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南大學客座教授。已有200多萬字小說、散文,相繼發(fā)表于《中國作家》《鐘山》等期刊。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揚州在北》《蘇南的雪》《琉璃紅璃琉黃》、散文集《凰川灣里的中國》等。
家在蘇南山區(qū)一個緊貼太湖的大山灣里。我家的兩間青磚瓦房是土改時從地主家分得的。拿房時,因松木的隔墻被日本兵拆去修了作戰(zhàn)工事,是娘自制土磚,由爹將屋子砌了兩道一人高的土墻分隔,一間成了堂屋、灶房,一間分為前后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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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總是將堂屋收拾得井然有序,所有的鐵鈀鋤頭都倒掛在靠房的隔墻上。中堂半墻,壓在土墻上方的那根木梁上,掛著幾支垂直的金黃竹皮扁擔與幾副紅麻擔繩,成了我家的一幅立體中堂畫。這些農(nóng)具家什與主人的日常生活規(guī)律一致,白天在地頭田間忙碌,晚上回家歇息,墻就是它們的床。
家里唯一可稱作家具的,是堂屋里擺放著的一張缺角的松木飯桌及四張雜木板凳。飯桌上的每條收縮縫都寬綽得能掉下筷子。這縫隙說來也有好處:娘擦洗桌子時,濕透的抹布前邊抹過,桌面留不住水,很快就收干,一家人馬上就可圍著桌子吃起飯來。
爹娘解放那年結的婚,十三年間,生了四兒一女五個孩子,至排行老四的我開始懂事,大哥二哥都已在生產(chǎn)隊掙起了工分。眼見兒子們將陸續(xù)成家,為在小村里有個好一些的名聲,父母把這個家當作眼睛一樣愛護。
我家的特點是干凈,不僅農(nóng)具的擺放井井有條,最讓村鄰贊嘆不已的,是我家堂屋的地面。
堂屋的地面是黃土踏成的。土地面日子一長就會坑洼不平,娘會在每年秋天選一個晴好日,招呼一家人起個大早,把堂屋地面刨下三寸,然后將這些泥土移出大門,攤曬在門前的土場上,晚上收工回來后,敲土過篩,再把它們弄進家來。
地上先由娘灑上水,繼而鋪泥,再灑水,待新土泡得松軟,瘦小的爹便登場了。他先用半爿五尺長的毛竹,在堂屋一氣橫刮豎劃,隨后就穿上一雙新編的筍殼草鞋在上邊踩將起來。
爹三十七歲才成家,待娘特別好,兩人一輩子沒有紅過臉。其時,爹早過了半百年紀,過度的勞累讓他的額頭溝壑縱橫,可在娘掌燈的昏黃燈火下,他或反剪雙手,或以雙手握拳前后擺動,不斷變化的姿勢,或快或慢的踩地節(jié)奏,每變一步都富有戲劇性地丟給娘一個幽默風趣的表情。旺盛的生命力使我忘記了他已是一位老人,仿佛此時的堂屋是他一個人的舞臺,這精彩演出,是他用真心為娘作的專場表演。
經(jīng)過連續(xù)幾個小時的踩踏,堂屋已經(jīng)如一面鏡子般平整、結實,娘笑瞇瞇地將早熬好的一碗白粥湯雙手遞給爹時,他深深的皺褶里滿是對生活的滿足。
2
娘是城里人,小爹十七歲,爹用一張?zhí)鹈勖鄣淖?,哄得娘動了心,與爹私奔成了家。
外婆生了兩兒一女,娘是老二,是她的寶貝疙瘩,見生米做成了熟飯,終在爹娘成家半年后,與外公一起來小村認了我家的門。
外婆一家在丁山小城里做大缸,見我家窮得如大水沖過,灶房里存水的是一只提水桶,兩老嘆著氣回去,第二天早上,就支派兩個舅舅趕二十里山路,用一輛窯場板車送來了兩口七石缸。
其時,娘已挺著個大肚子。舅舅們體諒她的難處,時值初冬,他們隨水缸拉來的,還有一床棉被,三擔白菜,十斤粗鹽。娘見著哥哥弟弟對自己這么體貼,感動得如淚人一般。大舅舅安慰:“水牛下了河,哭還有用?大哥會丟了你不顧?不說了,將兩只大缸弄進灶房,一只做水缸,一只腌咸菜,哥起碼保證你一年四季有口下飯菜?!?/p>
舅舅們說的話就如銅錢兒落在青石板上叮當響,此后十七年,每年初冬都會送來一車大白菜。開始送三擔,后來孩子多了,便送六擔,每年會讓我家這只七石缸里的白菜腌得滿滿當當。可以說,爹娘受小村人尊重,很大部分就是我家灶房里半埋在土里的兩口大缸給的。女人們是眼紅我家腌得起這么一缸可吃大半年的咸菜,男人們是嫉妒我家擁有裝得下十擔水的水缸。這也難怪,那時家家戶戶的平房,梁與柱全是木材制作,閣樓上都塞滿柴火,時不時發(fā)生火災。灶房里有口大水缸頂著,危難關頭,就有了一道保命保家的護身符。
腌咸菜很有講究,娘在白天將舅舅們拉來的白菜先一棵棵洗凈,掛在竹竿上晾曬,太陽落山前收回灶房。
我家的習慣是由爹踏咸菜,娘為他打下手。娘要干的,是將曬成半干的長稈大白菜在腌缸中一棵棵碼放整齊,撒上粗鹽,然后爹赤腳進缸,一腳腳用力踩向白菜,直至生白菜在力與鹽的作用下滲出濃濃的青汁水,再由娘新鋪白菜、撒上粗鹽,由爹繼續(xù)踩踏。一大缸腌菜,需鋪加數(shù)十層白菜才會完成。故每做一缸腌菜,爹娘都要用上大半夜時間。
我六歲這年的一個晚上,守著爹娘看他們腌菜,直到爹出了大缸,與娘一起在腌制好的大白菜上壓上兩塊百十斤重的青石條,才跟他們回房休息。
我是對爹娘做腌菜時的表情犯迷糊了。
自我記事起,就覺得娘與別的女人有許多不同,比如手腳特別勤快,更奇特的,她時不時會流淚。后來漸漸知道,說是娘的右眼患有一種淚道堵塞的毛病,是沒辦法的事??赡峭碜鲭绮藭r,娘絕對反常,平時偶爾擦次眼睛,那晚自擺頭道白菜開始就淚流不止,以致弄得在缸中踏菜的爹也時不時流下淚來。
“知道你兄弟也難,今后讓孩子們待他們像爹娘一樣孝就好?!?/p>
爹喃喃自語,但想必一字不落都進了娘的耳朵,可在昏黃的油盞燈光中,我看得分明,娘大顆大顆的淚水流個不停,它們隨娘的手,和著鹽巴灑在腌菜缸里的菜幫子上。
娘不回爹的話。爹繼續(xù)小聲勸慰:“孩子他娘,我知道,你是心疼你兩個兄弟,為了幫襯咱們一大家子,拖累到現(xiàn)在才成家……如今老大也成勞動力了,明年開始,再不收他們的白菜,不用他們貼補……”
爹雙手扶缸踩著白菜,一邊與娘頭貼頭低聲咕噥,兩個花白頭發(fā)的腦袋不時碰撞,讓一邊看著他們腌菜的我心生一百個不解:娘才三十七歲呀,咋就成了“白毛女”?我家平時下飯的咸菜總有一股酸味,是否是娘辛酸的淚水落下腌缸,才會有這酸味?
3
我家前房的物件,全是娘的寶貝。
其實,我家的前房是空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由兩張大板凳支著的大木板床外,就是窗下一只可放兩擔米的瘦身長缸和壓在缸口的一只白坯樟木箱。母親每天會搬動幾次樟木箱,存放在長缸里的白米每頓該挖出幾碗,娘在心上用分毫在計算著。木箱里則放著一家勞力的記工簿,還有只有貴客上門才會使用的十幾斤面粉和米粉。
樟木箱上擺放著一只早打沒了玻璃、剝落了大半油漆的鏡箱。這是娘私奔時給自己的唯一陪嫁。這只一尺大小的鏡箱,里面裝的除了半把牛角梳子、一塊從鏡箱上打落的約銀圓大小的破鏡片外,其他的都是針箍、針頭、各色大小紐扣。這是一家七口一年四季有鞋穿、衣服今天劃破明天出門又會縫得整整齊齊的保障寶箱,娘每個夜晚必翻騰幾次,視作寶貝疙瘩。
那個年月,大凡到了夏天,我家前房里就會多出十多個“陌生面孔”。
一大家子沒有一只衣柜,從所有人的過冬衣物到每張床上鋪的蓋的,經(jīng)娘的手洗凈曬干后,分裝在一只只白色的化肥編織袋中,然后一排兒齊整地掛在土墻上方的雜木梁上。
每當娘料理好它們安安靜靜地貼墻而歇,她就會用一雙不時要擦把淚水的眼睛打量這群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都是越冬的緊要東西,該縫的縫了,該補的補了,入冬即可派上用場。娘長長地嘆過一口氣,就可以松一下忙碌許久一直緊繃著的心。
4
在我看來,每天入晚,娘的身子躺在前房的木板床上,靈魂卻在后房。
兒時的我體弱多病,動不動就發(fā)燒,或四肢無力,或半夜給噩夢驚醒,從大隊衛(wèi)生院配來的藥于我毫無療效,唯娘的一劑良方才能保我安然。
后房的兩張竹床睡著我們兄弟四人。入冬,娘將新曬的稻草把每張竹床鋪上五寸厚,再在上邊鋪上草席,每床還有一條薄被,更有三哥在另一頭焐腳,兄弟們相偎取暖。按理,窮人的孩子本耐凍,可不知怎的,我常常會在半夜突發(fā)寒冷,身子將一床的稻草震得索索直響。
大哥二哥已成勞力,第二天都得出工,娘需為我及時“行醫(yī)”,盡量讓我不影響其他人的休息。
娘從前房到后房,如隨空氣涌動而來,走得悄無聲息。黑暗中,我隱約感到一只溫暖柔和的手輕撫了一下額頭,接著,耳畔吹來了一陣暖風,隨之而來的,是一曲曲輕微得唯我才會聽到的歌謠。
娘平時好如金口,整日只知悶頭干活,讓小村女人戲言“三拳打不出一個冷屁”,而此時卻口吐蓮花。
“觀音菩薩行行好喲,我年年敬你三炷香喲,四娃盼您多關照喲,讓我兒魂魄快歸家喲……”
“土地公公大慈悲喲,四娃才是一枝花喲,花開靠您灑雨露喲,求您把我兒護周全喲……”
曲子從母親溫暖的嗓子涌向我的耳朵,我仿佛置身于一個桃花燦爛艷陽高照的春日,身子里頓時涌起一股暖流。
娘念的都是老詞,黑夜里,不知她曾為后房的兒子們念了多少遍“老生常談”,以至總招已躥起個子的大哥二哥取笑。可娘依然我行我素,用這老法兒為我們治病。事實上,我與兄長們平時患的小毛小病,通常會在娘的一陣陣嘮叨過后煙消云散,現(xiàn)在想來,這是濃濃的母愛讓我們的身體增長了抵御疾病的機能,從而使我們很快恢復健康。
我十三歲時,老屋讓給大哥成了家,我與父母和其他兄妹轉住了新房。
大哥在結婚十年后把老屋改建成了小樓。據(jù)說,拆老屋那天,我娘紅腫著雙眼在老屋里一聲不響轉了不下十圈,才默默離開。我知道,于娘而言,老屋才是她真正的家。我亦如此,直至今天,老屋也時常會如一束光,在夢里,從不知名的遙遠處匆匆趕來與我相會,成為我筆下汩汩流淌的清泉,滋潤我的文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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