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籬笆三根樁。窯主要讓自己的窯燒出好瓷,除了需要有技術高超的把樁師傅,還需要有精于買柴的“下港先生”和善于算賬記賬的賬房先生。買柴人被稱作“下港先生”,因為木柴都要通過幾乎無處不在的水路運輸,所以買柴人除了要熟知柴木的品質、行情外,還必須對相關河道、港灣、碼頭、水流等情況了然于胸。
祝鴻來雇傭的下港先生名叫羅秤。這羅秤從小隨父親賣魚,到五六歲時,他對一條魚的估重誤差便在一兩上下,這讓許多人稱奇,直贊他是名副其實的“一桿秤”。后被祝鴻來看中,收在麾下。但這次買柴,祝鴻來沒有像往常一樣交給羅秤辦理,而是親自出馬。
景德鎮(zhèn)周邊是海浪般的丘陵,高高低低的山丘上,如人穿青衫一般覆蓋著最堪作燃料的油松。用其他木柴燒出的瓷器發(fā)黑帶澀,只有這油松燒出來的瓷器透白閃亮,這是因為油松中的油脂在燃燒時對瓷坯產生了奇妙的作用。
祝鴻來裝扮成柴客模樣,帶著羅秤來到了江西與徽州相鄰的祁門地界。羅秤一路在心里嘀咕的是:木柴可以直接向專門從事窯柴買賣的柴行購買,老板卻為何要舍近求遠,到祁門采買?
祝鴻來做一番探訪后,便先后同兩個柴山主人商洽買柴事宜。山主了解自己柴木的品質,提出每四擔柴要價一兩銀子,其他柴山大都是五擔柴才賣一兩銀子。
祝鴻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太貴了,太貴了?!?/p>
“真人不說假話,一分錢一分貨?!遍L著花白胡子、缺了兩顆門牙的黑皮膚山主一本正經地回答。
祝鴻來沒有還價,而是來了個發(fā)問:“您的柴現在想以高價賣,還想不想將來以更高的價格賣?您的柴山除了賣柴收錢外,還想不想得到用金錢買不著的東西?”
山主連連搖頭:“你這些話是啥個意思?我養(yǎng)山賣柴的人聽不懂?!?/p>
“我一說,您就明白了?!?/p>
“你說說看?!鄙街髂砹四砗?,用火鐮炻敲出的火星,點燃了折疊成筷子狀的草紙,取出煙桿,開始吸煙。
祝鴻來面帶幾分神秘地說開了:朝廷派來的督陶官要專為慈禧太后燒最后一窯瓷器,已選定在我家柴窯燒造,正在尋找木柴。燒世界上最好的瓷當然需要用世界上最好的柴,如果您家山上的木柴被選中了,就成了“御瓷用柴”,將來自然會身價大增。還有……
“還有什么?”山主放下煙桿,眼睛盯著祝老板。
祝鴻來指了指郁郁蔥蔥的山林:“一旦燒御瓷的木柴取自這里,將來你這片山林土地就是沐浴過皇恩的地方,也就成了承福載壽的風水寶地。如果用作祖墳山,便是千年福地,子子孫孫都可以享受榮華富貴?!?/p>
這些話撩得山主的心里直癢癢,但凡與皇帝有關的事,往往是無限榮耀、求之不得的事,尤其是把與皇家瓷器有過關系的地方用作家族墓地,這最讓山主心動,因為他早已在考慮自己百年之后的安息之處了,便說:“若果真如此,價錢我可以適當讓些?!闭f著把煙斗在鞋底上磕了磕。
最后的結果是,祝鴻來以很低的價格買下兩片山林。羅秤在心里粗粗一算,這次買柴,至少省下了或者說賺下了一百多兩銀子。他也一下明白了,祝老板為什么要親自出馬,到兩省交界處買柴。
接下來,鋸子聲漫山響起,林木一棵棵、一片片像收割的稻子一樣倒下,繼而變成了七寸二分左右長的木段。又隨著斧頭地揮起放下,木段中粗大的被一劈為三,中等粗細的被一劈為二。雇來的挑柴工使用毛竹片制成的專用夾籃,把木柴一擔一擔地挑到就近的河邊碼頭。
羅秤看了看天上,告訴祝老板:太陽出山時東邊有火燒云,現在太陽下有魚鱗云,這兩天可能會有大雨。
祝鴻來滿不在乎地回答:不用擔心,這個季節(jié)下不來大雨,漲不起大水。
木柴被直接拋入水中。一時間,江中密密麻麻地漂滿了劈柴,狹窄處幾乎塞江斷流,蔚為大觀。有幾個人各駕著一條竹筏,跟隨著江上的木柴漂往景德鎮(zhèn),很像是牧鴨人趕著鴨群游向既定的水域。在靠近景德鎮(zhèn)的地方,已選定狹窄的河段,用粗大的松木扎起了高出水面3尺左右的關柵,以阻攔、收集這些從昌江支流浩浩蕩蕩漂流過來的木柴。
一切似乎盡在祝鴻來的盤算之中。但老天爺的喜怒卻最是難測更難控,第二天拂曉時分,木柴剛剛漂出三四十里遠,烏云聚合,電閃雷鳴,接著天像漏了底的水缸,暴雨嘩啦啦傾瀉了一天一夜,江水在窄窄的河道中像往木盆里注水一樣上漲。那原本猶如浮鴨游鵝緩緩游動的木柴,一下變得像牛奔馬馳,借著大風和激流的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勢奔瀉而下,直撲關柵。原本很是結實的關柵這時變成了紙壁蒿墻,先是被沖開了一道口子,隨后全部垮塌,與那些木柴混在一起,呼隆隆直向下游奔去。這些上等好柴,沒有入窯燒瓷,大都被關柵下游的沿岸居民撈了起來,塞進灶膛里做了煮飯炒菜的燃料。那些居民們后來聽說撈到的是準備燒御瓷的木柴,彼此喜滋滋地調侃著:這沾了皇家氣的木柴確實是好,被水浸過以后,火大性不燥,可以燒出好瓷,也可以做出特別好吃的飯菜。
祝鴻來心里叫苦,真是人有七算,敵不過天之一算,花了100多兩銀子買的一大批木柴,撈起來不過十有一二,損失大也,真后悔沒有聽羅秤的話。不過他并不太著急氣惱,河里丟了篙,還可以向河里撈,他完全有辦法把損失找補回來。只是他不得不轉而向柴木行購買窯柴。
祝鴻來接下來做的事情是攣窯。他這次請了最好的攣窯師傅,對自己最大的一座窯精心整修。羅秤又一次心生疑竇:御瓷數量并不很大,可為什么要使用最大的窯呢?大窯難燒啊。他還發(fā)現,祝老板自己瓷廠拉制的坯胎通通印上了“同窯瓷”三字,他似乎一下明白了整修大窯的奧秘。
在祝老板備柴攣窯的時候,御窯廠彩繪房的工匠們在對眾多即將入窯的坯胎繪圖施釉。在瓷器制作中,在泥胎上繪好圖、施好釉,然后入窯燒制,一次成器的瓷器叫釉下彩瓷;在坯胎上先行施釉,入窯燒造成潔白的素胎,再在瓷胎上繪畫圖案,然后第二次入爐燒烤方才成器的叫釉上彩瓷。這次的御瓷大都是釉上彩瓷,需要燒制兩次。
坯胎拉制完成后,孫之順的心里一下輕松了許多,他額頭上的車轍印子也似乎變淺了,變細了。卻不料又有煩心事推到面前,主管釉彩的官員來報:雙尊的頸部和底座需要使用烏金釉,倉庫里的存料早已用罄。
“那還不趕快采買?”孫之順覺得這官員太不會辦事了。
他得到的回答卻是:“這種釉極為稀少,已到多家釉料店去看過了,雖然總算找到一些,但彩繪房領班王青看過后,說品質不高,無法用到御瓷重器上?!?/p>
孫之順一下又急了,額頭皺紋馬上像干菜葉浸了水一樣膨大了,真是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讓人揪心、驚心。但他很快有了辦法:照方抓藥。上次缺了土找方浩,這次需要釉也再找方浩,相信這個年輕人定有辦法。
方浩又一次來到了督陶官面前,還沒有坐下,孫之順的話便已到耳邊:“烏金釉沒有了,你有辦法嗎?”
方浩未加思索便給出了辦法:“這事可以找鄢老板。孫大人肯定還記得這個人?!?/p>
孫之順立即想起來了,在籌集瓷土的茶會上見過這位像個練泥工的老板,并留下了良好印象。他馬上定下主意:“你即刻去鄢老板那里一趟,盡快把這件事辦妥。我實在擔心那些口舌靈巧卻辦事潦草的官員會耽誤大事。”孫之順已覺得這方浩是關鍵時刻能靠能倚的墻或柱了。
方浩當即直奔鄢老板的住處,家中無人。又到他的窯場、瓷廠尋找,也是不見人影。最后問明,他到瑤里采買制作釉料的釉果去了。
瑤里距景德鎮(zhèn)一百里遠近,與高嶺村相去不遠,這兩個地堪稱景德鎮(zhèn)的雙璧。這一帶原有許多柴窯,但在明代發(fā)現地下有高品質的釉石,制成的釉施在瓷器上,如雪般色白,如玉般光亮,由此窯業(yè)衰落而釉業(yè)興盛,地名也像潦倒的人發(fā)跡后換了名字,由窯里改作了瑤里。
方浩急匆匆地趕往瑤里。前面似有雷聲隱隱傳來,越是前行,這聲音越響,連大地都好像在震動。又走了一陣,只見一個個、一排排水碓在不知疲倦地上下動作。這一帶小河小溪眾多,人們利用這永遠不盡不竭的水力,帶動大小不等、形制不同的水碓,對堅硬的釉礦石進行粉碎,參與瓷器的制造。最盛時,瑤里方圓三十里有超過三千個水碓日夜不停地在舂石,蔚為大觀,碓聲傳遍四野,震撼山林。這水碓有節(jié)奏地不停上下動作,很像童子拜觀音。童子拜觀音是為了心中的信念,這石碓上同樣寄托著人們的美好愿望。水碓的沉悶之聲,將化作瓷器的鐘磬之響。大大小小的釉礦石塊在石臼里一步步蛻變,成碎石,成顆粒,成粉塵,最后與水融合成了濃湯,又經淘洗、晾干后,制成一塊塊釉果,外形和高嶺土不子很是相似,釉果在使用時再兌水調制,還原為釉湯。
鄢老板總是在這里買下釉果后,使用自己的獨特方法,配上釉灰,使之成為釉料,再加進不同的顏料,配成各種釉彩。釉彩的配方及調制方法,通常都是制釉者嚴守秘密的獨門絕技。
方浩直奔這里最大的釉果店,一問,鄢老板確實在這里買了一批釉果,只是他已在昨天離開,說是要去李家塢。方浩便又馬不停蹄地追尋至李家塢。
李家塢在景德鎮(zhèn)近郊,這里有一樣東西極為有名,便是烏金釉的原料。但這里并沒有礦脈,只是有零散的小塊礦石毫無規(guī)律地隱藏在紅土層中,需要用眼力、用心思、用經驗、用力氣去挖掘尋求,有時日夜不停地費去好幾天時間,才能找到一塊雞卵鴿蛋大小的礦石,質量好的則極為少見,加上煉制技術的復雜,這些使得烏金釉至為名貴。
在一個土坡前,鄢老板正帶著幾個人,拿著鋤頭鐵鍬,彎腰揮臂,在一個高挺微斜的土壁上奮力挖泥掘土。有時則停下來,用手指費勁地摳下一塊小小的石頭,放在眼前辨識一番后,大都隨手扔了,只有很少的石塊放進了腳下的一個竹筐里。他已經汗流浹背,大氣喘喘,但依然揮鍬不止。
方浩走上前去,說明來意。
鄢老板停下手,揩了揩汗,領著方浩從近旁一座小橋上跨過一條河溪,進入附近一座因河流改道而廢棄的舊窯里。方浩一看,舊窯里還放著水、咸菜、干糧,甚至還有臥具,看來這鄢老板有時吃住在這里。確實,這舊窯早已成為在這一帶找尋釉礦石者的臨時居所。他不由得對鄢老板產生了深深的敬意,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做”老板。
鄢老板告訴方浩:很巧,我調制的烏金釉已經基本定型。如果順利,半個月后可以使用。
“把握大嗎?”
鄢老板擦了擦臉上又滲出來的汗水:“我為煉制這烏金釉,已歷時15年時光,試驗了幾百次,應當是18歲的姑娘,可以出閣了。”
“太好了,你這烏金釉那對孫督陶官來說,真可謂雪中炭,旱時雨?!?/p>
“也許是萬事有定數,皇家要這釉時,我便湊巧造出來了?!臂忱习逑窈⒆影闾煺娴匦χ?/p>
看見擺在地上猶如寶石的釉礦石,又看了看站在身邊整日里尋寶造寶的鄢老板,方浩突然萌動一個念頭:機緣巧合,何不向這制釉高人學一學制釉的知識和技術?但鄢老板會將自己制釉的獨門技藝輕易示人、授人嗎?他猶豫著,但又覺得機會不可錯過。
“我想向鄢師傅,請教一些制瓷技藝,可以嗎?”方浩先是試探性地問。
鄢老板笑了笑:“制瓷號稱七十二道工藝,精通其中任何一門技藝都可衣食無憂,你知道的已經蠻多蠻多了,為什么還要再學其他技藝?”
方浩暗叫不好,鄢老板似是在有意拒絕自己,但方浩不愿放棄這難得的機會,繼續(xù)真誠地說道:“瓷藝博大精深,知道得越多越好,唯其如此,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瓷人。”
鄢老板對方浩本就有所了解,今天聽了他的一番言語,更覺得這個年輕人志向很大,瓷界非常需要這類人才,便說:“你若有興趣,我們可以相互學習?!?/p>
方浩立即來了個跪地磕頭:“今天我就拜您為師吧?!?/p>
鄢老板連忙將方浩扶起:“用不著太一本正經,我哪能當留學生的師父?這樣吧,凡我知道的,盡量告訴你就是了。這技術如同金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多一些人知道、使用不是更好嗎?”
方浩改為彎腰鞠躬:“太謝謝您了!”接著便開始求教,“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制瓷可以概括為三大環(huán)節(jié),以土成形,以火成器,以釉成色?”
鄢老板很認真地回答:“你概括得甚好。就釉彩而言,無釉不成瓷,加彩成錦繡。釉彩決定瓷器的顏色、光潔度和氣韻,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瓷器的特點和品味。一些單色釉,雖然無彩無畫,但同樣珍貴無比,足證釉的重要?!?/p>
“隔行如隔山。成形成器我都略有所知,但這成色環(huán)節(jié)我卻是茫然無知,很想向您請教一二?!?/p>
鄢老板欣然點頭。舊窯里光線不好,二人移坐到窯門口,眼前是流淌的小溪伴著鳥鳴,時有清風吹來,令人愜意。鄢老板順手拿起一塊釉石,向方浩講述起來:你知道,制造瓷器的基本原料是瓷石、高嶺土、釉石。瓷石和高嶺土混合制成坯胎;釉石制成釉料,施在坯胎上,瓷胎才成瓷器。釉里添加各種顏色的礦物質,釉便變成了彩色,因而被稱之為釉彩,我這里只講釉彩。
鄢老板接過方浩遞過來的一碗水,繼續(xù)講述:釉的原料來自釉石,這釉石煉成釉果以后,使用時再溶解成湯,但并還不能直接作為釉料施到瓷器上,還要經過技術要求很高的工序,與適當比例的石灰、植物灰混合后施用,才能成為瓷器的冰肌玉膚,如果再加上各種顏色的彩料,便可以成為瓷美人的華麗衣裳。說著將制釉制彩的要領一一道來。
方浩覺得鄢老板的話句句是珍,字字如玉,使他覺得猶如小溪滋潤心田,和風吹遍全身,他對瓷器的認識猶如登高遠望,又進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