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在南方
我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混時,帶了個罐頭瓶蓋兒大小的瓦片,放在包里的,沒頂在頭上,沒那么勵志,就是想著有時間了磨平,刻長樂未央這四個字,像我偶然看見的一個漢瓦當?shù)臉幼印J畮啄赀^去了,這片兒瓦還在,還是原來的樣子,青灰,敲一下,脆響,燒得真好。
這天父親在電話里說刮大風(fēng),把壓屋脊上的瓦吹飛了!又說沒事,等風(fēng)停了,上房扶正就好了。我說,這風(fēng)該打。父親說,怎么呢。我說,這三天不打,它都上房揭瓦了。父親笑起來,我們小時,聽到他這么一句,就知大事不好啦。
小孩上房揭瓦,大人總是怒氣沖沖,可風(fēng)來揭瓦,卻無怨氣,如同莊子說的:“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p>
小時候,我喜歡看父親做瓦,腰上系個塑料紙當作圍裙,像個廚師。清早去瓦場,先是砌泥墻。泥是熟泥,老早踩好的。踩泥是個大場面,先是人牽著牛繞著圈子踩,踩個半熟,男女老少都脫了鞋,挽起褲子,一腳挨著一腳踩,泥踩熟時黏性很大,小孩子要么陷在泥里拔不了腳,要么胡亂努力卻倒在泥里,他們哭爹喊娘,總能惹得笑聲四起。踩好了泥,碼成大泥塔,用塑料紙給蒙起來,待用。
砌泥墻,得用硬弓來劃,劃一塊扒下來,拍著,碼著。碼得半人高就差不多了,再用泥刀切成不長不短的長方體。
父親去水池洗一下瓦桶子,瓦布子,順便提半桶水倒盆里,準備齊了,常常要吸一支煙,然后做瓦。
先是將繃著細鋼絲的弓搭在泥墻上,情景如同《開工開物》的描述:“然后用鐵線弦弓,線上空三分,以尺限定,向泥平戛一片,似揭紙而起……”
瓦桶坐在簡易轉(zhuǎn)盤上,雙手攤著這片提起的泥,圍在瓦桶,泥抿子上手了,飛快地抿,這個見功夫,要不厚不薄,再把抿子伸到水盆里蘸水抹光。我提著瓦桶子在麥糠筐里蹲一下,防著泥瓦跟地面粘了,然后走到瓦場。
瓦桶子帶合頁,帶著等距的四道輪,瓦干了之后,輕輕一拍就成四塊。我看著父親做瓦,老盼他歇下來,這樣我就能玩一個。都說爛泥不上墻,瓦泥卻黏,我能輕松地圍在瓦桶上,可不會用泥抿子,做不成瓦不說,還弄得胸口都是泥漿。
做瓦最好半晴天,陽光太盛,容易開裂。最怕暴雨,不大工夫,就癱在地上。
那時還是生產(chǎn)隊,有人做瓦,有人砍柴,得燒瓦呀。一窯瓦得用幾百捆柴,得要三天三夜才能燒好,直到窯口上亮著藍焰,專門的看火工喊了起來,東邊火好!西邊加柴!直到火圓了。下邊封窯門,封窯面,封厚厚的土,壓實,找平,四周有沿,像是大泥盆,然后給大泥盆里倒水,讓它慢慢滲下去,這是個技術(shù)活,水過猛,會激破瓦,水太細,最下層燒得通紅的瓦擠在一起,可能抱成團。有人專門看著水,隨時添加。
三五天后,瓦成了。取一塊,敲,叮叮作響。再后來,沒生產(chǎn)隊了,有一年父親想蓋間房,又做瓦,又砍柴,做了一窯好瓦。
再后來,沒人做瓦了。那口窯慢慢塌了,有人在上面種苞谷,長勢驚人,大約是熟土的功勞?,F(xiàn)在村里人蓋房,沒青瓦用,用的是紅色機瓦,不如青瓦沉穩(wěn)。
我喜歡瓦房,喜歡它在竹園旁邊,在果樹旁邊,在溪水旁邊。
就像老家那樣的。
有天看到李商隱的詩:“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绷⒖陶谀抢铮@春景,一直都在的,只是欠表達。
春天的雨落在瓦上好聽,瓦似乎有彈性,雨聲細密,像是低語。夏天的雨落在瓦上,劈啦作響,像吵架。秋雨也好聽,卻怕綿綿起來,看一眼山樹,敗落的樣子。雪落在瓦上,開始還有聲音,后來就沒有了,把瓦抱得嚴實,屋里比平常暖和,化雪時,卻又冷得明顯。
家里有只貓最好,時不時坐在瓦上,或者臥在瓦上,看上去那么舒坦。有一回問它,是不是房上的風(fēng)景好些?它懶得理我,問得急了,它只說了一句:“喵嗚!”
老瓦上會長瓦松,說是松,挺不起眼的,本草書上說,洗瘡疥,滅瘢痕。又說入醬易熟。一般來說,瓦松長出來,瓦離瓦解不遠了,要換新瓦。
有片瓦,有個媽,有個家。走得再遠,活得再苦,回頭時,目光剎那萬水千山,嘴角浮現(xiàn)笑,臉上的肉一點一點松弛下來。
(秋水長天摘自微信公眾號“南在南方me”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