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將內(nèi)務府多次修改過的紙樣又細細看過后,很是中意,就在她準備把紙樣傳出送走的時候,掌事宮女捧上了外務部的緊急奏報。
慈禧把那些瓷器紙樣暫時放置一邊,打開了奏報,上面是讓她臉上變色、心跳變急的內(nèi)容:有多國使館發(fā)來函件,強烈反對廢除光緒帝。
戊戌驚變后,慈禧便在考慮廢去光緒,另立新帝。在經(jīng)歷了庚子亂局之后,更是加緊策劃、著手實施。朝野上下自然無人能抗拒她的意志,但不曾想到的是,多個西方國家強硬地表示反對?,F(xiàn)在不知又聽到什么風聲,一些外國政府竟然發(fā)來電文、函件,以十分強硬的口吻告知清政府:如果廢除光緒帝,將會有嚴重后果。
太后定了定神,經(jīng)過一番權衡之后,遂決定將這廢帝一事暫且放下,從長計議。反正那光緒現(xiàn)在不過是一只囚在牢籠中的鳥,并且還是剪去了翅膀上硬羽毛的鳥。但當先穩(wěn)住外國人,平復輿論,斷不可因此弄得天下洶洶,風浪滔滔。大清已經(jīng)如同漏船破屋,再也經(jīng)不起風襲雨侵了。她決定由外務部回告相關國家使館:廢帝之言論純屬妄議誤傳,斷無此事。
但當她又一次看見桌上的瓷器紙樣時,不由心中一動,最后一窯的御瓷重器中,只有一只鳳尊卓然而立,有鳳而無龍,有悖傳統(tǒng),在當下的時局中,很容易被人解讀為:光緒將廢。她要進行補救,所以便又再次召內(nèi)務府總管入宮。
桶總管匆匆入宮,向太后跪拜后,悄悄看了太后一眼,見太后臉色平靜,并沒有明顯的慍怒之色,遂放下些心來。
太后看了一眼總管:“燒造重器一事,你等可是有重大失職之處?!?/p>
桶總管一聽,頓時心里發(fā)緊,腦袋發(fā)蒙,又是與最后一窯御瓷有關的事情。這件事竟然辦得有重大失職之處?他惑然而又惶恐地望著太后。
“這皇家重器怎能只有一只?應當是一對才是?!碧笞詥栕源稹?/p>
桶總管心里大叫“冤枉”。這瓷尊燒單燒雙全是您太后的旨意,您就是要燒千只百對,誰敢說半個不字?您若說只燒一只,誰又能妄言多燒半個?但天下歷來是無有不是的父母,更無有不是的君王。他只能等待重責重罰了。
不過他很快發(fā)現(xiàn),太后并沒有要責罰他的意思,只是語氣平緩地交代:“內(nèi)務府當抓緊時間,再繪制一條龍尊紙樣。此事辦妥了,便免你等失職之過?!?/p>
桶總管謝過太后,快步出宮而去,因走得急了,他差點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跤。
畫師照著葫蘆畫瓢,除了尊耳以龍為圖形外,其余部分悉照鳳尊模樣繪寫。但有一個地方卻很是犯難:這龍尊腹部也由五個單片組成,當繪畫何景何物?
有畫師提議,鳳尊上繪的是五湖,寓意為五湖四海。龍尊上可以考慮繪上五海,連起來便是五湖五海。雖然五海并不是一個特定概念,但五海比四海多一海,多總比少好?!八暮!钡耐ǔ=忉屖潜焙?、東海、南海、西海,另一海便繪中南海,這樣合成為五海。料想太后能夠認可,甚至還會很高興。
桶總管認為,這瓷尊本身大有文化意蘊,生造五海的概念不妥,提出龍尊上繪五岳的圖案:“五岳”是漢代皇帝封定的名號,世人認同;山岳與湖泊相對,文辭文意上和合優(yōu)美,而且五岳與五湖連在一起,能夠天衣無縫地體現(xiàn)山河共為一體、同屬大清的美好含義。
高招。這個方案很快得到大家贊同。
桶總管心細得如同秋毫,這時又想到了一個問題,龍尊的尺寸如何把握?因為太后以鳳尊喻己,以龍尊喻帝的用意已經(jīng)清楚表露,那龍鳳雙尊的尺寸大小便不能不慎作考慮了。顯然,龍尊不能比鳳尊大,但如果二者做得一般大小,便隱含有太后與皇帝平起平坐、無尊無卑的意思,這樣能行嗎?倘若這不合太后心意并指點出來,那無疑是又一次“失職”了。大家的想法像鐘擺一般來回晃動:兩尊尺碼等同,還是鳳尊大于龍尊?每到關鍵時刻,桶總管能表現(xiàn)出過人的聰明,他提出的解決方案是:龍尊可以比鳳尊小些,但也不能小得太多。最好的效果是,粗看兩件瓷尊一般大小,放在一起細看細辨才能覺出大小有別。最后確定,龍尊的高度比鳳尊低三分。
龍尊紙樣送進宮的第二天,當桶總管在焦慮地等待結果的時候,消息來了:速速進宮。
桶總管匆匆趕到宮中,跪倒在太后面前,口里說著:“太后吉祥!”
良久,太后才慢悠悠地說:“起來吧?!?/p>
這從未有過的長跪,讓桶總管覺得很不對勁,他又悄悄地瞄了太后一眼,更覺得不妙:太后臉上看上去顯得平靜,實則有異于常態(tài),似是平靜的水面下隱藏著浪濤,還可能是驚濤駭浪。
“這龍尊和鳳尊怎么大小不一?”
太后一下便問到了他煞費苦心而又放不下心的問題。桶總管眨巴了幾下因上下眼皮肥厚而顯得很小的眼睛:“太后真是火眼金睛,一眼便看出了這兩件重器的細微差別?!彼胗眠@句話緩和一下氣氛。
“做成一大一小,原因何在?”太后的注意力沒有受擾。
總管的腦子飛速轉(zhuǎn)動了好幾圈后,答:“天下美器以不雷同為上。古人說,‘長短相形,高下相傾。無平地顯不出高山,兩件美器放在一起,有了高下,顯出差別,便可相得益彰,更見其美?!边@話看似說的是器物,真實用意,太后自是一聽便了然無遺。
“雙尊的大小可以一樣,免得好事之徒妄加揣測,無端議論。但釉色當有差異,你剛才說了,天下美器,以不雷同為上,所以龍尊應當換一種底色。”其實,太后今天叫桶總管來,既要說瓷尊的大小,更是要說瓷尊的用色。
總管心想:那就意味著龍尊不用黃色了,可這黃色歷來是體現(xiàn)皇家地位的顏色,以至成了皇家器物的專用色彩。為何龍尊不用黃色?那又用何種顏色?
太后習慣性地把臉轉(zhuǎn)向了繆女官:“你看當用何種釉色?”
繆嘉蕙把龍鳳雙尊的紙樣認真端詳了一會,覺得從兩件器物的造型與功用考量,同用黃釉,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但既然太后對龍尊使用黃釉已經(jīng)否定,便只能另作考慮:“能否選用藍釉,比如用霽藍色或海藍色釉?”女官想的是,這兩種顏色與高天大海相聯(lián)系,還因為這是龍尊,從寓意上也極為吻合。
太后沒有立即回話,似乎在考慮女官的意見,桶總管則在期待著太后允準。
太后很快確定:龍尊的底色還是用黃釉,但用黃釉中的鱔魚黃。這種釉名貴珍稀,用好了大可為龍尊增色。
鱔魚黃釉也叫茶葉末釉、老僧釉,被列為官窯秘釉,色澤酷似黃鱔,并且有寶石般的光澤。只是在場的人都不明白的是,太后為什么在色如春花爭艷的眾多釉彩中,獨獨選中鱔魚黃釉呢?太后的心思真是叫人永遠無法猜定。
此刻,那桶總管想的是,這瓷器用什么色、施什么釉,自己無須上心,只要定了便好。但另有一件事必須說定道妥,那就是燒這一批御瓷的費用,一兩一分、一厘一毫白銀都需由內(nèi)務府去籌辦,必須及早得到太后的明示。他輕輕清了一下嗓子:“太后要燒的這批瓷器定會成為傳世珍品,下臣一定克力而為,只是……”桶總管說著說著,故作為難地把話頓住了。
“只是什么?說出來。用不著像嗆了風一般,說一句,留半句。”太后說道。
桶總管接話:“制作這批瓷器絲毫不得馬虎,費用也絲毫不能省儉。初步匡算,約需白銀……”
這些年來,太后常常為銀子的事心煩氣惱,今天又有這銀錢的事,未等桶總管說完,便帶幾分不耐煩地說:“不用磨牙,用銀比照大雅齋瓷的數(shù)量辦理,由府庫度支吧?!?/p>
桶總管知道,大雅齋瓷共花了五萬多兩銀子,便說:“稟太后,府庫已是寅吃卯糧,恐怕很難拿得出這些銀子?!?/p>
這一點,太后和桶總管一樣清楚明白,便又隨口說出了又一個辦法:“那就著江西地方籌措一些?!?/p>
“也難啊,造太后七十壽瓷,江西巡撫用盡辦法,多方籌措,才勉強補了朝廷撥銀不足的虧空?!?/p>
慈禧自是知道這些事,并且覺得總管言之有理,那當如何辦?太后永遠有辦法:“這批瓷一燒又得花三兩年時間,那就從明后兩年的賑災款和軍費中抽取一些吧?!?/p>
“這……”桶總管心里塞滿疑慮。
“未必歲歲有災,更未必年年打仗。況且這次燒瓷不多,所需銀兩數(shù)目不大,對國家每年的度支而言,不過是一大鍋飯菜中搲出一勺半碗而已?!?/p>
桶總管便趕忙應著:“太后圣明!太后圣明!”只要太后發(fā)話,且不管從哪里撥付,照辦便可。
桶總管走后,太后嘆了一口氣,對著繆嘉蕙說:“這又大又窮的家真是不好當。我燒這最后一窯官瓷,明擺著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也是為了瓷藝,可麻煩就像山陳水橫,又有幾人知曉并能夠理解其中的苦衷?”
“好在紙樣已經(jīng)繪就,費用已然落實,就等著把紙樣發(fā)往景德鎮(zhèn)制作燒造了。”繆女官安慰著太后。
兩個女人又如平日,進行著少有拘束的對話。
“嘉蕙,你剛才說,龍尊如果不用黃釉,可用霽藍色或海藍色釉,這自是好心雅意?!?/p>
“在下見識淺陋?!?/p>
“只是這樣一來,整個龍尊便有了見龍在天、龍游大海的意境了?!?/p>
繆嘉蕙這時立即明白了太后的深意,不能有一條自由自在、躍空騰海的蛟龍,但她不明白為什么要改用黃鱔釉?不便直言相問,只是以探詢的目光看著太后。
太后輕輕地扶了扶一個指甲上嵌有珍珠的護指:“用黃鱔釉,與龍尊不用霽藍色、海藍色釉同理。古語曰,魚入大海可化龍。換言之,龍原本也許是魚也,用黃鱔色正好相宜。”就像魚和龍潛藏在水里一般,慈禧另有想法潛藏在心里:什么飛天龍、下海龍?那光緒只不過是一條鱔魚罷了。
當所有紙樣繪就的時候,孫之順被傳到了體和殿。在門外等候召見時,他大腦里的車輪又在滾動:太后召見自己,所為何事?他首先認定,太后絕不是因為瓷事召他入宮。因為距太后七十壽瓷的燒制結束只有兩年多時光,朝廷當不會又耗費人力財力,再燒御瓷。否則,那鋪天蓋地的罵聲,便會從景德鎮(zhèn)涌到紫禁城。那最有可能的是什么呢?
孫之順開始想入非非了:大清的督陶官不像明代那樣由太監(jiān)充任,而是由地方官擔任,并且自乾隆朝開始,由專設改為兼任,自己便是任九江關 [1 ]監(jiān)督而兼任督陶官。這督陶官是一個既大有機會而又大有風險的差事。歷史上,曾有督陶官因有功而受封獲賞,有的名釉名瓷名窯還冠以督陶官的姓氏,從而名垂后世,那雍乾時的督陶官唐英便獲此殊榮,“唐窯”“唐釉”“唐瓷”成了一個讓人敬慕的專用名詞。有的督陶官卻是時運不濟,有被降職、革職的,有帶枷入牢的,甚至還有死于非命的。聊可自慰的是,自己督造的壽瓷很得太后喜愛,太后不僅賞賜了親筆書寫的“?!弊?,還另賞白銀兩百兩。所以這次太后專門召見,十有八九是好事,莫非是……
孫之順跪倒在太后腳下,禮敬請安后,端坐在了一張椅子上,帶著幾分不安、幾分希冀,豎著耳朵等待著太后的聲音。
太后坐定后開口了:“之順,你也許將會成為大清最后一任督陶官了?!?/p>
一聽這話,孫之順驚得目瞪口呆。太后的話聽上去很不吉利,說自己是最后的督陶官,無非是兩種情況:一是王朝終結,一是御瓷再也不燒。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嗎?還讓孫之順惶然的是,太后說的竟然又是自己很發(fā)怵的督陶之事。他不安地等候太后的明確諭示。
“你得再去景德鎮(zhèn)督造瓷器,這是最后一窯御瓷了?!?/p>
孫之順這下明白了太后說的“最后一任督陶官”的含義,但立馬覺得似有大石巨木壓在肩上,身體在左右搖晃,喘息變得困難。這督陶官的帽子分明是鐵石打造的,又硬又沉,自己是一千個不愿意戴。他第一個反應是:使用太極推手推掉。說自己心力不濟、難再當此大任,或是說父母老病,需要回家奉親?但如果以這二者為由拒絕履職任事,那無異于自戕自裁,最好的結果也會一下斷送自己后半生的前程。
孫之順還沒有想明白,太后的交代卻是清楚明了:“燒造這最后一窯瓷器,你當謹記:一是一絲不茍。瓷質(zhì)與上次燒的壽瓷相比,只能更好。特別是其中有龍鳳雙尊兩件重器,當不亞于本朝的任何瓷器。”
孫之順聽了太后這幾句話,猶如膽囊已經(jīng)破裂,滿腹全是苦味:這是幾乎無法企及的目標,這不要了我的命嗎?
但接下來太后還有更要命的話語:“二是從速辦理?,F(xiàn)在時局無定,變亂時起,務在兩年內(nèi)燒造完畢,將成品送京?!?/p>
孫之順聽了這話,幾乎要暈了過去。燒太后壽瓷,從著手準備到燒成解京,共花了四年時光,而這批瓷器卻要兩年造好。正如太后所言,時局無常,很難預料中間會出什么岔子,甚至亂子,這次督陶恐怕無異于鬼門關前走一遭。
他想鼓起勇氣,向太后苦求:時間太緊,適當寬限。
但當他快要張口時,太后那涂了淡淡口紅的薄薄嘴唇又張開了:“所需費用為白銀五萬兩,以作鋪擺。這次瓷事辦好了,你便是有大功于朝廷的最后一任督陶官了?!闭f著,太后還少見地微微一笑。
孫之順立即打消了欲推欲逃、叫苦叫難的念頭,什么話都不用說了,也不能說了,自己恰似那做好的泥坯瓷胎,只能進到窯里,任由大火燒煉,任由熱力灼烤,除此別無去處。他又一次跪倒在太后面前:“臣下將披肝瀝膽,把這次瓷事辦好,以不負太后之望。”
“起來吧。我還有最后一句話需要叮囑:這次燒瓷,重器最重。龍鳳雙尊燒好了,你可以高高興興地回京;如果雙尊沒有燒好,你回不回京就自己看著辦吧?!碧笳f這些話的時候,那本平和的語調(diào)中游蕩著肅殺之氣,那秀氣的柳葉眉驟然間變作了刀劍的形狀。
孫之順肝膽生寒,他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已和這龍鳳雙尊緊緊地捆在一起了。他有些費力地爬起身來,辭別太后,走出紫禁城,并在當日便離開了京城。
景德鎮(zhèn)屬浮梁縣,浮梁縣屬饒州府,饒州府屬九江道,這是孫之順以九江關監(jiān)督兼任督陶官的原因。孫之順回到九江官署稍做停留后,便風風火火地趕往300里外的景德鎮(zhèn)。他破例沒有攜帶家眷,因為夫人又有身孕,還因為督造完這最后一窯御瓷后,自己便和景德鎮(zhèn)不再會有什么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