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洋
他愛戲。兒時便已癡迷,最愛程派的戲,每每聽到收音機里一句“請程硯秋老板為大家唱一曲”時,他便高興得歡呼雀躍,然后坐下來,眼神散漫在艾葉香里,聆聽程老板幽咽迷離的戲腔演繹一曲曲故事。
胡同里的小孩子都不愿和他來往,覺得他總一個人聽?wèi)颍悬c兒傻。他無法向那些孩子解釋,其實他不是傻,是癡,癡迷那程派青衣,癡迷那國粹文化。
他家是一方富賈,上面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家業(yè)有大哥操心,家事有姐姐管理。他雖有些癡,卻不像其他紈绔子弟到處惹是生非。
他漸漸長大,呆在梨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后來,大哥為他置辦了一處戲園讓他經(jīng)營,他開心得像個孩子。好景不長,戰(zhàn)火紛飛,梨園子弟死的死,散的散。他帶著那些戲服、道具和飾物,奔波流連。為了避免戲服被蟲蛀,他用心地在行囊中放入干枯的艾草。
“再后來……再后來呀……”
我問外公:“再后來怎么樣了?又發(fā)生了什么?”
外公摸摸我的頭,在躺椅上仰望窗外被竹林半遮的星空,慢悠悠地說:“后來呀,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和他的家當(dāng)都平安地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外公隨手拈起茶壺邊一株半枯的艾草,嗅了嗅它的清香,仿佛陷入了回憶。良久,外公講起了另一個故事。
外公從小極其頑皮,膽子又大,總會召集一大幫小孩,放言要將鄉(xiāng)里幾個神秘之處的古怪找出,成為大英雄。有一次,外公和伙伴們?nèi)チ艘惶幤У男》孔?。那時,月色正撩人,微風(fēng)徐來,捎著些許香氣,沁人心脾。小房子里傳來如泣如訴的聲音,有些瘆人。外公的那幫“手下”頓時作鳥獸散,只有他留了下來,靜靜地聽著。突然間,他聽出來了,這是祖母甚愛的《竇娥冤》。那屋中人原來是在唱戲啊,外公聞著艾香,坐在屋外,默默地聽完。后來,外公就與屋中人結(jié)識,也知道了屋中人的故事。
“那真是個戲癡??!”外公嘆道。“他后來怎么樣了?”我有些好奇?!安恢腊。野峒液?,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如果他還活著,只怕有百余歲了?!蓖夤珦u了搖手中的艾草,繼續(xù)說道:“幾年前,我回去過,那里已物是人非。不過我現(xiàn)在還記得,搬家前他為我唱的最后那出戲……”
外公娓娓道來,透過歲月,我仿佛看到了那場戲。
他笑著說:“小朋友,你要走了,我就不唱悲劇了,來曲《鎖麟囊》吧!”他換好戲服,涂上脂粉,在那逼仄的小房子里,開始了最后一場演出。
他已年過花甲,涂上的脂粉嵌在皺紋里,戲服的破損處用同色絲線縫合著。身段雖失了以前的靈巧,卻未發(fā)福,嗓音似斷似續(xù),婉轉(zhuǎn)幽柔,凄清蒼涼?!霸谵I中只覺得天昏地暗,耳聽得風(fēng)聲斷,雨聲喧,雷聲亂,樂聲闌珊,人聲吶喊,都道是大雨傾天……”
一曲動心魂,一生梨園情。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