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歆煒
重華南路的醫(yī)院,一排藍色的
空座椅,直面早晨的太陽
一個老人坐在椅子上,坐在幾棵
年輕的銀杏樹清涼的陰影里
夏日九點鐘,陰影降到
卷閘門的一半。牙科醫(yī)生拉開窗簾
看了看太陽,隨即合上
閉目養(yǎng)神,坐到幾點鐘?
幾點鐘,太陽曬到臉上?
眼簾感受明媚的天空,太陽
從一棵銀杏跳到另一棵銀杏
整個上午,沉浸于一種儀式
太陽升到銀杏樹頂,展開明亮的旗幟
一只明朝的鐵磬,坐如鐘
渾身赭紅的鐵銹,隱形于櫥窗的紅綢上
它的履歷:置于佛寺香案
聽晨鐘暮鼓;懸于書院屋檐
聽風聲雨聲;木槌已腐朽
也曾聲如洪鐘,而今大音希聲
渾身鐵銹,不修邊幅
搖椅上腳趿拖鞋、身穿背心的絕世高手
它身在櫥窗內,一顆核桃仁坐在果殼里
又身在櫥窗外,摩挲玻璃櫥窗
如把玩紙皮核桃
如果我告訴它,這個世界上
還有比它更寂靜的鐘
張家界往前是大庸,大庸往前是天門郡
天門郡往前是武陵郡,再往前三億年
張家界是一片大海。
武陵源云海翻滾,群島漂流
天邊日光洶涌而來。
云落山出,群島成為群山
海底的魚演化出人的形態(tài)。
三億年,不過一個早晨。
爬上山頂吹塤的人,一條搖擺的大鯢。
放下屠刀,屠刀回到刀鞘中
刀鞘隱藏了刀光,隱藏不了
脊背上游走的一絲寒意
無鞘的刀劍,以寺廟為鞘
懸空寺,以山體為鞘
仿佛善也是一種鋒刃
走出懸空寺,飛檐、梁柱、石階
像一只只抽屜,推回山體中
山中鳥獸吐出白色霧氣
身體的寺廟,懷揣一柄
淬火的魚腸劍
公明儀為牛彈奏清角之音
牛不聞。又彈奏宮商角徵羽
牛不聞。牛的耳朵里
聲樂。動物鳴叫的影子
器樂。風吹雨打的影子
風聲如笛,雨聲如鼓。
雨絲連成琴弦。
豎以瀑布似琵琶,橫以江河若古琴。
又有幾人聞?風雨一曲終,人散。
牛昂首,望向天邊謝幕的彩虹。
船帆升起,紀念碑聳立如桅桿
首尾兩棵桂花樹,打傘站在甲板上
又像天秤座,平分銀河的星斗
青廬里的桂花釀,歡飲入秋
晚風穿堂,搖晃倒掛的紙傘
盆中樹蘇鐵的刺葉,瓶中花帶刺的玫瑰
浮一大白,傾于紀念碑前
籠中的虎皮鸚鵡應道:“謝謝!”
仿佛夜航的船艙里,是它們悲壯的前世
像貓頭鷹一樣,深夜寫作
鋼筆面對紙張的空白
像貓頭鷹面對夜空的漆黑
鋼筆叫喚,戳破紙張
像貓頭鷹一樣,戳破夜空
時而是灰林■,“哦,哦哦”
時而是鬼■,“嗚嗚嗚”
時而是褐林■,“咕咕”
貓頭鷹指揮稻田的蛙鳴大合唱
鋼筆指揮沉睡的人呼嚕進行曲
繁星閃爍的紙張
實詞是星球,虛詞是隕石
逗號是曲率,句號是黑洞
像貓頭鷹一樣寫作
擁有貓頭鷹一樣的黑眼圈
像貓頭鷹一樣面對太陽,熄滅爝火
映出鏡子中的形象
像窗臺上抖擻的貓看到
樹枝上瞌睡的貓頭鷹
互相嚇了一跳
服務員提著木桶走進干蒸房
斜拉鏈亞麻衫,七分袖
端起木瓢給石頭澆水
紅彤彤的電熱管,沉默的石頭內部
蘊藏固態(tài)的火焰
“噗——噗——”石頭吐出灰色的煙霧
溫度計火舌般迅速上升
沉醉的客人身披浴巾,手握冰巾
“滿上——滿上——”
服務員額頭上滾落大顆大顆的汗珠
濕透的亞麻衫粘貼在背部
石頭開花,需要足夠的溫度和流水
也需要他有石頭的堅忍
他一瓢一瓢澆灌,念起策蘭的咒語
“是石頭開花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