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明
1992 年的夏初,我高考落榜。寒窗十二載,除去多認了幾個字外,什么本事也沒有。一周之后,我跟著堰橋凈化廠的施工隊,遠赴河北省秦華制藥的工地打工。
隊長老陸給了我一套錘子、鏨子,還有幾副白紗手套,并在厚厚的墻上畫了尺寸,要我鑿個大洞,他說是施工隊安裝的管道,下午將通過這個洞口往另一個車間延伸。
墻是實砌墻,砌磚料是高標號的水泥。我使出洪荒之力,耳朵都震聾了,才剝掉墻皮鑿下幾塊碎磚。黎明時分下肚的饅頭和稀粥,很快化作汗水揮灑一空。想脫掉被鏨子磨得血刺呼啦的紗手套,換只新的,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掌心的嫩皮,不知啥時已和手套粘上了,使勁一扯,疼得“哎呦喂”大叫一聲。聲音驚動了在工地上四處巡視的老陸,他過來瞅了眼我的進度,搖搖頭,指著正在裝管道的一組人,說:“去那邊幫忙吧!”
管道安裝組的頭兒名叫阿秋,五短身材,正方形的臉上嵌著一雙好像永遠睡不醒的瞇瞇眼,無論看誰都是眼皮一抬、精光一閃。他手下有三員大將,癆病鬼般的羅世興,結實得像座鐵塔的薛兵,以及喜歡吹胡子瞪眼的高亞榮。阿秋沒什么文化,但是個孝子,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我愛讀愛寫,就安排我每周末抽些時間,給他母親寫封家書。羅世興算不上元老,但在我這個菜鳥面前,出盡了風頭。我螺絲擰錯方向時,啪一個毛栗子;我腿腳跟不上趟時,啪一個毛栗子。薛兵長了一身肌肉疙瘩,倒是個講道理的人,這個皮膚雪白的漂亮小伙還不到而立,已經(jīng)在工地干了十來年,經(jīng)驗豐富。他一旦發(fā)現(xiàn)我操作失誤,也不說話,就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哼,我很知趣,會立刻停下請教。高亞榮比我略大幾歲,此人趾高氣揚、小肚雞腸,經(jīng)常和別人發(fā)生口角。
施工隊的廚子兼出納姓潘,五十來歲,胡家渡人。老潘有一頭花白的卷發(fā),松散得如同一堆隨時會飛掉的蒲公英。他身材瘦高,說話尖聲尖氣,站立時喜歡兩手叉著腰,工友們背地里叫他潘公公。
施工隊為了趕進度和節(jié)省開支,聘的基本都是熟練工,像我這樣的菜鳥很少,于是我每天忙碌得像一頭六條腿的工蟻。鉆眼、打洞、搬材料、裝設備、粘保溫棉,在工地上來回不停地穿梭。每天的上工時間是十個鐘頭,除了吃飯上廁所,很少有休息的時候。走出校門時我一百零八斤,一個月后,堪堪剩下一百斤。
整個施工隊連我在內(nèi)十五人,除開老陸和老潘在附近招待所長包一個房間外,其他人都住工地。我們做凈化工程的,泡沫板和彩鋼板隨處可見。工友們將輔樓的空車間辟作宿舍,裝上了日光燈,用泡沫板搭了條寬闊的大通鋪。我剛到的時候,通鋪還有余位,但已被別人堆了行李雜物,老陸幾次提醒來了個新人,也沒人愿意騰地方,不過,我從小過慣了隨遇而安的生活,對此并不介意。我撿了幾塊大點的邊角料,用鐵絲串在一起,搭了個三角形的抗聯(lián)地窩子,到了晚上,就像狗一樣匍匐著鉆進去睡覺。
夜深人靜,當周圍的鼾聲此起彼伏時,我常常從獨門獨戶的窩棚里爬出來,溜到外面坐著想家,有時也會抑制不住情緒而落淚。
仰望深邃的星空,我想,兒行千里母擔憂,此刻母親必定也沒睡。她或許戴上了老花鏡,在昏暗的臺燈下為我和妹妹縫縫補補,家中那盞四十瓦的燈,她獨處時是舍不得開的;她或許心不在焉地看著那臺十四寸的電視,期待著兒子歸來的敲門聲;她或許正在上完中班回家的漆黑路上,那是一段沒有路燈的河邊小道,她曾經(jīng)牽著我的小手走了好多年。
日子在忙碌中度過,八月中旬時,工程已接近尾聲。上過工地的人都知道,越是接近完工,越要加班加點。每天的上班時間從一開始的10 小時,增加到14 小時。
突然在一個傍晚,還沒等我們放下飯碗,老陸就給大伙發(fā)上一圈煙,然后壓低聲音開起了短會。原來,我們制作管道用的冷軋薄板,最近越丟越多,幾乎到了無板可用的地步。這種比白紙略厚些的薄板當時主要靠國外進口,一張就值好幾十塊錢。老陸和老潘明察暗訪,發(fā)現(xiàn)是被同一個工地的土建工人所盜。為此老陸找過土建公司老板,好話說了幾籮筐,懇請他對手下嚴加管束,以免日后雙方鬧出不愉快。對方敷衍了幾句,根本沒當回事。老陸脾氣向來很好,但是把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跟我們開完會,立刻去派出所報了案。
當晚,幾輛警車呼嘯著沖到工地上,從土建工人的宿舍里,抄出大約兩百來張冷軋薄板,還帶走了幾個人。按理,人贓并獲,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是,老陸的眉頭反而越發(fā)緊蹙了,他打內(nèi)心并不想事情發(fā)展成現(xiàn)在的局面。這個不平靜的夜晚,對于闖蕩江湖幾十年的老陸來說,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祥感。
果然,第二天清早,土建公司姓王的二把手,被稱為王老虎的家伙,帶了幾十個人氣勢洶洶地沖上主樓的四樓,而我們正在四樓新車間里干活。王老虎面如鐵板,態(tài)度十分囂張。他要求我們馬上停工,把所有材料搬走,已吊裝好的管道也要拆走,理由是主樓的土建工程完工之后,還沒經(jīng)過甲方驗收,我們提前進場屬于違規(guī)操作。
他們分明是有備而來,阿秋上前跟他爭辯了幾句,立刻被幾個壯漢團團圍住,動彈不得。老陸此時趕來了,勸說道:“咱們都在甲方手下吃飯,甲方是同意我們提前進場的,這兩天裝完,我馬上撤走?!蓖趵匣⒗湫σ宦暎骸澳眉追綁何??老子不吃這套!”命令手下:“把他們的管道,還有設備,所有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從窗戶扔下去!”
看著對方幾十號人,工友們面面相覷。我一聽急了眼,這可是施工隊數(shù)月來沒日沒夜趕出來的活,為了這些冷冰冰沉甸甸的管道和設備,全隊包括我在內(nèi)不知掉了多少肉,添了多少傷。眼看他們準備動手,我把我的百來斤皮包骨頭擋住窗口,大聲喊道:“有種的,先扔我下去!”我平時沉默寡言,幾乎沒人注意我的存在,但此刻暴跳如雷,聲音像一支又高又尖的沖鋒號突然吹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幾個土建工人上前想把我拉開,發(fā)現(xiàn)我的工友們都已經(jīng)聚到了我身邊,薛兵、羅世興、高亞榮和我肩并著肩,此刻我們同仇敵愾,憤怒到了極點,每個人都不說話,但是每個人都攥緊了手里的工具。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一聲大喝:“ 住手!”如同平地響起一聲驚雷,秦華制藥的保衛(wèi)處譚處長,出現(xiàn)在車間門口,身后緊跟著一個大汗淋漓的人,是趕去保衛(wèi)處報信的廚子老潘。譚處是個身材高大的軍轉(zhuǎn)干部,他代表甲方管理整個工地的安全。王老虎欲跟他爭辯,譚處眼睛一瞪:“給我滾出去,要不要我給你開個停工整頓的通知?”王老虎知道譚處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不甘心地朝我們指了指,帶著手下悻悻而去。
老陸恭恭敬敬地給譚處點了根煙,并由衷地表示了感謝,譚處說:“陸工啊,這些土建工人很野蠻的,我保得了你今天保不了你明天。”然后吐了個煙圈繼續(xù)說,“你們四樓的活還是先停一停,先去輔樓主機房干吧。這邊已經(jīng)裝好的,我會幫你打招呼,不然,他們還會來找岔子?!崩详懜屑さ攸c了點頭,給譚處塞了包煙,譚處匆匆下樓去了。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由于剛剛太過激動,右腳撞到了鋒利的彩鋼板口子。球鞋前端被劃破的位置正在滲血。
老潘騎著買菜的二八大杠,帶我去街上的診所包扎了一下。醫(yī)生告訴老潘,這孩子傷口割得很深,至少要休息半個月。老潘帶我回到工地,向老陸轉(zhuǎn)述了醫(yī)生的話,老陸就讓人買回無錫的火車票去了。也不僅僅因為我腳受傷,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甲方今天付了十萬塊承兌匯票,剛好讓我這個傷員帶回堰橋廠部。那年頭的賊特別多,心細如發(fā)的老潘叫我找了條干凈褲衩,然后把匯票縫在了貼肉的一面,第二天,我就貼身穿著這條堪稱天價的褲衩,登上了開往無錫的列車。
那天,騎車送我去火車站的是阿秋,二八大杠的坐墊很高,他的腿又短,因此呼哧呼哧蹬得很吃力,我心里過意不去,說道:“師傅,辛苦你了。”阿秋說:“勿礙緊,小范,你學東西蠻快,就是力氣小,不大適合干這行?!蔽艺趹M愧時,阿秋又說道:“不過你很有骨氣,要不是昨天擋一下子,咱們個把月的活就白干了?!闭f話間,秦皇島市火車北站就到了。人潮涌動的檢票口,幾個熟悉的身影高高地攀在護欄上,向我們拼命揮手,那是世興、薛兵、亞榮,他們頂著老陸扣工錢的威脅,送我來了。
到達無錫火車站的時間已是凌晨兩點多,廠里專門派了輛車,直接把我接到了廠長家里。廠長從我手中接過皺巴巴的匯票,竟然非常激動,看我一臉不明白的樣子,他告訴我廠里的資金已經(jīng)捉襟見肘,甲方再不給錢,他都不知道怎樣去應付供應商了,我聽得似懂非懂,很快在沙發(fā)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時分,一輛摩的把我從公交車站送到了村口。遠遠望見家門的那個瞬間,一股暖流從心底涌向全身。雖然出門打工僅三個月,但感覺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我渾身破衣爛衫,受傷的腳上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蓬頭垢面,如同哪里來的流浪漢。母親坐在門口擇菜,看到我的時候,竟然愣了好大一會,直到我叫了一聲媽,她才反應過來。她從小馬扎上站起身,一只手緊緊摟住了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心疼地撫摸著我黑瘦的臉龐,淚水從眼角的皺紋里溢了出來。
我從衣服的夾層,摸出一疊帶著體溫的工錢,交給了母親。
這是廠長今天上午剛付給我的一千二百塊,是我辛苦打了三個月工的血汗錢,比母親的工資整整多出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