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子挺
港灣里是密密麻麻的船只,海岸上是黑壓壓的人群。太陽給海面撒上一層黃金,浪花托舉著船只逐漸遠去。他們說對岸是希望,那這里的是什么呢?那留下的人是什么呢?是被拋棄了嗎?那年我才七歲,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完全不能理解。大人們安撫留守的孩子:你們是留下來的種子,你們是未來的希望。
我像一顆被丟棄的種子,在陰暗潮濕的角落生根發(fā)芽。年幼的我與父母分離后,世界對于我而言一下變得恐怖起來。我本能地排斥未知的事物,避開人群和社交,試圖逃離世界。我總是畏畏縮縮、躲躲藏藏,但有一個人看到了我。她的目光穿透了黑暗照在我身上,我朝著光的方向生長,最終看到了陽光,于是自閉的種子也開出了燦爛的花。
這道目光來自我的奶奶,但我一開始便覺得這道光刺眼。我和奶奶是兩個相反的人:她樂觀開朗,我死氣沉沉;她落落大方,我唯唯諾諾;她四海交友,遇人能侃侃而談,我碌碌寡合,不善言辭。她的世界總是歡樂明亮,而我只愿藏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喜歡把自己藏在海邊的巖石縫里。我常常一個人坐在巖石上,眺望著,眺望著——看漁船出行又歸來;看太陽東升,跨越一整片海,在西邊沉下;看大海喧鬧一天,晚上安靜入睡。我會從這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每一塊石頭都有我留下的痕跡。漁民會最大聲地呼喚:今天收獲了多少?。繚M載而歸的時候,笑聲會漫開在海面上;收獲少時,會罵罵咧咧,埋怨天氣不好。最后還是會樂呵呵地回家,因為家里做了好菜,孩子和老婆等著他回家。時常會有一家人出來散步,他們總是很安靜,牽著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累了就依偎著看日落。講起悄悄話時,三個人會心一笑;打鬧時,濃濃的笑意藏不住,便從嘴邊傳出。年輕的情侶也愛到海邊,他們面向大海許下誓言,談天說地,一起描繪美好的未來。我也會想,我的未來在哪里?我躲在角落里偷窺他們的幸福,好像一切都離我很遠。
其實不會有人找我,除了奶奶。我以為我躲著世界,其實只躲著奶奶。也許是握了一輩子的鐮刀,她的背也彎得像把鐮刀。她每次找我都需要拄著拐杖,走一段路,抬起頭四處張望,看看我在哪兒。爬到巖石上對她來說更是個難題,但她每次都能找到我?!罢业嚼玻∥覀兓丶页燥埌??!彼袷窃谕孀矫圆?,這使我十分惱怒。于是某天我特意藏得十分隱蔽,用石頭壘起來堵住洞口。等了許久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睜眼時是奶奶抱著我,她也不惱,眼睛里閃著比星星還亮的光。“藏得可真好,奶奶找了好久咧!”她抱緊我,臉貼著我的臉,暖暖的?!梆I了吧,我們回家吃飯吧。”我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小小的我感覺自己被拋棄,又怨又恨,悲傷又無助——自己都放棄了自己,只愿把自己藏得深深的,不想被注意到??善幸粋€人非要跟著我、關注我,我感到不自在,躲著她、故意氣她,把她推得遠遠的。我藏了許久,探出頭來,發(fā)現(xiàn)她還在找我,一刻也未放棄過。我羞愧又感動。
許多年后,我讀到了《我與地壇》,作者看著偌大的地壇,猛然發(fā)現(xiàn)“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我也才發(fā)現(xiàn),海灘上我的每一個腳印旁都有奶奶的拐杖留下的小坑。
我還喜歡把自己藏在小書屋里,那是一間柴房改成的書屋,小到只能放進一張桌子和一張草席。這里照不到陽光,哪怕是白天屋子里也是黑黑的。小屋里有個小窗,我總是癡癡地望著窗外:若有大雁飛過,我會問他們是否載著我的信;若有月明高照,我會想千里外的父母和我看的是不是同一個月亮;若是陰雨綿綿,我必會唉聲嘆氣;若是電閃雷鳴,我定是又恐又驚。窗外景色變化萬千,窗里的人卻總是抑郁寡歡。窗外的聲音很豐富,比如奶奶喊著:“好肥的鳥哦!快看快看!”“好大的月亮哦!看到?jīng)]?”“打雷了,仔啊,怕不怕呀?奶奶在哦,不怕的?!毙〈俺闪宋覀儨贤ǖ臉蛄?,我坐在窗前看她澆菜,給她遞水。她在我的窗前放烤紅薯、芒果、石榴,每天都插上一朵小花。她總是在我的窗邊晃來晃去,但從未逼我出去,也從未闖進我的小屋。她允許我藏匿,也理解我為什么藏匿。
可藏匿是不被眾人接受的。一個躲在角落的孩子就是異類,就是軟弱、自閉,而這些都是不被允許的。與我一般大的孩子嘲笑我,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能躲去哪兒。我的奶奶呀,像個英雄一樣趕到我身邊,把我藏在她身后。我呆呆地望著奶奶的背,這么瘦小的奶奶的背卻像墻一樣又高又寬,擋住了所有的攻擊。她雄糾糾氣昂昂地罵走了那群孩子,又馬上轉(zhuǎn)過身來捂住我的耳朵:“不聽他們亂說哦!不聽他們亂說哦!”那是父母走后我第一次放聲大哭,原來我還可以藏進奶奶懷里。
大人們也不喜歡我這個孤僻的孩子:“成天不見人,怕是有什么病哩?”奶奶立刻反駁:“我家孩子好著呢!”“我看就是你慣的,哪有孩子這樣,跟個怪胎似的。就得多逼著,不說話就打,多打幾次就好了?!蹦棠萄劬σ幌戮偷蓤A了:“誰敢打?她自己愛呆著就呆著,不想說話就不說,愿意做什么就做。誰都不許欺負她!”許多人想“拯救”我,將我硬生生地從角落里拖出來,讓我成為一個“正常人”,變成一個“懂事”的孩子。只有奶奶告訴我:慢慢來,不必勉強自己。
后來啊,我嘗試和世界溝通,漸漸接受了奶奶,慢慢接觸了書籍。奶奶讓我每天都給她講故事,其實她根本聽不懂,還強撐著不讓自己睡著。我把書房的一半分給奶奶,她立刻歡喜地給屋子裝上了燈。房間一下光明了,心里仿佛也亮了。我會藏在明顯的石頭后面,不讓她找太久。等她找到我,我們就一起看日落,牽著手一起回家。我告訴她我在海邊藏了個大寶箱,里邊放著我的寶貝,還有很多很多寫給爸媽的信。奶奶紅著眼睛問我:“怎么從來不說想爸爸媽媽呀?”我沉默了很久,大概是因為表現(xiàn)得不在意,就顯得沒這么可憐吧。奶奶似乎比我還要委屈:“你看大海,好大好大,所以里邊藏著很多東西?!彼嗣业哪X袋,“可是你這么小,為什么裝著這么多心事呀?”奶奶那閃著淚光的眼睛亮亮的,仿佛能看清我所有的心思,但她從不戳穿我劣質(zhì)的表演,只是默默守護我的自尊。
我到了上初中的年紀,那段時間家里的親戚總來勸說奶奶:“她早該下田干活兒了,你總不能一直護著她吧?!薄斑€小著呢,不去不去,讓她念書,她喜歡讀書。”“她這樣能有什么出息呢?早點出來分擔家里的活兒吧!”“她會有出息的!我就要供她念書!”這一次輪到奶奶把我藏起來了,把我藏在純粹的環(huán)境里,把我藏在沒人打擾的地方,幫我抵擋所有的閑言碎語。哪里只是這一次呢?是每一次,她一直都把我藏在她的懷里。
又是一個晴天,與父母離開那天的陽光一樣好。這時的我完全走出來了,與父母和解,更是與自己和解。我不用再藏在巖石縫或小屋子里,我已經(jīng)能坦然地面對現(xiàn)在的生活,盡管花了很長時間。
“快看,那有個寶貝!”奶奶用力地向我揮手,興奮地喚著我,眼里的光比太陽都亮。她的背又直了起來,好像枯萎的樹枝長出了新的枝干。她丟下拐杖,走近大海,她慢慢地挪動,海水沒過膝蓋,打濕了褲子……我害怕她出事,趕緊將她往岸上拖,她倒像個沒事人,嬉皮笑臉地說:“拿到了?!?/p>
我們祖孫二人癱坐在沙灘上,我一看,哪是什么寶貝呀,一個黢黑的椰子。奶奶嚴肅地看著我,鄭重地說:“這是爸爸媽媽寄給你的。”我愣住了,她好像又忘了,我已經(jīng)比她還高了,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看她認真的表情,我忍住不笑,故作正式地要將這個“寶貝”裝進“寶箱”。奶奶趕忙攔住我:“這是個種子!不能藏起來!”她拉著我走到陽光底下:“把種子種在陽光下,以后它會長成高大的椰子樹?!?/p>
我站在陽光下,我想告訴奶奶,在許多年前你就種下了一顆種子,那顆種子病懨懨的,險些腐爛在陰暗的角落,是你給種子帶來了一束光,是你引著種子走向光明,是你給種子撒下“包容”“希望”和“愛”的養(yǎng)分,讓它茁壯成長。
對于藏匿,許多人認為解決的方法就是曝光,陽光底下,藏匿無處遁形。這恰恰會適得其反,也許短時間內(nèi),人們會看到藏匿消失了,但陽光的背面,藏匿在悄悄擴大。面對我的藏匿,我的奶奶沒有讓我繼續(xù)沉溺、墮落,也沒有生拉硬拽地將我暴露在陽光下。她注視著藏匿,并不認為它恐怖,她甚至保護了我的藏匿,讓我有喘息、思考的空間。她理解我、包容我、相信我,她給我一點點光,伸出一只手,給我一個方向,讓我自己從藏匿走向光明。
藏匿也許是一種自我保護,也許是一種自我療傷的方法。藏匿是一個中性詞,它總是存在,在生活的每個角落,它也應該存在,每個人都需要藏匿。
種子也許會在藏在陰暗的角落,但總會向陽生長。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