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塔尼亞·福特沃克
本期“世界科幻”是關(guān)于氣候變化和流行病改變了世界后人類的歸途。作為科幻界著名的大獎作家搖籃的奧德賽工作坊的畢業(yè)生,塔尼亞·福特沃克(Tania Fordwalker)已經(jīng)在Lightspeed 、Beneath Ceaseless Skies、PodCastle、 Reckoning等上發(fā)表了近十篇作品。目前正在攻讀創(chuàng)意寫作博士的她,也在探索未來創(chuàng)作的更多可能性。
這篇作品基于作者對抗拒變化人群的思考。在我們自身和周遭環(huán)境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變化時,是依靠理性付出努力去戰(zhàn)勝新威脅,還是全然投入接受“事情本來的樣子”?迪爾·吉布森是一名特邀病毒研究員,從兒時開始,氣候變化與流行病就一直伴隨著他的生活,研發(fā)解毒劑一直是他的工作目標(biāo)??僧?dāng)周圍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女也異化為“新人類”,他作為唯一獲得免疫的人,似乎更像是他實驗室籠子里的黑猩猩……
沒人注意到最開始的那幾個人。
起初,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著,只是少數(shù)個例。每一塊陸地上,在吃飯中、洗澡中、親熱中,甚至從一輛停在高速路中央的小汽車敞開的車門里——這些普通人拋下他們的正常生活,開始了徒步。
他們一路走來,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著,半透明的皮膚大片大片地脫落,露出灰白的皮下層。
不顧雙腳鮮血淋漓,他們沿著高速公路徒步,穿過小巷,繞道小路,準(zhǔn)確無誤地選擇障礙物最少的路徑,抵達最近的海岸。
他們從沙灘上走過,海水緩解了他們小腿的疼痛。 他們?nèi)匀焕^續(xù)前行,直到海浪沖過他們光滑的頭頂,把他們拖入水中。
然而,他們沒有淹死。
這是一個狹小的實驗室,洶涌的熱浪朝著實驗室的墻壁襲來,空調(diào)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迪爾·吉布森站在那兒凝望著虛空,同時又心不在焉地拍打著一個籠子。里面的幼年黑猩猩扭過頭來,看見他,眼睛一亮,朝他走去。這么多年過去了,在疫苗測試中,仍然沒有比黑猩猩更好的實驗?zāi)P汀獜幕蛏峡矗谛尚蓭缀鹾腿祟愐粯?。這只黑猩猩輕輕叫了一聲,然后拍了一下籠子以示回應(yīng)。但是迪爾的注意力集中在日本的內(nèi)網(wǎng)信息源上,一些信息傳輸?shù)剿囊暰W(wǎng)膜植入體上。他眨了兩下眼睛將圖像最大化。
另一個實驗室里,在LED燈的強光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躺在不銹鋼桌子上慟哭著,并且不停地掙扎,試圖擺脫束縛裝置。他胯部周圍的腫脹幾乎把他的生殖器包裹在凸起的光滑皮瓣下。一個瘦小的、頭發(fā)硬如鋼針的日本技術(shù)員全副武裝,戴著面罩和手套,穿著防護服,將注射器針頭扎進他灰白的皮膚,然后猛地往后一抽,把注射器舉到鏡頭前。從鏡頭上可以看到,在注射器的藍色塑料接口處,針頭竟然折斷了。
天哪,那可是十二號針頭!
流行病剛被發(fā)現(xiàn)的那年,迪爾八歲,更嚴(yán)重的第二波來襲時,他十歲。之后,在結(jié)核病大流行中他幸存下來,度過了無癥狀潛伏期。埃博拉病毒在加爾維斯頓爆發(fā)時,向來身體強健的母親難逃此劫,他卻在那個全面封鎖的城市里安然度過。正是這些病毒驅(qū)使他在四五十年代一頭扎進了醫(yī)學(xué)院。在那里,穿過無數(shù)件防護服的他在極大壓力下投身到科研工作中,在潮濕的溫室中與迅猛繁殖的核病毒做斗爭。
他是一名特邀病毒研究員,大多數(shù)病毒他都見識過,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
“我們是能攔截洪水的大壩?!彼退耐聜儠页鲋品@種病毒的解毒劑的。他們以前總能解決好類似的事情,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
他兩眼放空,失神地敲打著黑猩猩籠子上的欄桿。
迪爾和他的妻子、女兒坐在桌前吃著早餐。
松木餐桌的中央放置著一面閃爍的全息電子屏,屏幕上顯示著兩名頭戴防護面罩的社區(qū)警衛(wèi)站在佛羅里達州的一條高速公路中央,正試圖圍捕八名半裸的徒步者,但一切都是徒勞。
“魚群”——互聯(lián)網(wǎng)上給他們起的綽號——并非沒有思維。變化開始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們還能思考,甚至能說話。但他們就是找不到不走進大海的理由,再多的勸說和阻擋也無法阻止他們走向終點,就像必須要遷徙的候鳥一樣,像沉迷于比分的人一樣,他們無法控制自己。
“魚群”中的一個人把年齡較小的社區(qū)警衛(wèi)嚇得掏出警棍來自衛(wèi)。
十六歲的凱用顫抖的手撫摸著自己的金發(fā),“為什么不直接放他們走呢?”兩天前,她剛把頭發(fā)剃掉了,現(xiàn)在新長出來的頭發(fā)像胡茬那么短。
科迪莉亞把她的格蘭諾拉麥片①推開,“拜托把它關(guān)掉吧,我正吃著飯呢。”
“凱,早餐時不要看這些,”迪爾說,“至少不要看新聞?!?/p>
“那這總可以吧?!眲P用她那戴著銀色指環(huán)的手指輕輕一彈,把她的個人信息流投到網(wǎng)格上,屏幕上的那條高速公路漸漸化成一個波光閃閃的海灣。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區(qū)變成熱帶之前,這里被稱為“熱帶海灣”?,F(xiàn)在,空氣中熱氣騰騰。這是一個被淹沒了的旅游村,搖搖欲墜的磚墻從水里伸出來,露出水面的那部分像墓碑一樣矗立著。在廢墟中,“魚群”游動,起起伏伏,如同海豚般優(yōu)雅。他們的身上一絲不掛,頭上也是光光的,灰色的皮膚在潮濕的天氣里閃閃發(fā)光,這暫時的人形只會使他們的非人性特征更加突出。凱看著那些畫面,滿臉驚訝。
科迪莉亞面露痛苦,說:“可憐的家伙們。”
“他們病了?!钡蠣栒f。
“他們看起來沒病。”凱喃喃道。
“是突變,一種內(nèi)源性逆轉(zhuǎn)錄酶病毒。黑猩猩和我正在努力解決這個問題?!?/p>
“廣播里說它來自一個亞洲國家?!笨频侠騺喺f。
迪爾笑得一本正經(jīng),“他們認為病毒來自我們?!?/p>
“我覺得這是一種懲罰?!笨频侠騺嗞幊恋卣f道。
“媽媽,你不能再聽那臺古董收音機里的廢話了?!?/p>
科迪莉亞沒有理會她說的話。“這很詩意,你不覺得嗎? 一個倒流的諾亞洪水。不要把水引向我們;把我們指引到……”
隨著輕輕地一聲“砰”,視頻被凱的男朋友皮斯托爾接入了。在他身后,半裸的“魚群”的身體在海浪中翻滾著,發(fā)出沉悶響亮又混亂的拍打聲。在他們身后,大海閃爍著誘惑的光芒。他對著植入中指甲的鏡片傻笑?!澳悄愕降讈聿粊??”他問凱。凱急忙把她的信息源從網(wǎng)格中退出,退回大腦,低低地說道:“我一會兒再打給你?!比缓筝p拍太陽穴掛斷了通話。
科迪莉亞眉毛一挑,打破了短暫的沉默,“絕對不能去?!?/p>
“媽媽!這就是個派對而已!”
“在海灘上!在一場瘟疫中!你們都想感染病毒嗎?”
凱猶豫太久了。
迪爾終于意識到,女兒最近剃光頭發(fā)的行為可能不僅僅是最使她媽媽惱怒的舉動?!皠P,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沒有!”她噘著嘴,把頭轉(zhuǎn)向已經(jīng)更新的全息視頻,視頻中“魚群”在海水洶涌的海灣里嬉戲,“但我也不認為他們生病了。有人說,也許它們只是新物種而已?!?/p>
“親愛的,這是一種古老的RNA病毒①,并非什么超自然現(xiàn)象?!?/p>
“我沒有說超自然現(xiàn)象。人類身體的10%是由核糖核酸組成的。爸爸,這是你教過我的。但這也只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p>
迪爾知道這不能怪那些病人,但女兒眼中那充滿希望的光讓他的心只能變得冰冷,他怒不可遏,“他們不再是人類了!”
“那人類還能期待什么呢?難道只能在這漸漸被淹沒的世界里吃飯、活著,就這樣等死嗎?看看他們吧,”凱指向閃爍的全息視頻,“他們看起來很開心?!?/p>
“我們不知道他們的感受,他們也無法表達,他們……”
但凱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把視頻轉(zhuǎn)為僅自己可見。當(dāng)她用意識發(fā)指令看“魚群”的變化時,臉上神情微動。
不到一周她就離開了,留下了所有的東西,包括枕頭上的一撮金色短發(fā)。
迪爾受不了了。為了尋找凱,他開始駕車越過高速公路、小路和土路,最終駛向大海。
科迪莉亞整天把自己鎖在臥室里,悲不自勝,不愿動彈。那臺實體小收音機是她一生獨有的愛好,它被擺放在床頭柜上輕聲地不停歇地播放著。
過了一會兒,路上成群的“魚群”使得汽車無法再往前開了。迪爾返回了實驗室。
但從其他實驗室傳來的信號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迪爾開始在自己身上測試研發(fā)的解毒劑。黑猩猩看著他工作,他對她笑了笑,然后輕輕拍了拍欄桿打招呼。
秋天的一個晚上,他回到家——這在最近幾年是個誤稱,直到十一月份,樹木依然茂盛——當(dāng)他進門摘下口罩發(fā)覺吸進的空氣潮濕又有些腥味時,立刻意識到不對勁。
他和科迪莉亞同床共枕了十七年的床上一片狼藉,但她不在。床頭柜上的收音機發(fā)出靜電的噪聲,就像海水在沙灘上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他進門時帶起的風(fēng)拂過一縷纖細的金色頭發(fā),頭發(fā)像跳舞一樣轉(zhuǎn)著圈,最后倚靠在他的鞋子上。
房子的深處傳來了水流的聲音和水龍頭的水滴入浴缸的聲音,但浴室的門鎖著。他大聲叫喊,用手掌根敲打著浴室的木門。
科迪莉亞發(fā)出汨汨的低語聲:“別進來。”
他撞開了門。
他的科迪莉亞在滿是水的浴缸里蜷縮著身子,一絲不掛,皮膚灰白,手里抓著一團掉了的頭發(fā)和褪掉的皮。房間里彌漫著一種又咸又酸、像陽光下曬干的海草的氣味,那是某種東西腐爛的氣味,一種變異的生物。在她邊抽泣邊道歉時——她竟然道歉!——他吻了吻她光滑的臉,像哄小孩兒一樣搖晃著她,想讓她振作起來。但她懇求他鎖上門,讓她作為一個人類死去。
他坐在旁邊,陪她度過了一個溫暖的夜晚。黎明前,她悄悄地起身了,迪爾緊隨其后。他把她領(lǐng)進車?yán)?,開車送她去了海邊。當(dāng)她到達沙灘時,時間是十月二十六日的上午九點鐘——這是他最后一次費心去記的日子,她的雙腳完好無損,沒有受傷流血。
“魚群”光滑的腦袋沖破了水面,他們看著科迪莉亞走著。她走進海浪中,沒有回頭。
第二天早上,迪爾最后一次回到實驗室,把門打開,迎接熾熱的白天。黑猩猩睡著了。他打開籠子,像以前做過的那樣輕輕敲擊著欄桿。
她朝他眨了眨眼。接著,他拉起她那只幾乎像人一樣的手,扶她來到地板上,走到敞開的門邊,并祝她好運。他希望她可以在外面找到其他的同伴。如果她成為世界上最后一只黑猩猩,那將多么可悲呀。
起初,他在內(nèi)網(wǎng)上搜索其他幸存者,但后來新聞不再更新了。他只發(fā)現(xiàn)了一些怪異的預(yù)編程廣告,它們將永遠地自動服務(wù)下去。
此后,他想出了保存人類歷史的想法,但紙質(zhì)圖書館早已不存在,沒法保留了。
隨著發(fā)電站故障和服務(wù)器群的最后一次關(guān)閉,自動信息源一個接一個消失了。
迪爾一直沒有被感染,因為他研發(fā)的其中一個解毒劑奏效了。
終于,迪爾一個人來到了一年半前他曾送科迪莉亞去的那片沙灘上。他是這片沙灘上完完整整的沒有受傷沒有感染的人類,也是獨自前來的人類。
沙灘中央立著一扇門,仿佛在等著他,仿佛是為他而建的。門與玻璃隧道相連,玻璃隧道沿著沙地傾斜一直通向海里。迪爾皺著眉頭困惑地看著眼前的場景:在沙灘上礫石盡頭的溫暖淺水中,“魚群”中的一只“魚”懶洋洋地獨自躺著,并舉起一只帶蹼的手向他打招呼。
他很是迷惑,但仍舉起一只手作為回應(yīng)。
突然,“魚群”都面向大海,像是聽到了某種無聲的信號,之后他們立刻沖破海浪,向海里游去。迪爾立刻認出了其中兩人:他曾經(jīng)熟知她們的骨骼形狀、下巴的角度、脖子的曲線,至少這些東西沒法改變。他不確定女兒那雙沒有嘴唇的堅硬小嘴是否還能微笑,但當(dāng)女兒示意迪爾到門口時,眼神里流露出了和善。
沿著那條隧道,他一直向下走去,走過了防波堤,到了防波堤之外。在這條隧道里,微光閃爍的玻璃表面仍然可以照到微綠的陽光,通道通向一間小玻璃房,房間里擺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各種略微潮濕的書,看起來很舒適。
“魚群”出現(xiàn)在外面的昏暗中,他們游動起來像海豚一樣從容。好奇的孩子們圍在玻璃房周圍,指指點點、推推搡搡??频侠騺啺岩恢皇址旁谒畠旱募缟弦允竟膭睿谑?,凱向她的父親伸出了手。
迪爾朝她笑了,把手放在他們之間的厚玻璃墻上。
輕輕地,凱敲了敲那堵玻璃。
【責(zé)任編輯:尾 巴】
①一種低糖、高蛋白的麥片。
①一類以核糖核酸為遺傳物質(zhì)的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