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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物質性: 以媒介為中心的跨媒介敘事論

2023-11-19 22:50:33劉煜
編輯之友 2023年11期

【摘要】作為媒介實踐的跨媒介敘事在文本闡釋傳統(tǒng)之下已難以延展出新的知識增量,而來自媒介的物質性研究則憑借著對媒介的再發(fā)現(xiàn)以及其所串接起的眾多理論資源,為走向媒介中心的跨媒介敘事研究制定了新的解讀框架與核心議題:作為文本行動、社會行動以及感知行動的跨媒介敘事。在此基礎上,文章認為跨媒介敘事不只是滿足特定需要的內容產出模式,還包括與技術社會轉型相適應的文化生產范式,其應擁有更為完整且開放的知識體系,同時涵蓋深刻的社會意涵。

【關鍵詞】跨媒介敘事 媒介物質性 社會行動 文化生產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3)11-083-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11.011

一、問題的提出

跨媒介敘事是由美國文化學者亨利·詹金斯提出的概念,用以指認和描述一種在20世紀末勃興的橫跨多種媒體平臺的內容生產方式。在最理想的跨媒介敘事中,不同類型和風格的媒介文本相互借鑒、銜接、嵌套,并最終在消費者的積極參與中達成融合。如今,隨著《黑客帝國》、“漫威電影宇宙”以及“DC擴展宇宙”等作品在全球文娛市場和文化傳播領域的全面成功,跨媒介敘事已不僅是一種切實可行的媒介文化生產手段,同時也是一種亟待被學界和業(yè)界共同關注并加以思考的文化交往方式。

整體而言,圍繞跨媒介敘事的理論探索如今形成了兩種相對清晰的路徑:一種是敘事學路徑,主要研究跨媒介敘事的文本組織和意義生成方式, 超文本、互文性以及詹金斯倍加推崇的故事世界等概念在這一路徑的研究中被反復提及。與此同時,敘事學路徑還帶動了有關跨媒介敘事的產業(yè)研究,不同媒體平臺如何在故事世界的敘事一致性框架下實現(xiàn)跨領域有機合作,以拓寬內容產業(yè)規(guī)模、增大收益是其中的討論要點;另一種路徑是文化研究,受益于跨媒介敘事在文本結構上的開放性,借用解碼、盜獵、游牧、游戲等概念來觀察和解讀消費者在跨媒介敘事實踐中的參與,其中知識和粉絲社群在面臨內部爭議和外部挑戰(zhàn)時的合謀與抵抗策略是關注的重心。

兩種研究路徑同時延續(xù)了20世紀以來西方人文領域的文本闡釋傳統(tǒng),試圖透過跨媒介敘事的文本把握跨媒介敘事的概念、規(guī)則和觀念。受此傳統(tǒng)影響,文本研究和效果研究成為跨媒介敘事的核心議題。應當說,基于文本的研究路徑的確能夠幫助人們理解和把握跨媒介敘事,但卻對進一步推進跨媒介敘事的研究和實踐發(fā)展作用有限。因為細究起來,這些研究中的大多數(shù)除了在描述層面一再重復敘事學和文化研究中的成熟觀點之外,其實并沒有對其他一些同樣關鍵的問題進行澄明,如是什么影響著跨媒介敘事的發(fā)展變化?其與特定階段的社會語境是如何展開互動的?數(shù)字時代的跨媒介敘事與大眾傳媒時代的跨媒介敘事是一樣的嗎?這些疑問的存在表明,跨媒介敘事這種相對前沿的媒介實踐方式,理應具備的理論反哺潛力還遠沒有被激發(fā)出來。如果無視這些問題并繼續(xù)在文本闡釋框架內自我耕耘,那么將致使這種頗有朝氣的媒體實踐方式最終像所有按使用—滿足理論理解的實踐一樣,成為產業(yè)經濟學和社會心理學的補充。

導致上述阻滯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研究者們普遍對同樣重要的媒介缺少必要的觀照,包括忽視了作為行動者的媒介所擁有的強大的他律力量,以及沒能關注到不同結構的跨媒介矩陣如何憑借自身的在場將眾多與之相關的行動者們結構性地組織起來。在這樣的認知缺失下,人(生產者和消費者)成為絕對主體,媒介要么作為承載信息內容的工具和渠道,要么作為高度組織化和制度化的機構,于是跨媒介敘事說到底就是人如何利用不同形式的媒介組合來最大效率地生產(或參與)內容。這倒不是說現(xiàn)有研究對媒介的忽視是研究者有意為之,事實上更多時候這一狀況是由媒介在給予內容可見性的同時將自身加以隱匿的特性使然。不過這也提醒我們,當基于內容和文本建構的跨媒介敘事知識體系面臨窮盡時,將研究目光調整到被遮蔽的媒介之上,發(fā)掘其對跨媒介敘事隱蔽而強大的形塑力量,或許是一條有效的拓展路徑。

其間的邏輯在于,跨媒介敘事的物質基礎是不同形態(tài)的媒介組合,在這些組合內部,不同媒介不僅互相定義著彼此的可供性,同時又時刻以一個整體的形式左右著跨媒介敘事的文本規(guī)則、生產秩序和消費邏輯,這就使得人們在經驗世界中所獲得的一切關于跨媒介敘事的認知和體驗幾乎全部來自該系統(tǒng)。這同時也意味著,從最早期的“印刷出版物+廣播”形式到“出版物+廣播+電視”,再到今天被互聯(lián)網(wǎng)重新媒介化后的更為復雜的媒介組合系統(tǒng),每當一種新的媒介加入,必然意味著系統(tǒng)總體復雜度的提升,而每一次提升又都對應著跨媒介敘事新的文本形態(tài)、代碼邏輯和產銷閉環(huán)。因此重新回到媒介,透過文本的糾纏直抵背后起支撐作用的技術體系,將更有助于將跨媒介敘事從“更一般的跨文本敘事的特殊情況”[1](8)中解放出來,釋放其更為廣博的理論闡釋力。

有鑒于此,本文擬從媒介視角出發(fā),對跨媒介敘事的問題意識和現(xiàn)實觀照予以重新梳理,反思作為媒介在跨媒介敘事中的角色、位置、作用和意義,以期為跨媒介敘事研究打開更多的思考空間。

二、媒介物質性:思考起點與理論框架

來自媒介環(huán)境學、可供性理論、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等技術范式的理論主張曾為人們提供了有解釋力的媒介形塑力闡述框架。它們的基本共識在于:在特定的媒介環(huán)境中,宰制性媒介所內置的邏輯對于人的行為慣習和社會文化形式具有隱秘而顯著的建構作用。從這一共識出發(fā),跨媒介敘事的生成與發(fā)展與其說是敘事范式的自覺拓展或權力主體的相互博弈,毋寧說是其所依附的媒介技術的隱形作用使然。但在眾多具有啟示性的媒介理論中,圍繞物質性所展開的媒介與傳播探索因其頗具理論統(tǒng)合性與時代前瞻性的理論特性而為本文所關注。

物質性是近年來人文社科領域頻繁出現(xiàn)的關鍵概念,它描述的是特定的“物”在“人類介入后體現(xiàn)出來的、超出物質實體之外的力量”,[2]側重于關注“物”的影響乃至改變人類社會實踐方式和邏輯的內在性特征。物質性概念的出現(xiàn)觸及的是一場人文領域內部關于“物—我”關系的認識論變革:在過往的認識論中,物始終從屬于人類的支配關系,是供人類驅使、滿足人類需求的客體和對象,但在物質性反思中,物的主體性卻被最大限度地發(fā)掘出來,成為與人互為主體的行動者,始終嵌入在人類認識和改造世界的歷史性實踐過程中,共同參與文化、意義和知識的創(chuàng)造。在傳播學領域,隨著對物的行動邏輯的全面發(fā)掘,什么是媒介這一傳播學中的核心問題變得富有想象力和闡釋力,近年來漸成熱點的媒介考古學、媒介生態(tài)學、媒介地理學、媒介政治學等新興的傳播研究領域亦在媒介物質性思考的帶動下保持著強勁的發(fā)展勢頭??傮w而言,物質性思考的入場轉變了傳播研究原本穩(wěn)固且單一的立場,使得既往看重內容、文本結構、話語方式、意識形態(tài)以及傳播效果的研究范式不再是傳播學探索的唯一旨趣,由物質性開啟的新問題和新思路,如“構成媒介的質料、物質、技術如何限定具體的傳播實踐和場景,又如何使媒介成為深深浸入整個社會,攪動其他社會場域和關系的結構性要素”[3]成為傳播學旺盛生命力的又一保障。

回到本文的議題,由多種媒介及平臺以系統(tǒng)性的方式構成的媒介組合是跨媒介敘事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不同媒介組合所創(chuàng)造的時空觀念、關系網(wǎng)絡和感知模式通常有著相對明顯的側重和指向,在這種偏向下展開的內容生產勢必要沖破以往立足單一媒體的生產框架,構建起屬于自己的生產秩序,與之密切相關的所有產品形態(tài)、生產與傳播方式及接受方式都需要重新理解,并隨著媒介技術本身的進步而持續(xù)更新。換言之,媒介是其他行動者在完成跨媒介敘事的過程中繞不過去的硬性條件,其作為一種技術環(huán)境為構筑上述敘事活動提供了棲居之地,并不可避免地為居于其中的所有事物賦予了來自媒介的理性基因。如果無視媒介以及媒介組合所表征的物質基礎,空談敘事策略制定和效果檢測,會使得跨媒介敘事研究脫離實際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形而上學。從這個意義上講,媒介物質性所開啟的思考方向的確可以引導我們對跨媒介敘事進行深度考察。

作為一種富有生命力的研究領域,媒介的物質性研究本身又關涉諸多理論源流,它不僅縱向串聯(lián)了伊尼斯、麥克盧漢的媒介環(huán)境學,基特勒的信息物質主義以及如今的媒介基礎設施研究,同時還橫向覆蓋了現(xiàn)象學、技術哲學、自然主義、實踐哲學等豐厚的理論資源。這些理論源流在為媒介物質性研究注入活力的同時,其本身不同的問題意識和現(xiàn)實觀照又使得媒介物質性的概念界定變得充滿矛盾與對立,因而阻滯了其在解釋具體經驗時的闡釋力度。為此,有學者曾指出,對物質性的描述要時刻兼顧物質對象“跨越時空的內在特質是如何制約互動中人類的行動者,他們對對象的理解、闡釋以及之后的社會行動是如何被對象的內在性所‘形塑”。[4]進言之,對跨媒介敘事之跨媒介的物質性理解應當超越跨媒介的功能屬性層面,直抵其在敘事活動中的實際影響。根據(jù)其在敘事活動不同層面的可供性,跨媒介敘事中媒介物質性有三重向度。一是作為敘事載體的媒介,比如承載文字的紙張、承載影像的電影銀幕和電視熒屏,以及承載數(shù)字作品的計算機屏幕,這些載體媒介讓敘事行動變得可見。二是作為敘事活動得以組織的場所的媒介,比如電影作為媒介,組織了與之相關的行動者依循特定的規(guī)律充斥其間,而經由這種組織方式和行動規(guī)律所搭建的行動者網(wǎng)絡斷然與書籍這種媒介所邀約的行動者網(wǎng)絡不同。這表明媒介不僅是承載信息的工具,同時還對標著一個“意義與關系的空間”,[5]不同的媒介總是將不盡相同的行動者邀約而至,并按照特定的規(guī)則組織起來。從這個意義上看,跨媒介敘事不僅是跨越媒介的文本融合,更是行動者和社會關系在跨越媒介的敘事行動中的整合。三是作為感官延伸的媒介,這是建制化的敘事學科較少關注的盲點,但隨著梅洛-龐蒂知覺現(xiàn)象學對身體主體的再度認識以及電影現(xiàn)象學等學科的應用推廣,其成為近年來新的理論熱點。在這里,呈現(xiàn)內容的媒介不再是受眾觀看的客體,而是和受眾一道構成了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互主體性。敘事不只是作者個人的想法,更是敘事媒介本身所傳遞的東西,是媒介的感官偏向在特定時空中與受眾主體交流碰撞的產物。

質言之,理解媒介物質性視角下的跨媒介敘事,就是要理解作為敘事載體的媒介、作為行動場所的媒介以及作為感官延伸的媒介,是如何以組合的方式越出特定的社會語境對敘事行為產生固有的物質性影響。

三、作為行動的跨媒介敘事:媒介物質性啟示下的核心議題

媒介的物質性思考對于跨媒介敘事研究意味著什么?如果我們試圖超越文本闡釋傳統(tǒng)把握和解讀跨媒介敘事——不是將跨媒介敘事理解為一種跨越媒介差異的文本建構活動,而是將其定義為一種基于媒介的互動實踐形式,那么跨媒介敘事所依仗的媒介組合的物質性必然會對其產生潛在且強大的影響,限制或引導跨媒介敘事的展開。由作為敘事載體的媒介、作為行動場所的媒介和作為感官延伸的媒介組成的媒介物質性視角,為跨媒介敘事的非文本闡釋路徑提供了啟示性視角,在此啟示之下,亦可為跨媒介敘事的物質性轉向研究厘定出以下三個核心議題。

1. 作為文本行動的跨媒介敘事

自從詹金斯將理想的跨媒介敘事描述為一種構筑世界的藝術以來,故事世界這個源自敘事學家戴維·赫爾曼的后經典敘事學概念就成為研究者在闡述跨媒介敘事的文本構成問題時必然調用的概念工具,用以指認和描述一種充滿張力的文本結構,這種結構在承認單一媒介文本邊界性的同時,又注重經由同一敘事符號在不同文本中的復現(xiàn)所實現(xiàn)的彼此之間的意義勾連和跨界融合。正是憑借著對故事世界的發(fā)現(xiàn)和應用,跨媒介敘事得以超越轉述同質故事的跨媒介改編模式,讓每一種媒介文本都貢獻出新的內容與意義。過去關于跨媒介敘事文本構成的研究多立足于以符號學、闡釋學及結構主義為主軸的理論脈絡中,執(zhí)著于將跨媒介文本看作獨立的符號系統(tǒng),側重于深入符號系統(tǒng)內部分析文本構成規(guī)律,并深信跨媒介文本的意義只會生成于各文本之間的互文關系。在此情形下,跨媒介敘事的文本機制變成了符號間的自我繁衍與重生,[6]成為符號與符號之間的互文游戲,深嵌其中且各具特性的媒介物被矮化為中性的、工具性的渠道與載體,故事世界可以與之獨立開來并輕松地從一種媒介移轉到另一種媒介,有學者甚至認為“原本允許同一媒介中跨越多個文本的策略同樣也適用于允許故事跨越多個媒介的情境”。[1](4)這種“故事可以獨立于任何媒介的結構”[7]的觀念根深蒂固,以至于長久以來的跨媒介敘事只是作為更一般的跨文本敘事的特殊情況被關注,從而在單一的結構主義闡釋中失去了它本應極富價值的理論潛力。

媒介物質性探究對跨媒介敘事研究的首要改變,就是將跨媒介敘事在文本向度上的問題意識從純粹的文本結構分析轉移到文本與媒介相互作用下所呈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上,進而試圖回應跨媒介文本如何在媒介技術語境而非文本結構中完成意義產出這一本體論問題。在這方面,語言學家愛德華·薩丕爾留給我們的理論遺產頗具啟示意義。在敘事形式必然依托語言的常識方面,薩丕爾曾指出,“對我們來說,語言要比思維系統(tǒng)更重要。語言是無形的,披在我們的精神上,給它的一切符號性表達以預定的形式……個體的表達看似是自由且無限的,特別是在語言這種最富于變化的媒介之上”。[8]薩丕爾的“語言論文論”雖是對西方近代意識論哲學危機的回應,但這種將語言理解為媒介的觀念及思考卻在后來啟發(fā)了麥克盧漢、波茲曼以及沃爾特·翁等學者的媒介論探究,而后者的超越之處就在于堅定地將處于人和世界之間發(fā)揮建構作用的關系性要素從語言擴展到一切更為泛在的媒介,它們不僅是語言符號成其所是的載體,同時“媒介固有的物質結構和符號形式發(fā)揮著規(guī)定性的作用,塑造著什么信息被編碼和傳輸、如何被編碼和傳輸,又如何被解碼”。[9](30)從這個意義上講,文本世界從來就不只是語言建構的產物,而是更為宏觀的“媒介系統(tǒng)建構”[10]的產物。

媒介加諸文本之上的物質性痕跡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罕見,比如在院線大銀幕上放映的視聽影像必然在時長設置、鏡頭調度和劇情排演等意指策略上與手機小屏中展演的視頻內容不同,而面對面的音樂演奏也往往在情感、風格和體驗上與經由其他“媒介材料”[11]所輸出的音樂存在差異。從這個意義上反觀我們的議題,就會看到所謂故事世界及其描繪的互文愿景至多只是一個極為籠統(tǒng)的描述性概念,并不能針對具體媒介組合之上的跨媒介敘事做出精確而有效的文本策略指導。因為關于媒介物質性的探討已經告訴我們,不同形式的跨媒介組合不僅為特定的跨媒介敘事提供了物質基礎,同時也為棲身其上的內容限定了專屬的詮釋形式和經驗方式,這些形式和方式無法在同一的、內核式的結論中加以辨認。比如以“小說+電影”為基礎的跨媒介文本經驗就不能徹底調用到以“電影+電子游戲”為基礎的跨媒介文本生產實踐中,因為小說的純文字講述會給予讀者更多的想象,而游戲基于各種參數(shù)的操縱體驗則會加速故事世界的具象化,從而導致想象力的瓦解。即便是同一故事世界所輸出的體驗也會因更多媒介的加入而變得越來越具體,進而“在某種程度上破壞了單一文本所建構的邊際”,[12]但過去這種根源于物質性的實例化差異,常常被象征層面的語法形式差異所遮蔽。

質言之,跨媒介敘事的文本構成不只是一個純粹的敘事問題,更是一個深刻的媒介學問題,更多議題的發(fā)掘需要對既往的研究路徑加以調整,將媒介物質性的反思嵌入其中。這倒不是說過往的研究路徑全然是錯誤的,而是說要在與新理論的對話中加以延展,具體體現(xiàn)為:媒介物質性啟發(fā)下的跨媒介敘事研究也相信文本的生成有賴于結構內部的相互作用,但這里的結構不再是象征層面的文本結構,而是下滲到多種多樣的技術媒介所組成的物質性結構中??缑浇槲谋镜臉嫵煞绞?、呈現(xiàn)形態(tài)以及最終的意義彰顯,都需要從這個物質性的結構中加以理解。與此同時,這也提醒我們,對于跨媒介敘事文本構成問題的探究亟須方法論層面的調整,即不再試圖去找尋那種跨越媒介差異的絕對本質主義的文本結構,而是要從文本與具體的媒介語境的互動中探查物質性上的意指策略,呈現(xiàn)更具體、動態(tài)的跨媒介文本生成機制。

2. 作為社會行動的跨媒介敘事

跨媒介敘事終究是一項復雜的系統(tǒng)性工程,除少數(shù)實驗性作品外,絕大多數(shù)跨媒介敘事都是工業(yè)復合體,涵蓋著一系列生產和營銷活動,必然關涉眾多相關的行動者。這意味著,跨媒介敘事不僅對應一種新的文本構型,同時也是一種與媒介有關的開放性社會實踐。如果否認這一事實,那么一些同樣關鍵但卻置身文本之外的問題便無法得到回應,包括跨媒介敘事由什么樣的行動者完成以及行動將在何種框架所設定的標準與一致性中自發(fā)地出現(xiàn)等。這就引出了跨媒介敘事的第二個問題,即作為社會行動的跨媒介敘事,如何形成一個行為的標準化模式?[13]參與其間的行動者如何定義自己在場域中的角色?不同角色又是通過何種方式的互動讓跨媒介敘事得以再生產?這是一個置身于文本之外,但卻與文本密切相關的問題,它保證了跨媒介敘事成為在地的社會性概念,但由于牽涉到文本之外復雜的主體互動關系,因而不能直接從文本中抽取答案。正是在基于社會行動的主體關系搭建方面,媒介同樣可以憑借物質性顯示出其強大的感召力。

正如媒介物質性論述的共識指出的那樣,許多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媒介裝置往往內嵌著調節(jié)人類行動的可能性,就像語言之于意識的預設作用一樣,媒介之于社會實踐的調節(jié)作用也是被預先給予的,具有以隱蔽的方式控制和調整實踐行動的作用。在這種內置的調節(jié)屬性的作用下,世界的某些方面會被凸顯,而其他方面則會被掩蓋。媒介環(huán)境學就曾指出:“由于物質形式決定著人親臨現(xiàn)場的條件差異,因此不同的媒介就具有不同的社會偏向?!盵9](31)彼得斯也指出:“媒介同時也是各種各樣的代理物,各自代表著不同的秩序。由這些各種各樣的媒介傳送的訊息既體現(xiàn)了人類的各種行為,也體現(xiàn)了人類與所在的生態(tài)體系以及經濟體系之間的關系?!盵14]這意味著物質性語境內的媒介研究,就是要透過媒介的信息渠道功能發(fā)掘其對具體傳播情境的限制作用,探究其如何滲入具體的行動場域并對其他行動者的行動及其結果產生影響。對于本文的議題來說,支撐跨媒介敘事得以展開的各式各樣的媒介組合并不只是純粹的物質實體,而是能夠在具體的情境中組織跨媒介敘事的非人類行動者。進言之,媒介總是在與不同社會力量相結合的過程中完成對跨媒介敘事的形塑,包括直接建構起了以跨媒介敘事命名的經驗場域,搭建起了各個行動者之間彼此交互的平臺,為參與其中的行動者提供了一套規(guī)范模板和心理范本,其限制了行動者們的觀察視野,并引導行動者們以某一個方向而非其他方向來鋪展跨媒介敘事。

因此,關于物質性視角下跨媒介敘事的第二個核心議題就可以進一步明確為,思考不同的媒介矩陣如何憑借自身的物質性建構與維系其他行動者們的聯(lián)結形態(tài),以及如何厘定他們之間相對固定的互動關系。如果這一核心議題被明確,那么諸多媒介研究的物質性路徑將就此獲得入場的機會,從而進一步為跨媒介敘事的理論探究打開空間。比如借鑒戴宇辰對三種媒介物質性研究取向的劃分[15]可以得出,從媒介物質性研究的技術理論路徑出發(fā),可以思考不同的媒介組合如何以其自身的偏向來對特定的社會條件和行動場域提出要求,進而作為一種可操作性的實體和強大的他律力量將完成跨媒介敘事的其他行動者們組織起來。從媒介物質性研究的政治經濟學路徑出發(fā),可以思考跨媒介敘事背后的資本主將受眾尤其是粉絲整合進自身的流動與積累中,成為資本再生產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特別是當下智能媒體開始入局跨媒介敘事,這種跨越層級的媒介組合如何在敘事領域發(fā)揮作用是現(xiàn)階段跨媒介敘事研究的盲點,其中最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之一,就是包括數(shù)據(jù)生產在內的消費者勞動如何在智能媒介的物質性作用下成為跨媒介敘事深度邁進的動力來源。從媒介物質性研究的社會理論路徑出發(fā),可以思考不同媒介組合的能動性如何與人的敘事意圖和敘事行動相融合,新舊媒介的比較視野在這里可以顯示價值,比如大眾媒體所架構的跨媒介敘事就與互聯(lián)網(wǎng)入局后的跨媒介敘事在生產制度上完全不同,其間的生產與消費主體都需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

總之,對于作為社會行動的跨媒介敘事來說,對各種媒介所對標的各種社會關系如何在跨媒介敘事這一整體性活動中展開博弈與角逐,將成為物質性視角為跨媒介敘事賦予的又一豐富的話題源泉。

3. 作為感知行動的跨媒介敘事

具身性是跨媒介敘事研究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物質性入射角,首先是基于完整敘事活動本身的內在特性。比如在理解一幅繪畫所內嵌的深意前,我們總是先被色彩和線條激發(fā)的視覺刺激所吸引;在解讀一首樂曲的情感前,我們總是先陶然于旋律所給予的聽覺體驗。同樣,我們總要先震撼于宏大的視聽特效,而后才會思索電影想要傳遞的思想內容。進言之,我們從來都不是在被動收取外部環(huán)境中的客體信息和敘事內容,相反,客體所具有的知覺屬性常常會先在地提供更多隱匿而深刻的知覺信息和審美體驗。從這個意義上講,敘事活動在本質上也可理解為是訴諸身體感官的文本建構和意義生發(fā)過程,以其物質的、感官化的存在幫助敘事完成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的對接。這種理解再一次為媒介物質性思考在跨媒介敘事中的應用打開了思路??缑浇閿⑹滤蛟斓奈谋井a品因其充滿張力性的文本結構在意義生成方面顯示出流動性的特質,文本與文本之間的銜接處往往是受眾游牧與盜獵的場所,再結合敘事實踐本身的具身性特征,跨媒介敘事讓一個擁有綿延意義鏈條,并以深層次知覺體驗和更全面的沉浸在場為事實目標的敘事活動得以實現(xiàn)。

麥克盧漢、基特勒、唐·伊德、彼得斯等學者都曾在其關于媒介物質性的思考脈絡中厘定過身體的重要性,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這些重要的媒介理論在重新發(fā)現(xiàn)媒介的同時也對身體進行了最大限度的解密,“媒介是身體的延伸”“作為技術的身體”等論斷不僅闡述了身體的媒介功能,更探明了身體與媒介技術之間基于物質性的互動關系。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追問媒介技術如何改造身體感知繼而重塑主體與世界的關系就成為媒介物質性研究的又一深刻命題。近年來,在具身概念的指引下,不少學者開始思考媒介物質性與身體感知之間的互動對各類社會實踐的改變。比如有學者從媒介建構身體主體性的角度對新聞真實觀進行了梳理,發(fā)現(xiàn)虛擬現(xiàn)實技術從情境全景化和感官綜合化兩個層面重構了基于文字、圖片、影像等人工物所轉譯的新聞真實,其結果是“受眾成為新聞的參與者、體驗者以及建構者”,將新聞的真實觀從以事實為中心調整至以受眾的體驗為中心。[16]此外,亦有學者從VR等新技術入場影視領域后所產生的一系列新的經驗事實出發(fā),反思和探討媒介的物質性如何改造既往影視場境中的感知方式,從而打造觀眾全新的影像體驗和自我認知。[17]

從媒介物質性的具身維度考察跨媒介敘事,就會發(fā)現(xiàn)在它所營造的敘事情境內,文本與受眾的感官接合方式與只在單一媒介上展演的文本完全不同??缑浇閿⑹聫囊婚_始就在試圖營造多感知維度的具身沉浸感,這固然是其所依附的媒介基礎的物質結構所決定的,但也讓復雜的感官輸出再度被覺察為受眾進入敘事的第一關口,其結果是此前以文字為媒介的敘事活動長久以來加諸給受眾的感官麻痹和意識至上觀念開始瓦解,受眾重新以具身在場的姿態(tài)與文本發(fā)生互動。這也意味著,跨媒介敘事不只是行動者以媒體融合為策略的文本產出手段,更是一種由媒介所引導的身體知覺行為,它賦予受眾以超越單一媒介的豐富在場感,進而在具身層面持續(xù)凸顯以受眾為中心的文化價值。如果說這種鮮明的在場感在大眾傳播時代尚且因媒介技術對身體感官不同步、不全面的延伸而呈現(xiàn)為離身在場的單薄狀態(tài),受眾仍需通過對小說、電影、劇集、漫畫等媒介物的解碼和轉譯方能在想象中復現(xiàn)沉浸感知的話,那么虛擬現(xiàn)實、增強現(xiàn)實、可穿戴設備等新技術在傳播實踐的應用以及在敘事活動中的入場,則使跨媒介敘事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媒介與身體知覺的同構關系,推動跨媒介敘事的受眾從離身在場的間接詢喚向著具身在場的直接吸引轉變,同時也將持續(xù)重塑受眾在跨媒介敘事中的存在方式。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吸引虛擬現(xiàn)實等技術入場跨媒介敘事的目的,是補充與修正此前跨媒介敘事在具身沉浸方面的缺失,進而肯定身體在場所開拓的全新敘事邊界。但這種肯定并非意味著對其他媒介的取代和對此前大眾媒介架構的跨媒介敘事的否定,而是要將離身在場與具身在場統(tǒng)一在一個框架內,這也正是跨媒介敘事在感官層面區(qū)別于純粹的VR/AR敘事的關鍵點之一。

盡管身體感知事實上從未在跨媒介敘事中缺席,但遺憾的是,對身體維度的思考和發(fā)掘在此前的跨媒介敘事中幾乎不被重視,特別是在大眾媒體占據(jù)宰制位置的時代,對身體在場的忽視尤甚。究其緣由,自然與彼時將敘事和傳播活動理解為單純的精神交往和互動不無關系。然而隨著現(xiàn)代性主體觀的動搖、身體意識的覺醒以及后續(xù)的媒介技術越來越重視對人的具身性的開掘,身體感官作為跨媒介敘事的構成要件,其重要性愈發(fā)凸顯,乃至今天出現(xiàn)了以身體在場為主要訴求的跨媒介敘事類型。而隨著越來越多前沿的媒介技術,尤其是愈發(fā)成熟的人機互聯(lián)技術進入跨媒介敘事中,感官維度在跨媒介敘事中的重要性還會越來越凸顯。這同時也提醒我們,跨媒介敘事如何在敘事鋪展的過程中與人的感官相結合,尤其是新的媒介技術如何創(chuàng)造新的具身環(huán)境和知覺方式,進而勾連到跨媒介敘事的內容生產和生產制度,是跨媒介敘事研究的第三個核心議題。

結語

綜上,跨媒介敘事是媒介融合理念催生的媒介文化實踐,它實現(xiàn)了不同類型的媒介文本的動態(tài)結合,是媒介融合這一宏觀命題在敘事領域中的應用與創(chuàng)新。對于這樣一種文化形態(tài),文本闡釋傳統(tǒng)并不能挖掘出其豐厚的社會內涵,諸如政治、經濟、文化等宏大的社會學視角亦很難直抵跨媒介敘事的具體實踐。在此情形下,那些閃耀著絢麗光芒的媒介思想成果構成了對跨媒介敘事展開追問的理論資源。進言之,媒介不僅作為物質基礎形塑并限定了跨媒介敘事的呈現(xiàn)方式,而且作為一種底層邏輯鋪設了跨媒介敘事行為形成與發(fā)生的元框架,由此產生的一個必然后果,即無論是象征層面的文本編碼問題,還是生產層面的組織問題,抑或認知層面的接受問題,都必然受到媒介物質性邏輯的制約。因此,有必要重新調整對跨媒介敘事之跨媒介的認知,嘗試從媒介與人、媒介與社會的物質性關系中進行理解,讓原本被遮蔽的媒介基礎作用被發(fā)現(xiàn),也讓跨媒介敘事中的諸多有價值的問題向人們敞開。質言之,以媒介為中心的跨媒介敘事研究的提出,是為了將跨媒介敘事研究的核心問題從文本與效果研究中轉移到圍繞媒介展開的開放性社會行動中。如此一來,可以將跨媒介敘事研究投放在社會學的研究場域里,打開其本應具有的社會學想象力,從而將其與文本闡釋主義傳統(tǒng)下的跨媒介敘事研究區(qū)別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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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全媒體傳播體系構建與發(fā)展路徑研究”(20AXW005);南京郵電大學人才引進項目“媒介融合背景下國產電影的跨媒體轉型研究”(NYY221003)

作者信息:劉煜(1991— ),男,甘肅天水人,博士,南京郵電大學傳媒與藝術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影視傳播、跨媒介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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