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自然界有兩種美:老鷹古松是一種,嬌鶯嫩柳又是一種。倘若你細心體會,凡是配用“美”字形容的事物,不屬于老鷹古松的一類,就屬于嬌鶯嫩柳的一類,否則就是兩類的混合。有兩句詩說:“駿馬秋風(fēng)冀北,杏花春雨江南。”這兩句詩每句都只提起三個殊相。然而可以象征一切美。你遇到任何美的事物,都可以拿它們做標準來分類。
我說“駿馬秋風(fēng)冀北”時,你會想到“雄渾”“勁健”;我說“杏花春雨江南”時,你會想到“秀麗”“纖秾”。前者是“氣概”,后者是“神韻”;前者是剛性美,后者是柔性美。在同一種藝術(shù)之中也有剛?cè)嶂畡e。如音樂,貝多芬的第三合奏曲和《熱情曲》固然像狂風(fēng)暴雨、沉雄悲壯,而《月光曲》和第六合奏曲則溫柔委婉、如悲如訴。
藝術(shù)是自然和人生的返照,創(chuàng)作家往往因性格的偏向,作品也因而畸剛或畸柔。米開朗琪羅在性格上和藝術(shù)上都是剛性美的極端代表。你看他的《摩西》!火焰有比他的目光更烈的么?鋼鐵有比他的須髯更硬的么?你看他的《大衛(wèi)》!他那副腦里恐怕藏著比亞歷山大更驚心動魄的雄圖吧?他那只龐大的右臂遲一會兒恐怕要拔起喜馬拉雅山去撞碎哪一個星球吧?
達·芬奇恰好替米開朗琪羅做一個反襯?!睹赡塞惿纺乔f重中寓著嫵媚的眼,那輕盈而神秘的笑,那豐潤而靈活的手,藝術(shù)家們已摸索了不知幾許年代,到達·芬奇才算尋出,這是多么大的一個成功!
歷來藝術(shù)家對于剛?cè)醿煞N美分得很嚴。在詩方面有李、杜與王、韋之別,在詞方面有蘇、辛與溫、李之別,在畫方面有石濤、八大與六如、十洲之別,在書法方面有顏、柳與褚、趙之別。這種分別常與地域有關(guān)系,大約北人偏剛、南人偏柔,所以藝術(shù)上的南北派已成為柔性派與剛性派的別名。清朝陽湖派和桐城派對于文章的爭執(zhí)也就在對于剛?cè)岬氖群貌煌?/p>
統(tǒng)觀全局,中國的藝術(shù)是偏于柔性美的。中國詩人的理想境界大半是清風(fēng)皓月、疏林幽谷之類,環(huán)境越靜越好,生活也越閑越好。他們很少肯跳出那“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的宇宙,憑視八荒,遙聽諸星奏樂。他們以樂天安命為極大智慧,因此,他們的詩也大半是微風(fēng)般的蕩漾,輕燕般的呢喃。過激烈的顏色、過激烈的聲音和過激烈的情感都是使它們畏避的。他們描寫月的時候百倍于描寫日。《二十四詩品》中只有“雄渾”“勁健”“豪放”“悲慨”四品算是剛性美,其余二十品都偏于陰柔。我讀《舊約》、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彌爾頓的《失樂園》諸作,才懂得西方批評學(xué)者所謂的“宇宙的情感”。回頭在中國文學(xué)中尋實例,除著《逍遙游》《齊物論》《論語》章,陳子昂《登幽州臺歌》,李白《日出行》諸作以外,簡直想不出其他具有“宇宙的情感”的文字?!靶蹨啞薄皠沤 薄扒f嚴”諸詞都只能得其片面的意義。
(選自《談美·談美書簡》,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