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食欲
《雷雨》里有一句臺詞:“一步走錯,就步步走錯了?!边@是魯侍萍對女兒四鳳的告誡。她的人生走上了錯誤的道路,而她,希望女兒不要走錯。
這句話,我媽媽也經(jīng)常跟我說,尤其是我考入這所民辦外國語學校的時候。她認為小升初是我走得最錯誤的一步。這所學校的學生不僅成績水平遠低于我曾就讀的小學,有的還喜歡抱團交友,舉止稍顯特立獨行的學生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排擠。這里就像非洲的荒原,角馬成群結(jié)隊地跨越河谷,而落單的則會陷入危機四伏的境地。開學不到一個月,班級里已經(jīng)分出了陣營。課間和午休時,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誰和誰把椅子拉近聊起了天、誰和誰每天一起去樓下的小賣部買零食、誰和誰放學一起回家……
當然,也有不少同學落單。一個因體毛過多而被起了外號“錫林郭勒大草原”的女生,每個課間都獨自安靜地坐在書桌前畫畫;一個因家住北京郊區(qū),每天必須凌晨4點起床趕城際大巴上學的男孩,則總在午休時間趴在桌上昏睡;一個在開學自我介紹時把自己的名字放進藏頭詩里的學霸女生,則被人指責“做作”和“自命不凡”,因而很難交到朋友……
每當我看到別的學生親密地嬉笑打鬧時,心中就會產(chǎn)生一股焦慮。倒不是說我渴望他們的友誼,而是我害怕遭到孤立后要承受的痛苦。我也開始觀察和尋找伙伴。班里有兩個女孩經(jīng)常聚在一起。她們成績中等,看起來家教很好、性格開朗。我很想和她們做朋友。我開始嘗試著帶一些零食給她們,即使放學回家不順路,也會跟她們一起先走一段,然后再自己折返回公交車站坐車。經(jīng)過一個學期的交往,我自認為已經(jīng)和她們成了朋友。我們課間聚在一起,放學后手拉手到商場打電動;去文具店買墨水里帶有工業(yè)香精氣味的簽字筆,以及印著我并不認識但她們非常喜歡的明星的筆記本。
我印象極深的是,每到周末,我們會在哈德門飯店門口的空地見面,然后去附近的肯德基寫作業(yè)。選這家肯德基是有原因的。我們班里有個陽光帥氣的男孩,愛好打籃球,十分受女孩歡迎,可謂是初中生里的“芳心縱火犯”。但他非常調(diào)皮搗蛋,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優(yōu)越感。據(jù)說,他家坐擁哈德門附近兩條街的底商,這家肯德基也是他家的財產(chǎn)之一。和我一起玩的兩個女孩中,有一個很喜歡他。她把聚會地點定在這家肯德基,就是期待能偶遇那個男孩??墒?,我們一次都沒有見過他。我猜測:家中擁有肯德基店鋪的人,恐怕是不會來吃肯德基的。
初一的第二個學期,班里選三好生。我的各項成績和榮譽都達標,成了候選人之一。我很自信:我是一個沒有被排擠的學生,我是受歡迎的。至少那兩個女孩會給我投票,她們也答應了會在匿名投票的票面上寫下我的名字。
但是,在投票結(jié)束后的課間,我卻在廁所的隔間里聽到外面有幾個女孩一邊洗手,一邊說不要選我。她們說班里很多女孩都聯(lián)合起來了,一致認為不該給我投票,男孩們也答應了。我靠在廁所隔間的墻上,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算大家不喜歡我,也沒有必要聯(lián)合起來讓其他人也不給我投票吧?
投票結(jié)果在當天放學后就出來了。那天傍晚,我照例留下來幫班主任打掃教室衛(wèi)生。她坐在講臺前清點著票數(shù),突然跟我說:“你怎么只有兩票?”其中一票還是我自己投給自己的。
我拿著掃帚,怔愣在原地。我不敢相信,就算其他人都不愿意給我投票,我那兩個好朋友總該投我吧!我是哪里得罪了她們嗎?我仔細反思自己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實在找不到有什么原因讓她們?nèi)绱讼訍何摇?/p>
班主任看起來很疲憊,她看了看所有的票,告訴我:“沒關(guān)系,三好生這么重要的榮譽,是要多方面考慮的。投票只是一個環(huán)節(jié),占的權(quán)重不大。老師們是有量化標準的,學校也有評價三好生的準則。你別太把投票的事情放在心里!”
我松了口氣。我上小學時從沒注意也沒在意過這些。但來了這所初中,我得小心翼翼地做好方方面面,我可不能再和三好生失之交臂了。
“再說了,你是班里的紀律委員,還是英語課代表,”她嚴肅地對我說,“你幫了老師很多忙,你就是老師心中最好的人選。”
她看起來特別溫柔,這讓我忍不住把在廁所隔間里聽到的事情告訴了她。跟她說的時候,我還十分丟人地哭了。我特別委屈,想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就說嘛!”班主任叉著腰,看起來很生氣,“這幫孩子肯定私下搞事兒了。你放心,老師是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的?!?/p>
我還是意難平,但老師似乎無暇顧及我內(nèi)心的波動了。她有一大摞作業(yè)等著批改,在這之后還要騎著自行車去接她的女兒放學。她推了推因汗水而不斷滑落的眼鏡,問我:“班里最近課堂紀律很不好,期中考試好多同學成績都下滑了。你能幫老師找出原因嗎?”
我點點頭。班主任遞給我一個嶄新的筆記本:“這個叫‘紀律本。你把上課說話、搞小動作、下課欺負同學的學生名字寫下來。老師要找他們談話。我們一起幫助他們改正錯誤、提高成績,好不好?”
那天放學,我坐在公交車里,捏著老師給我的“紀律本”,思考了很久。
我決定不再黏著那兩個我曾當作朋友的女孩。我開始一個人吃午餐,一個人坐車回家。我挺享受獨處時光的。至少在一個人的時候,我不用改變我的喜好,買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帶著香味的簽字筆,或者浪費時間了解某個成立不到兩年就解散的明星組合。我認可別人是有可能不喜歡我的,也同樣認為自己不該虛情假意、虛與委蛇地迎合他人的喜好。這種孤獨感反而讓我變得很自洽:我忽略被孤立的傷心,重視獨處的自由。
小升初的受挫,讓我充分意識到,升學這件事,只靠父母是不行的。如果我想“逆襲”,考上一所好高中,就得自己努力。我每天會提前半小時起床,做一套數(shù)學卷子;我在車上吃早餐,邊吃邊收聽新聞廣播,給自己的語文寫作積累時事素材;大部分課間我不會離開座位,我會盡可能地在學校里完成當天的作業(yè);就連從公交車站走回家的那10分鐘路程,我都會聽一段英文演講。而這一切,父母都不需要督促我。因為我已經(jīng)是個大孩子了,我可以自己給自己“打雞血”了。
每天上課,我的課桌上都擺著兩個本子:左邊的是記錄課堂內(nèi)容的學科筆記本,右邊的則是班主任給我的“紀律本”。我一邊聽講,一邊觀察教室里的情況,把說話、做小動作的同學的名字都寫在“紀律本”上。下課后,我再把“紀律本”交給班主任。班主任在放學前的班會上點這些同學的名,讓他們留堂補習。
同學們都恨我。他們甚至給我起了外號,叫我“小眼睛”。帶頭起哄的自然是那位哈德門男孩。他上課搗亂次數(shù)最多,也被我記得最多。他稱我做值勤紀律委員的那天為“黑色星期三”??墒牵艺嫘南嘈虐嘀魅伟阉麄兞籼檬菫榱思m正他們的錯誤、提高他們的成績。每當我看見有同學不好好學習或者不努力爭取升學的榮譽,都會替他們著急,希望他們能為自己的前途負責任,但沒人愿意搭理我。
有一次,哈德門男孩被逼急了。我記得那是某個學期的最后一天,哈德門男孩計劃去天壇公園打球。他抱著他的籃球,堅決不肯放學后留堂。班主任斥責他:“不要這么自以為是!世界不是圍著你轉(zhuǎn)的!”哈德門男孩把籃球一摔,踩著椅子,用大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一板一眼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老師、同學、家長都得圍著我轉(zhuǎn)!我就是太陽!”
班主任都被氣笑了。我一直很佩服這個中年女人。她個子比我還要矮小些,又那么瘦弱,是怎么忍受我們這群青春期的小壞蛋的?每次看到她趴在小山一樣的作業(yè)本中批改勾畫時,我都覺得她佝僂的后背會迸發(fā)出什么神奇的宇宙射線。每一秒,她疲憊的面容和她無時無刻不發(fā)作著的腱鞘炎,似乎都在為她所背負的生活與工作的重擔無聲地咆哮著。
那天,哈德門男孩還是擅自離校了。在黃昏的慘淡光線下,我和班主任兩人做著期末大掃除。我們把同學們的椅子倒放在課桌上,然后仔細清潔課桌下的地磚。當把哈德門男孩的椅子翻過來時,我們發(fā)現(xiàn),他故意將十幾塊口香糖粘在了椅子的底板上。他知道每個期末都是我在做大掃除。這是他對我幼稚的報復。我和班主任跪在地上,拿著兩把小鋼尺,一點一點地把椅子上的口香糖鏟下來。
鏟著鏟著,班主任突然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將我拽到走廊里。她指著走廊上榮譽櫥窗里一張初三學姐的照片說:“你這位學姐,中考考了崇文區(qū)狀元,進入了北京四中。咱們學校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人能考上北京四中了。那可是全北京乃至全中國最好的高中!”
我看著櫥窗里學姐那張稚嫩的臉,沒有聽懂班主任的弦外之音。
“你別鏟口香糖了,回家學習去吧!”說著,班主任快步走回教室,把我的書包拎了出來。她伸手推了我一把,好似要把我立刻攆進北京四中的校門似的。落日的余暉灑落在她的眼鏡鏡片上,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她對我近乎懇求的期待。
我的初中,是我一生中最努力的三年,比之后準備高考、國外留學甚至開公司創(chuàng)業(yè)都要努力?,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努力并不完全是為了自己,其實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她。至少,我要配得上她對我的認可吧?我絲毫不介意成為她的“小眼睛”,只希望她能工作輕松、生活愉快,她的慢性胃病和腱鞘炎能早點好轉(zhuǎn)。
成年后,我還經(jīng)常和哈德門男孩聊起這位班主任。哈德門男孩對她仍懷恨在心,說她簡直毀了他的初中生活。他覺得自己總是被她當眾羞辱,這讓他有段時間非常缺乏自信。我極力維護班主任,但我有點心虛。畢竟我也作為“小眼睛”參與了哈德門男孩的“初中生活毀滅行動”。
很多時候,一個學生憎恨了一輩子的老師,卻是另一個學生的恩師。反之亦然。
“不過,你那會兒真覺得自己是太陽嗎?”后來我問他。
哈德門男孩臉一紅,承認:“我那會兒確實腦子有病。”
(摘自《媽!這是我的人生》,人民郵電出版社,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