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維舒
【摘要】《傷逝》作為魯迅唯一的愛情題材小說,其主題思想隱晦而豐富,至今尚無定論。結合魯迅作品的重要核心“啟蒙”來看,在這篇小說中,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身份很明朗。本文將以“啟蒙”與“被啟蒙”的關系為基礎,借用后殖民主義的思路對雙方行為和思想慣性進行分析討論。
【關鍵詞】《傷逝》;啟蒙;魯迅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2-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2.001
《傷逝》是魯迅唯一一篇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由于魯迅思想和經歷的復雜,以及作品本身的隱晦曲折,對這篇小說主題思想的討論也仍在繼續(xù),但都繞不開對小說兩個主人公涓生和子君關系的探討。
涓生與子君的關系,一般地來說被認為是“啟蒙”與“被啟蒙”的關系,無論這種“啟蒙”實際上是出于何種目的、又達到了何種程度,大家都可以很顯然地在文本中看到二者存在著這樣一層很顯然的關系;而“啟蒙”在魯迅的其他作品乃至魯迅所處的時代背景中,都是一個尤為重要的話題。在目前對《傷逝》的研究中,大多對涓生與子君的愛情婚姻觀、人物性格心理以及女性的生存條件等方面問題做了挖掘。本文將借鑒后殖民主義的思路對《傷逝》進行討論。
19世紀,阿爾都塞提出意識形態(tài)理論,認為人的意識形態(tài)是被統(tǒng)治階級通過學校、國家機器等被構建的。大致同時期的理論家葛蘭西提出了影響深遠的“文化霸權”理論。葛蘭西認為,在某個階段,“占據(jù)支配地位的階級為了確保他們社會和文化上的領導地位,利用霸權作為手段,勸誘被支配階級接受它的道德、政治和文化價值。” ①馬廣利在《文化霸權:后殖民批評策略研究》中認為資產階級就“成功地運用意識形態(tài)的優(yōu)勢來獲取大多數(shù)人的‘同意’,獲得了統(tǒng)治‘合法性’”?;谶@些理論,后殖民主義理論家薩義德構建了自己的東方學。在西方殖民者推出東方殖民地的歷史背景下,西方國家用自己的文化框架去衡量和定義東方文化,東方文化迫于西方的政治軍事強權,文化上的缺乏話語權和不自信,導致它們認同了西方對自己的定義和評判,從而真正成為文化弱者。“五四”時期,啟蒙不僅是對西方的理性、科學、民主的呼喚和對中國的迷信、封建的祛魅,還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定義和評判,是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輸出,是一種二元的權力結構。在《傷逝》中,雖然沒有西方文化與東方文化之間的直接較量,但是可以借助后殖民主義的視角看到,代表著西方文化的啟蒙者掌握了話語權和對被啟蒙者的評判權,用啟蒙的方式對代表著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被啟蒙者進行了壓迫。
一、敘事與反敘事——涓生的“看”與“被看”
“在西方人或宗主國的‘看’之下,歷史成為‘被看’的敘述景觀,并在虛構和變形中構成‘歷史的虛假性’?!?②在后殖民主義理論中,第一世界國家對第三世界國家的凝視實際上受到自身文化的限制,因此它們看到的結果是失真的景象,它們對第三世界國家的敘述也是失實的敘述。在這里,從“被看”到“敘述”之間,存在著雙重偏差:“被看”與“看”之間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必然存在理解上的差異,從而被動地產生了偏差;而“看”與“敘述”之間又因為敘述者利益的取舍而主動地產生了偏差。
“看”與“被看”是魯迅小說一個極富特色的敘事結構。在《孔乙己》中,孔乙己被眾人所圍觀、取笑,眾人又為小伙計所觀看;《祝福》中,祥林嫂被魯鎮(zhèn)的居民所看,而“我”又看著這一切;《示眾》中,犯人在被人群圍觀,圍觀的人群又被彼此所觀看……而在這一切“看”的背后,還藏著敘述者的冷眼,這隱于幕后的悲憫的“看”在嘲諷著前景中熱鬧的“看”,這“看”與“被看”間形成了反諷的張力。在魯迅的“看”與“被看”結構下,其實是深層敘述聲音與人物聲音的矛盾,讀者在這樣的矛盾中可以拼湊出一個與表層人物敘述不同的故事。
涓生所講述的故事是一個他所看到、所經歷的故事,這個故事由于他自身的限制產生了第一重的偏差,就是他所看到的與真相之間的偏差;又因為他對真相的主動掩飾,在敘述時產生了第二重偏差,就是他所看到的與他所敘述的故事之間的偏差。雙重偏差導致了敘述中的矛盾和模糊,也解構了涓生的敘述。涓生的敘述顯然只是他的一面之詞,但是在這個故事中,他的敘述顯示了一重權威的支持,這重權威來自他的啟蒙者身份。在同居前,涓生對子君談的是新思想,新文化,而子君用“稚氣的好奇的”眼光仰視著他,溫順地聽著他的談話。當涓生將雪萊的半身像指給她看,她的不好意思被涓生評價為“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當涓生說起“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的時候,子君“領會地點點頭”,表明了她對這種觀點的認同,也是再次對涓生的權威的認可。涓生以啟蒙者的身份面對子君,而子君也樂意將文化的優(yōu)先權交給涓生。由于背靠著強勢的西方文化,掌握了話語權,就有了價值評判標準的制定權。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涓生就有了對子君的評價權,子君的思想、品質和行為需要涓生的認可才有意義。在這種前提下,涓生對子君的“敘述”、對子君的“看”與子君的真實之間的偏差就失去了意義,涓生的“敘述”就成了真實。要打破涓生對子君的“霸權”,就需要借助敘述者的聲音,對涓生的敘事進行解構,來重建整個故事的真相。
在《傷逝》中,涓生與子君也構成了一個“看”與“被看”的結構;但涓生看到的子君,只是他能看到的部分。全文作為涓生的回憶錄,是由涓生來敘述他與子君的故事,當然也是以他的視角來看自己和子君。在同居之前,他眼中的子君有“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她來時有皮鞋底的“清響”,“帶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樹的新葉”,她的到來“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子君的美麗和浪漫氣質使涓生心動,打破了他寂寞的生活。在涓生“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的時候,“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彼领o而溫柔,卻可以發(fā)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樣震聾發(fā)聵的聲音,使涓生從她身上看到中國女性輝煌的未來。然而在同居之后,她“終日汗流滿面”,兩手粗糙起來;在涓生被辭退后,“那么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不再幽靜,不再體貼;吃了油雞、丟了阿隨后,更是“加上冰冷的分子了”。在涓生對子君的“看”中,子君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使涓生的心漸漸遠離她。但是,涓生對子君的“看”與子君本身之間還是有距離的,因為受了涓生視角本身的限制,無法真正達到真相。子君從前的美麗是“為悅己者容”,從前的安靜是因為愛涓生而樂意聽他侃侃而談,從前勇敢與家庭決裂、無視旁人的眼光是因為愛涓生而不惜與世俗為敵;而同居之后的子君其實仍然是為了愛情而甘愿守在貧窮的小家庭里,但此時她表達愛情的方式不再有轟轟烈烈的與世俗對抗,只剩下一日三餐飲食起居的瑣事。他只能看到子君從美麗變得粗糙,從浪漫變得庸俗,從體貼變得任性,從勇敢變得懦弱,但看不到子君變化背后地對他不變的愛與甘心的付出和犧牲。
《傷逝》是涓生對二人愛情悲劇故事的敘述;涓生所敘述的故事,只是他想敘述的部分?!拔乙矟u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xiàn)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薄皭矍楸仨殨r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变干臄⑹鲋?,把二人的分手解釋為愛情的消逝;因此他對子君說“我已經不愛你了”,是因為“人是不該虛偽的”。但是他對子君說出他的意見和主張:“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了是免得一同滅亡”的時候,卻表明他并不是為了愛情的消亡而分手,而是為了利益而分手。他想“而茍安于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這里的“新的生路”是他的,而不是子君的。“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涓生不是不知道,他們的分離意味著他的新的生路和子君的死路,但是他卻在對子君說出“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的時候,他怎么能是不虛偽的呢?
當建立了新的敘事,由涓生自己所敘述的故事就不再是權威,而他的“啟蒙”迷信也就被打破了。
二、偽裝與揭露——涓生的說辭與意圖
涓生和子君在同居前一同對抗外界環(huán)境,此時的二人是同一陣線的戰(zhàn)友;而一旦二人克服壓力走到一起,二人就由同盟關系變成了二元對立的關系。在這個啟蒙與被啟蒙的二元結構中,子君成了涓生的“他者”。在面對利益沖突時,主體會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而犧牲他者的利益,為了維護自身的名譽而掩蓋對他者的壓迫。
搬到吉兆胡同后,子君養(yǎng)了油雞和狗。涓生在敘述中指出子君并不愛花,沒有養(yǎng)花的浪漫情懷和雅致的生活態(tài)度,也不體諒和尊重自己愛花的心;愛動物,也不是出于愛心與善良,是為了“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在涓生自己的敘述中,他此時并未因此產生怨言,反而理解、包容子君,甚至為她而有了換個好居所的想法。然而從前文的“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和后文的“可惜的是我沒有一間靜室”來看,涓生自己對這個居所本就是不滿意的;但自己的不滿意,只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而如果是因子君而想要換住所,似乎就有了愛的大義在其中。而涓生對油雞和狗的真實態(tài)度,也可從涓生多次對油雞的抱怨、油雞被吃掉的結局和狗被推在坑里的事中略見一二。在二人的生活繼續(xù)艱難下去時,涓生想:“其實,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生路還寬廣得很。現(xiàn)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但在子君離開甚至去世之后,涓生“一切請托和書信,都是一無反響”;不得已訪問久不問候的世交時,“一登門便很遭門房的白眼。好容易才想見,也還相識,但是很冷落”,可見涓生之前敘述中的“生路寬廣”其實并不怎樣寬廣;而他受生活壓迫的苦痛,也不只是為子君的緣故,因為即使在他與子君同居之前,也不過居住在“會館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里。涓生在敘述中的不誠實顯然是要遮掩什么。他時時將自己處境的艱難歸咎于他者,并將這種觀點向對方輸出,“屋子里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也想不到我的構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不斷地對對方造成傷害,并且進行偽裝。涓生在生活陷入窘境后,就一直將子君視為自己的負擔,并且認為子君是讓自己陷入困境的源頭。他這樣推卸責任并不斷將這種觀點傳遞給子君,其實是對子君的精神暴力。
他愛子君是因為可以“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涓生對子君的描述里形象是很蒼白的,如他自己所說,他們之間有許多隔膜。然而涓生還是期待著子君的到來;當子君來了,“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在子君這里,他由物質性的存在提升到精神層面的存在,他由一個貧窮卑微的小職員成了偉大智慧的啟蒙者,他的社會性的失敗都在子君這里得到翻轉,他在子君這里得到了完全的肯定和勝利。因此,她的胞叔當面的責罵、鲇魚須的老東西的窺視、涂加厚雪花膏的小東西的打探,都成為涓生勝利的標志。子君的到來,是將他從寂靜的失敗的人生中解救出來,讓他可以享受一次勝利的驕傲。因此,涓生可以驕傲地說“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愛我,是這樣地熱烈,這樣地純真?!彼硎鼙蛔泳鶒郏瑓s對自己向子君示愛感到可笑甚至于可鄙。他對子君的愛是很可懷疑的,他享受的是成為一個啟蒙者,成為一個在思想上占領高地的支配者,他熱愛的是那份權力和被仰望的感覺。
三、失語與存在——子君的沉默與問題的癥結
在整個故事中,子君是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因為這是涓生的手記,子君的態(tài)度和處境是被忽略的,她只能被涓生所敘述。而涓生的敘述對子君又形成了一種壓迫。
涓生一再地強調子君后期的改變,從踏著皮鞋帶著槐樹的新葉子而來的細瘦蒼白的少女成為短發(fā)粘額的粗糙女人,是指責子君不知“愛情必須要時時更新”;從敢于抗爭不畏議論到“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是指責子君并沒有真正地覺醒,“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涓生說,“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表面看來是子君不懂得獨立,過于依附涓生,二人被經濟壓力所擊垮,但子君的不獨立是離不開她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的。如果因為子君的不獨立、不覺醒來質疑和責難她,就是用第一世界的女性主義來要求第三世界女性,這不僅不會對她們帶來幫助,只會增加她們的負擔?!拔逅摹钡呐院孟裼瓉砹饲八从械乃枷虢夥啪置?,但《浮出歷史地表》一書指出,“五四”新女性被賦予的唯一一次如同傳統(tǒng)男性角色那樣行動的權力就是走出父家,但在走出父親的家之后,女性唯一的去處就是丈夫的家,“五四”時期的新女性最大的可能性只是在兩扇門之間沒有出路的間隙里掙扎。一旦女性到達丈夫的家,她的“新”就被否定了;子君的勇敢和覺醒在她退居于與涓生的小家之后,就被涓生否定了。在這里,子君不僅受到環(huán)境的壓迫,還受到來自涓生的壓迫。
當涓生被辭退、對未來感到恐慌的時候,試圖從子君那里得到肯定與信任,但是子君只能回給他一個怯懦的眼光;涓生說:“她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當他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zhàn),他只能一再地否定子君,以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當涓生吃掉油雞、丟掉阿隨,子君大概已經認定他是一個忍心的人,他“揀了一個機會,將這些道理暗示她”,她卻沒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涓生便從此逃進了圖書館。當他與子君的利益產生沖突,他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并不尊重子君的需求;當子君拒絕接受他的觀點,他便通過冷戰(zhàn)和逃避的方式來對子君進行懲罰。
四、結語
《傷逝》是啟蒙者涓生對被啟蒙者子君的“看”,啟蒙者涓生為了保持自己精神上的優(yōu)勢、從對子君死亡的責任中逃脫,利用自己占據(jù)話語權的優(yōu)勢不斷涂抹被啟蒙者的形象,但在這樣顯然存在不真實的敘述中反而暴露出自己的自私和虛偽。后殖民主義理論提示我們,在“被看”的被啟蒙者子君的沉默中,可以擺脫啟蒙者的敘述陰影,抵達另一種真相。
注釋:
①②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第2版(增補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6頁,第424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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