茶、吃飯的工夫,她永遠都在陀螺一樣轉(zhuǎn)。

另外,她變小了。不是個頭小。是做人的姿態(tài)。是忙碌讓她變小了,還是她變小了就更忙了?我感覺說不清楚。反正她成了一個見了誰都要送上笑臉的人。好像她的笑臉是一鍋開花的饅頭,隨時都蒸著,隨時都可以揭開鍋蓋,那鍋蓋下就是一個熱情謙卑的笑臉。熱情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謙卑。好像她欠了全世界的,全世界隨時會追著她討債,所以她就給人家最熱的笑臉。笑臉肯定讓人容易累,笑著的同時,那身子骨就不由得矮下去,就連整個人都給人小了一圈的錯覺。

這兩口子,一雙舔溝子貨!金女憤憤地,恨恨地,嗤之以鼻,給我嘀咕。她如今也忙起來了。我們家就沒有不忙的。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連狗也一天到黑不住嘴地咬。我負責(zé)照看炕上被窩里的小妹妹。金女比我大,給母親做跑腿兒的。

金女快抱柴去!

金女給我拿一下碗碟!

金女,到你奶奶家借一瓶油去!

去擋狗啊,金女!

有些活兒金女可以幫母親干,有些她不能勝任。但母親都要在自己動身前指使這么一嗓子。好像喊一下,就能給她自己打氣加油。金女被使喚得團團轉(zhuǎn)。

快忙成狗了!金女被吆喝煩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像擱淺的魚,在瀕死前張大嘴吐著看不見的泡泡。她說嘁,當(dāng)了個啥破官兒,還不如不當(dāng)?shù)暮?,害死人了!她怕父母聽見,只能抱怨給我一個人聽。

自從當(dāng)上了大隊長,父親不再像過去那么溺愛我們了,這一點上母親夫唱婦隨得很到位,她警告我們不要胡說,飯可以亂吃,話要是出去亂說了,惹下啥麻達,她就擰嘴!她惡狠狠地瞅著金女。我就知道這一錘子是專門敲給金女那面鼓的。父母發(fā)狠了,金女還是害怕的。害怕難道就不讓人發(fā)牢騷?還是要發(fā)的,不發(fā)那就不是我姐了。她就成天繞著我耳朵給我發(fā)。我也習(xí)慣了,她發(fā)我就聽著,有些聽進去了,有些被風(fēng)刮走了。

我姐說我們父母成了舔溝子的人。這話叫我咋說哩,沒法說。馬一龍升了官,鄉(xiāng)親們趕著來巴結(jié)他了,也巴結(jié)他的女人,所以他們有事沒事就來我家,有事辦事,沒事湊在一起拉閑。在哪里拉閑不是拉閑呢, 偏偏往這個家里擠,但人家要來么,來了你還能把人給堵到門外頭?不能嘛,我們不能堵,不能生氣,不能掛一點點臉——咱們家每個人的臉,以后都不是你一個人的臉,關(guān)系到我們家,關(guān)系到羊圈門大隊長的形象,啊,都記住了!有一次家庭會議上,父親這樣強調(diào)。我們有一點點領(lǐng)會了他的精神吧。能不能明白,能明白多深,其實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有一點聽懂了,那就是,凡是上門來的人,我們都不要得罪,要擋狗迎接,要讓進屋里,要端水倒茶,然后不要扒著門檻賣呆,要迅速躲開,大人的事,屁仔兒娃娃少摻和。一句話,要有大隊長家屬的精神風(fēng)貌。

我姐對于大隊長身份的轉(zhuǎn)換,一直很不接受??粗改该Τ闪吮拮映閯酉驴褶D(zhuǎn)的陀螺,她不停給我嗤鼻子,用這樣的方式抗議一些事情。有一天她躲在梨樹背后,梨樹淺綠的葉子遮住她半邊臉,她憂傷地告訴我,她想念從前的日子。我知道她懷念的是父親沒當(dāng)上大、小隊長的日子。她說那時節(jié)才叫心閑哩,門前連個狗大的娃娃都不來,也沒一點點是非,娘坐在炕頭上納鞋底,一邊抽麻葉繩子,一邊給我們說古今,那古今喲,曲里拐彎的,比麻葉繩子還長——金女的臉慢慢從樹葉背后露了出來,我看到了她眼底的憂傷,是翠綠色的。馬一龍沒當(dāng)上小隊長之前,我們家是什么氛圍,我沒印象,我比金女小,歲數(shù)的差距,讓我沒法與她擁有共同的記憶。

金女像我母親一樣撇著嘴,說那時節(jié)多簡單,多省心,就一個人經(jīng)常上門,來了也沒這么多虛套套,他來了連狗都不咬,狗還給他搖尾巴。

這消息讓我驚駭。誰能有這么大魅力呢,連我們麻狗也能征服?

我知道這個人不是爺爺奶奶叔叔伯伯,我們談?wù)摰膶ο笾信懦擞醒夑P(guān)系的人。

馬二龍。

我姐又撇一下嘴。把這個名字給撇了出來。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姐的嘴唇分外好看。唇瓣被一串翠綠半遮半掩著,像一枚羞答答的果子,這果子有很好的彈性,被一種不以為然扯扁了,呈出半個圓形,但很快就嘟起來,唇尖潤潤的,像青杏兒。唇邊有軟軟的細毛,嫩茸茸的。她眼神帶著我所沒有的,對大人世界的了然,壓低了聲音,說羊圈門上一輩人里出了一對兒龍,你曉得的。

葉片明明沒動,我卻感覺它們被一股熱浪掀得抖了抖。

兩個龍。我知道。馬一龍和馬二龍。名字是馬維德老師起的。有一回吃晚飯,我們邊吃邊見縫插針地召開家庭會議,父親也不知道因為啥又提起了馬維德老師,感嘆說如今時代好了,人不餓肚子了,像馬老師那樣的好老師倒少了,要不是馬老師從小學(xué)就鼓勵他,他這輩子可能都出息不了,馬老師真是有眼光的人,能從一個娃娃芽芽身上看到幾十年后的事。

金女悄聲說嘁,蕎麥地里的刺玫花,旁人不夸自己夸!

我看見母親的神色間也有了感慨,她臉上有燒柴火做飯落上去的灰燼,她揚起頭望著蹲坐在枕頭上的男人,說對對的啊,馬老師真是眼窩里有水的人。

短暫的集體沉默后,父親再次提到了馬二龍的事情。

事情并不復(fù)雜。所有人都認定兩個龍里頭只要一個升了,就能把另一個提一把。就像馬一龍當(dāng)了大隊長,那么二龍的大隊會計便跑不了,最不行二龍可以頂一龍,從副隊長轉(zhuǎn)成隊長(我們村小隊的)。但結(jié)果是馬二龍連個小隊長也沒戲,沒戲就沒戲,原來的副隊長保持著總可以吧,卻最后連副小隊長也丟了。

這事按道理不難說清楚??勺詮奈腋赣H當(dāng)上了大隊長,就說不清楚了。自從被免了副隊長,馬二龍就極少在人前露面,關(guān)起家門過起了隱士般的日子。這種事得他本人出面解釋才好,他不出現(xiàn),我父親不好替他辯解,面對鄉(xiāng)親們經(jīng)久不衰的好奇心,他只能說一句話,公家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馬二龍超生的消息從大隊里傳了出來,人們也都聽到了,但大家還是相信自己的看法,都認定是馬一龍怎么著了馬二龍。馬二龍的黯然、落魄、不得志,和什么娃娃養(yǎng)多了關(guān)系不大,是別的原因。這“別的原因”,給大家提供了豐富的猜測空間。于是五花八門的說法,在羊圈門上空悄然交織,成為羊圈門眾鄉(xiāng)親關(guān)注公家大事的一次高潮。如果有人能幫忙搜集,分析所有的訊息,綜合起來總結(jié),歸根結(jié)底就一個意思,是我們父親害了馬二龍。下絆子了,使陰招了。

我姐眼神里顯出深深的懷念,歪著頭,唇齒間有字吐出來。

前幾年啊,他們那關(guān)系是真鐵,棒都打不散的那種,馬二龍動不動來咱家,兩個龍在屋里喝茶,下棋,說話,還笑,那笑聲,豁朗朗的,像熱鍋里滾豌豆,歡鬧得很,熱火得很。馬二龍見我趴在門檻上向里頭張望,每一回他都要把我抱進去,還能掏出一個糖來,哎喲,他那個人你也曉得的,脾氣好么,我覺得他才像個真的干部。

她描述的口氣和神情,都充滿了懷念。可惜我沒趕上那個時間段,她爬門檻吃糖的時候,我還沒有來到世上。

3

父親帶著我往馬二龍家跑的時候,距離他當(dāng)上大隊長過去了大半年。

前頭有七個月吧,我們家像站在樹棵杈最高處的一窩鳥,被大風(fēng)刮著,大雨拍著,烈日灼曬,天天處于顛簸當(dāng)中。有一天我母親終于忍不住破罐子破摔了。她在做晚飯的時候哭了,哭出聲的一剎那,她一袖子把鍋臺上的鹽罐子給刷到了地上。半罐青鹽,和一個攔腰箍著三道竹篾的褐紅色瓦罐,碎成了一堆兒。我和我姐靜靜看著。沒人驚訝。因為我們早就有預(yù)感了,母親遲早要爆發(fā)。這幾個月,她實在是要憋瘋了。

這日子啥時節(jié)是個頭兒!一天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都快熬成人干了!母親嗚咽著罵。

空氣凝重,金女也不敢作怪了,父親出現(xiàn)在門口,靜靜站著。

你算算,好好算算!母親把切好的面條往鍋里甩,砸得白沫亂濺。金女尖叫著逃離,開水濺到她了。

半年日子!你當(dāng)官的這半年!你好好想想,我們過過一天安寧日子嗎?天天天天地來人,拖頭不斷,門檻都要踏斷了!我天沒亮就得起來,里里外外,哪一樣活計不得我扛?還要給人擋狗,燒水,賠著笑臉泡茶,做飯,一天沒頓數(shù)地做,雙手圓碗地端,都是我的先人老子嗎?一天光喝水都要一兩擔(dān),我吃夯吃夯地從溝里往回來擔(dān),肩膀都壓爛了——她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

都是為了給你撐面子!你說你當(dāng)個官兒不容易,要坐穩(wěn)那把椅子,家屬都要幫著抬你哩。好,我們都配合你么,我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村婦女,就是掙破頭我也抬舉你么,不敢給你丟臉,我放圓了忙哩??墒悄阋部吹搅耍蹅円惶焯斓赜土四切╅e人,咱們地里的活兒都耽擱了,牛羊也餓得倒勁兒哩,我忙得這幾個月身上都不來了,可你曉得外頭人咋說哩?她們都拿屁眼笑我著哩,說我們這頭抓了個呱啦雞,那頭丟了個大母雞,哪頭輕哪頭重,沒掂量來!她們說的是實話,我跟著你一天到黑就忙了這些沒腳后跟的事,地里耽擱了,牛羊放跑了,人來客去的,咱光倒搭,幾口袋麥面都吃光了,清油吃了兩大桶,還有茶葉哩,你算算你買茶葉花了多少錢了!

都是小份意思嘛。父親似乎找到了一個縫隙,趕緊插話。

小份意思?母親的眼睛在燈火下瞪大,眼珠子是紅的,清汪汪的淚在眼眶里撲棱。她的樣子像是要張口咬人。一個月買了幾塊子磚茶你記著嗎?還稱了二斤更貴的!哪一樣不花錢?月月算下來,還敢說小份意思?!你看看后窯里,那些豌豆就要糶光了!后頭的日子還過不過?本指望著你當(dāng)了官兒,我們跟著沾光過幾天好日子!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比不當(dāng)官的時節(jié)還苦了。

去,把大門關(guān)上。父親忽然沖我們下命令。

我和金女噔噔噔一起沖向大門。

早關(guān)門,早消停,可算能早早睡個囫圇覺了!

我姐夸張地嘀咕著,兩個門扇被合并到一起,門扣兒響,先是一個帶圈的鐵環(huán)套進門關(guān)里,接著又一個鐵卡子穿過,門被結(jié)結(jié)實實閘住了。也就是說,今晚,我們家早早關(guān)了大門,不再進或者出,我家的人不出去了,門外的人也別想著能進來。我們要早睡。

屋里氣氛不太好,我們小心翼翼踏進門。

飯舀在碗里,沒人吃。大家都心情忐忑。

父親端起碗,咳嗽一聲,嗨,吃么,啥事也大不過吃飯。說完噗嚕嚕往嘴里刨。

今晚吃飯的局面,咋說哩,給人感覺光禿禿的,沒了往日的攤場。望著燈下蹲在炕角端著大碗獨自扒拉飯的父親,給人感覺從前的日子又回來了。從前啊——這幾個月昏天黑地的忙亂,我們都快要把從前給忘了。從前吃飯就是這樣,挺隨便的,也簡單,有時候放炕桌,擺飯碗和筷子,再至多擺個小碟子,里頭是咸菜。如果欠鹽,父親喊著要,我們會隨手把鹽罐子抱給他,他伸筷子蘸一下就可以。后來都變了。吃飯成了講究的事。有人的時候,在隔壁上房里,父親陪著客人吃,飯用盤子端,筷子要擺正了,頭和頭一順兒,尾和尾一順兒,幾個小碟子擦得明亮,里頭是不重樣的下菜,鹽和油潑辣椒也分開裝在兩個淺口的小白瓷壇里。吃飯成了一種講究,容不得潦草了。就算沒有客人,父親過來蹲在廚房炕上吃,也是要擺炕桌的,也要盤子端,也要上幾個小碟兒。

現(xiàn)在這潦草又回來了。沒人給他擺炕桌。也沒什么碟兒壇兒伺候。他像個丟失了江山的王,落魄而沉默,這幾個月逐日培養(yǎng)出來的氣勢,在這個夜晚一落千丈,他被打回原形了。打父親回原形的,是母親。母親還坐在地上,連板凳也不坐,屁股直接塌在地上。她帽子要掉下來了,露出半邊頭,顯得凌亂又固執(zhí),她在等一個答案。

父親吃完了。睡么,都早些睡。父親說著,推開碗,順勢躺在枕頭上。他可能真累了,很快發(fā)出鼾聲來。

金女站到鍋頭邊,踮著腳給我們舀飯,舀好了,她先端起來吃。就刨了一口,忽然一甩頭,噗,吐出來,叫:這么難吃?啥味沒有,黏牙哩!

她的樣子像吃了一口牛糞。

飯的樣子和平時不一樣,舀在碗里死塌塌的,看不見面條的形狀,被泡煮成了沫糊,黏黏的一坨。

我不吃。我姐把碗放下。

我也不吃。我搖頭,同時趔遠,碗也不想端了。

額也不西?;ㄅ鲱^學(xué)舌。

不吃喂狗!母親忽然吼。同時她爬了起來,一口吹滅了燈,上炕去了。

沒有燈也不怕,我們習(xí)慣了黑暗。睡覺的位置是固定的。我們輕車熟路,前后爬上炕,鉆進被窩。屋外遠處有人會來叫門吧,由他去吧,今晚我們早早關(guān)門閉戶,不接待那些半夜還來浪閑的人。這是自從馬一龍當(dāng)上大隊長后,我家第一次主動謝絕客人上門,平時都要圍著燈火,嘈嘈切切地說,茶水一壺一壺喝,直到把夜也熬困了。

第二天父親沒有早起,衣裳也沒穿,他睡在枕頭上,嘴里哼哼著,說涼著了,頭疼得很,渾身酸疼得爬不起來了。

在我的印象里,好像父親是極少生病的,大概男人家就是鐵打的吧,不像我們這些娃娃,動不動就著涼,頭疼拉肚子,時不時去葫蘆鎮(zhèn)打針吃藥。父親至多干農(nóng)活兒時磕了碰了刮擦了,大不了抹點藥膏子什么的,也就過去了。像這樣直接長睡不起,正正經(jīng)經(jīng)生起病來,還真是頭一回。

母親好像對父親這病無所謂,或者說了然于心,料定不會有多嚴(yán)重,她該干啥照舊干啥,做早飯,喂牲口,掃衛(wèi)生,忙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

有人推大門,平時這個點,早就有閑人來拜訪了。

去,跟他們說,今兒我不在家,天沒亮就出遠門了,叫改天來。

父親扯著脖子給我們下命令。

我噔噔噔跑到大門口,不開門,隔著門縫給外面?zhèn)髟?,我大說了,他今兒不在家,出遠門了,叫你明兒來。

狗警覺地豎著耳朵,想汪汪咬,看大門沒開,就先不發(fā)聲,靜等局勢變化。

大門外是誰我不知道,只聽得哦了一聲,腳步聲離去了。

相同的話我前后說了三回,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大概門外的人都知道今兒不能浪閑,就再沒人喊門了。

大門靜靜關(guān)閉著,還是昨夜臨睡前頂好的樣子。我們誰也不想去開門,難得這樣關(guān)門閉戶過一天日子,我們想讓清靜繼續(xù)維持。

真病啊?終于,母親端上涼開水去關(guān)心父親。

病還有裝的?你裝一個試試!父親脖子和身子都不動,只是抬起頭,吃了一片安乃近兩片四環(huán)素。

發(fā)一身汗就好了。

母親替他把被子捂好。

父親探出頭,又吩咐我們,要是有人喊門,就說我一大早——睡你的吧!母親打斷了他。她的嗓門比父親高,把父親壓下去了,壓下父親表達欲望的,還有母親的那很怪異的口氣。她似笑非笑,用看透了一切的目光冷冷看著父親。

父親打了個寒顫,說成,我養(yǎng)病,家里家外交給你了。

這一天我們家真的沒有開大門,也沒有誰前來堅持叫門,都是隔著門說一聲就打發(fā)走的。

多虧我們的水缸里早就存著一缸水,足夠我們吃喝,牲口也夠喝了。

一天終于過完了。

父親終于爬起來了,他去茅房解完手,到廚房來吃飯,蹲在枕頭上,喝米湯,就咸菜,嚼得菜幫子咯吱咯吱響。

他忽然讓咯吱聲停下,騰出嘴來,說我想去一趟下莊子。

母親也端一碗米湯大口地喝,說去么,早該去了,再不去,我們在羊圈門沒法活人了。

父親一口氣喝光了米湯,拿手背擦嘴,說銀女跟我走,哎,有瓶子嗎拿一個,我們倒一瓶醋。

一缸漿水放著哩,倒啥醋!貴得很,劃不來。母親沒動身。

就是個借口么。父親搓手,笑著,有一點小心地看母親。

這倒奇怪了。父親的笑好像在巴結(jié)母親。

母親騰出個葡萄糖瓶子,順手拴了半截繩子,提著甩了甩,遞向我,拿好了啊,可不敢打了。

打了剁她的手!金女喊。

對,剁嗅嗅?;ㄅ畬W(xué)舌。

我已經(jīng)知道這是要去馬二龍家了。全羊圈門就馬二龍的女人在拌醋,醋裝在缸里,誰家想吃,可以買,也可以拿麥麩換。

我提上玻璃瓶子,換了新汗衫,跟上父親出門。

得背點麥麩。金女趕著提醒。

不用,大裝錢著哩,拿錢買。我脆生生回答。

果然父親也沒說帶麩子的話。

父親的兜里有錢,常年都有。這個我們清楚。

拿錢買醋是件體面事,羊圈門人都知道馬二龍女人最歡迎買醋的人,見你提著麥麩袋子去,她只給半臉笑,要是掏錢,她一張臉就笑圓了。

可惜羊圈門日子都不寬裕,能經(jīng)常買醋吃的人家很少。

父親在前頭走,我跳跳躥躥地跟上。

邁出大門后我左右查看,怕大門外等著來逛閑的人,他們最喜歡這個點前來,而且是三五個一起來。我們家的大門,幾乎是每天都大大敞開著,從早開到很晚。上門者都已經(jīng)熟悉了,來了也不客氣,直接進門,想走就走,不用刻意挽留。好像這里是他們的家。

今天一整天門外究竟來了多少人,來的都是誰,最后都懷著什么樣的心情離開的,還有沒有不死心的,趕在這個點又跑來的,父親好像都不在意。他顯得心不在焉,手也沒往背后搭,耷拉著腦袋,像個還沒睡醒的孩子,有些倉惶地彎腰快走,只管順著大路往下走。我腳步碎,要趕上他很吃力,我還得護著瓶子。等我徹底趕上他,我們已經(jīng)遠離了家門,走在下莊子的路上。下莊子住的人家不多,等過了馬德文的家門,路面向下彎曲,這里下去只有兩戶人家,住著馬仁老漢的兩個兒子。

路變得很難走。路面窄,陡,時不時有個土包,還有坑。父親放慢了腳步,他終于肯等我,我趕緊攆上去。他回過頭,看我走近了,伸出一只手來,握住我的右手。我被他牽著了。我顛著小碎步跑起來,有風(fēng)貼著地皮,從腳底下往上吹,吹得我輕飄飄的,頭有點重,手里的瓶子也重,頭在甩,瓶子也甩。我覺得我的頭也是一個瓶子,只不過拴著頭的繩子是粗一點的脖子罷了。我們要買一瓶醋。還要跟馬二龍見面。我已經(jīng)猜得到父親專程跑這一趟的目的了,他想修復(fù)和馬二龍的關(guān)系。

父親當(dāng)了半年大隊長,我們家?guī)缀跆焯於紒砣?,有些人簡直長在了我家,也有人只是偶爾露個面。算起來,全村莊的男人都來遍了。馬二龍除外。

別人來不來的,其實都關(guān)系不大。父親在意的是馬二龍。他越是在意,人家越不來。好像陷入了一個怪異的圓圈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一直在這個圈里原地轉(zhuǎn)。他出不來,別人想伸手拉他一把,這手伸不進去。只能眼巴巴看著他難受。他真的是難受的。別看他這些日子被眾人圍著,捧著,前呼后擁的,其實他心里還是難受。他心里有一塊地方在腫脹,潰爛,熟膿,像毒瘡,總是不見好。他使勁藏著那一塊。他跟外人有說有笑,什么時候都顯得歡快,其實他心底里養(yǎng)著一片憂傷。憂傷的池水里泡著一個人,就是馬二龍。當(dāng)然這些更深更復(fù)雜的情感,需要再過幾十年,等我長大成人后,馬二龍橫死他鄉(xiāng),我父親病逝羊圈門,我才慢慢想得明白當(dāng)年這些舊事里埋藏的情由和千回百轉(zhuǎn)的糾葛。

父親一直都在等馬二龍上我家來。每個早晨吧,如果他不去大隊部或者葫蘆鎮(zhèn)開會,會稍微睡會兒懶覺,人躺在枕頭上,耳朵留意著外頭。母親去開門。有人來了。母親把人讓進上房。再過來喊父親快起來。這時候父親的神態(tài)會有些怪,含著某種期待,害怕沒有結(jié)果,所以他熱切地小心翼翼地看母親,說啊,沒來?母親搖頭,沒。他的眼睛會有一瞬間的黯淡。然后下地穿鞋,去見客人。這一幕重復(fù)上演了多少回,我們誰也沒計算過。反正就是常態(tài)存在。后來我也明白了,會搶在母親前頭,嘴巴伸得很長,想要邀功一樣,說:沒,他沒來。沒人理睬我。這一刻我是多余的。給人感覺這夫妻倆沉浸在同一個夢里,用夢幻般的神態(tài)交流,別人沒法去打擾。就算有時明明我已經(jīng)提前道破了結(jié)果,父親還是看著母親,目光真切、急迫,在等結(jié)果。母親沉靜一下,搖頭,說沒,沒來。似乎只有這樣父親才能確信一個事實,也只有這樣,才算完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那項功課。

馬二龍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前來走動的人群里。金女說從前馬二龍是我家???。來了都和父親說什么話,留下吃飯嗎,熱鬧嗎,他們像親戚一樣客氣還是像弟兄一樣親昵,我姐都說不上來。這不怪她,畢竟那時候她太小了。我后來逐漸有了記憶,看到的是不常來的馬二龍,但也不是不來,有事的時候就來了。這時候他是羊圈門小隊的副隊長,我父親是隊長。他一來他們兩個人就坐在椅子上,喝茶,說隊上的事。我心里渴望馬二龍能像對姐姐那樣也給我掏出一顆糖,我就溜進門,在桌子前流連。他們依舊說話,沒人理我。馬二龍好像看不見我。我父親看見了會擺手趕我走,娃娃家攪和啥,出去耍去。我姐說馬二龍還摸過她的頭。他的手白而小,顯得比一般男人都嬌嫩一些。這樣說吧,他這個人其實一點都不像我們羊圈門這種深山溝里土生土長的人,更不像一個如假包換的農(nóng)民,他像葫蘆鎮(zhèn)上那些真正的公家干部。他身上有一種氣息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別人是沒法模仿的,也肯定學(xué)不來。他和我們父親站在一起,他更像當(dāng)官的,我們父親應(yīng)該給他跑腿兒。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他身上的那種味道,溫和,儒雅,紳士,像個讀書人。其實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世上有這些文雅的詞兒,都是后來回憶往事的時候補充進去的。當(dāng)時我準(zhǔn)確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氣息,但沒法描述。我迷戀這種感覺。我發(fā)現(xiàn)我姐也喜歡這個。后來我甚至猜想,馬二龍也許壓根從來沒給金女送過什么糖,也沒摸過頭發(fā),都是我姐自己編出來哄我的,又或者,是臆想出來哄她自己的。

在我記憶里馬二龍是個冷靜甚至有些淡漠的人。他和我父親說話,一般都是父親高談闊論,大說大笑,有時候甚至顯出傻氣來。馬二龍絕不會這樣,他什么時候都是很沉穩(wěn)地坐著,語調(diào)永遠平靜,好像這世上就沒有能讓他的情緒大起大落以至于放浪形骸的事情。后來看三國,我覺得馬二龍應(yīng)該是諸葛亮,又不太像,是劉備吧,還不太像,如果把劉備和諸葛亮兩個人揉在一起,捏出一個新人來,大概就是馬二龍了。

一段坑坑洼洼的路終于走出頭,一道老土崖出現(xiàn)了,崖下便是一圈土墻,墻里圈著兩戶人家,近處是馬東家,過去那戶便是馬二龍的家。

父親放慢了腳步。他似乎捏著一口氣,做賊一樣地走著。馬二龍家到了。

我把瓶子從左手換到右手,又拿衣袖擦擦,瓶子被吊著脖子甩了一路,灰頭土臉的。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色也不大好,他慢慢落到了后面,好像腳底下踩到了蛆蟲,讓他不能大步走路。這個點正是家家戶戶吃晚飯的時節(jié),馬二龍家的廚窯頂上飄起一股柴煙。從煙霧的形狀看,應(yīng)該是在煮洋芋蒸饃饃,那煙濃白粗壯,正滾滾升騰。馬二龍家大門是雙扇的,屬于比較簡易的那種木門,保留著木頭的原色,沒有任何裝飾。

眼前的木門顯得分外素凈??赡苁切睦碜饔?,我感覺這素凈中透著一抹凄涼,還有倔強。父親似乎對大門前的路極感興趣,他微微地低了頭,兩個手想背在身后,又沒背,有些多余地垂在腿兩邊,他望著路打量,似乎在考慮重大事情,而這事情要緊到讓他暫時沒時間顧及其他。

我想催他,目的地已經(jīng)到了,那就快辦正事啊,難道忘了這趟來所為何事?我沒有勇氣張嘴。因為我心里隱約能猜到一點原因。他在猶豫。直接上前喊門,讓馬二龍家的人出來。見面以后,買醋,或者,他跟馬二龍有另外的事要談。這不是正常該有的流程嗎?他害怕了,所以就有了踟躕。他沒做足準(zhǔn)備。他一開始就沒有做好足夠的準(zhǔn)備。他可能是憑著一股沖勁來了,現(xiàn)在那股勁正在漏氣,越漏越不足,他沒有勇氣按打算好的那樣往下執(zhí)行。其實我的心里也有這種感覺。看著馬二龍家的木門,我忽然想哭。好像馬二龍就站在面前,正憤怒地望著我們,用目光在質(zhì)問。他要問的話我也知道,或者說,父親擔(dān)憂的可能被質(zhì)問的事,我知道一些。父母討論過這個問題。更早的時候,夜晚,父母醒著,一整天的忙碌,都沒能讓他們累垮,還有精力討論一件事。往往是,先談?wù)撘幌聞e的事,比如這一天都來了啥人,要辦啥事,父親都是怎么處理的。有時候父親高興,甚至得意,有時候沮喪,氣哼哼罵上幾句。事情和事情不一樣,人和人不一樣,帶給父親的心情也不一樣。反正這都是作為一個大隊長必須要面對的。父親被權(quán)力和諂媚包圍了,也被麻煩和勞累裹緊了。他顯得既甜蜜,又煩惱。然后,他們會忽然提到一個人。氣氛就會驟然地改變,暗沉下去了。好像這個人是個拖著陰氣的影子,狗一樣臥在某處陰涼地方,就等著這個時刻,找準(zhǔn)這個空檔鉆出來了。父親嘆一口氣。母親也嘆一口氣。兩股不同身體里發(fā)出來的氣息,給人感覺完全一樣。真讓人懷疑這一刻他們夫妻倆在用同一個鼻孔出氣。他還是沒來。父親說。他來才怪哩。母親說。我心里摳得慌。父親說。摳也得扛著!母親口氣忽然就重了,說我看你還是去上門,他不上你的門,是你現(xiàn)如今門檻高了他不好進,你就去上他的門,你低個頭,再重的云彩也能散了。父親聲音也重了,像孩子受了委屈,鼻子囔囔的,說憑啥我給他上門?又不是我真的咋了他!母親沉默了。

馬二龍家的門開著半頁。我慢慢靠近,透過門縫瞅里頭。一個干凈整潔的院子,里頭還分出一個小花園,用竹篾扎的。那籬笆墻扎得真叫一個細致,掃禿了的掃帚竹子,一根一根被栽在地上,栽得很勻稱,中間部位擰在一起,交叉、錯位,攀扯成一片,到了頂梢又分開了,還原成原來的一根一根模樣。簡直是在地上編織出了一圈花園的墻。這樣的墻,能把雞和貓擋在外頭,里頭的風(fēng)景擋不住,一眼就能看清楚花園里的布局,地被分成了小塊兒,一塊種菜,一塊種花。菜無非就是青菜蘿卜,我不稀罕,稀罕的是花。這小花園里種了不少花。有幾種正在開,我能認出有七葉花、燈盞花,還有一種花朵很大,可能因為大而沉重,花朵垂著頭。我只能看清這些。要是掐一朵這樣的花兒拿回去,肯定能把我姐眼熱死。我們羊圈門的大多數(shù)人家沒有種花的習(xí)慣,我家的園子里一棵花都沒有,全被我媽種了大蔥韭菜,我媽說花不能吃不能喝,種了占地,還難伺候,不如不種。馬二龍家的人咋就舍得種花呢?還種得這樣好!

要是能靠近看看多好。至少能觀察清楚那大花兒的長相,再問問馬二龍家人,那是個啥花兒。要是可以的話,我想伸手摸一摸,那么大的花朵,手感不知道咋樣。再要是運氣好的話,比如馬二龍一高興,當(dāng)著我父親的面,看我這樣喜歡他家的花,就伸手摘一朵給了我,哎呀,那將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一定會歡喜死了!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心里的一個想法。早在來的時候,我其實就存了這樣的渴望,那就是看看馬二龍家的花兒。從前聽金女說過,說馬二龍家種著洋牡丹,那花兒金貴,難伺候得很,霜凍前連根挖出來藏在窖里,開春再栽進土里,精心照顧著,才能活。我們羊圈門的人都那么忙,誰有那么好的興致和閑心去侍弄除莊稼之外的東西呢,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以前我也來過馬二龍家?guī)状?,都是跟著我姐來換醋,都不是花開的季節(jié),所以我沒有見過洋牡丹花開。這次來對了,那比我拳頭還大的幾朵大紅花,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洋牡丹花!

人來了,花開了,那就快進去啊。我回頭看父親,盼望他能帶頭。

他還站在遠處,沒有靠近過來的跡象。他身后是半片就要被山頭吸盡余暉的夕陽。天都要黑了,還耽擱啥嘛?

大——我喊。喊聲沖出口,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不合適。我趕緊剎住,將后面的聲音扼殺在嗓道里。但想要表達的欲望很強烈,讓我沒法收勢。我沖他張嘴,用口型示意他抓緊時間行動。

他抬起手給我擺,看上去好像很著急,很氣惱,手擺得很堅決,同時腳步往后退,一直退出馬二龍家門前,趔趄著往遠處退去。

這是要做啥?我忽然著急,難道他后悔來了?

我明白他這一路都在后悔,在一種前進和后退的心思間糾結(jié),就這樣猶猶豫豫地來了?,F(xiàn)在后退的力占了上風(fēng),有看不見的手扯著他往后退。

我忽然很生氣,心里滋生出一種情緒,我有一點看不起他。這感覺嚇了我一跳。這是一種奇異新鮮的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過。長了這么大,我對于父親馬一龍,從來都是既敬畏又尊重的感覺。他是大人,他是大男人,他有著高大的身軀,他能一頓飯吃三碗飯,他能一口氣把兩桶水從溝里擔(dān)回來,他還能套著一對牲口耕地,能扛著一架子車糧食或者糞土從高高的山路上走到山腳下……這樣的人,這樣的形象,這樣說一不二的男人,我有什么理由質(zhì)疑他。他歷來都代表剛硬、倔強,脾氣大,有力氣,膽子不小……可是現(xiàn)在,他像個小娃娃一樣地往后退。他的樣子顯得慌亂、膽怯,好像撐著他的東西忽然崩塌了,他只想躲起來。這還是那個父親嗎,還是我們羊圈門的大隊長馬一龍?目送他逃走,眼看要跑過馬東家墻拐角,我也慌了,萬一馬二龍家里忽然有人出來呢,我們這算咋回事!萬一他家狗沒拴牢呢,沖出來咬我一口!我發(fā)現(xiàn)腿不是我的了,不聽我指揮,它們忽然就撒開了,向著馬一龍撤離的路線飛奔攆去。這條土路不平坦,奔跑中那些坑坑洼洼好像驟然活動起來,在起伏,在擠壓,在變形,要跌宕出很多褶皺,再把我吸進去。腳板打在凸起來的干土掌子上,一起一落地疼著。身后狗咬了起來。

后來回想,馬二龍家的狗咬聲有點特別,和我家的狗聲不一樣。那是一條年輕的小狗,應(yīng)該拴在馬二龍家的崖背下,高高的崖,像一套天然的擴音設(shè)備,將狗聲擴大了,嗡嗡嗡,好像那聲音戴了一圈看不見的什么環(huán),在空氣里抖。這是直到長大后我才弄明白的。這時候馬一龍馬二龍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那條讓我迷惑的狗,也早就死去。而這一天,那狗的叫聲,像一把利劍,被武林高手揮舞著,一劍一劍在身后劈砍。我是從未習(xí)武的普通人,手無縛雞之力,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兒。奔跑中我真是后悔跟著父親出來這一趟。這是做什么呢,他想登人家的門,想補救一些東西,我跟上湊什么熱鬧呢,這不是自討苦吃嗎?腳和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頭里嗡嗡嗡響著,身子像一片葉子,被風(fēng)刮著,輕得要飄起來。直到跑完那一截屬于馬二龍家門口的路,拐上另一條稍微寬闊的大路,馬一龍他才停下,在路口等我。虧得他老人家記得,身后還丟下了我。

匯合后便是回家?;丶业穆泛孟褡冮L了。我們走得很慢。父親的雙手背搭到屁股上,由屁巴骨樁樁子托著,不然手肯定會滑下來。我學(xué)他的樣子,也把手疊放到身后,走不了兩步手就滑下來了??赡苁瞧孔拥K事,我就夾在胳肢窩里,再把手搭過去,還是會滑下來。怎么就這么難呢?我把瓶子塞進兜里,再學(xué)著搭手。多虧我衣兜足夠大??帐直炒?,還是會滑落。我狠狠捶自己的尾椎部位,真不爭氣,那里平坦坦的,擱不住手。沮喪讓我想哭,想和人吵架,想把空瓶子砸到誰家的大門框上或者摔到石碌碡上。都到馬二龍家門口了,都聞得到醋香了,都看到大紅花那么艷麗了,我們卻帶著個空瓶子返回,這一趟出行是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父親顯得很低落。步子大而慢,每一步都走得艱難,腳步抬起來后沒力氣邁得夠大,只能任由步子做主,疲倦地落下,落下后地面上有什么黏住了腳底,讓他拔不開步。這不是父親一貫的風(fēng)格。父親一貫是個果決的人,尤其是當(dāng)上了大隊長以后,他日漸地神速專斷起來,想干的事馬上就會干起來,想中午吃長面,母親不能拖到晚上,想喝茶,我們不敢倒白水,我們早就適應(yīng)了他的變化。奇怪的是,羊圈門的人也都愿意習(xí)慣他的這種做派,他們似乎樂意接受他的變化,有些地方還慫恿他這樣。他是大忙人,人忙,腳步就匆促,這半年我就沒有見過他這樣緩慢過??偸呛苊?,好像他不忙,世界就得停下來?,F(xiàn)在他這樣慢,倒讓我不能適應(yīng)。我捏著瓶子,如果不是玻璃的,稍微比玻璃脆弱一點,它肯定就被我攥碎了。

月亮上來了,清爽的亮白讓人驚喜,我忽然有了新期待,也許父親會再次掉頭,我們再去馬二龍家,借著月光去,再踏著月色回,現(xiàn)在幾乎家家都關(guān)門閉戶了,沒人會發(fā)現(xiàn)我們。趁著月色掩映,父親可以和馬二龍說說話兒,說不定我就能借著月色偷掐一朵花兒。

我揉揉眼睛,好困啊。月亮走,我們也走,最后終于走到了家門口。我把空瓶子放到桌子上。沒去哦?母親在燈下抬起頭,就問了這么一句。沒人回答,也沒人再多問。好像這是我們所有人共有的一個傷口。我們誰都想遮掩起來,然后當(dāng)作傷口不存在。

第二天的傍晚,吃過飯,金女收拾碗筷去洗,父親咳嗽幾聲,起來站在當(dāng)?shù)叵拢f出去走走哦,目光找到我,給我點頭,哎,把那個醋瓶拿上哦。說著,他先邁出門去了。

我愣著,懷疑自己聽錯了。

去么。

母親過來了,伸手摸我的臉,她的手涼涼的,帶著鍋灶的味道。她常年做飯洗鍋,手上總是帶著這種味道。吃飯的時候,我會覺得這味道好聞,是飯菜味。吃飽了,就想嫌棄,感覺是洗鍋水味。她很快就能擺脫洗鍋水的困擾了,我姐正在學(xué)習(xí)成為她的接班人。以后我姐將滿身滿手都是洗鍋水味。要一輩子都帶著這個味道。我聽見自己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瓶子捏在手里有些冰涼。我聽見瓶子也悄悄嘆了一口氣。

就這樣,我們又出發(fā)了,踏著暮色走,一直走到馬二龍家門外,然后在遠處徘徊,看夜色落下來,最后返回。父親迷戀上了這樣的行程,接下來的日子,只要他沒有外出公干,沒有特別重大的事情耽誤,他都會在每個夜晚來臨前走一趟。他帶著我,我?guī)е孔印N覀儚南奶熳叩角锾?,送完了秋,又接著是冬?/p>

4

父親好像走在一道刀刃上,走得小心又固執(zhí),每一步都在受到被割裂的痛,但是他很癡迷,堅持著,不后退。飯后,夕陽將落,村落寧靜,我們在這一時刻出發(fā),父親背著手,迎著夕陽遠去的方向走,穿過一戶人家的門口,穿過另一戶人家的門口,和遇到的人打招呼。浪著哩啊?鄉(xiāng)親們問。嗯,浪浪。父親答得坦然。他不遮掩自己的行為。問的人倒不好意思了,好像故意說破了別人的一個秘密。被說破的人這樣磊落,反倒讓猜忌的人顯得不夠光明。他們?yōu)樽约旱年幇刀呃ⅰ2缓枚鄦柺裁?。就匆匆忙自己的去了。羊圈門祖輩沒有飯后浪浪的習(xí)慣。都是屎肚子百姓,一天到黑忙著衣食生計,哪還有閑情逸致散什么步,吃飽了撐的不是。大概只有馬一龍是例外。他是大隊長嘛。自從當(dāng)了大隊長,他就擁有了很多的特權(quán),其實有些不是他自己爭取來的,而是別人主動賦予他的,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就像這背搭手,飯后浪浪,還有梳大背頭。父親浪的時候,樂意帶上我。每次他都要咳嗽一聲,說銀女哎。我就知道浪的時間到了。

我樂意跟上父親出去。因為這一路他會跟我說話,態(tài)度很溫和,問我今兒心里想了些啥,明兒想做些啥,以后長大了想做啥,有一回他甚至問我將來準(zhǔn)備嫁給啥人?這可把我差點羞死。我們羊圈門沒有哪個父親會這樣跟女兒交流。馬一龍這樣實屬例外。這例外讓我既驚恐,又幸福。父親自己是例外,也帶著我做了例外。我愿意成為這樣的例外。這個時刻挺幸福的,我們迎著夕陽慢慢走,一路走,一路閑閑地說著話,等走完上莊子的一條路,就向下拐彎,踏上了另外一條。

當(dāng)然,這時候幸福的感覺就淡了,像一缸子茶水,喝著喝著,就轉(zhuǎn)了味道。這時候天色往往已經(jīng)不早了。要是轉(zhuǎn)個身,沿著來路往回走,那肯定再好不過。但我們誰都知道,父親是不會轉(zhuǎn)身的。我也不敢提醒他掉頭。我只有默默跟著的份兒。一切由父親做主。父親牽引著我??床灰姷氖譅恳?。我們都被身不由己的氣息籠罩著。后來母親也不支持他去了。每次放下飯碗,金女張羅著去刷洗,母親讓我?guī)徒鹋送肟辍S趾拔規(guī)退執(zhí)羁坏募S。

把醋瓶子拿上,我們浪一圈兒走。父親說。

說完他在前頭走了。

我習(xí)慣性抓起瓶子去攆他。

氣氛平淡,家常,又帶著說不出來的無奈,好像我們都被一種難以看見的力量所左右著,母親也是無法做些什么來與之抗衡的。

晚飯后出去散步最大的好處是,杜絕了閑人們晚上來我們家夜聊。這讓母親更樂意支持我們每個傍晚都出去溜達一趟。

天氣一天冷過一天,尤其這個時候,那寒冷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剛在暖屋里吃飽了飯,再出去在風(fēng)里走,這已經(jīng)很難說是浪了,簡直就是在吃冷風(fēng)。寒颼颼的風(fēng)灌進肚子,肚子脹不說,夜里回來不停地放屁,我又要被金女罵。這一家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個比一個成精!這是金女罵我的原話。我外頭受冷,家里挨罵,就不想陪著父親去了。

我頭疼。有個傍晚我這樣說,同時抱住了頭。父親蹲下來,摸摸我的頭,說明兒領(lǐng)你去葫蘆鎮(zhèn)看,頭疼是大事,可不敢大意。他的聲音很真誠,好像他一點都察覺不到我耍的貓膩。這讓我羞愧。但想到外頭的冷,我就不羞愧了。

他一個人走了。窗外在下雪。風(fēng)貼著窗玻璃刮,發(fā)出嗚嗚的哭聲。我躲進被窩里,假想自己的頭真的在疼。我渴望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心安。同時我覺得父親挺傻的,冬天天黑得早,沿著那條熟悉的路一路往前走,我們會看到家家窗戶上透出的燈光,那燈的顏色暖暖的,讓人覺得外面分外地冷,就想一頭扎進屋里去,再也不要出來。羊圈門早就有人在嘲笑了,嘲笑父親的散步行為。說他就是猴兒穿官袍,想掙出個人樣兒。這話有些難理解。后來我學(xué)到沐猴而冠這個成語,依稀明白了鄉(xiāng)親們當(dāng)年所用是什么詞語。鄉(xiāng)親們都是目不識丁的人,他們自然不會玩弄什么高深和文雅,猴兒穿官袍,形象極了,和沐猴而冠有異曲同工之妙。羊圈門的人不知道我父親飯后從村莊中間步行穿過西頭的真正用意。很多年過去后,我都沒聽到半句別的解讀。那就是說,大家確實沒看破他們的大隊長的用心。大隊長在散步,在消食,在順便巡邏他管轄的地域,在炫耀自己的官威……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就是沒有和馬二龍扯上關(guān)系?,F(xiàn)在我試著分析,原因大概有三。一是大家以固有的刻板印象定性了這件事,都認定那個叫馬一龍的男人,當(dāng)了官,有了官威,要擺一擺譜,就每天飯后在村里走走,浪浪。二是飯后大家都要早睡,干一天農(nóng)活兒,誰不是累得半死,哪還有余力浪。第三,我們走得很慢,走到最西邊,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了,馬二龍家住得最偏遠,所以我們爺倆在那條小路上走個來回,一般沒人看得見。當(dāng)然,這里頭也有不嚴(yán)謹?shù)牡胤?。比如,我們的散步行動堅持了半年,難道這半年里馬二龍家就沒人察覺到門外的異常情況?反正現(xiàn)在想起那段時間,真是難以說清楚。好像我們都陷在一個怪夢里,原地打圈圈,就是走不出來。

父親冒著風(fēng)雪走了。姐姐帶著洗鍋水的味道上炕來了。沒救手了!她說。站在下風(fēng)頭的,舔上風(fēng)頭的溝子,好懂!你說他一個站在上風(fēng)頭的,偏要跑去舔一個倒霉蛋的溝子,他圖的啥?她點亮了燈盞,眼睛在驟然活起的一圈光亮下瞅著我。她像個饒舌的婦女。聽這口氣我就知道她又抱怨父親呢。舔了半年了,還連痔瘡都沒夠著!她用恨鐵不成鋼的惋惜的口氣抱怨著。

我心里有一點難受。隱約后悔沒陪父親去。西頭大路和小路相接的那一段路挺古的,旁邊一道崖,崖下有幾孔廢棄的老窯洞。每次路過,我都禁不住偷偷豎汗毛,總擔(dān)心那塌窯里忽然竄出來啥。多虧父親在,我才有膽量。父親一個人怕嗎?他應(yīng)該是不怕的,男人家煞氣硬??晌疫€是盼他能早點回來。

但這個夜晚他沒有早些歸來。風(fēng)雪夜里,遠遠望著別人家的燈火,他肯定看癡了。他能聽得到馬二龍的聲音,夾雜在女人娃娃的聲音當(dāng)中,他們笑得很響亮。氣候的變化,一場好雪貼著夜色壓下來,總會讓人分外地興奮。父親許久沒聽到馬二龍的笑聲了。這半年我們幾乎天天去,站在馬二龍家麥場拐角,能聽到他家院里各種聲響,狗咬,驢叫,羊扯著脖子咩咩的,娃娃在說話,煙囪里冒著白煙……生活的氣息熱騰騰的。偶爾也能聽到馬二龍在說話,不清晰,夾雜在眾多聲響里,像一曲交響樂的背景音,要聽清楚是困難的。馬二龍被淹沒在生活的浪濤里,若隱若現(xiàn),父親想打撈,把馬二龍從生活的深水里撈出來,還是只聽一聽童年玩伴的聲音?我說不準(zhǔn),因為父親從來沒有說過。他總是站在一個地方,固定站著,有些失神地聽著,好像漁夫在茫茫大海上撒網(wǎng)捕撈。

馬二龍從來沒有出來過。有一回他女人出來了,背著背篼來攬糞,我覺得她看見我們了,頭往過來扭了一下??伤值拖骂^,攬上糞,背起來回去了。我和父親都望著背篼前面那顆腦袋,我希望她能看見我們,能把話帶給馬二龍。我們等啊等,沒人再出來,最后大門被人從里頭匣上了,我們才悄悄離開。想來真是奇怪,馬二龍家的人好像跟我們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我們的孩子愛打架,愛吵嘴,愛出出進進滿世界亂竄,這個家里的孩子們好像都分外懂事,聽不到吵嘴打架的聲音,也沒人跑出來玩鬧。好像一切都是收斂著的,被刻意地束縛著。

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馬二龍要是忽然從大門里走出的情景,他迎向我的父親。我父親也不再躲避。他們笑呵呵的,一個說你啊,咋來了?另一個說閑著沒事干,吃多了走走,浪一浪。哦,那進去浪么,屋里喝茶去。哦,喝茶去。一個拍著一個的肩,進去了,有說有笑,親熱起來了。我呢,我到廚房去灌醋。我愛聞那一屋子的醋香。這情景父親想象過嗎,我不知道。從他有些失落的眼神里,我大膽猜測,他有過,還不止一次。

5

夜逐漸寧靜下來了。隔著窗玻璃瞅外頭,世界灰中透著白,能看見雪在下。雪片像被什么力量指揮著,集體在替什么哀默,飛快地?zé)o聲地落,沒有聲響,但我覺得有一股壓力,通天扯地,兜頭壓下來,好像要把世界都給壓碎。父親一個人在雪地里走,他怎么還不回來?我心里潮潮的,好像雪片都落到我心里來了,壓得我難受。

睡。金女噗地吹滅了燈。她是我絕對的領(lǐng)導(dǎo)者,她的話我只有遵從的份。

第二天的羊圈門肥了一圈。雪厚得能沒過腳脖子。我趟著雪趕往廚房。推門進去,炕上睡著父親。他頭朝墻里,身子蜷縮著,右胳膊枕在脖子下頭。睡眠的父親身子分外長,蜷縮著也顯得長,就像一堵墻倒下來,沒有塌散,保持著一個形狀,橫在炕上。我在他頭前繞了半圈,他跟平時一樣,看不出有什么不對勁。

大雪封門,父親不用去大隊部公干,一直睡到飯熟。母親把早飯做在鍋里后,帶著我們掃雪。時光好像又回到了過去,父親沒有當(dāng)大隊長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都在家里,也不用擔(dān)心有人會上門來。日子是我們自己的,想怎么過就怎么過。事實上自從那次母親哭鬧后,父親不再招惹那么多的人上門來,茶泡得少了,有人辦事他就說明兒去大隊部再說,能在大門外說清楚的話,他盡量在外頭就解決了。慢慢的,上門的人少了。父親也開始幫著母親做一點農(nóng)活兒。他像駛離了軌道的車輪,被扳回來了。母親比較滿意,甚至有些感恩戴德,好像父親的一點點回歸,都是很值得表揚的,好像那原本是個不可救藥的浪子,現(xiàn)在被她勸回了頭。這太可貴了,為此她甘愿伺候著他,為他端吃端喝,讓他天天早晨睡懶覺,她承擔(dān)了大多數(shù)家務(wù)活。

雪厚到掃帚根本應(yīng)付不了,盯著一個地方掃上三五下,才下去一個雪坑,根本就掃不動,只能拿鐵锨鏟。一個方頭鐵锨最實用,可是太重了,金女鏟了一會兒就臉紅起來了,喘著氣,扭頭看廚房,說嘁,大男人家在屋里睡覺,叫娃娃下蠻苦,心夠黑!母親說悄著悄著,胡說啥哩,你大一天忙得很,今兒天氣攪了,他才能多睡一陣,你有啥不服氣的!金女給我吐舌頭,鼻子頭紅得抹了血一樣。不服氣確實沒啥用,還得乖乖清理雪。

你大病了。母親可能覺得有必要給我們解釋一下,就補充道。

咋了?金女和我都抬起了頭。

我心跳得好快。

金女緊繃的臉上裂出笑來,好像她看破了某種真相,卻不說破,等著看母親如何將這拙劣的謊話編下去。

父親肯定是凍出病來了。

母親進屋去給灶火里續(xù)柴。她蒸了一鍋饅頭加洋芋,緊火燒出大汽后,就可以慢火延續(xù)一會兒,這樣洋芋才能窮得綿散。

大真的病了嗎?

我問金女。

我渴望再去看看他,之前沒細看。

嘁喲!金女用鼻子表達她的不滿。自找的!她狠狠鏟雪,小辮子一甩一甩,話也干脆,好像直接從肚子里甩了出來,屁的個?。∥铱词抢C樓上十八的大姑娘,得的心??!

我最煩她這臭毛病,說話愛繞彎彎,不繞就不會說人話。

看門狗一樣,在人家大門外頭站了半夜,這風(fēng)雪連天的!姐的聲音神秘起來,不凍出病才怪!說完不再理我,咣咣咣鏟,雪被鏟到底,地面的土也被剁出來了。

最看不慣這個!她繼續(xù)發(fā)泄道,又不欠他啥,憑啥就跟犯了錯一樣,天天天天地跑去,去了又不敢把事情說破,他以為這樣就能讓那個人心軟?嘁,別看他個子矬,但扁豆兒熟得飽,心眼毒著哩!你們跑了這半年,天天、天天、天天——她不說了,嘴張大喘氣,雪勢小了一點,但還在落,有雪粒落進她嘴里。她的碎眼睛好像被氣得更碎了,瞇成了縫兒,沒有后文,她不想說了,抱住鐵锨狠狠鏟雪。

她的話我能聽懂。不是全懂,慢慢回味一下,大致的意思還是能貫通起來的。我沒法反駁。因為她說的都是事實。

雪在午后又大起來,傍晚停了,臨睡前又下,印象里這是我們童年時代最大的一場雪。天一亮母親就帶領(lǐng)我們清掃。掃成堆,再背到大門外,倒到門前的地坎子下。再懶的人家,也得把院里的雪拾掇一下,為人的進出騰出空間。別人家的男人都親自上陣,只有我家這個七尺男兒,在炕上睡了個昏天黑地。

頭睡扁了!金女氣哼哼嘀咕。

睡么,炕又壓不塌!母親干脆利落地懟回去。

母親也是挺奇怪的,之前她不是最有怨念嗎,每天像個新娶的小媳婦,強忍著委屈,忍受著父親當(dāng)了大隊長后帶來的變化,客來客往,端吃端喝,父親忙也就罷了,還把她也搭進去跟著忙,她忍無可忍,鬧了一場。后面父親做了讓步,不再那么頻繁地招惹閑人上門來了,每夜也不再和大家秉燭夜談到半夜,人不走,我們就不能關(guān)大門,不能安心早睡。他讓步的結(jié)果是,我們好像又開始回到了從前的正常日子。但是他又添了個晚飯后浪一浪的習(xí)慣,這一行動不影響家里的節(jié)奏,但牽扯著大家的心。母親照樣不能早睡,金女姐也不能早睡,她們得等我們歸來。當(dāng)然,她們不等也可以,我們父女倆摸得到回家的門,但她們還是要等,還等得挺心焦的。這種感受她們不會說,但我能感受到。

每晚我們浪一圈回到家,大門一響,狗跳著歡叫,也歡迎我們。母親在燈下忙針線活兒,她會忽然地放下活計,站起來迎我們,一邊給父親倒茶,一邊飛快地偷著瞄父親的臉色。好像我們出去這會兒,她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心虛得很。父親的臉色幾乎都是一樣的,沒啥變化,進門脫鞋,撅著屁股上炕,坐到枕頭上,接過茶缸,噗噗地吹開水面上的茶葉,深深喝一大口。好像這一口水喝進了母親的口里,滋潤了她的焦渴。她如釋重負地,同時十分無奈地,悄然吐出一口提著的氣息。這樣的日子,她得到了一點安寧,但是她又無法徹底安寧。只要我和父親每晚的閑浪沒有帶來什么結(jié)果,她的擔(dān)憂就在隱隱地持續(xù)。這是一種讓人很別扭的感覺,好像有一個毒瘡,在心里偷偷地長著,你明明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有時候它還會疼,但你就是夠不到它,沒法將它剜出來。同時這毒瘡是我們大家的羞恥,誰也不想揭開來光明正大地談?wù)撘幌逻@毒瘡。所以這感覺就變得沉重起來,好像有什么重東西壓在心上,讓人想到的時候忍不住難受。

早飯出鍋了。裹了清油苦豆子的花卷,煮開花的洋芋,腌蘿卜條和包包菜,綿厚的香味讓人陶醉。從屋外的雪天地回來,鉆進熱被窩里,大吃大喝,日子美得讓人想哭。父親也爬起來了,不洗臉,手也不洗,披著被子,趴在炕桌上吃,吃得吧唧吧唧響。洋芋泥糊了手,他直接往桌面上抹,樣子像個被慣得沒了正形的孩子,更不像羊圈門的大隊長。

我想通了。他咽下一口洋芋,透過滿嘴洋芋泥,含糊不清地說道。

大家只顧吃,沒人接茬。

因為這個茬沒法接。

真的!他清理完口腔,聲音清亮,幾乎是喊出來的。

我要夾咸菜里的一個圓蘿卜片兒。

金女也看上了這個蘿卜片兒。

她的筷子叉開了我的筷子。

我不愿讓步,筷子重新戳過去。兩雙筷子打開了架。

我的!

去,我先看著的!

戰(zhàn)爭瞬間升級,我不讓,她也不讓,一片腌蘿卜成了唐僧肉。

咸菜被筷子帶出來了,灑到炕桌上,撒到被褥上。

都做啥?母親斷喝。

兩雙筷子瞬間抽身。小白碟子也被帶翻了。

這兩個女子,要成精嗎?

母親麻利地拾起碟子,把掉出來的咸菜往里頭抓,氣得變了色,說當(dāng)姐的沒個當(dāng)姐的樣子,一點也不曉得讓著!銀女你也沒個樣子,讓給你姐能咋哩?又不是一塊肉!

我們早悄悄往后縮身子。這時候辯解無疑是自討苦吃。

算了。父親說,手里的筷子一伸,夾了一筷子咸菜往嘴里送。腮幫子嚅動著,像牛在回草。唉,娃娃么,不打不鬧不熱鬧。

日頭打西邊出來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姐姐同時屏住了呼吸。

大隊長竟然沒脹氣?頭一回啊。要知道平時只要我們稍微起點糾紛,他要么不理睬,要么拿眼睛瞪著,要么找母親的麻煩,說你咋教養(yǎng)你女子的?

就這一句話,足以讓母親羞愧,她要么罵我們一頓,要么撈起家伙直接上。羊圈門的人們有個哈數(shù),兒子娃由父親管教,女兒們一律歸母親指教。我們母親生了一窩女兒,她本來在這方面就短精神,如果再有誰質(zhì)疑她教女無方,那她立馬能急。

今兒大隊長沒嫌棄我們,破天荒了。不光母親有點愣,連一向擰勁子出了名的金女,也傻了,眼神復(fù)雜地偷著瞄過去。眼前我們的父親還是那個父親,睡起來沒洗臉,沒漱口,吊著眼屎,眼神倦怠,他又夾一筷子咸菜塞進嘴里,使勁咬,腮幫子咕蠕咕蠕動著。那是我們撞翻出來的菜,他咋就沒嫌棄呢?大隊長的那些窮講究都不要了?

我發(fā)現(xiàn)他有了一些變化,變溫和也變綿善了,靜靜地看著我們,顯得有些哀傷。

我忽然想出去看看雪。一世界的白雪,值得好好看看。

父親咽下一口咸菜,目光從金女和我身上挪開了,看看花女,又看看炕最里角的老四,說真快喲,一轉(zhuǎn)眼我都已經(jīng)是四個女子的大了,唉,我心里咋還老是覺著自己還年輕得很,還是個耍打溜手的小伙子。

母親撲哧笑了,說鬢角里都有白頭發(fā)了,要留上胡子,看著像個老漢了,還小伙子!這世上早沒你這小伙子嘍!

父親忽然伸出手來,摸向離他最近的花女。花女好像嚇著了,呆呆望著他,由那只大手摩挲自己的頭和臉。啊,我記著老大那年才這么大么,咋沒覺意老三都這么大了。還有老四,開春就能學(xué)步走路了。

他的口氣從來沒有這樣沉重過。好像我們的成長,讓他失去了什么珍貴的東西。

你我都快四十了,還沒個兒子么,唉——母親的口氣比父親更沉重。

想生個兒子是母親最大的愿望。

這也是我們家最令人痛苦的現(xiàn)實,像一塊石頭時刻壓在我們心上,提起來就讓人透不過氣來。

父親卻忽然笑了,手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過枕頭來一屁股蹲上去,說女子咋了,女子也好得很,你看我這四個姑娘,一個比一個漂亮,長大了就是四個千金,哼,招他四個上門女婿,我腰桿子一樣硬!

把大家逗笑了。

父親一本正經(jīng),說開春了記著啊,給娃娃都買一身新衣裳,從頭打扮到腳,讓我的娃都新新的,畢竟是大隊長家的女子嘛,太爛了人笑話哩。

說完他跳下炕,穿戴整齊,背著手,哼著歌兒,出門走了。要不是外面大雪封路,我們還以為他又要去大隊部呢。

父親還是那個父親,愛說愛笑,性格豪爽,照舊愛招惹人,人來了歡迎進門,燒水泡茶,端吃端喝,然后坐在上房里高談闊論,好像世界大事都需要他操心。

6

1997年開春,羊圈門通電了。馬二龍買了臺磨面機。之前我們磨面都要到葫蘆鎮(zhèn)上去。驢馱,或者架子車?yán)?,一路來去都很艱辛。現(xiàn)在有人把磨面機安到了家門口,以后可就太方便了。但是,有一股奇怪的氣氛很快彌散了開來。

有天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告訴父親,鄰居媳婦約她明兒一起去葫蘆鎮(zhèn)磨面。那媳婦知道我們家大隊長忙,根本顧不上這類家務(wù)事,所以她男人套車,拉三袋子麥子,還能給我家捎幾袋子,我家只要母親一個人跟去就行。

這樣搭幫合作的情況以前常有,尤其父親這幾年忙,像磨面榨油等不輕不重的活兒,母親都找人合作進行。每次母親只要跟父親念叨念叨就可以了,好叫這個只顧著忙公家大事的人知道家里的生計在正常運行。

磨面,為啥要跑那么遠?

父親抬起頭看母親。

母親不敢看父親的眼睛,但被逼住了,無處可逃, 她只能期期艾艾地解釋?,F(xiàn)在全莊子就馬仁爺兒幾家在馬二龍家磨面,別人都去葫蘆鎮(zhèn),沒人愿意去馬二龍家。

還有這情況?為啥?快說!

父親把筷子拍到了炕桌上。他的口氣很不客氣,好像家長在訊問犯錯的孩子。

他家機子小,還是新機子,磨的面黑得很!做飯做饃饃都黑得很!母親忽然鼓足勇氣,反問父親,你愿意頓頓吃黑面?。?/p>

當(dāng)然誰都不愿意。白面饅頭白面飯,多好吃。這道理我們最小的四妹子都知道。

父親噎住了。

究竟咋回事嘛?他口氣溫和下來,問。

母親有些神秘地一笑,說新機子出的面確實黑,不過也能湊合著吃。我看大家都不去他家磨面,還是人的原因,你也曉得,馬二龍那女人,人大得很么!把人都得罪光了!

父親沉默了,埋頭噗嚕嚕往嘴里刨飯。吃完一碗,又換一碗,頭還是不抬,噗嚕嚕地刨。給人感覺這哪是吃飯,簡直在填坑。

灌進領(lǐng)豁里去了。金女嘀咕。

灌完三碗飯,父親起身出門,邊咳嗽邊去院子里散步。自從母親鬧活后,他改了晚上招惹閑人的毛病,我們可以跟大家一樣早早就關(guān)門休息了。自從那年大雪后,他改了傍晚帶著我浪一趟的習(xí)慣,現(xiàn)在不出去了,關(guān)了門在院子里走。他說飯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現(xiàn)在他身后跟著走的不是我了,按我母親的說法,我長大了,要有大姑娘的樣樣兒,要幫著姐姐拾掇碗筷,掃廚房地下做飯用過的柴和糞,還得喂雞和狗……花女和四女會響應(yīng)他的號召,跟在身后走一走,兩個人不嚴(yán)肅,嘻嘻哈哈笑個不停,把一件有利于身體健康的大事鬧成了過家家。

母親填完炕剛進屋,父親跟進來了。我想好了,明兒你不要去葫蘆鎮(zhèn)磨面,就到馬二龍家磨去!他忽然就憤慨了:我還就不明白了,本莊里有磨面機,都不去磨,非得繞遠路跑鎮(zhèn)子上去。一個個的都咋了?吃飽了脹的?還是啥別的拐拐心思!哼,我看都是小肚雞腸,沒有容人的肚量!馬二龍買一個磨面機容易嗎?不容易!幾千元花上了。機子裝上了,大家都去磨么,讓他多少掙幾個錢。都不去,是要眼看著他虧死嗎?那機子要是不轉(zhuǎn),就是一疙瘩爛鐵!別人我管不了,你得聽我的,明兒帶頭去馬二龍家磨面!

他忽然揮舞了一下手,口氣硬得像鐵。

母親被嚇呆了。一屁股坐到炕沿邊,好半天沒吭出聲。

老婆子??!父親上炕睡下了,兩個手撐起后腦勺,口氣溫和下來了:像咱們羊圈門這樣的窮山溝溝子,買一個磨面機不容易啊,肯定是砸鍋賣鐵才湊夠了錢?,F(xiàn)在馬二龍等于在困難當(dāng)中里,咱們得幫著鼓一把勁兒,讓他渡過這個難關(guān)。說完他望著屋頂默默地看。屋頂長期被煙火暈染,早就灰禿禿的,母親開齋節(jié)時拿新掃帚清掃過,灰塵可以除去,陳舊是沒法徹底清理的。羊圈門的人,日子都過得艱難,父親當(dāng)了大隊長,我家算是光陰很好的人家了,但還是住著這土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一般人家只能比我們更困難。馬二龍兩口子挺會過日子,除了種地,他女人還拌醋賣,可仔細想來,羊圈門真正能吃得起醋的又有幾家呢,他們靠拌醋估計是賺不了多少錢的。農(nóng)民家庭,買一個磨面機,肯定是傾盡家產(chǎn)全部押了上去。

面黑得很——母親還在猶豫。

那我們就吃黑面。父親毫不猶豫,給出結(jié)論。

第二天太陽冒花子的時節(jié),我們?nèi)ヱR二龍家磨面。父親自然是吃過飯就去大隊部了。母親拉著架子車,我和金女、花女三個人幫忙,老四跟在后頭跑。磨面機裝在馬二龍家的大門外頭,一個原本裝牲口草料的小房子,被重新裝了門??吹轿覀兂霈F(xiàn),馬二龍女人似乎愣住了,她是個很會應(yīng)變的女人,馬上就微笑著迎接了我們。先得過秤,母親和馬二龍女人合作,用木杠子抬麥子口袋,一袋一袋稱。我們一共帶了四袋子。稱完后往一個鐵斗里倒麥子,還是母親和她合作,兩個人抬起一袋子,對著鐵斗口緩緩?fù)锏?,同時她打起了閘刀,機器轟隆隆響了起來。用力的時候馬二龍女人的上衣會抽上去,褲子往下掉,露出一片肚皮來。她的肚子不好看,松晃晃的,好像一個不久前才騰出來的皮口袋。她高大,胖,黑,和我的嬌小玲瓏的母親比,她更像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瞅著她,腦子里想著馬二龍的樣子,我覺得真是好奇特,這樣一對男女怎么就做了兩口子呢?要不是在一個莊里住著,很熟悉情況,你都不敢相信他們兩個人會是兩口子。其實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怎么說呢,挺緊密的,不像那些經(jīng)常鬧得雞飛狗跳打得頭破血流的夫妻,沒聽說過他們不和睦。不知道關(guān)起門在家里怎么樣,只要走出家門,讓外人看到的,是一幅還算和諧的圖景。馬二龍長得秀氣,性格文靜,更像個女人,可不是隨便哪個羊圈門的婦女哦,他如果是女性的話,也是一位戲文里頭唱的那種古典的女性,身上有一種我們羊圈門所沒有的氣息。這種氣息我沒法形容。就好像他應(yīng)該是一個古代大戶人家住在高高繡樓上的千金小姐,羞羞答答來到了現(xiàn)代村莊羊圈門,現(xiàn)實生活將他打磨粗糙了,但他還是保留著一些東西。這東西是骨子里帶著的,生活也拿它沒辦法。

我母親就是個話匣子。只要跟女人們鉆到一起,就再也沒法控制自己了,嘰嘰呱呱一說一籮筐。現(xiàn)在她跟馬二龍女人說上了。磨面機聲音不算太大,可能是小型機器的緣故。我母親的聲音大得有些夸張,好像她沒注意到這機器聲不像葫蘆鎮(zhèn)上那大型磨面機。她撅著屁股從機器最下面的一個坑里用鐵簸箕攬面,往面袋子里裝。面出得緩慢,她有更多空閑騰出嘴說話。

是不是麥子太干了?母親抓一把面,借著門口透進來的光查看。面肯定沒有葫蘆鎮(zhèn)磨的白,母親不好意思說破,但是她又忍不住,要迂回地表達她心里的感受。馬二龍女人彎下腰,眼睛瞇了起來,似乎在看我母親舉在手心里的面的成色。我恍然大悟般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一個特點,那就是她喜歡瞇眼睛,尤其看人的時候,一對眼睛就瞇起來了,瞇一下,睜開,又瞇一下,目光里有什么在閃動。這輕微的翕動,給人感覺有一股傲慢在里頭,好像她要拒絕你靠近她。

馬二龍女人瞅了瞅,笑了,說有點干,你沒淘嗎?

她明明在笑,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臉上有笑意,她就是這么繃著臉把一聲輕笑從嘴里哈了出來。

不知何時,村莊里興起了淘麥子。簸麥子的時候,拿清水把麥子快速淘洗一遍,然后晾干,再裝進袋子里讓回一夜潮,這樣的麥子磨出的面分外白。

我家這四袋麥子當(dāng)然昨天就淘過了。我母親和鄰居家媳婦商量好了,她在墻那邊忙,母親在這邊忙。兩個人隔著墻喊話,說磨一袋子也是磨,兩袋子也是磨,去趟葫蘆鎮(zhèn)不容易,那就多磨點,反正家里人口多,娃娃們正是費饃饃的年齡,吃起來快得很。兩個人愉快地各自拾掇出四袋子小麥。

我看見母親仰起頭笑了一下,大聲說沒啊,我光簸了,沒淘,費水得很,沒人擔(dān)水么,就沒淘!

說完她勾下頭又去攬面了。

我蹲在下坑的臺階上,母親干啥都麻利,一個人就能把面裝好,用不著我?guī)退?/p>

磨面機像個得了重病的瘋子,在轟鳴聲中不停地打著擺子。

我有點想念我姐了。她幫忙送來車子后,就帶著花女和四女回去了。母親說老四還不會聽話,磨面機跟前危險。

金女在,我心里的疑惑就可以聽她破解了。

明明麥子淘過的,為啥母親要說謊?

還有她啥時候?qū)W會說謊的?

機器持續(xù)震動,蕩起來一片薄塵的霧,那是面粉和塵埃的交融物。霧靄帶著茫茫的白。這漂浮的白,和一直轟隆隆的鳴叫,形成明顯的對比。笨大的機器帶動它本身和它周圍的空氣震顫。稍遠一點白霧升騰的空間里,空氣在不停地往下壓,要沉入到安靜里去。好像有神秘的力量在背后做著努力。

我覺得時間好漫長。才磨完了一袋子,第二袋子剛倒進去。磨面的事情一點都不好玩。沒意思透頂了。我想去外頭透氣。但是又有一股力量牽住了我,我沒法就這樣毅然決然地離開。兩個女人的交談時斷時續(xù)。透過轟響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著。維持得有些艱難。我發(fā)現(xiàn)是我母親在上趕著。對方一直淡淡的,有些愛搭不理的味道。我的母親好像感覺不到這種漠然,她保持著興奮,于低處抬起逐漸被面粉熗白的頭,看一眼高處,嘩啦啦笑,說這碎機子也快著哩啊,你看這面,和大機子磨的一樣白。

我沒法辨別面粉白的程度。我還沒到學(xué)習(xí)做飯的年歲。和面天天打交道的是母親。是否白,有多白,她最有發(fā)言權(quán)。婦女們一輩子做飯,熟能生巧,對面粉,簡直比對自己的身體還熟稔。據(jù)說更白的面,具備更優(yōu)的品質(zhì),搟面條筋道,蒸饅頭又白又暄,炸油食細白面當(dāng)然更容易出好品相。婦女們湊到一起經(jīng)常談?wù)摬栾垼匀焕@不開面粉。被經(jīng)常熏陶,我也知道大家現(xiàn)在正追求一種風(fēng)尚,那就是怎么樣才能讓面粉更白。不知道是誰帶頭摸索出來的,稍微帶些潮氣的小麥,磨出來的面更白。這辦法很快就被推廣。

現(xiàn)在我母親公然睜著眼睛說了瞎話。她說我家的麥子沒淘。她夸小機子磨的面和大機子磨的一樣白。這是為什么?后者也許是對的,畢竟我不會辨認。但前者怎么解釋呢?昨天她帶著我們忙碌了一天,又簸又篩又洗又晾,難道不是淘麥子?

很明顯,我的母親在巴結(jié)馬二龍的女人 。她為啥要這么做?這發(fā)現(xiàn)讓我迷茫,也傷心。好像一直穩(wěn)定的什么,忽然發(fā)生了震蕩,傾斜了。我在這斜度之下?lián)u搖晃晃站著。機器一直在鳴叫。這個通天徹地的大家伙,立在一個深坑里,頭通到了屋頂,有個煙囪一樣的東西還在屋頂上伸了出去。它應(yīng)該是有腳的,腳被栽進地下,我看不見。這腳肯定很大,牢牢地緊抓著地面,不然它會被自己的震蕩給弄倒。它顯得十分痛苦,發(fā)瘋了一樣,想掙脫束縛,狂烈奔跑,又被牢牢地禁錮著,只能這樣一邊嘶吼一邊顫抖,做著無用的掙扎。它是吃得太多了嗎?還是麥子太干,它嚼起來很艱難?葫蘆鎮(zhèn)的大磨面機也是這樣。榨油機,碾米機,粉碎機,也都是這樣。被粉身碎骨的是糧食,更痛苦的難道不應(yīng)該是那些被灌進倉斗,被轟鳴聲吞沒的顆粒?而我的母親,來之前她還很不情愿,她想和鄰居媳婦搭伴去葫蘆鎮(zhèn)磨面,父親反復(fù)做思想工作,父親如今做思想工作的能力是驚人的,母親就乖乖來了這里??墒牵齼?nèi)心深處真的完全愿意了嗎,未必。心里不情不愿,面上卻笑得這樣燦爛,話還這樣多,一言一行分明都在巴結(jié)馬二龍的女人。我的母親,她究竟怎么了?

面粉被吹蕩起來的粉塵在空氣里浮動。守在出面口的母親已經(jīng)成了一個面人。面人還是很熱情地笑著,時不時仰起頭,透過薄霧看高處的女人,似乎在尋求對方的目光,從而達到進一步的交流。她額前的頭發(fā),還有眉毛,都掛著白塵。嘴唇上也覆蓋了一層。她咧開嘴笑的時候,有些猙獰,好像在齜牙咧嘴。這樣的母親讓我羞憤。為啥呀?圖的啥呀?我真想念金女,她在的話,肯定也看不慣母親這個樣子,肯定早偷偷給我罵上了。

轟鳴聲讓世界這樣寂靜。孤單從寂靜里生長了出來。我想離開這里,這里冷冰冰的,就算外頭是大紅的日頭,屋里機器不停轟鳴,我母親在不停地說笑,我感覺氣氛還是涼颼颼的。馬二龍女人的臉上偶爾也有微笑,可她笑得那么矜持,好像她是個很有教養(yǎng)的大家閨秀,她笑不露齒,更不會像我母親一樣連鼻涕泡兒都樂呵出來了。我母親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鬟,給小姐當(dāng)陪襯呢。我為這丫鬟的愚蠢深感恥辱。因為我是丫鬟的女兒。我尤其看不慣她在小姐面前的自甘下賤。那不是作賤自己嗎?和馬二龍曾經(jīng)是連手的是馬一龍,不是她,她何苦呢?想挽回友誼的也是馬一龍,不是她。我有個感覺,她這樣真丟人,丟的不止她自己的人,也丟我的人。

她們說到了生娃娃的事。前幾分鐘好像還在討論去年的麥子和前年的麥子的區(qū)別,現(xiàn)在轉(zhuǎn)移到生殖上頭。你真得佩服我們羊圈門的婦人。有時候是坐著火箭聊天的,前一句和后一句以光速實現(xiàn)跨越。

你為啥再不生養(yǎng)?怕得個兒子養(yǎng)么。

馬二龍的女人如此問。

我感覺母親哆嗦了一下。攬面累得滿頭大汗的她,似乎一頭扎進了冰窖。

我被轟鳴震蕩得昏昏沉沉的頭腦頓時一個激靈,剎那間清醒了。

我知道有人在拿刀子戳我母親的軟肋了。

她就算是大隊長的女人,就算如今是全莊子地位最高的女人,但她也有短處,她居然至今沒生出一個兒子來。這是多么讓人尷尬的現(xiàn)狀。

從老四生出來后,我母親的肚子就再沒有大起來過。為此她很是著急,去葫蘆鎮(zhèn)看大夫,帶回來一包藥吃,還到處想辦法,反正是沒少折騰。她這個焦灼還不愿意讓全羊圈門的人知道,就偷偷摸摸的??涩F(xiàn)實擺在那里,不是你一個人閉上眼裝不在意,所有人就能承認你真的不在意。大家都知道你很在意。大家甚至也跟著為這個事操心。母親越來越怕別人問為啥不再生?你怕啥,偏偏來啥,我們羊圈門的父老鄉(xiāng)親都是實在人,關(guān)心別人的方式也就很實在。

但是如馬二龍女人這樣直接開口,還一句就問到實質(zhì)問題的,不多。因為她跟母親并不太熟,不屬于那種可以敞開了心扉深入交心的關(guān)系。

馬二龍女人是有兒子的女人。

7

在那時候的羊圈門,一位婦女最成功的標(biāo)志,那就是能生出兒子,越多越好。馬二龍女人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也是他們公開的。也有不公開的,就是最近又偷著生的,聽說也是個兒子。兩兒三女,足夠這個女人挺著腰桿子跟人對話了。但看不出她的得意,她還是那個樣子,不冷不熱的。冷,看不出有刻意性,熱,也很有節(jié)制。沒辦法,這女人永遠都這樣。對誰都這樣,好像她這個人生來就這樣。

母親嘎嘎地笑了。笑得白塵亂飛。轟鳴聲沒有壓小笑聲,相反,好像成了笑聲的伴奏,烘托出了這干笑的夸張和滑稽。我無比羞愧,想一頭撞到這磨面機的大鐵斗上去。真為這樣的母親慚愧。我怎么就攤上了呢。這一刻我真的覺得她不配做大隊長的女人。而馬二龍的女人,才更般配大隊長的身份。

磨坊里的臺階挺簡陋的,為了安裝磨面機臨時向下挖了個坑,臺階也是因坑的存在而削挖出來的,泥土外面抹了一層泥坯。泥巴還沒干透,帶著潮勁兒。我不能直接坐在臺階上,它們的陰濕冰涼肉眼可見。長時間久蹲,讓我深感勞累,昏昏欲睡。我俯身看看低處的母親,再仰頭望望高處的馬二龍女人。一個在傻乎乎地笑著,另一個靜靜看著。馬二龍的女人還是那么不冷不熱。難道這世上就沒有能讓她像我母親一樣大激動大憤怒的事?

母親說喲,姊妹呀,我也想養(yǎng)個兒子哎,偏偏我這肚子不爭氣么,你看一連四個都是女子!唉,我也沒辦法么,這兩年好歹懷不上了,草藥西藥沒少吃,把方法想盡了,沒啥用!她抬手給自己的小肚子一拳。

我母親滿臉滿眼都是真誠,有一種巴心巴肺的赤誠,好像這馬二龍女人是她最親最親的人。她苦苦隱瞞著羊圈門所有女人的秘密,這一刻敞開了,和馬二龍的女人分享。

機器的轟鳴里透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那是我,我在心底為母親悲哀。這個傻女人,犯傻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嗎?她要和馬二龍的女人交底交心?她肯定錯了。我以我十歲的智商,也能判斷出她此舉的愚蠢。

接下來是什么?按照母親的一貫風(fēng)格,她肯定要敞開心扉,跟這個女人絮叨更多的家長里短??隙ㄊ菍Ψ铰?,她說,她會把我家的事情都說給這個女人。她從前就有這毛病。自從父親當(dāng)了大隊長,鄭重告誡過她,她也在努力地成長,讓自己在政治上成熟起來,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她幾年的努力和進步都是假象,她還是那個不成熟的傻女人,她一激動就啥也不顧了。父親啊父親,你真不該讓這樣一個傻老婆到馬二龍家來磨面,她這哪是磨面,她是要把你投進磨斗里去。

這個女人啊。

唉。你不要看我一天臉上笑著哩,這心里啊,潑煩得很!母親的手撫住了心口,好像對方不知道她的心口在哪里,她要指給她看清楚。

我感覺馬一龍女人的目光柔軟了一下。

要不是純女戶,肯定就給拉去結(jié)扎了。我母親忽然就口氣神秘起來,你沒聽得么,北山那一帶,三個娃娃的都得結(jié)扎!誰都一樣,沒有特殊!

馬二龍女人靜靜地看著。

我們占便宜了,在深山溝溝里,就寬松一點。我母親帶著真的占了什么便宜的慶幸,你看我們羊圈門,三個娃娃的還沒結(jié)扎哩,川區(qū)根本不可能,都叫人家拉去割了。

對方臉上的那抹柔軟消失了。

而我母親似乎永遠不會察言觀色,她沉浸在一種氣氛里,很深很深,沒人拉根本出不來。

娘。我喊。

在巨大持久的轟鳴聲面前,我的喊聲像一枚小石子,投進了巨大遼闊的水面。水面只顫抖了一下,沒濺起任何水花,石子兒早就沉下去了。我好像要被這鋪天蓋地的轟響聲給淹死。

娘——我使上了吃奶的勁兒。

母親扭頭看我。不知何時,她完全成了一個白毛人。守著出面的一個木箱子,她不停地拿木頭刮板刮著不斷落下來的面粉,然后用小鐵簸箕攬起來,裝進面口袋里。按道理我要幫她撐口袋的,她不要,嫌我毛手毛腳的,個子還沒有口袋高,肯定幫不好的,還因為她足夠麻利,一個人能完成一系列動作。她蹲下去刮面,攬上端起,一個手端簸箕,另一個手撐口袋,還不耽誤她說話。羊圈門的婦女大多數(shù)都這樣,又能干,又話癆。母親臉上那些本來若有若無的汗毛,掛上粉塵后顯了形,又多又粗,毛刷刷像一片草,母親成了個民間故事里的毛野人。

陡然撞上毛野人的目光,我的心禁不住一抽,明顯地疼了一下。這小半天時間,磨面機吼個不停,我的母親把自己當(dāng)做了吸塵器,吸附了厚厚一層灰塵。就這,還不耽誤她用一張面臉跟別人說笑。她哪來的心勁兒!

我心情復(fù)雜,想說的話再也吐不出口了。

給人感覺馬二龍的女人這半天都在做什么準(zhǔn)備。她忽然抬手打下來一個閘。磨面機的吼聲明顯減弱下來,原來是兩股洪流的話,現(xiàn)在變成了一股。那種被機器催著的緊迫感便沒有了,時間的節(jié)奏緩緩回來了。我媽該繼續(xù)裝面了,可她仰頭望著,似乎在等什么。果然就等到了一個回答。

馬二龍女人冷笑了一聲,說怕啥?就算咱羊圈門也要結(jié)扎,就算全羊圈門的女人都結(jié)扎了,你肯定也能躲過!越到后面她語速越慢,最后幾個字是從那肉肉的嘴唇間擠出來的——你男人是大隊長嘛,公家肯定給你看面子哩!

她抬腳,把四個騰空的尼龍袋子踢開了,踮起腳去看磨斗。

我母親像個渴望吃奶的孩子,傻乎乎等了半天,沒等到奶嘴,熱乎乎的臉,蹭到了一張冷成冰的屁股。

公家肯定給你們看面子哩。這類話,最近這幾年,我們家的人會在不同的場合聽到。每次上頭撥了啥救濟,大家就議論誰家能分到,就有人把酸酸的目光投向我們,說你家肯定有,大隊長家么,面子大。

話不深,用意不淺。剛開始的時候我傻乎乎聽著,不明白什么意思。我姐氣得臉兒煞白。說那類怪話的都是大人,她不敢頂回去,等走出那些閑話攤子,她告訴我,人家在變著法子罵我們哩,都得紅眼病了,眼饞得不行。經(jīng)常這樣,我也就明白了這背后的曲折。

現(xiàn)在馬二龍的女人也這樣說。而聽話的人不是我,或者我姐,或者花女,不是大隊長家的任何一個娃娃,而是大人。

我覺得狗都聽得懂這女人話里帶的譏諷。

可我母親似乎只愣了一剎那,就笑了,還是笑得沒心沒肺,渾厚淳樸,她撅著溝子刮面,出面量驟減,機器沒那么吵了,木板刮在大木箱子底部發(fā)出的聲響讓人心里發(fā)酸。好像一口氣喝了一缸子醋,骨頭也酥了。

最后一個閘刀被打起。

磨面機顫抖著打出最后一個哆嗦,終于停了。

母親扎好口袋,馬二龍女人下去,兩個人合作往出抬袋子。馬二龍女人高大結(jié)實的身板這時候很有優(yōu)勢,她如果也像我母親一樣矮瘦,這磨坊她一個人肯定運轉(zhuǎn)不起來。

所有的面袋子和麥麩袋子都裝進車子,付了錢,母親拉車,我在后面搡,磨坊主人沒有義務(wù)再幫顧客推車,所以馬二龍的女人站在磨坊門口看著。

我總感覺這兩個女人的談話還沒有結(jié)束,應(yīng)該還要對答上幾個來回的,明明還沒有分出勝負嘛??伤齻兒孟穸纪诉@個事。我母親回頭給人家笑了笑,用目光做告別。馬二龍女人還是那么冷清,神情不遠不近,站在磨坊門口慢慢地伸展著腰。

8

這天晚飯桌上我父母吵了一架。緣起是面粉。母親用新磨的面做了長面。父親撈起來借著燈光瞅了瞅,說確實有點黑,看來這碎磨子出的面確實不如大磨子。說完他又疑惑地看母親,說你不會往里頭摻黑面了吧?母親本來一直沉默不語,聽到這話終于發(fā)作了,咣,把一碗剛撈出來的面撴在炕桌上,她也一屁股塌在炕上,一邊撈起面來吃,一邊落下淚來,說瞎子也能看出這面不好!一樣的麥子,大機子磨的又細又白,還筋道,揉起來光,切起來利索,下進鍋里光光堂堂!非得逼著我找碎機子磨,這面黑不說,還粗得很,一點都不好做!她狠狠地嚼著一口面,等咽下去,又說面沒筋骨,下進鍋里散花了,咬在嘴里也黏噠噠的,哼,還心狠得很,一下子磨了四袋麥子,我看你這幾個月都吃黑面飯去!

父親用筷子挑起面條,咬一口,看樣子確實口感不咋地,他喝一口面湯,騰出嗓門來,說不就是幾袋子面么,做飯不好,你就做饃饃么,饅頭蒸不白的話,干脆蒸花卷,清油多放點,肯定就好吃了。

母親的眼淚撲簌簌淌著,說我為了你的名聲,把人家的溝子當(dāng)面碗舔了一回,人家還是不領(lǐng)情,你說我造啥孽了,還是個大隊長的女人哩,弄得連一個屎肚子百姓的女人也不如了?!

我母親有時候挺脆弱的,比如現(xiàn)在,她真的哭了起來。

父親放下碗,伸手拍撫母親的背,說你是個深明大義的女人嘛,大隊長的家屬,和那些啥也不是的女人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嘛,你說你跟她計較啥哩??觳豢蘖?,叫娃娃們看著像啥話嘛。

他的口氣像在哄孩子。我們姊妹幾個都笑了。

第二天母親就跟隨父親去了葫蘆鎮(zhèn),做結(jié)扎去了。早晨被父親用自行車捎去的,晚上就回來了,用架子車?yán)貋淼模瑤兔μ总嚨氖乔f里的兩個小伙子。據(jù)說母親成了一輩子再也生不出娃娃的女人,想要兒子的心愿也再沒機會兌現(xiàn)了。奇怪的是,在這么重大的事情面前,她沒有哭。

我們家?guī)ь^去馬二龍家磨面,這行為本身成為了一個風(fēng)向標(biāo),接下來也有別人選擇去馬二龍家磨面。三三兩兩,一旦開了頭,就順利起來了。大概有半年時間吧,等我們家那四袋麥子的面粉吃完后,我們羊圈門的人不再有誰去葫蘆鎮(zhèn)磨面了,有人甚至夸贊馬二龍家的磨面機出的面白,細,筋道。畢竟在家門口磨面,要比套著牲口拉著車翻山過溝去葫蘆鎮(zhèn)更便利。現(xiàn)在大男人基本都不去磨面,隨便一個婦女帶著孩子,就能把幾袋麥子拉到下莊子去磨。

人總是有一想二的,磨面方便了,就有人渴望別的事情也能方便些。有人建議我家安一個粉碎機,一個碾米機,一個榨油機。這樣大家榨油、碾米和給牲口粉料,就都近便了。還有人建議我們家干脆安個大磨面機,這樣附近村莊的人肯定就全來羊圈門了。有一天母親把這話給父親說了。父親本來就黑的臉頓時黑透了,不成!他一口回絕,誰這么壞,能給你出這么臭的主意?明著就是個攪屎棍么,想把全世界的水都給攪渾了!

母親可能很少見父親發(fā)這么大火氣,她閉上嘴一句話沒說,出門走了。留下父親一個人,他坐著沒動,嗞兒嗞兒喝茶,喝完一杯再續(xù)一杯,一直喝到暮色落下。

母親做完了外頭的活計——填炕,關(guān)大門,趕雞上架,拿尿盆,最后踏著夜色進屋。父親關(guān)了收音機,說一個只有一二百口人的碎莊莊子,已經(jīng)有了個磨面機,你再安上一個,還想來個大的,還有粉碎機、榨油機、碾米機,全套你都要置全了?你到時節(jié)舒服了,你就沒想過旁人咋活?

母親撅著屁股往炕上爬,燈光下她的臉虛腫了一大圈,聲音也腫了,帶著一圈潮潮的鼻音,說他也不是誰的啥,憑啥要這么為他著想?多少年了,人家領(lǐng)情了嗎?真是張家的寡婦為李家的光棍操心,白球忙活著哩!

母親的工作最后是怎么做通的,我們不知道。我們早就從廚房炕上分出來了,夜里我們姊妹幾個睡在大房旁邊的那個小偏房里。廚房炕成了父母的私人空間。母親曾在那面炕上先后生下我們姊妹,后來父親也是在那面炕上離開人世。廚房里的那面老舊的土炕,見證了我們家?guī)资甑谋瘹g離合。母親是個沒啥心眼的人,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事情來了她能梗著脖子跟你頂牛,過后氣散了,也就啥也不計較了。很多的事最后她都聽從了父親,包括今天這事。夜里父親肯定勸她了。過程我們不得而知,反正從這以后她再沒提過給家里裝大磨面機和粉碎機什么的。她還是那個種地的農(nóng)婦。

又過了幾年,我已經(jīng)在十里外上五年級了,有個周末回到家,看見金女在學(xué)騎自行車,我家的自行車是老式的,又大又笨重,除非大人才跨得上去,孩子只能把腳伸進三角叉里,做掏襠騎。金女學(xué)會了掏襠騎,興奮得不行,要捎我,我克服不了好奇心,真的坐了上去。我們姊妹倆搖搖晃晃駛過村里的主干道,一直向下莊子駛?cè)ァ5搅俗钗黝^,該剎車了,我姐還不會熟練剎車,慌亂中車子栽倒,我們倆都摔在路上。等爬起來,我揉著膝蓋,扯長脖子往下面望,發(fā)現(xiàn)下莊子一片寂靜,不要說人,連狗都沒聽得咬。遠看下去,馬二龍家的磨坊比記憶里更矮小了,磨坊的門也沒了,只有一個門洞黑糊糊敞著。再看他家院子,大門閉著。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能感覺到那院子分外冷清,一片死寂。

人哩?

我姐扶起車,摸著摔疼的腿,說走了,搬新疆去了。

上新疆嗎?連家?guī)I?

嗯,走了有半月了,啊哦,你才曉得啊,嗨,你在學(xué)校里么,沒見著那場面。

她示意我上車。她又要騎了。

我心里有個地方變空了,看遠處,傍晚的大幕布正在下落,黑夜很快就要降臨。

下去看一下?

我提議。

嘁,我姐嗤鼻子,沒啥看頭,能帶走的都帶了,帶不走的都變賣了,就撇下個空院子,有啥看頭?那兩口子多精,啥都能賣成錢!

看我還在發(fā)呆,她不耐煩了,我給你說啊,現(xiàn)在這下莊子古得很,大男人都不愿意進去閑逛,你一個娃娃家進去試試,我怕你進去出不來!

有三五只烏鴉,貼著最后一抹殘霞飛過,發(fā)出嘎嘎的叫聲。

叫聲七零八落的,說不出的凄涼。

恐懼感忽然就彌散全身,我趕緊爬上車離開,大人們告誡過我們,那些人走家空的院落,娃娃家最好不要隨便進去,會撞到邪氣的。下莊子本來只有兩戶人家,馬東家早就搬走了,馬二龍家仗著孩子多家口旺住得還可以,現(xiàn)在也搬走了,這下莊子等于空了。

奇怪的是,當(dāng)我在飯桌上說起馬二龍家搬走的事,父母都沒搭茬。父親嚼著咸菜,咯吱咯吱響。母親咽下一口飯,舌頭上還掛著飯渣,說今兒有人給金女說媒來了,我說娃還碎著哩,我想叫再長幾年,大了再給人。

金女忽然叫了一聲娘,端起碗逃走了。

關(guān)于馬二龍家搬走的事,后面我斷斷續(xù)續(xù)知道了一些。都是金女說的。她這個人臭毛病多,你要是問她事,她不會好好給你說,啥時候情愿了才丟出那么一句半句。從這些碎片里,我得知馬二龍家是忽然起意搬走的,誰也不知道為啥要走,很可能是女人要走,男人拗不過女人,就跟上走了。臨走馬二龍跟誰都沒有打招呼,這一點他不像他兄弟馬東。只有買他家東西的幾戶知道消息。直到鄰莊的一個買主來搬運磨面機,大家才知道馬二龍家要走了,磨面機也賣了。

他不厚道!據(jù)說人走了,我父親一個人坐在炕上罵人。當(dāng)年馬東搬走了,我父親也這樣罵過人。那時候他罵馬二龍不厚道,當(dāng)哥的把親親的兄弟擠走了?,F(xiàn)在是誰把馬二龍擠走了?下莊子就他一戶人家。

要走也該打個招呼嘛,你來給我說一聲,我給你幫幾個盤纏嘛,還能在大隊里給爭取幾個救助錢嘛,就這么悄沒聲走了,啥意思?跟誰賭氣哩!

走了好。眼不見心不煩!

據(jù)說母親這樣勸父親。

父親是從來不抽煙的,有個夜里母親醒來,被炕角的一點紅差點嚇?biāo)?,她以為鬼火哩。是父親在抽煙。接著他毫無過渡地,直接一步變成了一個煙鬼。每天都抽煙,常常半夜里蹲起來抽半盒。

活了半輩子了,抽上煙了,真主把你罪刑了!母親這樣抱怨。

父親不說話,也不生氣,默默地蹲在枕頭上,一團白煙升起來籠罩了他,給人感覺他整個人坐在一個看不見的坑里往下陷落,要藏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去。

9

我在縣城念初二那年寒假,有人從遙遠的路上帶回來一個消息。說馬二龍出車禍了。撞死馬二龍的是什么車,我們沒法想象,旅途太遙遠了,捎回來的信息量被壓縮到最低限度。我們只能知道馬二龍是車禍歿的,埋體葬在了石河子。不等大家去馬仁老兩口跟前打問更詳細的消息,馬東忽然趕來接走了父母。很多人都沒來得及見到馬東。據(jù)見過的人說,馬東上了歲數(shù),越發(fā)像他哥了,猛地一見,叫人嚇一跳,以為馬二龍回來了。

我父親因為身體忽然不好起來,大隊長的活兒也干不動了,就報告大隊換人,他回來養(yǎng)病了。那時候還沒有實行大隊干部退休政策,其實就算趕上,我父親也享受不到退休待遇,因為他遠沒有到六十歲,他去世的時候剛滿四十九。我初三暑假中考完,專門負責(zé)伺候父親。這時候的父親挺好伺候的,病到晚期了,他提出治療沒什么意義了,干脆不再去醫(yī)院花錢買罪受,還是回家里養(yǎng)著最合適。母親一個農(nóng)婦加文盲,本來就不是有大主意的人,遇到這天塌的災(zāi)難,除了背過病人偷著哭,就是一切聽從前大隊長的安排。我們姐妹中只有金女嫁人了,剩下我們?nèi)齻€還都未成年,能有什么自己的見解呢,所以這生死大事還得聽父親的。

這是一個很難熬的過程。說得直白一點,是一個等死的過程。父親在等待他的死亡時刻,我陪著他等。有時候我覺得,死亡的當(dāng)事人,即我的父親,他本人可能還沒有我痛苦。他已經(jīng)完全斷了和這個世界再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念頭,地下不來了,門出不去了,葫蘆鎮(zhèn)去不了了,世界縮小在羊圈門這一方小小的土炕之上。墳地已經(jīng)選好了,他躺在枕頭上,目光看著母親,說我想在爺爺腳底下睡土,就那棵白杏樹的前頭,離爺爺最近。他的意思我們懂。他這個早年喪母的孤兒,其實是靠他的爺爺拉扯長大的。

大概這是世界上最緩慢的腳步,我說的是死神的腳步。母親說那個拿命的天仙有名字,叫曼利古里毛體,只有他來取命,人才能真正咽氣,可是他遲遲不來。說句殘酷的話,有時候望著半醒半昏的父親,這瘦得面頰塌陷,眼眶成坑,只吊著一口氣的人,我在心里默默祈求真主慈憫,讓父親快一點走,活著實在熬煎,叫人不忍面對。

母親也熬得受不了了,她徹夜守著病人,她說一到夜里父親就鬧騰起來,一聲一聲喊疼,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尿尿,一會兒說冷,一會兒喊熱,一會兒叫給他向右翻身,不到五分鐘又要求往左翻身……母親要是裝沒聽見或動作慢點,他就罵,罵著罵著就哭起來,眼淚還多得很,順面頰往下溜。母親就又心軟了,只能打著哈欠整夜聽他差遣。

白天的父親是安靜的。他從來不罵我,也不喊疼,給我感覺他好像不疼,只是昏迷著。這樣的人,怎會夜里鬧騰得那么兇?難道母親夸大了事實?這天夜里我堅持跟母親一起守夜。

你吃勁得很,今夜我們娘兒兩個伺候你,叫你女子也看一看,看她老子這個人,臨到了了,還咋欺負我哩!欺負了半輩子,你就干脆欺負到頭么,你還不愿意了,要一個人前頭走,愣要把我閃在了半路上——涕淚噎住了母親,她抿嘴忍著,腮幫子鼓脹起來,我知道那里頭滿滿裝著的,都是幽怨和悲傷。

父親沒鬧。他跟白天一樣,側(cè)身蜷著,靜靜地,一直到深夜。墻上掛鐘的秒針每走一下就嚓一下,嚓,嚓,嚓,嚓,嚓,嚓……夜很靜,好像有清水從四面漫上來,正在一寸寸包圍我們,淹沒我們。而這嚓嚓聲好像一個人冒著夜雨在趕路,每一步都踩在水面上,水花四濺,夜色濃黑。他踩碎的不僅僅是水,還有深廣的黑。

這樣的靜我是適應(yīng)的,已經(jīng)有四十多個白天,我和父親在這樣的靜中度過。有時候我聽著他的呼吸,有時候我聽著自己的呼吸,有時候秒針的嚓嚓聲凸顯出來,清晰地貼著我的耳朵走,有時候我能聽到外面的聲響,那是大門外頭,莊子里的人,不知道是誰在說話,語聲歡快、明亮,笑聲流暢、歡樂。聲響越過我家的土墻,飛進院子,穿越進門,被我的耳朵捕捉到。我感覺自己正在石化,變成一個雕塑,永遠長在了我家的一把木椅子上。而父親也在石化,他要變成一個長睡不醒的石人。

母親找出指甲剪給父親剪趾甲,她跪在炕頭,把父親的腳抱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后斜著頭,費勁地忙碌。

趾甲咋長得這么快?前兒才鉸的。母親念叨。

父親是頭朝里腳朝外睡的,我端詳母親輪流抱起的腳板,它們大得駭人,母親這段時間經(jīng)常洗它們,它們顯得干凈而黃亮,甚至遠比父親的面部清亮,肝病讓父親更黑了,沒想到這雙腳卻不黑。腳趾細長,腳背微弓,腳心里的磨痕因為這段時間不走路,顯得分外清晰,好像它們要一層層脫落下來。父親這輩子靠這雙腳板走過了多少的路,可能父親自己也沒記住。只有這日積月累留下的磨痕,在無意中記錄下了一個人一生的艱難。

望著母親愁苦的臉,再抬頭四望我們的家,我的悲傷再也壓不住了,在心里亂沖,撞得我臟腑疼——這是一個空曠的家,多么冷清啊!曾經(jīng)那么熱鬧過,坐在如今的冷清里,回想當(dāng)年人來人往的情景,那種熱鬧和歡樂就像一場夢。

我注意看父親的腳踝骨,尤其是雀兒蛋那里,還是和過去一樣,分布著一圈魚鱗甲一樣的皮屑,母親用手心摩挲,皮屑紛紛掉落,下雪片一樣。過去起一點皮父親就癢得鉆心,只要有空,兩個雀蛋骨就互相摩擦著撓。如今父親該有多癢呢,可他好像感覺不到了,大概,父親真的是不行了。命也顧不上的人,哪里還顧得上那糾纏他幾十年的舊病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有個問題再不問的話,可能這輩子都得不到真相了。

我問:我大腳上這爛瘡,我曉得是從前救馬二龍落下的病根兒,究竟咋么一回事,你曉得嗎?

父親的腳動了一下,從母親懷里抽回去了。

母親看看我,挪到炕里去看父親的臉,忽然說咋,說到馬二龍你還是不坦然?他是你心上的瘡嗎,緊緊地揣在懷里,揣了這么些年,還沒看開嗎?

母親的臉慢慢伏低,幾乎和父親的眼睛對上。她的眼神很空洞,好像被誰的手掏得空蕩蕩的,她就那么空茫地瞅著她的丈夫,這個一起生活了二十四年的男人!

她忽然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不管不顧地嚷起來:那個瘡早就爛了,熟膿了,臭得不能聞了,你還護著,當(dāng)寶一樣藏在心里!你就曉得折磨你,咋從來不從他馬二龍身上尋錯處?

我驚呆了,母親瘋魔了嗎,怎么能對一個如此病重的人吼叫呢?自從父親的病確診后,母親就一直默默承受著現(xiàn)實,她變得越來越收斂,只要進病人的屋子,她就要求我們不能大聲說話,怕吵著父親休息。伺候父親的時候,哪怕父親水火在床,她也從來沒顯露嫌棄的意思來。她像我們羊圈門大多數(shù)婦女一樣,身上有著優(yōu)良賢惠的品質(zhì),骨子里流淌著認命又不怕苦的倔強。她眼睜睜看著父親一天一天瘦下來,眼看就要脫形了,她怎么能用這么重的口氣抱怨父親。

父親睜開了眼睛。

母親最先注意到,你醒了?。克龀隹鋸埖谋砬?,蜷曲的雙膝用力跪起來,嘴湊近父親,你喝水嗎?想吃啥?水給你晾著哩,要么喝一勺罐頭水?要么給你嘴里擠點橘子汁兒潤潤?還有涼粉魚魚哩,我用清漿水汆的,酸酸的,香得很,你吃上一嘴……吃與喝,在母親這位鄉(xiāng)村婦女看來,就是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情,而給你吃,給你喝,在她看來就是對一個人最好的方式。

父親的目光在找我。

我早就挨近,跪在枕邊,心跳得很快,我知道有什么要發(fā)生了。

父親微微側(cè)臉,目光看著我,他的眼睛本來就大,病后連續(xù)消瘦,眼眶塌成了坑,坑里的一對眼珠子好像要凸出來,他就用這駭人的眼睛看著我。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想擠出一點父輩應(yīng)有的慈祥給我看,但是人的面部所能呈現(xiàn)慈祥的那些神經(jīng)和肌肉已經(jīng)不聽他的調(diào)遣,這樣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慈祥,看上去分外嚇人。

他是父親,我的親人,我不應(yīng)該害怕。

我盯著他的眼睛,不許自己流露不合適的情緒。

大而無神的眼珠子終于凝聚起一抹神采,父親在笑。我恍惚覺得這是過去某一天飯桌上的笑,他孩子一樣蹲在枕頭上,面前擺著鹽碟辣子碟咸菜碟,他噗嚕噗嚕往嘴里刨飯,噌噌噌地嚼咸菜,他敞亮地笑著,不停地說著——父親真的在笑,盡管是這樣病弱的笑。他的聲音居然是清晰的,他像過去一樣,口齒清楚地說道,我確實救過馬二龍,那時節(jié)我們都瓜得很,老師晌午要睡覺,他一睡著我們就往溝里跑,到河里捉魚,一寸長的狗魚兒,捉到了養(yǎng)在玻璃瓶子里。馬二龍膽子最大,敢生吞魚,嘴一張就咽一個。我們真是太野了,那個熱天,我們耍得啥也忘了,天轉(zhuǎn)陰了,一場啞過雨來了,把我們堵在了溝里。

啞過雨,就是不打雷,只閃電,只下雨的暴雨。沒有雷聲,不代表暴烈程度不重,相反,這種雨往往很大,是最容易引發(fā)大洪水的雷陣雨。我們山區(qū)每到夏天,過雨很常見,是特殊的地理形勢造就的小區(qū)域降水。這種雨有時會伴有一定程度的自然災(zāi)害。

三十八年前,一場暴雨悄無聲息降臨,將幾個頑皮的小學(xué)生堵在了羊圈門大隊的水溝里。等孩子們察覺到危險,慌亂地四處逃命的時候,山洪已經(jīng)吼叫著從高處沖下來了。沒人發(fā)現(xiàn)那個跑在所有人前頭的馬二龍是怎么被卷進水里的,等聽到撕心的呼救聲,他已經(jīng)在滾滾翻騰的黃水中撲騰。他的掙扎顯得那么無用,只是七八個起落,他已經(jīng)被裹下溝底,栽進河流,像一片臟乎乎的葉子,在吼聲震天的洪流里飄蕩。

河流瘋了一樣暴漲著,像一個瘦骨嶙峋的人一下子變成了超級大胖子。孩子們望著驟然變臉的河溝,一個個嚇傻了,連哭聲都忘了放出嗓門。

馬二龍抓住了什么,或者說,他的小身子被河邊的什么掛住了,一時間不能被洪流卷走,他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在水面上飄蕩著。

馬二龍!忽然有人一聲嗚咽,向著溝底沖了下去。

等伙伴們反應(yīng)過來,馬一龍已經(jīng)爬在河邊一棵小樹下,一手扳著樹干,一手抓住水中馬二龍的一只胳膊,水太大,他自己的身體也被扯長了,跟著馬二龍的身體順著下游方向飄。

孩子們的哭聲驚動了岸上避雨的莊稼人,大人們扛著鐵锨鋤頭趕下來,將扯成一根線的兩個小身軀撈了起來。

兩個孩子都是昏迷的,一個是肚子里嗆了太多的水暈過去的,另一個卻是累得閉了氣。

父親吁了一口氣,好像多年前的那一場累,至今還留存在他的骨子里。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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