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鵬
(上海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433)
關于江南地區(qū)的社會變遷與人地關系已有諸多研究,但對觀潮習俗的興衰及其隱含的區(qū)域性人地關系似少有學者措意。涌潮歷來以錢塘潮最負盛名,每年農(nóng)歷八月十八日潮頭最高,俗傳為“潮生日”,吸引四面八方之人群前往觀看。古籍中,觀潮最早見于西漢枚乘《七發(fā)》“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游兄弟,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1)〔漢〕 枚乘: 《七發(fā)》,〔清〕 嚴可均校輯: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文》卷二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38頁。此文亦有學者曾予以探討,如鄧國均: 《“觀潮”“觀禮”與“觀道”——〈七發(fā)〉的文化背景及其美學意蘊》,《寧夏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因長江河道變遷,隋唐以前見諸載記的廣陵潮已消失,而錢塘潮自南朝以降聲名漸廣,遂有人指枚乘文中之“曲江”乃錢塘江。但對長江河口海岸變遷的研究和相關辨析(2)王建國: 《廣陵觀潮: 中古一種文學意象的地理考察》,《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表明揚州實為“廣陵觀濤”地(3)可參閱陳吉余等: 《長江三角洲江口段的地形發(fā)育》,《地理學報》1957年第3期;陳吉余等: 《南京吳淞間長江河槽的演變過程》,《地理學報》1959年第3期;陳吉余等: 《兩千年來長江河口發(fā)育的模式》,《海洋學報》1979年第1期;中國科學院《中國自然地理》編輯委員會: 《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等,還可參閱陳吉余: 《陳吉余(伊石)2000——從事河口海岸研究五十五年論文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所收相關諸文,及陳吉余: 《中國河口海岸研究與實踐》(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就觀潮而言,前人研究或側重文學意象(4)如譚鐘琪: 《文化視野下的南宋觀潮詞》,《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喬國恒: 《兩宋錢塘潮詩詞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傅璇琮、戴偉華: 《唐詩中的錢塘江潮》,《浙江學刊》2011年增刊;姚成元: 《明清錢塘潮意象研究》,《學術探索》2014年第4期;再如一些賞析性作品,如李如鸞: 《聲驅(qū)千騎疾,氣卷萬山來——周密〈觀潮〉賞析》,《名作欣賞》1982年第1期;蔣寅: 《說黃景仁〈觀潮行〉與〈后觀潮行〉》,《名作欣賞》2013年第22期等。,或探討錢塘江口的“弄潮”(5)田曉薇: 《歷史沿革中的吳兒弄潮及其價值》,《體育文史》1991年第3期;李志庭: 《中國古代錢塘江口的“弄潮”》,《浙江學刊》2002年第1期;李志庭: 《“弄潮”漫筆》,《浙江學刊》2011年增刊;姜青青主編: 《弄潮兒向濤頭立——三江兩岸潮文化》,杭州出版社2013年版;李志庭、張勤: 《錢江潮與弄潮兒》,杭州出版社2015年版。,或探討地區(qū)性潮神信仰(6)如劉傳武、何劍葉: 《潮神考論》,《東南文化》1996年第4期;徐海: 《伍子胥信仰研究》,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劉闖: 《與潮水的抗爭——從錢镠“射潮”看五代時期杭州地區(qū)居民的生存環(huán)境》,《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4年第4期;朱海濱: 《潮神崇拜與錢塘江沿岸低地開發(fā)——以張夏神為中心》,《歷史地理》第31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李金操、王元林: 《由惡變善: 潮神伍子胥信仰變遷新探》,《安徽史學》2017年第1期;楊丹: 《蕭山地區(qū)潮神信仰研究》,《大眾文藝》2019年第17期;楊麗婷: 《清代錢塘江潮神崇拜研究——兼論政府對民間信仰的引導作用》,《浙江水利水電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楊小霞、周晶純: 《潮神信仰文化解析——以上海吳淞江漢代開國功臣祭祀群為例》,《中國宗教》2020年第10期。,或探討“狀元讖”及其背后的環(huán)境變遷與科舉文化(7)孫景超: 《蘇州狀元讖背后的環(huán)境變遷》,《史學月刊》2008年第11期;孫景超: 《“狀元讖”與蘇州科舉文化》,《蘭臺世界》2014年第3期。,鮮少關注此習俗的地理分布及其自然、社會驅(qū)動因素。故此略為鉤沉,以就教于方家。
江浙沿海地區(qū)多屬感潮區(qū),河流受潮汐影響,早晚水位有落差,有的河流甚至可以形成較大潮頭,每年農(nóng)歷八月中旬最高,由此在某些地方形成觀潮習俗。茲就史志所載,依流域分布,并大體按時間早晚,試作考訂。
“浙江秋濤”亦即農(nóng)歷八月的錢塘潮,曾位列“錢塘八景”。清康熙《錢塘縣志》卷七:“十八日為觀潮節(jié)”;又康熙《海寧縣志》卷二:“十三日至十八日,男婦往海上觀潮?!笨滴跄觊g,水利官員在江干修建了潮神廟和觀潮樓,乾隆時清高宗數(shù)次登樓觀潮,留下多首觀潮詩作。(8)據(jù)清翟均廉撰《海塘錄》載:“潮神廟,在江干,《江塘志略》: 康熙四十三年,江塘工成,督修同知甘國奎建潮神廟于江干之善利院,設主,祀諸有功于江塘者。又建觀潮樓于其旁?!?卷一二《祠祀二》,《欽定四庫全書》史部第34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48頁)乾隆二十二年“敕建海神廟,在省城南江干,地本名觀潮樓,亦稱大觀樓,奉懸圣祖仁皇帝御題‘恬波利濟’四字額。其地直對海門,當潮汐往來之沖,為浙右之大觀”(卷一一《祠祀一》,第536頁)。亦可見卷八《名勝二》(第482—483頁),清高宗所作詩文見該書卷首二(第344—347頁)。錢塘潮最佳觀潮點因江道變遷而有轉(zhuǎn)移,沿江其他地方及其支流也有潮可觀。簡列如下。
(1) 定山觀濤?!端?jīng)注》云:“(錢塘)縣東有定、包諸山,皆西臨浙江。水流于兩山之間,江川急浚,兼濤水晝夜再來,來應時刻,常以月晦及望尤大,至二月、八月最高,峨峨二丈有余?!?9)〔北魏〕 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 《水經(jīng)注校證》卷四〇《漸江水》,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39頁。元錢惟善作《定山十詠》,其中一景“浮嶼藏魚”有小序云:“在定山側,浮江如盤石,下有潭聚魚,玲瓏可觀。潮出海門中,分為兩派,東派沿越岸向富春,西派則直抵茲山而回,諺謂之回頭浪?!?10)〔元〕 錢惟善: 《江月松風集》卷四,清趙氏小山堂抄本。定山一名浙山,在今浙江杭州市西南周浦鄉(xiāng)境。
(2) 蕭山觀潮。清康熙《紹興府志》云:“八月十八日,蕭山有觀潮之會?!?11)康熙《紹興府志》卷一二《風俗志》,清康熙刻本。后修各志記載與此略同。蕭山在錢塘江下游南岸,故同樣可以觀看錢塘潮。
(3) 山陰觀潮?!鞍嗽率巳?有觀潮會。自三江至柁塢山,延袤六十里,各有觀者。每自午初至未末止?!冻苯?jīng)》曰:‘初三十八,午后水發(fā)?!焙蠖眄?勢愈力,名瀲浪。舸在海邊者,棹至中流迎之,潮至,水從舟上過,無覆溺患,名曰接潮。觀者奇之?!?12)康熙《山陰縣志》卷八《風俗志》,清康熙刻本。柁塢山,疑即“駝峰山”。“蓬萊山,一名駝峰山,俗名大峰山。《萬歷志》: 在府城北三十五里?!馓廖唇ㄒ郧?茲山尚居海中,縹緲浮波,宛然蓬島,故以是得名也。今按: 其旁小山,曰夾蓬,兩山間有閘,曰夾蓬閘?!螘r俗以中峰形似紫駝而競稱為‘駝峰’,不已浸失古意乎!”(13)乾隆《紹興府志》卷三《地理志三·山》,清乾隆刻本。若此,則在曹娥江及其支流上亦可觀潮。(14)據(jù)上引李志庭文,漢代“弄潮”迎神,即發(fā)生在曹娥江上。
(4) 上虞觀潮。南朝梁劉孝綽《上虞鄉(xiāng)亭觀濤》:“纖羅殊未動,駭水忽如湯。乍出連山合,時如高蓋張。漂沙黃沫聚,石素波揚。榜人不敢唱,舟子詎能航。”(15)〔南梁〕 劉孝綽: 《上虞鄉(xiāng)亭觀濤津渚學潘安仁河陽縣詩》,逯欽立輯校: 《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十六》,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830頁。則此地觀潮甚早,后世亦綿延不斷,屢見載于志書,八月“十八日,觀潮曹娥江滸”(16)光緒《上虞縣志》卷三八《風俗》,清光緒刻本。。
(5) 乍浦看潮。明代乍浦人王端《觀濤閣看潮》詩:“秋入南樓晚,蒼茫對海門。月生潮有信,天接水無痕。激石千珠碎,轟雷萬壑奔。滄波問何故,辛苦達晨昏?!?17)乾隆《平湖縣志》卷一七《藝文詩賦》,清乾隆刻本。觀濤閣在乍浦,此地觀潮之俗仍見載于清代志書:“八月十八,俗稱潮生日,士女多往乍浦看潮?!?18)乾隆《平湖縣志》卷六《風俗歲時》。
(1) 廣陵觀濤。上引枚乘《七發(fā)》已言及廣陵之曲江潮,西漢時此地近長江入???因江中沙洲分汊河道,北岸臨揚州有濤,南岸臨丹徒則無,見于漢代王充《論衡·書虛篇》。這與今長江入??谝虺缑鲘u而分的北支有涌潮而南支沒有狀況相似。
(2) 海陵觀濤。海陵在今江蘇泰州市。據(jù)《南齊書》記載,宋永初“三年,檀道濟始為南兗州,廣陵因此為州鎮(zhèn)。土甚平曠,刺史每以秋月多出海陵觀濤,與京口對岸,江之壯闊處也”(19)《南齊書》卷一四《州郡上》,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255頁。。
(3) 京口觀濤。京口在今鎮(zhèn)江市。南朝梁庾信《將命使北始渡瓜步江》有“旌節(jié)映江沱,觀濤想帷蓋”(20)〔北周〕 庾信撰,〔清〕 倪璠注,許逸民校點: 《庾子山集注》卷四,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25頁。句。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丹徒縣”下云“江今闊一十八里,春秋朔望有奔濤”(21)〔唐〕 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91頁。。至明代,京口一帶仍可觀濤,如王世貞《為人贈京口何醫(yī)一絕句》有:“君家肯讓漢淳于,能使人間癖疾蘇。不知京口觀濤日,曾見黃龍浴水無?!?22)〔明〕 王世貞: 《弇州山人四部稿·續(xù)稿》卷二二。
(4) 江陰觀濤。元代江陰人俞遠《澄江八景》之《揚子秋濤》云:“大江日日潮流地,八月飛濤天半來?!?23)光緒《江陰縣志》卷二七《藝文三》,清光緒刻本。清代志書仍記載:“潮時早春初起,背春涉夏漸盛,夏秋之際極滿盈矣。八月十八日,俗謂潮頭生日,視常加倍,過此漸減,及冬而平?!?24)光緒《江陰縣志》卷三《潮汐》。
(5) 福山觀潮。福山即今江蘇常熟市北福山鎮(zhèn)。八月“十八日左右,往福山觀潮,云是潮生日,奔濤矗立,勢若排空,然不恒遇”。“福山,在縣北四十里,俯臨揚子江,與通州狼山相望。本名覆釜山,其形似也?!^潮者多以八月望后登臨,扶桑日出之景,亦爾時宜眺?!?25)崇禎《常熟縣志》卷二《山川》,民國五年抄本。后續(xù)各志亦載“福山塘潮汐最盛……俗以八月十八日為潮生日,好事者輒登福山觀之”,下有小注“覆釜觀潮,為虞山十八景之一”(26)民國《重修常昭合志》卷四《山川志·水》,民國鉛印本。。
(6) 璜涇看潮。璜涇鎮(zhèn)在江蘇太倉市北,鎮(zhèn)北有錢涇,約呈東偏北流入長江。八月“十八日潮頭生日,或至三清殿,或至錢涇口看潮”(27)道光《璜涇志稿》卷一《風俗志》,民國鉛印本。?!笆巳粘鳖^生日,人至錢涇看潮。”(28)嘉慶《璜涇志略·節(jié)序》,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6年版。按: 此志為稿本,此句原為“十八日潮頭生日,聚錢涇看潮”,“聚”上有圈,改為“人至”二字。
(7) 茜涇觀潮。茜涇在太倉市東北,為沿海重鎮(zhèn)。當?shù)爻敝V云:“初三潮,十八水,一霎時,沒了嘴。”(29)同治《茜涇記略·潮信》,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6年版。按: 此志乾隆壬辰修,同治九年續(xù)修。八月“十八日,俗呼潮頭生日,里人赴海上觀之”(30)同治《茜涇記略·風俗》。。
(8) 崇明觀潮。清光緒志云,八月“十八,潮生日,觀潮”(31)光緒《崇明縣志》卷四《風土志》,清光緒刻本。。并未言及觀潮地點,民國志則曰:“十八日為潮生日,海堰觀潮?!?32)民國《崇明縣志》卷四《地理志三》,上海古籍書店1964年版。海堰,即崇明島上有海塘之處(33)民國《崇明縣志》卷七《海塘》:“縣城南并海,自長興、滿洋、佛壽諸沙于中洪突漲,潮勢內(nèi)侵益亟。光緒十七年邑人張應曦、黃清憲等以城垣形勢危迫,議自南門港迤東至青龍港筑海塘,請知縣黃傳祁詳奉兩江總督劉坤一、江蘇巡撫奎俊會奏,撥帑興筑,檄江蘇候補道劉麒祥督辦,以邑人黃清憲、龔慶咸、王文溶、王清永隨塘督工,始于光緒二十年二月,迄八月工竣,凡用帑銀十一萬三千七百六兩奇。”以后又屢有補葺。,光緒年間始修。而明正德、萬歷《崇明縣志》皆未提及觀潮,可能這一時段崇明及其附近的沙洲淤漲沖廢不常(34)可參考張修桂: 《中國歷史地貌與古地圖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291頁。,崇明雖瀕江面海,潮汐往來,但并無可觀之潮頭。
(1) 青龍看潮。青龍鎮(zhèn)位于今上海市青浦區(qū)東北舊青浦,曾為海上巨鎮(zhèn)。宋梅堯臣《青龍海上觀潮》載:“百川倒蹙水欲立,不久卻回如鼻吸?!?35)《全宋詩》卷二四五,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830頁。清乾隆四十年(1775),黃霆撰《松江竹枝詞》有云:“云鬟巧綰桂花球,窄袖輕衫正及秋。愛煞青龍江水闊,青油畫舫看潮頭?!毙∽⒃?“青龍江,孫權造戰(zhàn)艦于此。八月十八日為潮頭生日,士女至浦縱觀。”(36)王利器等輯: 《歷代竹枝詞》之《丙編》,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5頁。但據(jù)篇首序言,這組竹枝詞依前代方志而作,并不反映清代實況。
(2) 顧浦觀潮。顧浦在今江蘇太倉市西南,宋時為吳松江北岸支流。(37)淳祐《玉峰志》卷上《水》,《宋元方志叢刊·第一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57頁。宋沈遼《顧浦觀潮》曰:“放舟顧浦望江流,煙雨冥冥小麥秋。長憶故園游觀樂,不知此地有潮頭?!?38)〔宋〕 沈遼: 《云巢編》卷一。沈遼是錢塘人,《宋史》有傳,曾任昆山縣令,見慣了錢塘潮,在顧浦觀潮后慨然有是作。
(1) 劉港潮頭。劉港即劉家港,在太倉城東,為瀏河入海口。明初高宗本《劉港潮頭》為《滄江十景》詩之一,詩注云:“惟八月中秋四、五日,潮平地涌起十余丈,猶雪山橫江,雷霆震耳,變怪百出,如錢塘然。”(39)〔明〕 高宗本: 《劉港潮頭》,張炎中、吳聿明選注: 《婁東詩韻》,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頁。
(2) 張涇觀潮。有兩處名“張涇”之地可看潮,此在太倉七浦塘之北,今已湮廢。八月“十八日,聚張涇觀潮”(40)崇禎《太倉州志》卷五《風土志·節(jié)序》,明崇禎刻本。,“俗傳潮生日”,“鰲志云:‘張涇觀潮,為滄江八景之一?!窬貌慌e,間有買舟至九里橋,流連竟日,蓋其地名三江口,實婁江故道云”。(41)光緒《太倉直隸州志》卷六《風土·節(jié)候》,清光緒稿本。
(3) 半涇看潮。半涇在太倉城東門外2里許。元明時此地可觀婁江(瀏河)潮,元末馬麟《滄江八景》詩中有《半涇潮生》:“魚船商船喜通津,撾鼓椎牛祀海神。風色趁潮波浪急,扁舟愁殺渡頭人?!?42)〔元〕 馬麟: 《半涇潮生》,張炎中、吳聿明選注: 《婁東詩韻》,第17頁。
(4) 外岡觀潮。外岡即今上海市嘉定區(qū)外岡鎮(zhèn)。八月“十八日為潮生日,群往觀潮”,“時惟八月,百川灌河。潮自劉家河奔涌黃姑灣,南注于鎮(zhèn),分而為四,瀠繞回旋,如濤似浪,小艇巨艑,楫駛帆飛,舳艫相銜,順風而下,觀潮之勝,不減廣陵”(43)據(jù)《外岡志》,孫岱編: 《上海鄉(xiāng)鎮(zhèn)舊志叢書》第2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357、379頁。。此為明末殷聘尹所纂,則外岡觀潮至少盛行于明代。
(5) 昆山觀潮。此俗由來已久,宋淳熙中有一道人誦讖云:“潮過夷亭出狀元”(44)至正《昆山郡志》卷六《異事》,《宋元方志叢刊·第一冊》,第1143頁。,縣令遂在小虞浦與至和塘交匯處修建了問潮館,隨后昆山人衛(wèi)涇果然考中狀元,應驗了讖語。明清時亦有觀潮之俗,縣志載,八月“十八日觀潮于新洋江口玉柱塔下”。小注云:“俗稱看潮頭。近鄉(xiāng)各舁神像會集于此,士女游船雜沓,笙歌間作。亦有耍拳打十番者,抵暮方散?!?45)道光《昆新兩縣志》卷一《風俗》,清道光刻本。
(6) 唯亭觀潮。八月十八日,“唯亭士子登狀元涇橋候潮”(46)道光《元和唯亭志》卷三《風俗》,清道光刻本。。此舉與昆山觀潮相連,唯亭即昆山狀元讖中的“夷亭”。
(1) 張涇看潮。此處在今金山境內(nèi),清代屬婁縣,為黃浦江支流:“八月十八日,潮生日,有至張涇橋外縱觀者?!?47)乾隆《婁縣志》卷三《疆域志·風俗》,清乾隆刻本。按: 此婁縣為清順治十三年從華亭析置,與華亭縣同城而治,隸屬于松江府,轄區(qū)相當于今上海市松江區(qū)西南部、金山區(qū)全部。
(2) 泖塔看潮。清董含《云間竹枝詞》:“颯颯輕風蓼葉飄,木犀初見擔頭挑。游人畫舫斜塘路,泖塔同看十八潮?!?48)王利器等輯: 《歷代竹枝詞·乙編》,第506頁。泖塔,位于今上海市青浦區(qū)沈巷鎮(zhèn)泖湖中,泖湖亦稱“三泖”,由長泖、大泖、圓泖組成。據(jù)清嘉慶《松江府志》記載,前二泖久已成田,僅圓泖“周不過二十里”(49)嘉慶《松江府志》卷八《山川志》,清嘉慶刻本。。
(3) 魯匯看潮。魯匯曾為南匯縣屬,倪繩中《南匯縣竹枝詞》:“濤頭東過向觀橋,魯匯奔騰勢益驕。鑼鼓喧天聲不斷,搭臺高唱迎送潮?!毙∽⒃?“八月十八潮生日。潮進閘港,至魯匯而潮頭益壯。搭高臺唱迎送潮辭,誠浦東大觀也?!?50)〔清〕 倪繩中: 《南匯縣竹枝詞》,顧炳權編著: 《上海歷代竹枝詞》,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版,第356頁。
(4) 浦口觀潮。八月“十八日,俗謂潮頭生日,較平時必高一二尺,城外街衢皆水,有至浦口縱觀者,望如銀峰雪嶺,洶涌而來”。小注附元末明初邑人顧彧《竹枝詞》:“南蹌東邊水接天,黿鼉出沒蜃樓連。柴客魚商休早發(fā),大汛潮頭要覆船?!?51)康熙《上??h志》卷一《風俗》,清康熙刻本。南蹌,即南蹌浦口,約在今上海市楊浦區(qū)虬江碼頭之西(52)史為樂主編: 《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6頁。,為明永樂間引吳淞江流由黃浦江入海處。明清時上海各志記載“滬城八景”,其中“黃浦秋濤”即寫八月十八看潮。
上述江南地區(qū)的觀潮點多分布在長江、吳淞江、婁江、黃浦江、錢塘江及其支流上,如圖1所示。長江與錢塘江直流入海,故有潮可觀;長江與錢塘江之間的吳淞江、瀏河、黃浦江曾先后為太湖入海干道,構成太湖以東地區(qū)的水道網(wǎng)絡,受潮汐及所挾泥沙影響,它們的通暢與淤塞驅(qū)動了地方觀潮習俗的盛衰。
圖1 江南觀潮點分布
史志所載觀潮地今大多已成平陸,無潮可看,曾經(jīng)的觀潮習俗也再難覓蹤影。但唐宋以來有關文獻中太湖以東地區(qū)主要河道變遷的線索還是比較清晰的,綜合以上線索與當前研究,可以明確,多重因素作用下的河道通塞,無疑是左右觀潮習俗興廢的自然驅(qū)動力。
根據(jù)上節(jié)描述,錢塘江沿線及其支流(如曹娥江)諸地均可觀潮,尤其以錢塘江干流及入??谔帪槭?。杭州的鳳凰山、江干一帶曾是觀錢塘潮最佳地點,入清后由于河道變遷,觀潮點改以海寧最佳。定山原為錢塘江中江心島,元代以后泥沙淤積,江道東移,此處遂成陸上崗丘(53)史為樂主編: 《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第1685頁。,觀濤之俗也隨之消失。見載的定山觀濤資料,從北魏到元代有近千年。據(jù)現(xiàn)代觀測,錢塘江年均輸沙量約780萬噸,遠低于年均輸沙量4.8億噸的長江。(54)傅光翮: 《黃東海平原海岸潮汐河口地貌剖析》,《南京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03年第3期。可能因錢塘江泥沙含量較少,河道淤漲較緩,有潮可觀的時期才更長。
長江沿線的觀潮點隨河道向東南延伸而遷移。漢代的廣陵潮觀看地在今江蘇揚州之曲江,當時長江入??诔嗜歉凼?向上束狹呈喇叭形,揚州岸處有沙島,把長江分為兩支,南為大江,北為曲江,北支江形有利于潮波反射,出現(xiàn)涌潮。(55)中國科學院《中國自然地理》編輯委員會: 《中國自然地理·中國歷史自然地理》,第237—238頁。上文提到,南朝宋時的觀濤點已下移至海陵,可見曲江涌潮在隋唐之前已經(jīng)消失,海陵觀濤何時消失則難以考索。對岸的京口在漢代時無濤,南朝時又有濤可觀,從庾信詩所記“瓜步江”地名來看,此時江流已遠離揚州曲江。直到明代依然有關于京口觀濤的詩作,說明其持續(xù)時間很長。江陰觀潮的記載見于元代,福山觀潮見于明代,璜涇觀潮見于清嘉慶,茜涇觀潮見于清同治,崇明觀潮見于清光緒。由崇明島分隔而成的長江北支,在永隆沙至青龍港河段至今也時有涌潮出現(xiàn)。
涌潮形成需要兩個條件,一是潮差要大,二是河道較長、水深較小、河床溯源抬升,使潮波能充分變形。(56)林炳堯、周潮生、黃世昌: 《關于涌潮的研究》,《自然雜志》1998年第1期。依各歷史時期長江口的地理形勢,這并不難滿足。以現(xiàn)代為例,長江屬于中潮河口,南支口門附近的中浚站多年平均潮差為2.66米,最大潮差為4.62米,北支潮差比南支大,三條港多年平均潮差為3.06米,最大潮差為5.01米。(57)沈煥庭、賀松林、茅志昌等: 《中國河口最大渾濁帶芻議》,《泥沙研究》2001年第1期。口內(nèi)為非正規(guī)半日淺海潮,口外為正規(guī)半日潮。長江口的潮量也相當可觀,當上游徑流量與口門潮差接近平均情況時,進潮量可達266 400立方米/秒,約為年平均徑流量的9倍。再者,長江口為海陸過渡環(huán)境,因流域與海域來水、來沙共同影響,往往形成復雜多變的分汊型河道。河口寬淺,受科氏力作用明顯,漲潮流流路偏北岸,落潮流流路偏南岸,在漲落潮流路分歧的緩流區(qū),泥沙容易淤積,形成心灘,由單一河槽演變?yōu)閺褪胶硬?且長江處于中緯度地帶,自西向東流,受科氏力和徑向離心力的影響比高、低緯地區(qū)都大,使得河道右偏趨勢明顯。又由于徑流方向與漲潮流相反而與落潮流一致,故北支逐漸淤廢,南支日益發(fā)展壯大,主河道不斷向東南偏移。這些因素疊加,造成全新世中后期長江口的河口沙洲呈西北—東南雁行排列,且反復處于河口沙洲發(fā)育—分汊河道形成—河口沙洲并岸的過程中(58)吳新哲: 《長江中下游河道變遷成因機制探索》,《江蘇水利》1986年第1期;許世遠、王靖泰、李萍: 《長江現(xiàn)代三角洲發(fā)育過程和砂體特征》,《長江三角洲現(xiàn)代沉積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58—263頁;傅光翮: 《黃東海平原海岸潮汐河口地貌剖析》,《南京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03年第3期。,就此促成歷史時期長江口沿岸地區(qū)涌潮景觀的興廢與遷移。不過,當下游地區(qū)出現(xiàn)涌潮時,上游舊有的觀潮活動不會馬上消失,往往還會持續(xù)一些時間。
長江與錢塘江之間太湖以東區(qū)域的入海河道狀況也深刻影響著觀潮地點的存廢。根據(jù)相關研究,兩宋時太湖水以吳淞江為入海干道,南宋以后東南海岸線向外延展,江身漸漸淺窄,“太湖之水或分流東北向通過劉家港入海,或由淀山湖向東經(jīng)大曹港、東西橫泖入黃浦,再由上海浦匯入?yún)卿两掠巍?59)傅林祥、丁佳榮: 《宋元時期吳淞江水系變遷與任仁發(fā)治水——以趙浦閘、烏泥涇閘的置廢為中心》,《歷史地理研究》2019年第2期。。瀏河(劉家港)的形成,起于北宋修治至和塘,元代又開浚太倉入海港浦以通海運,使之成為元明時水闊流深的大河,但明萬歷以后漸被泥沙壅積僅存一線。此時黃浦江卻日益沖刷壯大,成為太湖下游唯一通暢尾閭,吳淞江反成其支流,這一局面延續(xù)至今。(60)參閱中國科學院《中國自然地理》編輯委員會: 《中國自然地理·中國歷史自然地理》,第145—152頁;魏嵩山: 《太湖水系的歷史變遷》,《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2期;褚紹唐: 《歷史時期太湖流域主要水系的變遷》,《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1期;褚紹唐: 《吳淞江的歷史變遷》,《華東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80年第2期;朱明南: 《太湖水系的歷史變遷給當代治理的借鑒》,《江蘇水利》1984年第3期;徐叔鷹、徐德馥: 《蘇州地區(qū)地貌發(fā)育與第四紀環(huán)境演變》,《蘇州鐵道師范學報(自然科學版)》1989年第1期;滿志敏: 《黃浦江水系形成原因述要》,《復旦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6期;王昕、王張華、徐浩: 《近1500年來吳淞江水系演變及其淤塞原因探討》,《上海地質(zhì)》2008年第1期;張修桂: 《太湖演變的歷史過程》,《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9年第1輯。千百年來三條河流此淤彼通,流經(jīng)之地或有潮涌,觀潮習俗亦隨之起落。
唐宋時期太湖入海主干道為吳淞江,因此宋時沿江一些地方可見涌潮,如上引青龍看潮和顧浦看潮都是潮汐入?yún)卿两?。那時吳淞江水深江闊,直到宋末元初,“海舟巨艦每自吳淞江、青龍江取道,直抵平江城東葑門灣泊?!藭r江水通流,滔滔入海”(61)正德《松江府志》卷三《水中》,明正德刻本。。
元明以后吳淞江淤塞嚴重,再難形成涌潮,地方觀潮習俗的記載也旋即消失。此時婁江成為太湖水入海干道,潮汐亦由此深入內(nèi)河支流,沿途多地皆可觀潮,如上引瀏港(即瀏河口)、半涇、外岡、昆山、唯亭等,形成當?shù)靥厣?。昆山與唯亭觀潮起于南宋,《中吳紀聞》記載:“昆山雖去松江不遠,舊無潮汐,紹興中方有之,猶不及二十里外。李樂庵嘗見一道人云:‘潮到夷亭出狀元?!笠源苏Z葉令子強,因作問潮館識其語。今已過夷亭矣”,“甲辰(1184)科,昆山人衛(wèi)涇清叔亦為狀元”。(62)〔宋〕 龔明之撰,孫菊園校點: 《中吳紀聞》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9頁;〔宋〕 范成大撰,陸振岳校點: 《吳郡志》卷四四《奇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92頁。問潮館“在縣西南二里四十步……淳祐辛亥知縣項公澤重修”(63)淳祐《玉峰志》卷中《公宇》,第1066頁。。
這里將昆山、唯亭潮汐的流蹤略作清理。(64)按: 孫景超在《蘇州狀元讖背后的環(huán)境變遷》一文中雖然論述了“潮過夷亭出狀元”這則讖語背后的河道變遷,但文中提出“夷亭距海約85里,潮汐越過夷亭,有可能是突發(fā)性海洋高潮如臺風引起的風暴潮,這種情況在江南濱海地區(qū)并不鮮見,事實上,幾乎每次潮過夷亭都與海洋異?;顒佑嘘P”,這一看法可能并不符合實際,如果是風暴潮引起的涌潮,這種災害性現(xiàn)象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形成每年八月十八觀潮的定時性風俗。上引《璜涇志稿》云:“邑人最懼風潮”;《茜涇記略》:“吳儂家住海之東,秋令年年怕颶風”;光緒《太倉直隸州志》也說:“州境及屬邑水道無不受潮,海區(qū)最防秋泛”,人們最憂懼的“風潮”“颶風”“秋泛”,就是風暴潮,避之唯恐不及,自然不可能成為節(jié)日。北宋時修筑至和塘,其下游不直通海,而是通過小虞浦等支流南入?yún)卿两?故此時昆山、夷亭并不通潮汐。隨著海平面上升,北宋中期以后蘇北平原、杭州灣濱海平原岸線逐步內(nèi)坍,吳淞江潮流界西移,昆山、夷亭等地成為感潮區(qū)。涌潮通過吳淞江沿小虞浦、至和塘可達夷亭,這是南宋蘇州出現(xiàn)“狀元讖”的地理背景。元代至明初太湖水走婁江(瀏河)入海,瀏河既闊且深,水流迅疾,沿岸港區(qū)碼頭達15—20千米(65)林承坤: 《古代劉家港崛起與衰落的探討》,《地理研究》1996年第2期。,既方便大船停泊,也方便潮汐往來,故沿河及其支流,如外岡、半涇、張涇、劉港都可觀潮,以前通過吳淞江才能感受潮流的昆山、夷亭,也因瀏河直接連通至和塘,繼續(xù)有潮可觀。此時,昆山的觀潮點由原來縣城西南轉(zhuǎn)移到東關外“新洋江口玉柱塔下”(66)道光《昆新兩縣志》卷一《風俗》。,玉柱塔“在賓曦門外新洋江口”(67)道光《昆新兩縣志》卷一〇《寺觀》。,明代還在這里“復建候潮館”(68)萬歷《重修昆山縣志》卷一《古跡》,明萬歷刻本。。但同樣受所挾泥沙困擾,明末瀏河漸漸萎縮直至淤塞,劉家港也因長江河口南岸嚴重崩塌逐漸衰落,涌潮景觀消失。清初重浚瀏河后,潮水復至昆山、唯亭。但即使在瀏河淤廢時,昆山舁神賽會的觀潮風俗仍在舉辦,清末才告消歇。
宋元時期,黃浦僅為太湖流域的一條普通河道,受海潮影響不大。然而,由于太湖東南沿海出水通道被人為捺斷,吳淞江水道曲流發(fā)育、河床淤淺,元明時期,太湖來水只得從東北向的瀏河和東南向的黃浦入海,此時瀏河尚據(jù)于主干。明永樂元年(1403)太湖大水,范家浜開浚,黃浦江下游日漸深廣,萬歷以后替代瀏河成為太湖出水主道。(69)滿志敏: 《黃浦江水系: 形成和原因——上海經(jīng)濟可持續(xù)發(fā)展基礎研究之一》,《歷史地理》第15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143頁。黃浦江也因此出現(xiàn)早晚潮流,其影響及于上游和支流,故泖塔、張涇、魯匯、浦口都可看潮。泖塔看潮或在清中期因泥沙淤積而消失。(70)據(jù)光緒《松江府續(xù)志》(清光緒刻本)卷六《山川志》記載,圓泖“昔時浙西諸水俱由泖北流注吳松江以入海,自吳松江淤塞,明夏忠靖浚范家浜以通黃浦,自是浦漸深闊,嘉靖年潮始到泖……國朝乾隆初,南至朱涇泖橋,猶浩淼無際,直至浙之平湖界。迨四十年間,潮汐漸急,南泖已多漲灘,中泖亦淺,至嘉慶初年,南泖盡成膏腴,訪其遺跡,僅存小河三道,即俗呼南泖溝、中泖溝、北泖溝是也”。張涇本來南向入海,因海塘修筑被堰斷,納入黃浦江水系,受江潮影響,當在兩者交匯處出現(xiàn)涌潮。魯匯位于黃浦江東流折北處,金匯港、閘港在此會合入江,激水成波,民國以前這里經(jīng)常舉行盛大的觀潮活動。浦口觀潮持續(xù)時間很長,由元明至民國,其地點在黃浦江河口至上海縣城外陸家嘴一帶,也是一時盛會。據(jù)現(xiàn)代觀測研究,黃浦江河口是典型的潮汐河口,水動力受黃浦江下泄徑流和長江口潮汐共同影響。潮汐起著主導作用,多年平均潮差2.31米,是中等強度的感潮河流。黃浦江河口在治理前普遍淤積,口門水深不足3米,航道水深僅4.5米。1907年荷蘭工程師奈格等人在河口左側設計導堤,規(guī)順河口漲落潮流,使河口攔門沙消失,航道水深顯著改善,目前達到12米。(71)宋永港、盧永金、劉新成: 《黃浦江河口水沙輸運機制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16年第3期。也因此,河口以上江段不復出現(xiàn)涌潮景觀。
上文探討了觀潮習俗的地理分布及其興廢過程,初步揭示了自然驅(qū)動力在其中的作用。這一過程表明社會習慣受制于自然節(jié)律,但其形成機制、表現(xiàn)形態(tài)及社會驅(qū)動因子同樣值得探討。鑒此,對現(xiàn)有研究著墨較少的“潮頭生日”與祭潮問題也稍作探究。
將八月十八日作為觀潮節(jié)是一個積久成俗的過程。潮汐系由太陽、月球與地球之間的引潮力產(chǎn)生,當日、月、地處于一條直線時,引潮力最大,故每月朔、望日會有大潮產(chǎn)生,每年春分和秋分,即農(nóng)歷二月和八月出現(xiàn)高潮。但江南地區(qū)春季雨水偏少,盛行的西北風與潮向相反,秋季雨水豐盈,盛行的東南風與潮向相同,因而秋潮較春潮更盛。在農(nóng)歷八月十一至十八日這段時間里,潮頭較平日為高,尤以十八日為最。古人憑借長時間的觀察與記錄,逐漸掌握了潮汐的規(guī)律,選擇在潮頭最高的八月望日前后觀潮,年月既久,遂成民俗。
漢代八月之望的廣陵觀濤因曲江淤廢過早消亡,錢塘觀潮以其持久存在,成為觀潮習俗節(jié)日化的真正推手。錢塘涌潮的形成約在三千年前(72)中國科學院《中國自然地理》編輯委員會: 《中國自然地理·中國歷史自然地理》,第241頁;陳吉余等: 《錢塘江河口沙坎的形成及其歷史過程》,《地理學報》1964年第2期;韓曾萃、戴澤蘅、李光炳等: 《錢塘江河口治理開發(fā)》,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頁。,漢代王充在《論衡·書虛篇》中有其成因的討論,世人對其觀賞也由來已久,較早見諸吟詠的,如東晉顧愷之寫波濤之壯觀(73)〔晉〕 顧愷之: 《觀濤賦》,“臨浙江之北眷,壯滄海之宏流。水無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參見〔清〕 嚴可均輯: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一三五,第2236頁。,南朝梁劉孝綽寫潮水之驚駭,可見當時錢江涌潮已成勝景。
唐代杭州樟亭觀潮多見于詩人筆端,如孟浩然《與顏錢塘登樟樓望潮作》,僧皎然《送劉司法之越》、宋昱《樟亭觀濤》、姚合《杭州觀潮》、朱慶馀《觀潮》等(74)分別見《全唐詩(增訂本)》卷一六〇、卷八一八、卷一二一、卷四九九、卷五一五,中華書局1999年版。,無論詩人身在何處,都無礙聽聞浙江涌潮盛名。李吉甫則記:“(浙江)江濤每日晝夜再上,常以月十日、二十五日最小,月三日、十八日極大,小則水漸漲不過數(shù)尺,大則濤涌高至數(shù)丈。每年八月十八日,數(shù)百里士女,共觀舟人漁子溯濤觸浪,謂之弄潮。”(75)〔唐〕 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第603頁。潮水有信,按時而至,以“每年八月十八日”舟人漁子乘高潮踏巨浪的“弄潮”之戲最堪游賞,這種弄潮行為是否出于官府或民間社團的組織已渺茫難考(76)據(jù)李志庭《中國古代錢塘江口的“弄潮”》考證: 見諸記載最早的“弄潮”活動,是漢安二年五月五日,曹娥之父曹盱溯濤婆娑迎神,事見《后漢書·列女傳·孝女曹娥傳》,這本是巫祝迎潮神的活動,但在唐代已經(jīng)演繹成為錢塘江“觀潮”習俗中的體育表演節(jié)目。,但“數(shù)百里士女”“共觀”,則是觀潮這一人群的共同行為民俗化、節(jié)日化的表征。
八月觀潮的娛樂性在宋代得到強化,其盛況如蘇軾《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77)〔宋〕 蘇軾著,〔清〕 馮應榴輯注,黃任軻、朱懷春校點: 《蘇軾詩集合注》卷一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56頁。、劉黻《錢塘觀潮》(78)〔宋〕 劉黻: 《蒙川遺稿》卷三,《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121冊,第669頁。寫吳人弄潮之戲,又如宋吳儆《錢塘觀潮記》(79)〔宋〕 吳儆: 《錢塘觀潮記》,〔清〕 張泓等: 《古今游記叢鈔》卷一七,中華書局1924年版,第537頁。所錄,弄潮兒七月中旬即開始準備,到八月十八這天便迎潮踏浪,追波逐流,視登上潮頭者最佳,獲獎勵最多。再者,南宋定都杭州,官方參與觀潮活動更激發(fā)了民間的熱情,周密《武林舊事》、吳自牧《夢粱錄》有詳載。(80)〔宋〕 周密: 《武林舊事》卷三,〔宋〕 吳自牧: 《夢粱錄》卷四,《中國烹飪古籍叢刊》,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版,第49—50、25—26頁。這些篇章表明富庶閑適的杭城官民每年八月十一日即開始觀潮活動,至十八日最盛,而弄潮兒戲潮、水軍江上演武、皇帝觀潮視軍、官民獻祭潮神等儀式感濃烈、節(jié)慶化明確的文化事象,充分展現(xiàn)了其“禮與俗交織、祭神與行樂并存,官府與民眾共構”的民俗節(jié)日特征。因此,明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余》中指出“人但借看潮為名,往往隨意酣樂耳”(81)〔明〕 田汝成: 《西湖游覽志余》卷二〇《熙朝樂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頁。,揭示了錢塘觀潮的娛樂性真義。也許因為十八日潮頭最高,看潮人最多,加上官方在該日閱武演軍等(82)根據(jù)實際觀測,二月、八月都有極大潮出現(xiàn)的可能,但為何只有八月大潮時,人們才詠歌游玩特盛?南宋朱中有《潮頤》的解釋是“錢塘風俗喜游,二月花時,競集湖山間,非獨不暇觀潮,而天色尚寒,弄潮兒難以久狎于水,故是月之潮無所稱道。八月乍涼,而天色猶熱,弄潮兒得盡其技,人情久厭城居,故空巷出觀,以此獨稱八月潮大耳”(見寶慶《會稽續(xù)志》卷七《拾遺》,民國影印本)。上引田汝成之文則認為“郡人觀潮,自八月十一日為始,至十八日最盛,蓋因宋時以是日教閱水軍,故傾城往看,至今猶以十八日為名,非謂江潮特大于是日也”。,促進了“觀潮節(jié)”定型。
爬梳兩宋史料可知,當時觀潮雖已為民俗節(jié)日,但潮頭尚未被人格化,更未出現(xiàn)所謂“潮頭生日”或“潮生日”之說。無論《錢塘觀潮記》里托辭海神的潮“至大而不可犯”,還是《夢粱錄》中弄潮兒執(zhí)旗泅水“以迓子胥”,都只說宋人把潮頭看作受海神或伍子胥精魂,即潮神所驅(qū)使。再如其他有潮可觀的地方,如廣陵、海陵、定山、上虞、顧浦、青龍、昆山等,其元以前的記載中也未見此說。元明間張昱有詩《同貢有初觀潮賦》:“舊時八月潮生日,士女傾城出看潮。秋唾似從天上落,晴歡宜向酒中消。氣爭鳥道為森爽,勢合龍宮亦動搖。今度可憐成獨往,海門斜日共蕭條?!?83)〔元〕 張昱: 《可閑老人集》卷四,《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第161冊,第593頁。這是筆者所見最早提及“潮生日”的史料,推測此說當出現(xiàn)于元代。清乾隆時官員奏章中說“適十八日,俗傳為潮生日”(84)〔清〕 高晉等: 《欽定南巡盛典》卷五八,《欽定四庫全書》史部第417冊,第48頁。。光緒年間的《定鄉(xiāng)小識》載:“今俗以八月十八日為潮生日,有司祭潮于秋濤宮,士女看潮者至浙江驛而止?!?85)〔清〕 張道: 《定鄉(xiāng)小識》卷一三,清光緒刻本。其他地方文獻也有“俗稱潮生日”或“俗謂潮生日”,則此說或非來自官方認定,乃民間相沿成俗,而有司祭潮,則體現(xiàn)了禮以從俗的意義。
“潮生日”到明以后已廣為傳播,除見于上引各地的方志外,還有如明歸有光《題瀛涯勝覽》文末落款“己未潮生日書”(86)〔明〕 歸有光: 《震川先生集》卷五,清康熙刻本。;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記八月“十八日潮生日”(87)〔明〕 徐光啟撰,陳煥良、羅文華校注: 《農(nóng)政全書》卷一一《占候》,岳麓書社2002年版,第160頁。;清李光地等人編修《月令輯要》亦在“潮生日”條下記“《四季須知》: 四海之潮皆暗漲,惟浙有明潮。八月十八日,杭人謂之‘潮生日’”(88)〔清〕 李光地等輯: 《月令輯要》卷一五《八月令》,清康熙武英殿刻本。。然則“潮生日”之說或為杭州人首倡,傳之四方,有潮可觀之地亦承襲此說,且都以錢塘潮作標桿來比較,如上引高宗本稱劉港潮頭“如錢塘然”即此類。
“潮生日”的出現(xiàn)是錢塘潮存續(xù)時間相對長久、高潮日相對固定、各種慶典游樂活動相對集中的體現(xiàn),也是人們“萬物有靈”觀念的反映。出現(xiàn)“潮生日”說法之前,祭潮活動就已存在,南宋時這一天“帥司備牲禮、草履、沙木板,于潮來之際,俱祭于江中。士庶多以經(jīng)文,投于江內(nèi)”(89)〔宋〕 吳自牧: 《夢粱錄》卷四一。另據(jù)上引《月令輯要》卷一五,唐時因錢塘江中有江心石(人呼為“羅剎石”),往來船只經(jīng)此常懼風濤傾覆,故八月既望(16日)“必迎潮設祭,動樂鼓舞于上”,開平中(907—910)沙漲,這里淤為平地,遂在石頂作祭江亭。。明代志書錄云:“十八日錢塘令以羊豕致祭江神”(90)萬歷《錢塘縣志》《紀事·風俗》之小注,清光緒刻本。,關于其詳細情形,《清俗紀聞》記:“八月十八日稱為潮生日。臨海地方于平潮時刻在海濱設桌,供以香燭及豬羊二種、酒三爵。地方官率領下屬官吏及隨從至此,面向海洋行二跪六叩首禮參拜。禮畢撤下供物?!睍羞€有一圖,圖邊文字“潮生日官祭(跪拜者黃衣,其他分穿橙、藍、綠衣。帽子皆紅頂,藍帽檐。供桌、蠟燭、地氈均紅色)”(91)[日] 中川忠英著,方克、孫玄齡譯: 《清俗紀聞》卷一《年中行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5—49頁。按: 此書是日本官府從福建、浙江、江蘇商人口中調(diào)查所得材料,并在商人指導下繪有近600幅圖像,反映了清乾隆時期的民間風俗,可信度頗高。,其反映的當是臨海府縣的一般情形。清康熙年間建于杭州的秋濤宮為當時最佳觀潮地,“系南巡時供御覽者”(92)〔清〕 范祖述: 《杭俗遺風》,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42頁。。清道光時梁章鉅曾擬于十八日前往此宮觀潮,又恐“其日為潮神生日,城中各官必來致祭,上下人多,未免喧擠”(93)〔清〕 梁章鉅: 《浪跡續(xù)談》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7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頁。,遂提前一日往觀,與上引《定鄉(xiāng)小識》“有司祭潮于秋濤宮”適相印證,說明秋濤宮乾隆以后即為杭城官員祭潮神之地。另外,康熙五十九年(1720)、雍正八年(1730)先后在海寧修建了潮神廟與海神廟,集中祭祀眾多海神、潮神,也會在每年八月十八日舉行祭祀儀式(94)〔清〕 翟均廉: 《海塘錄》卷一一《祠祀一》。,說明這一天祭潮頭與祭潮神并行不悖。
上述引文中“祭潮”的對象,雖有“潮神”之名,實包括被人格化的“潮頭”,極易與杭州灣一帶供奉的各色“潮神”“海神”混為一談?!俺鄙瘛迸c“海神”一樣,并非一位或幾位神靈專屬,而是民間一種功能性泛稱。這類“潮神”多以凡人為原型,因被賦予了掌控海潮、抵御潮災及護佑百姓的神通,故得以享供奉、受香火;并大多得到朝廷敕封,被四時致祭(95)楊麗婷: 《清代錢塘江潮神崇拜研究——兼論政府對民間信仰的引導作用》,《浙江水利水電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按: 有關“潮神”的研究,可參閱上文注釋中的相關文章。。地方官員在八月十八日所祭之潮頭,如《清俗紀聞》所載,在一些地方或無固定拜祭地點,拜祭時間只在八月十八日平潮時分,拜祭等級也相對較低,由地方官率領隨從,備豬羊二種、酒三卮,行二跪六叩首禮,隨后供祭就撤除了。這樣的待遇自不能與配享廟宇的一眾“潮神”相比??傊?“潮生日”這一天祭潮頭,其地點、級別與功能,與杭州灣一帶祭“潮神”有差別,二者不宜混淆。
不過,被人格化的“潮頭生日”傳遍了江南有潮可觀的地方,由人化神的“潮神”信仰卻基本局限于杭州灣一帶。雖然在宋元以前的吳淞江下游沿岸曾出現(xiàn)以漢代開國功臣祭祀群來魘鎮(zhèn)“霸王潮”的現(xiàn)象,其他地區(qū)卻鮮有錢塘江流域常見的伍子胥、張老相公等“潮神”祠廟。太倉錢涇曾有一座“伍胥大王土地祠”,傳為某商人因阻風于此,夜夢伍子胥而筑,并非針對江潮(96)道光《璜涇志稿》卷七《藝文志》,民國鉛印本。;又福山、劉家港等地建有“天妃宮”,主要是保障航海安全,亦不重于捍御潮災。這種民間信仰在地域分布上的差異,可從潮汐對地方社會影響的角度來闡釋。
江南地區(qū)依江傍海,深受潮汐影響,在特殊地貌條件下,有的地方出現(xiàn)涌潮。引潮力最大的時候,涌潮波濤聳峙,極具雄偉壯闊的美感,從而形成娛樂性民俗節(jié)日,所謂“潮頭生日”的說法不脛而走。另外,每天早晚應時而來的潮汐,再加不時而至的風暴潮,極易造成災難性后果,引發(fā)人們的恐懼之心和捍御之念。杭州灣為典型的束狹喇叭形河口,形成的潮波更大更具沖蝕力,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一帶就用伍子胥忠而被戮、怒而驅(qū)濤來解釋澎湃洶涌的潮浪。隋唐五代時期,隨著人口增加,錢塘江兩岸低地開發(fā),潮波長年累月的沖擊使人們不得不設法抵御。又因錢塘江徑流量小,一旦咸潮壓制江流浸灌而入,往往田塍荒蕪,禾黍焦枯。人們?yōu)榱藢钩睘?修筑了更長更堅固的海塘,杭州灣沿岸的海塘在宋以后基本連成一體,小的入海河流被人為捺斷以保護農(nóng)田。(97)參見王大學: 《明清“江南海塘”的建設與環(huán)境》,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人們又祈求神靈護佑、減災降福,將千百年來與潮水抗爭過程中的一些功勞卓著、勤苦任事甚至以死相搏的人神化,封為名號眾多的“潮神”以紀念、祈佑。
與杭州灣自然地理條件不同,長江沿岸地區(qū)河流雖然也受潮汐影響,但得益于長江徑流量大,入??诤}量小,潮流雖有淤墊之虞,亦有灌溉之利。(98)孫景超: 《潮汐灌溉與江南的水利生態(tài)(10—15世紀)》,《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9年第2輯。故而人們只在橫塘縱浦上修閘筑堰,安排民夫定時啟閉,保水利以減水患。也就是說,雖同為涌潮景觀,錢塘潮因其相對穩(wěn)定的自然地理條件和特殊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背景,形成了強大的文化輻射力;但作為這些文化要素傳播的接受者,江南其他觀潮地仍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選擇性。不僅如此,與錢塘潮相對單一的審美價值(或“景觀功能”)不同,江南一些地方的涌潮另有意義,如昆山觀潮寄托了對蘇州士子考中狀元的厚望,江陰縣則有“十八日,俗謂潮生日,取潮水洗戶檻,謂可辟蟲蟻”的習俗(99)民國《江陰縣續(xù)志》卷九《風俗·歲時》,民國刻本。。要言之,在江南各地,涌潮催生出的觀潮習俗生成了差異化的內(nèi)涵,“潮生日”的廣泛傳播與“潮神”信仰的地方局限,折射出各地因應地理環(huán)境的文化調(diào)適與意義生成。
上文論述表明,不同歷史時期,在錢塘江、長江、婁江、吳淞江、黃浦江等河流的河口及其支流,曾有八月觀潮的習俗,這種習俗的分布地點、興盛消亡與河道通塞有密切關系。觀潮起于廣陵(今揚州)曲江,最負盛名的則是錢塘潮。唐宋時期錢塘觀潮成為一種娛樂性民俗節(jié)日,而農(nóng)歷八月十八日稱為“觀潮節(jié)”,與南宋時在這一天觀軍演武有極大關系。元明時期,民間出現(xiàn)“潮生日”的說法,流播于江南地區(qū),有潮可觀的地方在這一天都會祭潮,但無論是觀潮、祭潮,還是“潮神”信仰,江南各地都存在差異,這體現(xiàn)出潮汐對地方社會的不同影響,也折射出區(qū)域內(nèi)不同地方對自然環(huán)境的響應與適應。
觀潮習俗在江南地區(qū)的興起、延續(xù)或衰落,從長時段來看,與這一地區(qū)河道的通塞狀況息息相關。河道的通塞,既是氣候和海平面影響下地形地貌的自然發(fā)育,也離不開人類與水爭地、興修水利的擾動,但二者皆受制于長江上中游的來水來沙和河口海岸從不間斷的潮汐運動(100)可參閱中國科學院《中國自然地理》編輯委員會: 《中國自然地理·中國歷史自然地理》第五章《歷史時期的海岸變遷》,第227—244頁;鐘金岳: 《太湖平原全新世海侵與太湖成因》,《蘇州鐵道師院學報》1990年第2期。。這種自然的律動,甚至可以看作江南地區(qū)自然與社會變遷的根本性驅(qū)動力,這一點在既有研究中似乎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從自然地理的角度,江南地貌本身是第四紀以來數(shù)次海浸與海退的產(chǎn)物,太湖即是海灣-潟成湖;長江河口向東南遷移、河口沙洲并岸,錢塘江河口延伸,其北岸岸線的沖蝕、南岸岸線的淤漲,以及疏泄湖水的太湖以東區(qū)域河湖的演變,海岸線向東的延展,都是泥沙與潮汐共同作用的結果。這種長期的作用,深刻地塑造了江南的自然、人文地理景觀。從水利設施的修建與維護到大田作物的種植與調(diào)整,從政區(qū)建制的析分與合并到市鎮(zhèn)港口的興起與衰落,江南社會運行與發(fā)展的諸多方面,都可以在這一地理背景中得到合理解釋。當然,地方風俗信仰與生活節(jié)奏也與此相呼應,包括觀潮與潮神信仰等。甚至日常交通出行同樣如此。江南地區(qū)水網(wǎng)縱橫,又多屬感潮河流,往往水淺沙積,出行不便,故趁漲潮時節(jié)乘船出行,亦是生活常態(tài),如元丘元鎮(zhèn)《過蔡涇閘》:“港汊不容三尺水,舟航全借兩番潮?!?101)光緒《江陰縣志》卷二七《藝文三·詩》。明王鏊《還至維亭》:“早潮時去晚潮回,陸市巴城迤邐來?!?102)嘉靖《昆山縣志》卷一六《集詩》,上海古籍書店1963年版。又如“福山塘潮汐最盛,舟多乘潮行”(103)民國《重修常昭合志》卷四《山川志》。。而在河寬水深的河道行船,順落潮潮流則更省力省時,如明盧熊《舟泛吳淞江》有:“早發(fā)木蘭橈,江行趁落潮?!泵鲝?zhí)独ド匠寺涑毕w》有:“玉峰山下促歸橈,東向滄洲正落潮?!?104)嘉靖《昆山縣志》卷一六《集詩》。凡此種種,不僅展現(xiàn)了人與環(huán)境的互動與調(diào)適,更折射出人事移易對于自然節(jié)律的依隨。因之,所謂滄海桑田,不唯專指自然景觀之演替,亦應包含人文社會之變遷,江南地區(qū)的觀潮習俗正是其中的經(jīng)典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