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廠
過去,叮當河兩岸的灌木叢里,有很多的土孔雀。
土孔雀實際上就是野雞,確切地說,是公野雞。這是老一輩人的叫法,具體叫了多久,起碼有兩三百年吧。叮當河邊的公野雞確實像孔雀——渾身羽色華麗鮮艷,七枚尾翎頎長如劍,每當求偶或是御敵,尾翎豎立,宛若開屏。
在我們的爺爺輩那會兒,土孔雀隨處可見,甚至比家禽還多,據(jù)說每逢日出,數(shù)十只土孔雀一起盤旋低飛,本就鮮艷的羽毛又被朝陽鍍上金色光芒,像極了書本里的神鳥。等到了我們的父輩,綿延的公路、擴張的城市將灌木叢包圍分割,土孔雀越來越少了。
再到我們記事時,已經很難聽到土孔雀那渾厚蒼涼的“咯咯咯”聲了,若是能在野地里撿到一枚尾翎,就足以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隨后拿到集市上還能賣個好價錢。
最后一次見到土孔雀是在我十一歲那年的初夏,最先發(fā)現(xiàn)它的,是小真的父親禿二叔。
禿二叔只把這事告訴給了小真,說當時那只土孔雀就徘徊在村東兩三里外的崗嶺上,清晨的太陽把它全身鍍了一層金箔。那里有低矮茂密的灌木叢,夾雜著各式果樹,還有墳塋,少有人前往,更別說孩子了。
但小真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她十三歲了,馬上小學畢業(yè),如果要讀初中,需要一筆對于他們家來說不算小數(shù)目的學費。小真有兩個姐姐,都是小學沒讀完就去南方打工,下面的一個弟弟才是父母的寶貝疙瘩。
小真去跟奶奶商量:“我要去抓住那只土孔雀。”
奶奶皺緊了眉頭。在她看來,土孔雀如同神鳥,不但渾身是寶,而且還有靈性,能救命?!懊駠菚海謇锏囊粋€獵戶去林里打野味,被毒蛇給咬了,是土孔雀飛到村子里拼命叫喚。大家都覺得奇怪,因為土孔雀從來都很怕人的,幾個后生跟著土孔雀一路飛跑,到林子里才發(fā)現(xiàn)倒下了一個人,幸虧救得及時……”
“可我想上初中哩?!毙≌娴皖^撥弄著衣角。
奶奶望著孫女,混濁的眼眶里有了濕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真就來找我了,她也只能來找我,因為我不僅是她的鄰居,而且是村里彈弓打得最準的男孩。準到什么程度?二三十米遠的距離,我可以只打傷麻雀,但不害其性命。
小真也不希望要了土孔雀的命,她想有人買了它回家作為觀賞鳥。我沒忍心告訴她,土孔雀非常剛烈,一旦被人抓住,就會不吃不喝絕食而死。
我答應她了??晌覀z連著幾天去灌木林,都沒有發(fā)現(xiàn)土孔雀的身影。
“你們這樣是抓不到它的,”禿二叔訕笑著說,“還是我?guī)蛶湍銈儼?。?/p>
第二天,禿二叔神神秘秘地揣著個東西領我們一起去了那片灌木林。他在林子里左看右瞧,找到一棵沙柳樹,這里背陰,四周雜草亂樹叢生,易進難出。他將東西放在沙柳樹根上,接著削了些樹枝搭成網狀罩住。我們這才看清,那東西是個小錄音喇叭。
禿二叔鬼魅一笑,摁下喇叭的一個按鈕,頓時傳來“唧咯……唧……唧咯”的聲音。
小真和我都很納悶。“這是野雞崽剛孵出來沒幾天會發(fā)出的叫聲,”禿二叔齜著黑黃的牙齒,“公野雞重情義,聽到這聲音,一定會叼著漿果過來喂的?!?/p>
禿二叔拉上我們退后十來米掩在蘆葦蕩里,還笑話起我緊握在手心里的彈弓,哼了一聲“這玩意沒用”,然后囑咐我們盯緊了,他折身返回村里,要去找一個幫手各拿一柄長柄鐮刀來?!肮半u主要不靠飛,靠跑,傷了它的腿,就成了?!?/p>
日上三竿,露水盡消,大地寂然?!斑罂蟆罂钡穆曇粼诠嗄玖掷锘厥幱七h。我看了看小真,她也滿頭是汗,顯然,我們既想看到那只土孔雀出現(xiàn),又希望它最好消失。
但,它還是來了。羽毛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鮮艷十倍,尾翎更是威武漂亮極了——我發(fā)誓它比書里、電視里的孔雀陽剛得多,像一個凱旋的將軍。
它在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徘徊,本能的機警;但很快低下頭鉆進那被樹枝罩住的沙柳樹根,只露出劍一般豎立的尾翎在外。
正當我和小真不知如何是好時,禿二叔和田老四鬼魅般伏在了沙柳樹兩邊,分別堵住了出入口。
土孔雀顯然發(fā)現(xiàn)受騙了,用利爪不斷敲擊喇叭,嗓子里發(fā)出急促的“咯咯咯”聲。禿二叔一聲大喝,土孔雀受驚奔向另一邊,田老四舉起了長柄鐮刀……
“啪”的一聲,田老四抱著被石子擊中的手腕哇哇大叫,掉落的長柄鐮刀恰好劃過小腿,頓時鮮血噴涌,他倒在地上痛苦扭曲。而我,被嚇傻了,還保持著剛剛打完彈弓的姿勢。禿二叔也愣在了原地。
只有小真,沖著土孔雀大聲呼喊:“跑啊,跑,飛啊,飛……”
那土孔雀一會兒跑一會兒飛,但并沒有向遠方逃,反而穿過灌木林,越過莊稼地,駐足在村子的邊緣大聲鳴叫。
好奇的人們聚集而來,不遠不近地隨著折返的土孔雀奔向崗嶺,將大出血的田老四抬了出來。
人影紛亂中,我沒有留意到那只土孔雀后來去了哪里。聽小真說,它張開翅膀、豎起尾翎,飛得很高、很高,迎著太陽,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天際。
我只記得,回來的路上,禿二叔自言自語道:“這只野雞,還真有靈性?!?/p>
我瞪了他一眼:“那不是野雞,是土孔雀!”
選自《作品》
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