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宇薇
作為從20世紀上半葉到下半葉不斷踐行旅行寫生作畫的代表人物,趙望云早在1926年至1942年間,就身體力行,從北京西郊開始,前往東北、河北、河南、內(nèi)蒙古等地,創(chuàng)作了眾多描繪最真實的農(nóng)村生活場景的寫生作品。趙望云以“來自田間”的身份“到民間去”,看盡平民生活,踏遍鄉(xiāng)野田間,從民間疾苦到戰(zhàn)時蕭條,所繪無不飽含深情。[1]在這動蕩年代,他用最真實最樸素的筆觸語言,感動著工匠、農(nóng)夫等勞苦大眾。他這個時期的寫生作品,配上馮玉祥“燒餅大油條”式的白話詩,或輔以記者楊汝泉新聞簡報式的文字,新鮮有力,是沉淀在泱泱大地上永遠無法抹去的時代烙印,是在鮮活人生中尋找真諦的藝術。徐悲鴻夸他“專寫民瘼”“筆法生動,無八股氣”。老舍評其畫:“有心人定會由這里悟出戰(zhàn)事失敗的原因,也會看出轉(zhuǎn)敗為勝的關鍵”,這些“民間生活的真情實錄”,意義深遠。
“藝術為大眾服務”,20世紀上半葉,左翼美術思潮涌動在苦難深重的中國,藝術被賦予了更多的社會責任和情感。趙望云是最早受到進步思潮影響,并在自己的藝術實踐之初就努力向人民群眾靠攏的一位藝術家。他在思想上對社會有深刻而清醒的認識,這種認識清晰地反映在他的藝術中。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的《晚成廬藏書畫集錦》是趙望云這一階段的代表作。畫作尺幅不大,以墨筆表現(xiàn)人物神態(tài),輔以皴紋,著重表現(xiàn)真實生活狀態(tài)下的大眾面貌,從辛勤的勞作到疲憊的奔波,皆是農(nóng)村的人物場景,有明確的寫生感。藝術家將這些作品稱作“習作”,但事實上這些作品呈現(xiàn)的真實和動人之處,已使得它們超越了簡單的“習作”,成為富有藝術表現(xiàn)力的即興創(chuàng)作?!锻沓蓮]藏書畫集錦》中的諸多書法作品也非常有特色,記錄著趙望云感性的隨筆內(nèi)容與理性的創(chuàng)作思考。我們從中可以看到,藝術家一生堅持的“為大眾而藝術”的理念已經(jīng)形成,其提倡的“平民的藝術”不但是要展現(xiàn)普通民眾的生活,更需要“為眾人所明白”。
1942年,36歲的趙望云舉家遷居西安。自此,他的旅行路線移至西北,多次深入河西走廊、祁連山、青海等地,西北的遼闊景象、質(zhì)樸民風給予了他不同的視覺與心靈的沖擊。他深受雄渾厚重的長安文化和敦煌石窟藝術的感染,找到了自己藝術生命的真正故鄉(xiāng),將創(chuàng)作之根深深地扎在了西北的黃土地上。這一階段,他的筆墨技法趨于成熟,或揮灑由心,或精工寫形,均神韻天成。他不斷豐富人物的表達、人物與環(huán)境的關系,變換不同的畫面空間與節(jié)奏,運用設色與墨色相襯。郭沫若贊其“畫法無中西,法由心所造”。
自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趙望云對寫生作品畫面的構(gòu)建與整體意境表達更能嫻熟把握,至20世紀60年代,是他中年時期無間斷、集中地對西北人文風情寫生的階段。[2]本文選取中國美術館藏趙望云7件1957年至1965年間的人文寫生作品,跟隨他的步伐,體味西北民生與風情。
《養(yǎng)豬圖》(圖1)是趙望云與石魯?shù)热擞?957年赴西安邊商洛山區(qū)旅行寫生中所作。畫面下方約一半畫幅描繪豬圈內(nèi)的家豬群,家豬體圓肚垂、耳大頭肥,豬舍柴扉前四五頭仔豬擁擠在母豬身下,食槽旁的家豬整齊排列、埋頭進食。近景柵欄木條錯落,對側(cè)門扉兩旁,老人穿襖戴帽,手持煙袋;小兒衣著干凈,舉手輕招,似有稚嫩的吆喝聲縈繞耳畔。一老一少面容樸實而又平靜,可見生計無憂。豬舍上方樹木枝丫交錯,枝條細密蕭索,凸顯出熱鬧、肥壯的豬群。墨色與赭色的簡單搭配,使整個畫面充滿恬靜平和的氣息。作為畫面中最具動態(tài)的形象,豬群施以重墨,使得畫面動態(tài)豐富、趣味盎然。這幅畫作蘊含景、人、畜,畫面豐富完整,營造了“人勤豬壯、肥豬滿園”的生活景象。不同于趙望云早期農(nóng)村寫生蕭索疾苦的生活題材、哀慟悲憫的創(chuàng)作情感,扎根大西北后的他飽含對這片土地的熱愛與希望,滿目皆是生活的堅毅敦厚與勞作的喜悅報償。
1958年,趙望云從陜南到陜北,其時正值全國大煉鋼鐵運動,與劉曠到華縣(今渭南市華州區(qū))、臨潼一帶走訪大煉鋼鐵。華縣周邊處處山中采礦石、河中浪鐵砂。中國美術館藏《大煉鋼鐵》系列共22件,刻畫了淘砂、采砂、運砂、煉鐵等各個步驟勞作的場景?!洞鬅掍撹F·華山煉鐵場》(圖2)中,婦女三五成群,席地而坐,用錘子敲碎礦石塊。這件作品沿用了趙望云寫生中期善用的“三段式”構(gòu)圖[3],運用聚焦近景的散點透視及虛實有致的層積式構(gòu)圖,突出畫面主題。色彩上依然以墨色、淡赭、淺靛為主,畫面中心的紅頭巾明艷矚目,就像熱情的火焰,昭示著勞動者激烈的內(nèi)心活動和觀察者被感染的情緒。此幅作品描繪的雖然是平淡的勞作生活,但有著眾志成城的強大凝聚力。
1959年,趙望云同眾多藝術家到黃河禹門口、三門峽一帶寫生,黃河景觀以氣勢磅礴、奇峰聳立、河水奔騰而著稱,成為中華文化的符號象征。到黃河流域?qū)懮漠嫾遥绺当?、錢松嵒,都被這千古奇觀震撼心靈,留下很多壯麗的國畫作品。“師造化奪天工,但替河山添彩色”,這是黃河邊的山水;“織衣冠,筑梁屋,果口腹,擔出行”,是黃河流域的民風民情。趙望云的此番寫生,山水風光居多,但依然沒有舍棄人民生活的題材。《黃河系列·看戲》(圖3)描繪了“大河逐夢、好戲連臺”的看大戲文化,吊腳戲臺上,吹拉彈唱,粉墨登場,臺前都是熙攘的全神貫注看戲的觀眾,甚至村口大樹上、側(cè)旁矮墻上都是看戲的頑童。此時,趙望云并不執(zhí)著于刻畫人物面部表情和姿態(tài)動作,而是更善于通過營造生活場景給予觀者置身其中的氛圍感。這種生活場景不限于辛勤勞作,側(cè)重于記錄普通人的生活與社會互動。畫面主題不只是“人”,更是“生活的人”“人在生活”,承載了豐富的民間文化、信仰和傳統(tǒng)價值觀。藝術家通過作品傳遞著人們對生活、生命和社會的理解,傳承著世代累積的智慧和思想。
以趙望云第一次西北寫生為肇始,直至20世紀60年代初期,隨著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西安分會這一創(chuàng)作群體不斷壯大,形成了一個不同藝術背景、不同藝術風格、不同繪畫題材的畫家群體,“以西北的自然、風物、人情為載體,將一種新時代革命浪漫主義的價值理想和陽剛雄偉的美學思想結(jié)合在一起”,“要把西北地區(qū)的自然和社會面貌,用民族繪畫的方法表現(xiàn)出來”,從而在短時間內(nèi)合力打出了一個響亮的地域文化品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精神,即為“長安畫派”[4]。趙望云與石魯、何海霞并稱“長安畫派三杰”,也是長安畫派的奠基者。他們立足西北黃土高原,通過描繪西北奇崛厚重的山水和勤勞淳樸的人民而享譽畫壇。他們畫中的靈魂,有著地域獨特的人民性、時代性和社會性,他們秉承“立意人民”的創(chuàng)作根基,植根現(xiàn)實生活,反映人民關切,以精湛的藝術抒發(fā)人民情懷。
趙望云在《西北旅行畫記·自序》中說:“我喜歡看我沒有看到過的東西,自然界無窮盡的變化,社會間無量數(shù)的人群,好像都與我發(fā)生著密切的關聯(lián),偉大的自然社會,它有一種微妙的力量引誘著我的精神?!盵5]祁連山對于趙望云來說,就是這樣一種魂牽夢繞的存在。1962年,趙望云五赴祁連山寫生。祁連山被譽為河西走廊的“生命線”和“母親山”,這里是東西文化交融和多民族融合的舞臺,孕育了多樣的農(nóng)牧文化,有著豐富的人文資源。趙望云的畫筆刻畫描摹著祁連山層巒疊嶂的山脈、高聳茂密的林地、林間掩映的鹿場和悠然游蕩的畜群?!镀钸B山寫生19》(圖4)是祁連山麓藏民游牧的場景,畫幅雖小,卻由遠及近、由虛漸實,遠處淺墨群山與散落其間的羊群襯托出近景中的牧居生活景象。一位身著藏式布袍(或緞面羔皮藏袍)、頭戴尖頂紅纓氈帽的藏族女鄉(xiāng)民坐在淺綠草地上手工捻線,身后是有游牧文化“活化石”之稱的黑牦牛毛帳篷。黑帳篷由牦牛長毛編織并拼接而成,帳篷呈龜甲狀,帳外由桿子與毛繩牽引,正門朝向低勢,背面靠山避風,可為牧民遮風擋雨。畫中黑帳篷用墨色,與黃綠草原、遠山相區(qū)別,是本幅作品的聚焦與特寫。畫面整體色彩滋潤、濃淡相宜,線條柔中帶剛。祁連山寫生系列是趙望云這一時期的重要藝術探索與藝術實踐成果,其所描繪的一幕幕場景俱是傳承千年的文明記憶,蘊含著游牧人民的生活智慧。值得一提的是《祁連山寫生10》,所繪為趙望云被邀請至帳內(nèi)飲茶的場景,情景氛圍更為親切,從中亦可見趙望云體驗與寫生之深入。
關中平原,北抵渭北、南接秦嶺,西起寶雞、東至潼關,被譽為“八百里秦川”,這里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1963年,趙望云到此地進行農(nóng)村寫生。關中農(nóng)民善養(yǎng)牛,《關中風情·咱家的?!罚▓D5)便描繪了關中秦川牛。畫面運用前景為主體的構(gòu)圖,左上重墨枝葉與中下方的黑牛、農(nóng)民為前景。黑牛骨骼粗壯、肌肉豐滿,農(nóng)民神色關切,交口稱譽。后景中有屋舍和牛群,與前景虛實、濃淡有別,其中干凈屋舍與前景中的枝葉構(gòu)成了畫面左上以“景”為主的內(nèi)容,牛群、拴牛樁與前方黑牛和農(nóng)民構(gòu)成畫面右下以“人、畜”為主的內(nèi)容。畫面元素豐富,動靜結(jié)合,前后景交融,形成層層遞進的空間效果,營造出平衡的立體感和透視感。
時至1965年,趙望云的寫生生涯已近四十年,他嘗試與積累了多種不同的構(gòu)圖語言、筆墨形式,對全景式表達更加收放自如。1965年初,趙望云與長安畫派的藝術家到安康市朝天河村,駐扎三個月之久,細致觀察當?shù)厝嗣駝谧髋c生活,創(chuàng)作了《桑山行組畫》(共9件)。朝天河畔景色優(yōu)美、民風淳樸,以種桑養(yǎng)蠶聞名,該組寫生多以桑樹間的勞作為題,勞動中的人物情態(tài)多淡然篤定,體現(xiàn)出當?shù)孛癖姲卜€(wěn)有序、恬淡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人物與景色融合更加成熟。《桑山行組畫之一》(圖見扉頁)描繪了人們在山間溪流里清洗蠶簸的場景,嶙峋怪石間花團錦簇,山泉自石中淌下,婦女們卷起褲腿邊談笑邊勞作,一派歡樂景象??轁裼兄碌氖夏?,并未讓景色脫離人群,反倒是人景交融,景襯人美,交相輝映?!渡I叫薪M畫之六》(圖見扉頁)描繪的是蠶繭成熟后眾人一同摘取蠶繭的場景,蠶簸堆積成小山,一人將草龍蔟從簸箕中取下,柔軟綿長的蠶蔟交到各人手中,每個人身旁都是滿當當、白花花的蠶繭,人物行坐有序,位置散落呈“S”形,或正面或側(cè)面或背面,組成了全方位的勞作群像。畫面整體以金黃為基調(diào),象征“收獲”,由遠及近,色彩越發(fā)濃艷,將前景與后景貫穿相連的蔟條沒過畫面中央婦人的小腿。由遠及近共有大中小三名孩童,有的參與勞動、操作熟練,有的安穩(wěn)悠閑、自得其樂。勞作場面熱鬧,毫無枯燥乏味之意,加上孩童的點綴,仿佛述說著這片世外凈土的富足與安康,反映了人民的勤勞與智慧。
筆墨當隨時代。趙望云的藝術實踐伴隨他生活軌跡的變遷和人生境遇的起落,但他從始至終沒有脫離人民。人民的勞動是最美、最生動的題材,勞動者的真善美最使他魂牽夢繞、心潮澎湃,他亦不斷豐富提升自己的筆墨語言,頻繁采風,真切記錄。在他的筆下,勞作辛勤而充滿希望,生活平淡而充滿快樂。趙望云用扎實且繁多的寫生作品表現(xiàn)勞動者,他又何嘗不是一位不斷勞作的畫家??v使在人生晚期,他已無法前往實地采風與感受,依然憑借對西北寫生的深刻記憶,升華筆墨,暢意抒寫,用自己的筆墨表達著對勞動人民的關切之情、對美好生活的殷切希望和對西北土地的深沉的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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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趙望云. 趙望云西北旅行畫記[M]. 東方書社,1943:自序1.
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