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的女兒回憶, 抗戰(zhàn)前, 家里有個(gè)從上海買來的圓形大自鳴鐘,掛在墻上,圖案這么一日日對峙著,很是乏味。于是, 豐子愷取下來,用油畫顏色把鐘面涂成天藍(lán)色,添上幾條碧綠柳絲,再用黑紙板剪出一對飛燕,把它們粘在分針和時(shí)針上,這樣,隨著指針走,鐘面上就有一對飛燕在柳間追逐,平添畫意。家里的人欣賞不已,拿鐘面玩猜時(shí)間游戲,連鎮(zhèn)上的人都跑來看——豐子愷常畫楊柳和燕子,他的外號就叫豐柳燕,柳和燕是隨處可見的家常樹木禽鳥,他的審美是隨筆可見之物,他的天堂就在眼中手上。即使在抗戰(zhàn)流離遷徙的途中,以牛棚改造的小屋,他也會收拾得干凈整齊,一床一椅,掛上恩師或友人的字畫,架上擺著路邊攤買來的粗陶直身小酒杯。哪怕懷念著千里之外被炸得遍地廢墟的緣緣堂,滿抽屜的湖筆,但仍然全力經(jīng)營出身邊小小的避難所。
1937 年日軍侵華后,豐子愷攜帶家小十一口逃難,入湘,入桂,入贛,逃警報(bào),避敵機(jī),住過墳場對面,也宿過豬圈旁,一家人分頭逃生,連續(xù)兩年的除夕,都不能相聚。折磨到抗戰(zhàn)成功,他靠賣畫和變賣家當(dāng),才湊足盤纏,山一程水一程地回鄉(xiāng),這段時(shí)間的日記里,充滿了疲色。唯一可喜的,是沿途買到的民間器什:竹籃、竹碗和竹盒,豐子愷還細(xì)細(xì)摹寫了土階茅屋中的窗紋,欣然于它的平易靈動,嘉許木工的審美——即使在逃難途中,美,也是他最大的安慰。
那本記錄輾轉(zhuǎn)逃難的《子愷日記》,是我在哈爾濱買的,朝行暮宿的旅途中,讀一本流離日記,這雙重的流動感,讓我恍如坐在水邊看水紋,所有搬家、搶車票、找車船的艱苦,都記憶模糊了,只記得那廣西竹匣的別致:它是上下兩層竹盒,以竹絲在一側(cè)相連,當(dāng)?shù)厝私小帮埌?,就是上工時(shí)帶的飯盒。我覺得饒有趣味就記住了,我想,我記住了豐子愷愿意讓我記住的,也讓他一展愁顏的,世間美好之物。“門前溪一發(fā),我作五湖看”,聚焦于最微小的明凈,讓它來徹洗眼目吧。
(摘自“黎戈” 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