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仁龍
大哥買了一臺留聲機(jī)。那是那年他去興化城看越劇《紅樓夢》后帶回家的唯一物件,他直夸:“這可是個好東西哩!”
那一年,人都瘋了,也不知道那個叫王文娟和徐玉蘭的人施了什么魔法。大哥回來時,繪聲繪色地向我們介紹:“那場面,售票場場告罄,天天客滿,一票難求。為了買張票,有人也顧不上吃,就和衣睡在劇院的外面;還有人跑場看,因?yàn)槠邮窃谝粋€劇場放映完,才送到下一家,流轉(zhuǎn)循環(huán),所以有人便追著看。一看就哭,哭完又看,實(shí)在堅(jiān)持不住了,有人就靠在墻上打個盹兒,睜開眼便再看,再哭?!?/p>
大哥也成了這洶涌洪流之中瘋狂的一員,并且不止瘋過一回,還去了第二次。第二次看完回來的時候,他懷里就多了一臺留聲機(jī)。
在這之前,大哥并不是這樣的,平常最多也就喜歡聽聽淮劇唱段。大哥是木匠,也喜歡京戲,他敲敲打打那些木工用具時,也有板有眼地帶上韻律。他的身材有點(diǎn)像于魁智,也能模仿幾句《四郎探母》《定軍山》的唱詞兒,但也只能勉強(qiáng)哼個調(diào)。梅蘭芳的《貴妃醉酒》他是唱不了的,那太難了,他根本就捏不出那嗓音來,只能聽。
自從買了留聲機(jī),大哥下工回來,第一件事必定是打開留聲機(jī)。于是,我們家院子里從此便重復(fù)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此時的大哥,洗漱后,泡杯茶,靜靜地躺在竹椅上,微微閉上眼睛,手里夾上一支煙,也不吸,任煙縷在手指間裊繞,只有蹺著的腳隨樂曲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晃動,仿佛整個人又沉浸于觀看電影時的氛圍中。“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青云剛出岫。只道他腹內(nèi)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骼清奇非俗流……”在播放《黛玉葬花》時,一聽王文娟的哭調(diào),大哥就開始吸煙了。“繞綠堤,拂柳絲,穿過花徑,聽何處,哀怨笛,風(fēng)送聲聲。人說道,大觀園,四季如春,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這時,大哥便會起身做些事,打打岔。我看得出,聽到這憂傷的調(diào)子,大哥肯定也跟著憂傷,可他卻不肯換唱片,而是等放完了,才換下一張。我是在好些年后才看到這部越劇《紅樓夢》的。確實(shí)傷人,那時年紀(jì)雖小,但也經(jīng)不住王文娟的哭調(diào)和徐玉蘭的悲泣渲染。好在,后面接上了《少林寺》,好多人這才緩過了勁。
多年后,大哥的命運(yùn)遭受了挫折。他那臺留聲機(jī)也已經(jīng)很舊,唱片播放時,明顯能聽出磨損后的“咔嚓咔嚓”聲,有時還停留在一圈中循環(huán)往復(fù)。而大哥依然如故地聽,聽得人仿佛靜止了,完全融于那唱片的波震紋?,F(xiàn)在想來,大哥在那一段孤獨(dú)、艱辛的日子里,聽聽越劇唱片,感受一段經(jīng)典唱段,靜靜地聽著,心境是不是遠(yuǎn)離了喧鬧,感受到一些美妙的溫情?
音樂是一池蕩漾的水。太多歲月音符在心中悸動,綿綿如詩。如今,我才覺得,音樂的魔力就在于它能宣泄情緒、治愈悲傷、與心共鳴。舊唱片里的音符,如今還能激起當(dāng)年歲月的水花,濺到那些追片人的夢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