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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諾的門

2023-11-08 09:05:27祁娟
莽原 2023年6期
關鍵詞:琳琳雷諾男孩

推薦語:

企業(yè)家雷諾在妻女面前被一群問題少年羞辱,與這些問題少年同校的女兒精神飽受摧殘,一度崩潰自殺。而當雷諾試圖追究責任,給這些問題少年以應有的懲罰,卻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一條路徑支持自己的正當訴求,面對這些囂張而狡黠的問題少年,他這個成人世界的成功人士竟然束手無策……

未成年人違法問題,是社會的一個痛點。我們固然可以將之歸因于學校和家庭教育的失當或缺失,本為保護未成年人權益的 《未成年人保護法》,在某些情景下反而成了未成年人違法的“保護傘”,也是一個令人尷尬的事實。如何面對和解決未成年人違法問題,考驗全民的智慧。

祁娟,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南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作品發(fā)表于 《莽原》《湖南文學》《散文選

刊》《時代文學》《長江叢刊》《滿族文學》《西部》《黃河》《山東文學》《新世紀河南女作家中篇小說選》《躬耕》《鹿鳴》《海外文摘》《小小說選刊》 等書刊。曾榮獲“河南省首屆文學期刊聯(lián)盟獎”“長江叢刊文學獎”“莽原文學獎”“第一屆南陽新銳作家出版獎”“南陽市第七屆文學藝術優(yōu)秀成果獎”“第二屆南陽新銳作家出版獎”“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出版獎。

雷諾醒來時,天已大亮,太陽也出來了。雖然還看不見太陽,但他知道太陽已經出來了。

這是一座三層別墅,臥室在二層,透過落地窗,能看到院里的鐵柵欄上,鍍著金色的陽光。粉白的薔薇開得放肆而清醒,攀到柵欄頂端,便馬上折回,再盤旋著纏繞一圈。

楚云推門進來,走到床邊,挨著雷諾坐下,輕柔地撫著他的頭發(fā),仿佛撫慰自己的孩子,說:“昨晚又沒睡好?”

雷諾半躺著,心里荒蕪得像長滿了野草。他望了一眼楚云。她也在望他,眼里有疼惜,也有擔憂。出了那事之后,他總是徹夜難眠,即便勉強入睡,也睡得很淺,不是噩夢連連,就是從夢中驚醒。為了不影響楚云休息,他才和她分房而睡,但明顯能看出,楚云也沒睡好,往日白里透紅的面容,已微微有些發(fā)黃,眼睛周圍,隱隱泛著黑色的陰影。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事情已經過去,就讓它過去吧,他必須盡快回歸正常生活。雷諾折身坐了起來。

楚云已把拖鞋放到了床前。

女兒琳琳坐在餐桌前,皺著眉,嘟著嘴,筷子在盤子里點點戳戳,卻并沒有吃飯。這孩子相貌遺傳了媽媽,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才十四歲,剛上初二,就已經看出是個美人坯子;但性格卻像雷諾,內向,怯懦,敏感。

“快吃飯,吃完飯媽送你上學?!?/p>

雷諾進洗漱間時,聽到楚云對女兒說。可等他洗漱完畢,回到餐廳,女兒仍然磨磨蹭蹭地沒吃幾口。

“寶貝兒,飯菜不合口味?”雷諾問。

保姆夏阿姨在時,琳琳就總嫌人家做的飯不好吃,三天兩頭找碴,結果把保姆氣走了。新保姆還沒找到,楚云只得親自下廚,可還是不對女兒的口味,吃口飯比吃藥還難。

琳琳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雷諾:“爸爸,跟你商量個事……”

“說,想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爸帶你去?!崩字Z微笑地看著女兒。

“爸爸,我想請假休息一天……”琳琳眼中已有了淚光。

“怎么了?不舒服?”雷諾摸摸女兒的額頭,并沒發(fā)燒。

“那怎么行?這個月都請過幾次假了,拉下功課,還跟得上嗎?”楚云已換好衣服,從臥室出來,一口拒絕了女兒的請求,“不行,別跟大人耍心眼,雕蟲小技!”

雷諾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女兒,無奈地搖搖頭。

琳琳委屈地撇撇嘴,放下筷子,起身背上書包。

“等下,爸爸送你。”雷諾回頭對楚云示了個眼色,“你上班吧,我?guī)畠旱酵饷娉栽琰c?!?/p>

到處都是甜膩的香味,到處都是細碎的紫色花朵,滿院的洋槐,正轟轟烈烈地開花。大多數洋槐都開白花,偏偏這里的洋槐開紫花。紫洋槐比白洋槐的花瓣要大些,花香也更濃,甜膩,沉悶,像一團化不開的糖稀。

說實話,雷諾并不喜歡這甜膩的悶香,但當初開發(fā)這個樓盤時,他還是力排眾議,用這種紫洋槐綠化了小區(qū)。因為他喜歡紫色,因為這紫洋槐來自他的家鄉(xiāng),當然,主要因為他是老板,他花的是自己的錢。

奧迪在濃稠的花香里劈出一條通道,朝小區(qū)門口駛去。

紛紛揚揚的花瓣從樹上灑下來,打在前擋和車窗上,像紫色的雨。琳琳開了車窗,伸手去接那紫色雨滴,她把那些雨滴一顆一顆小心地收藏在白色的手帕里??吹脚畠河羞@樣的好心情,雷諾寬慰了許多。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生活還是美好的。

已經看到大門了,電動門,崗亭,和彬彬有禮而不失威嚴的保安,把這個尊貴靜雅的小區(qū)與庸常紛擾的外界分隔開來,顯示著它與眾不同的身份。只有門口那個瓜果攤有些扎眼,好像一件新衣服上打了一塊舊補丁。

車到門前,電動門緩緩打開,保安立正敬禮,瓜果攤的老孫也起身向雷諾鞠了一躬。他稍稍減速,算是對他們還了禮,隨即出了大門。

出門右拐不遠,是個電影院。電影院熬了一夜,這會兒正在睡覺。但旁邊的麥當勞和肯德基還在營業(yè),好像它們?yōu)榱隋X從來不知疲倦。

雷諾點了下剎車,車速慢下來。

“我們去吃麥當勞?”他問。

琳琳搖搖頭,手里還捧著那些紫色雨滴。

“那就吃肯德基?”雷諾又問,奧迪已停在路邊。

琳琳仍然搖頭,她把手帕折起來,紫色雨滴好像滲進了絲絹里。

雷諾松開剎車,奧迪繼續(xù)向前駛去,但車速沒有快起來——已經到了上班高峰,路上的人和車漸漸多了。再過一個街區(qū),就是琳琳就讀的市七中,那里的人和車會更多。七中是重點中學,初中戴帽高中,師資配備、軟硬件設施都屬一流,本市和市外的,有錢的和有權的,考進來的和托關系進來的,號稱萬人中學,實際上學生已經過萬了。

果然,七中門口的人和車已經很多了。七中的學生基本都是好學生,好學生都怕遲到。家長想讓他們的孩子成為好學生,首先要成為好家長,所以,他們比學生起得更早,不但伺候學生吃好喝好,還要親自送學生上學。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這邊的幾個——他們聚在離校門較遠的地方,騎著自行車,屁股卻不在車座,而是放在后架上,一只腳踩著腳蹬,另一腳支著地;他們也穿校服,但他們頭發(fā)卻很特別,電視或雜志上歌星的那種樣子,黃的,紅的,綠的,或別的顏色;他們也背著書包,但書包里有根線伸出來,伸到胸口那里,分成兩岔,通進耳朵里,放著他們喜歡的的歌曲;他們聚在那抽煙,或喝著可口可樂。

經過這幾個學生身邊,雷諾肚子抽了一下,好像腸子短了一截。他看了一眼女兒,琳琳低著頭,都快鉆到儀表盤下面了??磥砟羌逻€是在女兒的心中留下了陰影。

學校鈴聲響起時,車子剛好到校門口。還沒停穩(wěn),琳琳已經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寶貝,還沒吃飯啊……”雷諾喊了一聲。

琳琳好像沒聽見,很快跑進校門,拐了一下,看不見了。

雷諾輕輕嘆了一下,緩緩啟動車子。

其實,琳琳并沒跑遠,她躲在墻角,看著她爸開車繞花壇兜了半圈,沿原路開了一段,沒入滾滾的人流和車流里,才離開校門,朝操場跑去。

已經到了早操的時間,大喇叭正播放運動員進行曲,各班級都在固定的地點集合。琳琳剛站到隊里,體育委員就喊出了口令:“向右——轉,跑步——走!”

唰唰,唰唰,滿世界都是跑步的聲音。

腳下是塑膠跑道,踩上去感覺肉肉的,很有彈性。琳琳的心緊了一下,想起手機里一條消息,說某校操場下挖出一具尸體,是一位老師被謀殺后埋在那里的,破案了。她下意識地看看腳下,暗紅的顏色,像陳舊的血跡。心又緊了一下,好像有點反胃,趕忙抬起頭,把目光看向遠處。

遠處有一副高低杠,幾個男生聚在那里,有的把胳膊架在杠上,有的干脆坐在上面。他們在那里吃面包,喝可樂,說著什么,不時發(fā)出很大的笑聲。

是在校門口看到的那幾個男生。這時候,他們的彩色頭發(fā)不見了,都是學校要求的那種很正統(tǒng)、很正經的發(fā)型。但琳琳知道,那是發(fā)套。學校有這么一部分男生,他們在校外染彩發(fā),到學校戴發(fā)套;他們分布在不同的班級,但他們彼此認識,甚至很熟悉,經常在校內外聚集。

他們也認出了琳琳。有個男生朝琳琳指了一下,立馬引出嗷嗷怪叫。

琳琳趕忙低下頭,從他們跟前跑過。但他們的目光還追著琳琳,又熱,像一顆顆滾燙的湯圓;又冷,像一粒粒刺骨的冰雹。她雙臂擺動的幅度大了些,試圖甩掉它們,可是不行,好像那些眼睛貼在了她的脊背上。

轉了一圈,琳琳又跑到那幾個男生跟前。她低下頭,不想看見他們??傻皖^的瞬間,眼睛余光還是看到了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個頭很高,很瘦,像秋天田野的一只蚱蜢;他對著琳琳喊了一聲,同時伸出右手,在自己臉上摑了一掌。立馬又是嗷嗷的怪叫,還有刺耳的口哨。

琳琳認出來了。這只蚱蜢就是那天事件的領頭者,他讓她爸受辱,讓她和她媽蒙羞,讓她全家陷入了一場麻煩。琳琳像受驚的麻雀,飛快朝前方跑去。她的腳步已經亂了,可她還在跑,她想逃脫那些眼睛的圍獵;她的腦子也亂了,她繞著操場跑,他們就守在操場邊,環(huán)形的跑道像個繩套,把她死死地套在里邊了。

琳琳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實在跑不動了,她還跑;早操已經結束了,她還在跑……就這么跑啊跑,終于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到了慈善大廈,雷諾把車停在樓前的停車場。還沒到上班時間,他沒有下車。

樓前的中心花壇里,種著一棵巨大的鐵樹,四周簇擁著層層疊疊的花盆,大朵大朵的花兒競相開放。

季節(jié)按部就班,卻又略顯匆忙。春天好像只踏進一只腳,就拔腿溜走了;夏天及時插足,萬物盡情釋放,已不再羞羞答答,統(tǒng)統(tǒng)是迫不及待的蓬勃。城市也一樣,好像一覺醒來,城中村的老房子、棚戶區(qū)就消失了,代之以一個個齊整的社區(qū),一棟棟氣派的大樓。

這里有雷諾的一份功勞,如果還算功勞的話。從入行以來,他參與建設的項目無數,可每每看到一些大樓,他心里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比如眼前這座慈善大廈,從招投標到完工交付,雷諾全程參與,并從中獲得了不小的利潤,同時也知道投資不菲。無論投資何來,反正不是這座樓里的人創(chuàng)造的,他覺得似乎不該建得如此富麗堂皇,慈善總會——一個到處化緣的單位,在如此闊綽的大樓里辦公,就那么心安理得?

當然,并不是說這些單位不重要,恰恰相反,它們很重要,而且非常重要。如果沒有它們,就不會產生像雷諾這樣的億萬富翁,甚至,城市就會失序,社會生活就無法正常運轉,而眼下雷諾要辦的事,恐怕也求助無門。比如眼下,雷諾在建的那所希望學校,就需要慈善總會的資助。

三天前,雷諾和楚云帶著女兒回老家參加了希望學校的奠基儀式。

作為主要捐贈人,雷諾和楚云都希望女兒能感受到他們的一片愛心,讓愛的種子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也希望女兒能看到鄉(xiāng)下孩子與城里孩子生活和學習條件的巨大差別,讓這種差別成為激勵女兒奮發(fā)向上的動力。效果很好。當琳琳看到鄉(xiāng)親和孩子們列隊歡迎他們時,欣喜和驕傲油然而生;當她認識那個父殘母嫁、跟著爺爺生活的貧困男孩時,當即決定把她每月的零花錢分出一半,為男孩購買學習用品。

奠基儀式結束后,他們吃了雷諾母親做的酸辣面蝌蚪,然后開車返城。

那是一個好日子,沒有任何跡象證明那不是一個好日子。天氣很好,春日的陽光像手掌一樣撫摸著大地,溫水似的風兒一波一波迎面撲來,返青的麥田如碧綠的海洋,金色的油菜花開得汪洋恣肆。在這么一個好天氣里,他們做了一場好事,當然心情也很好。

雷諾駕著奧迪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平穩(wěn)順暢。楚云坐在后排,將頭靠在柔軟的靠背上,愜意而滿足;女兒琳琳坐在副駕位,不時一驚一乍地感嘆著沿途的風景,表情夸張而率真。沒有理由說這不是一個好日子,這么一個好日子,也沒有理由發(fā)生不好的事情。

可是,不好的事情已經追上來了。

后面響起一陣刺耳的機車聲,一群少年穿著不同顏色的騎行服,駕著大馬力的機車,追了過來。雷諾往右邊撥了下方向盤,給他們讓出了超車道。按照交規(guī),摩托車是不許上高速公路的,以奧迪的車速,要甩開他們也易如反掌,但雷諾寬容地笑了笑,男孩子嘛,都喜歡冒險,他才不愿與他們逞強斗狠而放棄沿途的好風景。然而,騎手們把雷諾的寬容當成了懦弱,前兩輛機車超車后,突然沖進慢車道,駛在了奧迪前面。雷諾嚇得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地點一腳急剎車,頭伸出車窗,罵了句:“找死啊小兔崽子!”

后面三輛機車隨即靠上來,一下一下把奧迪往路邊擠。

雷諾時而一把方向,時而一腳剎車,忙亂而狼狽。

楚云和琳琳也發(fā)出一聲聲驚慌的尖叫。

幾個男孩就這么包圍著奧迪、調戲著雷諾,不時回頭怪叫,豎中指。

太危險了,這樣太危險了。雷諾心想。他倒不在意幾個孩子的嘲弄和挑釁,他怕他們的無知會釀成大禍。必須盡快擺脫他們的無禮糾纏。

一輛貨車幫了雷諾的忙。當奧迪靠近那輛貨車時,前面兩輛機車先自膽怯了,他們放慢車速,讓到了路邊。就在這當兒,雷諾猛踩油門,打了把方向,進入快車道,超過了貨車;同時,左手伸出車窗,用食指和中指比了個“V”,善意地朝后邊晃了晃。

琳琳挺了一下身子,歡叫一聲:“爸,你好給力耶!”

“還笑,剛才沒把人嚇死……”楚云說。說話時她右眼皮跳了一下。

“其實剛才我也害怕,怕那幾個不知深淺的家伙惹出什么大禍。”雷諾說,“沒事了,他們鞭長莫及了?!?/p>

“可我現(xiàn)在還怕呢……”楚云說。她右眼皮又跳了一下。

“媽你別怕,倆輪的追不上咱四個輪的?!绷樟照f。

楚云不說話了,心里總覺得這事沒完。右眼皮噗噗跳個不停,她吸了一口氣,又呼了一口氣。

雷諾加大油門。隔離帶里的冬青一閃一閃地退去,田野里的麥苗和油菜花一層一層向后鋪展,還有河流,房屋,田埂上的人和牲畜,統(tǒng)統(tǒng)與奧迪背道而馳。

然而,前面又出現(xiàn)了幾輛大貨車。一輛大貨車試圖超過另一輛大貨車,占據了超車道,雷諾不得不慢了下來。

一輛機車從后面追了上來,貼著前面貨車的屁股,畫了一個圈兒,瀟灑利落地擋在奧迪車前。雷諾踩下了剎車。又有幾輛機車追上來,把奧迪圍在了中間。騎手們一只腳點地,臉上是陰謀得逞后的壞笑。

一個高個子男孩從機車上下來,走到奧迪跟前,微笑著敲敲車窗。

雷諾放下了車玻璃。

高個子男孩一只手伸進車窗,動了一下,另一只手便開了車門。他把雷諾從車里拖出來,拉了一下,又推了一下,雙手扶著雷諾的肩膀,把他固定在后車門上。

幾個男孩都下了機車,他們圍上來,看著高個子男孩,也看著雷諾。

“誰找死啊?你?還是我們?”高個子男孩說。

他就說了一句,隨即揮起右手,一耳光扇在雷諾的左臉上,啪。

也就這么一句,幾個男孩走上來,每人扇了雷諾一耳光,好像早有規(guī)定,每人只打了一耳光。不同的是,有人扇了雷諾的左臉,有人扇了雷諾的右臉,有的清脆,有的沉悶,但統(tǒng)統(tǒng)干脆利落,沒有拖泥帶水。

自始至終,就那一句話,雷諾還沒來得及反抗,他們就扇完了耳光。

事實上,雷諾好像根本沒打算反抗,從他被拉下車,到固定在車門上,再到挨完耳光,他好像都沒反應過來。

楚云早就意識到出事了。她看到雷諾被拉下車,嘴里叫著“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試圖開門下車;但左側后門被雷諾頂住了,推了兩下,沒能推開,只好把屁股挪到右側,從右側后門下了車。等她繞過車尾走到雷諾跟前,那幾個男孩已經上了機車,在刺耳的轟鳴聲中揚長而去了。

“怎么啦?怎么回事?”楚云喊叫著。

雷諾沒有回答,好像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的臉已經腫了,一股鮮血從嘴角流出,像條紅色的蚯蚓,越爬越長。

“他們打你啦?他們?yōu)槭裁创蚰??”楚云喊叫著?/p>

雷諾稍稍清醒了一些,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但不覺得疼。是啊,他們?yōu)槭裁创蛭??發(fā)生了什么?他有點奇怪?!罢l找死啊?你?還是我們?”他好像記起了這句話,接著又記起剛剛發(fā)生的一些事——超車,挑釁,他好像罵過他們:“找死啊小兔崽子!”然后是反超車,他好像對他們比了個“V”;然后呢,他就被堵住了,啪,嘭,啪,啪,嘭……一個接一個耳光,五下?還是六下,記不清了。嘴里有些腥咸,他啐了一口,唾沫帶著血水濺在路面上。下巴和脖子那里有些癢,他伸手抹了一把。

“別擦!”楚云叫了一聲,“等會兒讓警察看看,這幫人渣!”

楚云掏出電話開始報警:“喂,110嗎?我們被人打了……”

雷諾突然想起了女兒,趕緊拉開車門——

琳琳已經嚇壞了。她雙手捂著臉,頭伏在膝蓋上,瘦削的身子瑟瑟發(fā)抖。

“琳琳,你沒事吧?”雷諾叫道。他想鉆進車里,進了半截身子,又退出來,繞到右側,拉開車門,“寶貝別怕,爸爸在呢……”

琳琳沒有吭聲,也沒有哭,她仍然趴在膝蓋上,身子顫抖得像一棵風中的小樹。

雷諾幾乎是把女兒從副駕位上拖出來的。琳琳的雙腳剛一落地,身子一軟,差點倒在地上。雷諾趕忙接住了,他剛把女兒抱住,琳琳就一頭扎進他的懷里,身子跟著貼上來,恨不得鉆進他的身體里。

“我照顧女兒,你來開車?!崩字Z對楚云說。他抱著女兒上了后座。

氣憤的楚云上了車,揀起瓶托的礦泉水瓶,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沒喝到,水早已被雷諾喝完了。她不甘心,仰起脖子,張著嘴,舉著瓶子,竟然控出來幾滴。她嘬了一下嘴,又嘬了一下,好像在品咂水的滋味。完全可以再開一瓶,杯托那里就有,可她沒開。渴和渴不一樣,因情緒引起的渴,喝水是沒用的,喝多少水也沒用,有用的也許正是這么仰脖子張嘴控那么幾滴,然后一下一下嘬著。直到不再感到口渴,她激烈的情緒才舒緩下來。

楚云直接把車開進了派出所……

手機突然響起,打斷了雷諾的回憶。是楚云的電話,女兒病了,發(fā)燒嘔吐,楚云讓雷諾直接到中心醫(yī)院。

車到中心醫(yī)院門口,楚云和女兒已經等在那里了。雷諾摁了一聲喇叭,母女倆朝他走過來,好像要上車的樣子。

雷諾問:“怎么不先進去?”

楚云陰著臉,說:“已經看過大夫了。”

母女倆上車,楚云上了后座,琳琳坐了副駕位。雷諾又問起女兒的病情。琳琳把頭伏在膝蓋上,一聲不吭;楚云讓他開車,讓先回家再說。

回到家里,琳琳仍是一聲不吭,兀自進了自己房間。雷諾跟了兩步,又停下了,回身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楚云。

楚云把幾張化驗單遞給雷諾,說:“嬌氣,矯情,你自己看吧。”

雷諾一項一項看著,各項指標都沒什么異常,只是肌酸激酶過高,大夫診斷為運動過量所致。

“這一大早的,怎么會運動過量?”雷諾問。

“跑操?!背瓢櫫讼旅碱^,“老師說,早操都結束了,她還在跑,早自習都沒上。跑累了,跑吐了,直到跌倒在操場上?!?/p>

“可……這是為什么呀?老師體罰?”雷諾又問。

“逞能唄?!背普f,“問過老師了,不存在體罰的事?!?/p>

“噢,沒事就好。大夫怎么說?”

“能有什么事?大夫讓休息,開了營養(yǎng)心肌的藥。”楚云已經走到了門口,“公司還有一大堆事,我得趕過去。你呢?”

“我在家陪陪女兒,待會兒給慈善總會打個電話?!?/p>

楚云出門以后,雷諾先給慈善總會打了電話,通報了希望學校的進展情況,又問了那筆資助款,這才走向女兒的房間。他站在門口聽了聽,屋里并無動靜,然后敲了兩下門:“寶貝,爸爸可以進來嗎?”

屋里輕輕“嗯”了一聲。

推開房門,雷諾見琳琳坐在窗前,左手支撐著下巴,右手握著筆,在紙上胡亂畫著什么。桌子上放著一個瓶子,幾個小紙袋,顯然是從醫(yī)院帶回的藥。

“寶貝,爸給你倒水,咱把藥吃了吧?”雷諾說。

琳琳搖了搖頭,說:“爸,我可不可以休學?”

“這才開學一個多月,你覺得呢?”

“那,能不能請假?”

“為什么?”

琳琳不說話了,又在紙上畫起來,是一個又一個圓圈,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竟成了一個糾纏不清的線團了。

實際上,最近一段時間琳琳經常找各種理由請假,不是頭疼,就是肚子疼,要么就是喊累。帶她去醫(yī)院檢查,也沒查出什么問題。大夫說應該是青春期厭學,從小學剛升初中的孩子,都有這種情況??闪樟諒男W到初中,一直熱愛學習,成績算不上優(yōu)異,也說得過去;平時話不多,朋友也不多,偶爾完不成作業(yè)被罰留校,或在走廊蹲著寫作業(yè),也沒有過多抱怨。為什么會突然厭學呢?

“爸,我好累,真的好累,我不想再看見他們……”

“他們?誰?”

琳琳又不說話了,繼續(xù)在紙上畫起來,那個線團越來越大,越來越濃,已經超過了紙的邊界,已經成一團墨漬了。

“告訴爸爸,他們是誰?”

“他們噓我,朝我吹口哨,扇耳光……”

“他們打你?”

“不是,他們扇自己,比劃的那樣子……”

雷諾的心好像被指頭捏了一下,猛地一抽,臉上也跟著火辣辣地疼起來。莫非那幾個人渣跟琳琳一個學校?他有些后悔了,也許那天不該帶女兒回去。她才十四歲,像春天還沒有綻放的花蕾,任何一場風雪,都足以把她摧殘。

望著萎靡的女兒,雷諾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雷諾十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瘦弱的肩膀挑不起風雨飄搖的日子,終于有一天,她試探著告訴雷諾,說要給他重新找個父親。雷諾無聲地哭了。母親沒說改嫁,只說要給他重新找個父親;而雷諾也需要一個父親來庇護,來養(yǎng)活。他的心里莫可名狀地酸楚,可還是點了點頭。

母親帶著雷諾,從雷灣來到繼父的祁營村。日子好過了許多,地里的莊稼和家里的粗活累活都由繼父來干,母親也再不用那么辛苦了。更重要的是,繼父對雷諾很好,家里好吃的、好穿的,都緊著雷諾,他再也不用為交學費發(fā)愁了。

雷諾以為好日子來了,他可以像別的孩子一樣,任性,撒嬌,可以和小伙伴們一起,淘氣,貪玩。可突然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他希望的樣子。那天,村里有一家娶媳婦,撒喜糖,雷諾興高采烈地跟人們一起去搶。他剛摸到一塊糖,一只腳就踩到了他手上——一個男孩對雷諾吼,哪里的小油瓶,敢來俺莊搶食!雷諾感到理虧,正要抽手,那只腳加了力氣,嘎巴一聲,他的食指和那塊糖一起斷了。雷諾捧著手指,慘叫著哭起來。男孩父親過來,按倒男孩,用鞋子狠抽男孩的屁股。男孩沒有哭,卻扯著喉嚨大喊:

小油瓶,大肚子,

拖來帶去沒褲子……

雷諾這才意識到,在祁營村,他是一個外人,不,連外人也不如,他是個小油瓶,是被母親拖來的。他做過努力,試圖跟村里的孩子們成為伙伴,可當他帶著討好的笑容走近時,孩子們一哄而散,邊跑邊喊:

小油瓶,大肚子,

拖來帶去沒褲子……

雷諾嘗到了被人孤立的滋味。慢慢地,他變得沉默而自閉,甚至有些怯懦,他害怕上學,害怕走進教室,更害怕那些嫌棄的目光。后來,他就開始逃學了。

繼父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拉住雷諾的胳膊問,發(fā)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負你了?母親也過來詢問。雷諾顫抖著聲音說,我不想上學了……

你……繼父瞪著眼,高高揚起了巴掌。

母親也急得滿臉彤紅,她站在繼父身旁,像大山旁的一棵小樹,但這棵小樹卻下意識地護住了身下的小草,生怕那厚厚的巴掌落下去。母親攬過雷諾,她不知道兒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但她知道倔強內向的兒子,就是有委屈也不會說出口。

繼父揚起的手無力地耷下來,憤怒而無奈地說,我不是你親爹,無權打你;可我把你當成了親兒,我和你媽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我讀書不多,講不出大道理,但我知道除了讀書,你沒有別的出路……

雷諾垂著眼皮,眼淚一顆一顆望外涌。我不上學了,我找活兒干,自己養(yǎng)活自己。

繼父把雷諾領到一處建筑工地。

那是繼父干活兒的地方,塵土飛揚,聲音嘈雜。運水泥的,拉沙的,搬磚的,砌墻的……人們各自忙著;他們面目模糊,汗如雨下,身上、臉上沾滿了泥漿;他們都不說話,偶爾交流也只是對一下眼神。雷諾有點茫然地望著這一切。

繼父脫了上衣,光著膀子走到工棚下。對一個工頭模樣的人說著什么,那人朝雷諾這邊望了一眼,點點頭。

這樣,雷諾就有了任務。他的任務是搬磚,把磚塊從稍遠的地方,搬到墻腳下,供大工砌墻。一開始,雷諾每次搬五塊,他覺得五塊磚并沒多重。自己完全干得了小工這活兒,甚至可以養(yǎng)活自己??蓭滋讼聛?,他就沒這種自信了,那些磚好像突然增加了分量,每次搬五塊已很吃力。他每次搬四塊,可還是力不從心,便減到三塊,兩塊。不能再減了,要是每次搬一塊,那就讓人看笑話了。他汗流浹背,濕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很不舒服,便學著別人也光了膀子;但汗水仍然不停地流,流進眼睛里,殺得慌。還不止這些,他的胳膊像灌了鉛,沉得幾乎抬不起來;雖然隔著手套,可指頭肚好像磨掉了,感覺像脫骨的雞爪,觸到磚頭上,像被牙一下一下地咬……

繼父站在架子上砌磚。他砌得很專心,甚至沒有扭頭看一眼雷諾。

吃飯的時候,繼父領了幾個饅頭,打了一盒豆腐青菜,端到雷諾面前??衫字Z一點也吃不下去。他還是他,但身腰脖子胳膊腿兒,甚至每一根手指頭卻不是他的了。它們六親不認,掙扎著要跟他的身子分家。

雷諾快要哭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沮喪地說,伯,這活兒我干不了……

繼父齜著牙笑了一下,就說嘛。

雷諾說,我不干了……

繼父又笑了一下,就說嘛。

雷諾說,我要上學。

繼父還是笑了一下,就說嘛。

雷諾說,我不在你村里上學,我要回雷灣。

這回,繼父沒有笑,他盯著雷諾看了半天。

雷灣和祁營毗鄰,他有些懷念那個破宅爛院的家了,至少在那里,沒人說他是拖油瓶。

繼父和母親商量后,把雷諾轉回了雷灣學校。清晨,他早早起床,回到雷灣上學;中午,就在教室里吃母親給他準備的干糧;到了晚上,他才回到祁營。在自己的村子里,沒有嫌棄和嘲笑的目光,他感受到的,是憐憫、關愛和安全。他仍然內向、敏感,但心里卻不再害怕了。

雷諾在雷灣讀完了小學和初中,然后到縣城讀了高中,然后,考上了大學。也許是那次建筑工地的經歷,他讀的是土建專業(yè)。畢業(yè)后,進了一家地產公司,憑著一股韌勁,從底層做起,慢慢做到部門經理,公司副總,同時也收獲了愛情,娶了楚云這么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后來,夫妻倆自立門戶,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然后越做越大,成了身價過億的地產大亨。

母親和繼父已經年邁,雷諾就隔三岔五地回去看望,送些吃的用的,當然,也送錢。每次回去,母親總說起過去艱難的日子,說起曾經幫過他們的人,勸雷諾報答鄉(xiāng)親們。雷諾知恩圖報,甚至以德報怨,每次都會帶些禮品,分給鄉(xiāng)親們,不光是雷灣的人,還有祁營村的人,不光是幫過他的人,也包括嫌棄和欺侮過他的人。他給兩個村里都修了水泥路,裝上了太陽能路燈。眼下,他正在建一所希望學校。學校在兩個村子中間,從小學到初中,二十個班,教學樓、圖書館、食堂、操場等各種配套設施,一應俱全??偼顿Y五千多萬,雷諾出資70%,市慈善總會出資30%。

也就是回去參加開工典禮的返程中,他被幾個少年扇了耳光。楚云和琳琳都目睹了發(fā)生的一切。

“沒事了,寶貝,都過去了,沒事了……”

雷諾從回憶中清醒,發(fā)現(xiàn)琳琳趴在桌子上,已經睡著了。

“醒醒,嗨,醒醒寶貝?!彼闹樟盏募绨?。

琳琳睜了下眼,隨即又閉上了,嘴里含糊地說:“爸,我好累……”

“那就上床睡,這樣會感冒的,來,上床?!彼鹕肀鹆樟?,把她放到床上,又拉開被子,為她蓋好。在床邊站了一會兒,見琳琳睡得很安穩(wěn),這才走出女兒臥室,輕輕帶上房門。

雷諾來到書房,打開電腦,把一個U盤插了進去。這是一份土地競拍計劃,老城區(qū)有個城中村已拆遷完畢,空出的那塊地正待開發(fā),地段、面積都合適,雷諾志在必得??伤戳藘身?,竟然沒看出一點眉目。返回首頁,從頭看,還是不行,電腦上那些文字,像無數蚊蟲,在他眼前跳躍,飛舞,捉摸不定。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起身走出書房,進了洗浴間,打算洗個熱水澡,讓身心清醒過來。

洗浴間很大,將近十平方的SPA浴池,連著樓頂的太陽能加電熱雙能水箱,保證隨時都有充足的熱水。雷諾設定了水溫,摁下了按鈕——幾股水流從不同的出水口噴涌而出。等他把脫下的衣服掛到衣架上,浴池里已充滿了合適的水量。

雷諾下了浴池,在一個浴兜里躺下,無數股水流從周圍向他襲來,如拳,如掌,如針,如刷,好像要把他揉碎了、融化了一樣。他感到他像個日行千里的輪胎,咝咝地往外排著濁氣,一點點癟下去,一點點空起來……他側了一下頭,旁邊那個浴兜空著,要是楚云也在就好了,他們可以一邊享受SPA,一邊說些有意思或沒意思的話。

第一次享受SPA,就是跟楚云一起。那時他們還在給別人打工,不過都已做到了高層,公司安排去國外度假,在地中海的郵輪上,他們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天堂般的幸福。

那是一艘豪華郵輪,和電影里的泰坦尼克號差不多大小。船有三層。下面兩層是客艙,頂層是娛樂場所。酒吧里,人們穿著得體的服裝,悠閑地品著紅酒,小口吃著七分熟的牛排,一邊小聲交談;賭場里,人們一擲千金,贏者興高采烈,輸者垂頭喪氣;舞池里,一對對跳舞的男女,摟著抱著,或情真意切,或貌合神離……

雷諾和楚云做完SPA,一起來到甲板上,欣賞著馬耳他著名的三藍——“藍海,藍洞,藍窗”。那片藍色汪洋,像藍寶石,透明純粹,像世界盡頭的某個仙境。

突然,從艦島拐角處竄出五六個年輕人,確切地說,是未脫稚氣的少年,他們手握木棒和利器,繞過甲板上的幾盆郁金香和劍蘭,向著雷諾沖過來。眼前依然可見燦爛的晚霞和無邊的碧藍,耳邊仿佛還響著舒緩的薩克斯樂曲,但剛剛吃過的牛排卻帶著血腥,像要從胃里泛出來。雷諾一把拉起楚云,拔腿就跑。

他們繞著艦島跑,可迷宮一樣的郵輪,怎么也找不到進入客艙的門。追趕的腳步越來越近,他們被逼到了甲板一角,身后是汪洋大海,面前是那群面目猙獰的少年,他們壞笑著,揮舞著手中兇器步步逼近。雷諾緊張得口干舌燥,他的心好像要跳出胸腔了。突然,楚云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趔趄,跌出船舷,跌向洶涌的大?!?/p>

“雷諾,雷諾……”

雷諾驚叫一聲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噩夢。他汗水涔涔,渾身虛脫,像一條擱淺在海灘的魚,在熱風里無力地茍延殘喘。

浴室外傳來楚云的喊聲:“琳琳,你爸呢?”

雷諾無力地應了一聲。

楚云推門進來,看到躺在浴池里的雷諾,又叫了一聲:“呀,怎么這會兒洗澡?你一天都在家?”

“一天?怎么會是一天呢?”雷諾有些奇怪。

“就是一天啊,天都黑了?!背普f。

雷諾瞅了瞅壁鐘,已經六點了。真就在家待了一天?他心里盤算著——早上送女兒上學,然后去了慈善總會,然后,女兒病了,他去了醫(yī)院,然后接女兒回家,然后呢?在浴池里泡了一天?他有些不可思議,總覺得有一段時間被掐去了。

“快點快點,穿衣服準備吃飯,有好消息告訴你?!背圃谝慌源咧?。

雷諾穿好衣服走到餐廳,見琳琳正坐在餐桌邊吃泡面,這才想起女兒一天沒吃東西了。走過去,抱歉地說:“對不起,爸爸把你給忘了……”

琳琳沒說話,抬起頭對他笑了一下。

“別吃了,都是些垃圾食品。”楚云說,語氣里有責備,卻沒了往日的嚴厲,“瞧,我給咱買了好吃的。”

一邊說著,一邊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個食品盒,一屜一屜拉開,一套烤鴨,一條清蒸鱸魚,還有兩個時鮮蔬菜,各自盛在合適的容器里——都是飯店的熟品。

“干嗎啊,搞這么豐盛?”雷諾把盤子擺到餐桌上。

“跟你說了嘛,好消息,提前慶賀一下?!背妻D身去酒柜里拿酒。

但琳琳已吃完泡面了,說:“我飽了,寫作業(yè)去了。”

要是以往,楚云少不了又是一頓嘮叨,但今天卻表現(xiàn)出極大的寬容:“琳琳,先把藥吃了。你今天沒上課,作業(yè)也可以先不寫,明天補上就好?!?/p>

琳琳答應著,已進了臥室。

楚云開了一瓶干紅,給兩個酒杯斟上,先自坐下來。

雷諾跟著坐下來:“說吧,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是下酒菜,先干杯。”楚云說。

雷諾端起酒杯,與楚云碰了一下,淺淺地呷了一口。

楚云卻一口干了,說:“干呀,有你這樣干杯的嗎?”

雷諾干掉了杯中酒。這女人,天生好酒量,有時在場面應酬,都是楚云一馬當先,其間還得替雷諾擋酒。

楚云一邊卷烤鴨,一邊說:“金地置業(yè)的楊總打電話了,說他們準備放棄老城區(qū)那塊地,并全力協(xié)助我們競拍。這是不是一個好消息?”

“嗯,是個好消息?!崩字Z說,“可是,金地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心中有愧啊,投桃報李唄。”楚云把卷好的烤鴨遞給雷諾。

雷諾接過,卻沒有吃。金地置業(yè)是雷諾最大的競爭對手,以楊總的實力,鹿死誰手或未可知。所謂心中有愧,無非因為飆車黨為首的那個孩子,他母親是金地置業(yè)的財務總監(jiān)??梢虼司妥寳羁偡艞壞菈K好地,財務總監(jiān)的面子也太大了。何況,雷諾沒有深究,并非消解了心中塊壘,而是不愿跟幾個孩子較真;更何況,就是扇了他幾個耳光,從法律層面,也夠不上處罰,更談不上投桃報李了。

楚云好像看透了雷諾的心思,說:“無論如何,少了金地這個對手,楊總又愿意幫忙,拿下那塊地應該沒問題。你說呢?”

雷諾點點頭,心想,雖說同行是冤家,可畢竟都做地產這一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冤家宜解不宜結。他沒再深究,楊總賣他一份人情,面子里子都有了。

吃著喝著,不覺一瓶干紅已經喝完了。楚云興致很高,還想再開一瓶,被雷諾攔住了:“不能再喝了,項目部做的計劃我還沒看,晚上加個班,把它看完。”

楚云想了想,把那瓶酒放回酒柜,臉色緋紅,對著雷諾壞笑:“好,聽你的,不喝了,今晚加班。你收拾,我去洗個澡?!绷慌ぃM了浴室。

雷諾收拾好餐桌,上了二樓,先到女兒臥室門口,聽了聽,沒有動靜;稍停,把門開了個縫,見臺燈亮著,女兒已上床睡了。就輕輕關了門,進了書房。

電腦處于屏保狀態(tài)。雷諾點了下鼠標,顯示器閃了一下,那份計劃呈現(xiàn)在眼前。文件里的字不再飄忽,一粒一粒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項目部的計劃很得當,每一句話,每一個數據,都精準到位。他一邊看,一邊根據自己的經驗,做些微調。

一股暗香襲來,楚云的兩條胳膊盤到了雷諾的脖子上,隨即,后背就感到了她堅挺溫軟的胸乳。

“別鬧別鬧,我加班呢?!崩字Z說。

“別只顧你自己啊,我也要加班……”楚云貼得更緊了。

其實,剛才楚云的壞笑,雷諾已心知肚明。只是那件事后,他總是提不起興致,好像他們不是扇了他耳光,而是騸了他的性欲。跟楚云分房,固然有失眠、怕影響她休息的原因,也怕同床共枕、撩起她的欲望而自己力不從心。然而,楚云到底按捺不住了。想想也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們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

楚云剛剛用了卡地亞香水,這種叫“宣示”的香水,是一種宣示,也是激勵,最能激起男人的雄性荷爾蒙。雷諾被鼓蕩起來了,他迅速恢復了自信。他們幾乎是擁著吻著奔向了臥室。他一進去,就用腳關上了房門;剛到床邊,她身上的真絲睡衣就滑脫了。

“你讓我把衣服脫了,不能穿著衣服上床吧?”雷諾說。

“我等不及了,我給你脫……”楚云開始幫雷諾脫衣服,不是脫,是剝,剝皮一樣三下兩下就把他剝光了。

她撲了一下,把雷諾撲倒在床上,順勢就上了他的身子,好像沒費什么事,她就讓他進入了。她喜歡在上面,喜歡掌握主動,把握節(jié)奏,喜歡大開大合,大起大落。她的頭這邊擺一下,那邊擺一下,長長的頭發(fā)也跟著擺,獵獵的,像拉風的大旗。她的眼睛閉著,嘴卻張著,咝咝地抽涼氣,說不清是好受還是難受。

雷諾想到一個詞:強暴。

他又想到一個詞:蹂躪。

他還想到一個詞:糟蹋……

每當這個時候,雷諾總是會想到許多很暴力的詞,他喜歡楚云把這些很暴力的詞用到他身上。他一點不覺得自己弱,經得起蹂躪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強者。

她引領著他,他推動著她,他們都感受到了那種難以言說的快樂。難以言說卻并非無聲無息——哦,啊,噢噢,喲喲喲……那聲音比唱戲還要復雜,比唱戲更有表現(xiàn)力,分不清是花腔還是苦調。滿身的汗水把他們的心漂起來了,忽兒忽兒的。他們就這樣忽兒忽兒地漂上了波峰,然后——嘩,巨浪打下來,把他們打入了浪谷……

后來,楚云睡著了。

雷諾卻睡不著,思緒像一根線頭,恍恍惚惚,飄出房間,飄到了那天下午。

楚云開車來到派出所,那幾個男孩已經在那里了。他們都卸了頭盔,留著各種各樣的發(fā)型,長的,短的,順溜的或散開的,倒向左邊的或倒向右邊的。紅的,像一個火球,綠的,像一頭韭菜,黃的,像一顆蛋黃;都穿騎手服,印著外文字母和圖案,很多兜,有明有暗,分布在上下左右;都系著很寬的皮帶,大參扣沒系緊,隨意斜在肚臍下面,褲子卻沒有脫落,也有很多兜;他們面朝墻,站成稍息的樣子。

一個民警走上來,問:“你們是受害者吧?”

雷諾點點頭。楚云也點點頭。琳琳躲在雷諾身后。

民警說:“進來吧,我們做個筆錄?!?/p>

他們進了辦公樓。

一個中年民警訊問,另一個年輕民警記錄。訊問很簡單,大體是姓名,性別,年齡,住址;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在什么地方遇到了那幾個男孩;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發(fā)生了這些事……雷諾一一作了回答。

中年民警問:“您有沒有受傷?或者說有沒有感到不舒服?要不要去醫(yī)院作個檢查?”

雷諾摸了摸臉頰,火辣辣的感覺已經消退;又用舌頭在嘴里逡摸了一圈,左腮幫上有澀澀的一小塊,應該是挨耳光時被牙齒撞破的,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受傷。但他說:

“我不舒服,很不舒服。我四十多歲的人了,被一幫孩子無緣無故摑了耳光,能舒服嗎?換了你,能舒服嗎?”

中年民警點點頭,說:“是的是的,雷先生,我們理解您的心情。這幫渾小子,太缺少教養(yǎng)了,太無法無天了,真該好好收拾收拾他們!”

雷諾沒說話,等著聽民警如何收拾他們。

中年民警說:“我們已通知了他們家人,都說回家一定好好收拾。當然,首先是向您賠禮道歉。”

“我不要什么賠禮道歉,也不想知道他們家長如何收拾他們,”雷諾打斷了中年民警,“我只想知道你們怎么處理這事?!?/p>

“當然當然,我們肯定會嚴肅處理的?!敝心昝窬f,“在我們處理之前,還是想聽聽受害人的想法?!?/p>

“依法嚴懲。”雷諾吼了一聲。

琳琳好像被嚇到了,她鉆進雷諾懷里,抱住了他的腰。大概她覺得只有父親才能保護她。想到自己無故挨打受辱,卻無還手之力,雷諾心中充滿了羞愧。

“瞧瞧,我女兒被嚇成啥樣了……”楚云說。

“是的是的,孩子是無辜的……”中年民警說。

“我們都是無辜的,招誰惹誰了我們?”楚云說。

“依法嚴懲?!崩字Z咬著牙擠出四個字。

“會的會的,我們肯定依法處理?!敝心昝窬f。

“怎么處理?”雷諾和楚云同時問。

“批評教育,”中年民警頓了一下,“當然,還有經濟處罰?!?/p>

“就這些?”楚云吃驚地睜大眼睛。

“孩子嘛,打不得罵不得,我們也只有這個權力……”中年民警有些為難。

“法律呢?你是說,他們不屬于違法犯罪?”雷諾有些奇怪。

“屬于違法,但不一定犯罪?!敝心昝窬M一步解釋,“犯罪肯定違法,但違法不一定犯罪?!?/p>

雷諾和楚云都被弄糊涂了。人們通常說違法犯罪,怎么到了這里,違法又不一定犯罪了?那么違法與犯罪的界線在哪里?非得把人打殘了、打死了才算犯罪?沒造成惡果就不處罰?這算不算姑息養(yǎng)奸?算不算把人往犯罪道路上推呢?他們想著想著,把自己給想糊涂了。

這時,那幾個男孩被帶了進來。

他們站在雷諾三人對面,高個男孩正對著雷諾。他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在頭發(fā)上劃了一下,也插進了褲兜。年輕民警吼了一聲:手!高個子男孩抽出了一只手。又吼了一聲:那只手!另一只也抽了出來。

中年民警繞著他們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問:“你們都干了什么事?”

沒人吭聲。

“說,你們都干了什么?”

高個男孩脖子一梗,大聲說:“壞事!”

另外幾個男孩齊聲說:“壞事!”

“知錯嗎?”

高個男孩低了聲,痛心疾首的樣子:“知錯了……”

男孩們都裝出痛心疾首的樣子:“知錯了……”

楚云叫起來:“瞧瞧,什么態(tài)度,什么態(tài)度?。俊?/p>

高個男孩說:“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我們低頭認罪?!?/p>

男孩們跟著說:“知錯改過,善莫大焉,我們愿意接受法律制裁。”

“那就向受害人賠禮道歉!”

高個男孩帶頭向前跨了一步,男孩們跟著向前跨了一步。

高個男孩喊:“一鞠躬——”

他們鞠了一躬。

高個男孩喊:“再鞠躬——”

他們又鞠了一躬。

“干什么干什么,給死人送葬?。 背朴纸衅饋?,“我們不接受這種道歉,雷諾,轉過身去。”

就在雷諾轉身時,高個男孩喊了“三鞠躬”,然后又喊了“禮成”,然后,他們齊刷刷退了回去。

雷諾身子顫抖了,他對民警說:“你們都看見了,都看見了吧……”

兩個民警對視了一眼,然后都看那幾個男孩。男孩們又恢復了稍息的姿勢,臉上也是愛咋咋的樣子。

然而,馬上就有所謂了——因為有個人沖進了屋里。

沒聽見門響,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就進了屋;像影子飄了一下,五短漢子就到了高個男孩跟前;沒等民警阻攔,一腳就把高個男孩跺倒了。高個男孩要爬起來,五短漢子又跺了一腳;又要爬起來,又跺了一腳……就這么爬起來就跺,爬起來就跺,一直跺到五短漢子沒了再跺的氣力。

誰也沒有阻攔,雷諾和楚云當然沒有,兩個民警也沒有,另外幾個男孩也沒有,好像誰都覺得高個男孩活該。

然而,到底還是低估了高個男孩的耐力。他爬起來了,鞋子被跺掉了,露出兩只腳,穿在一雙鮮艷的襪子里;一股水從他褲管里流出來,淌到地板上,散發(fā)著濃重的尿臊氣。

“呀呀,打尿了!”年輕民警叫起來。

這時,中年民警才拉住五短漢子:“你是什么人?怎么動手打人?。俊?/p>

“我沒動手,這畜生不值得我動手?!蔽宥虧h子說。

“動腳也不行,都讓你跺尿了。”年輕民警說。

“裝的,狗日的一挨揍就他媽裝孫子?!蔽宥虧h子說著,又要去跺。

中年民警拉著,沒跺上。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老子!”

“老子也不行。你不能走,得看看把人打傷沒有……”

高個男孩的腿夾緊了,身子縮著,抖著,好像隨時都會癱下去,他兩手捂在褲襠那里,可憐巴巴地看著民警。

雷諾有些不知所措了。小時候,他受村里孩子欺侮,他媽會領著他去找人家大人告狀,大人也是這樣,當面把自家孩子揍一頓,半真半假,算給了一個交代。眼下,五短漢子卻不像做樣子,真惱了,真跺啊,還能咋樣?得饒人處且饒人吧,算了。

雷諾給楚云示了個眼色,拉著女兒朝外面走去。

“哎哎,”民警在后面喊,“還沒處理完呢……”

雷諾沒吭聲,心想,算了,殺人不過頭點地,算了。

雷諾沒有想到,事情并沒“頭點地”;沒有殺人,等著他的,是女兒琳琳的自殺。

早上起來,楚云朝琳琳臥室努了下嘴,說:“叫了幾次,都不肯起來?!?/p>

雷諾走到琳琳臥室門前,輕輕敲了敲,沒聽到動靜,就把門推開了。

琳琳穿著睡衣,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雙腿蜷曲,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手托著下巴,頭發(fā)亂著,有一綹劉海垂下來,半遮了眼睛,茫然地盯著對面的墻。墻上是一幅油畫,油畫里的洋槐正在開花,紫色的花穗洋洋灑灑;琳琳抱著洋槐樹,下半身露在樹的右邊,上半身露在樹的左邊,臉朝前方,那雙眼睛清澈純凈,像養(yǎng)在水里的兩顆寶石,跟當下的琳琳形成鮮明對比。

雷諾說:“起床吧,寶貝,吃了飯該上學了?!?/p>

琳琳無動于衷的樣子。

雷諾坐到床邊,輕聲說:“寶貝,還不舒服嗎?”

琳琳躲了一下,還是沒吭聲。

楚云也進來了。琳琳瞥了一眼,繼續(xù)盯著墻上的油畫。她看得很努力,也很可憐,好像要走進畫里去。但她總算開口了:“我不想上學,別逼我!”

不是說話,是大聲喊叫,歇斯底里的那種。

楚云忍不住了,抬手打在琳琳臉上——啪,像踩斷了一根干樹枝。

琳琳猛地轉過頭,看著楚云。她不相信她媽會打她,不相信她媽也會打她的臉。爸爸被人扇了耳光,不敢還手;她被媽媽扇了耳光,也不能還手。這個世界怎么啦?難道一定要扇耳光羞辱對方?友善呢?母愛呢?難道一切都是假的?但她沒有再喊叫,也沒有哭,她雙手抱頭,把臉夾在了兩腿中間。

雷諾拉著楚云出去了,順手帶上房門。

“你怎么可以打她?怎么可以打她臉???”雷諾憤怒了。

“沒看幾點了,再磨蹭下去,又要遲到了,我們都要遲到了……”楚云說。

“肯定有原因的,你就不問青紅皂白?”

“嬌氣,矯情,受不得一點委屈;自虐,自憐,都是你給慣的?!?/p>

“她還是個孩子啊,小女孩啊,我寵點慣點不行嗎?”

“行,怎么不行。她不上學,我們也不用上班了,人辛苦總要為個什么,不為什么又為什么?”

楚云氣急敗壞地坐到沙發(fā)上,喘著粗氣。

臥室門開了,琳琳穿著校服,拎著書包,站在了門口。

“你們別吵了,我這就上學。”

竟是一臉的平靜。

雷諾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沒再說什么,上前接過書包,摟著琳琳的肩膀,走到門口。父女倆換了鞋子,出門,關門。雷諾用力大了,防盜門發(fā)出憤怒的聲響;琳琳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門把手,好像給門施以安慰。

洋槐花依然瀟灑如雨滴,花香依然濃得像化不開的糖稀。琳琳卻沒像以往那樣坐在副駕座,也沒像昨天那樣去接花的雨滴。通過后視鏡,雷諾看到女兒沉默地坐在后排,臉色靜得像一張白紙。

保安照例行禮,賣水果的老孫照例鞠躬。

經過麥當勞,雷諾沒征求女兒的意見,就把車停到路邊,進店買了一個漢堡,一大份薯條,上車遞給女兒:“吃吧,昨天一天都沒怎么吃東西?!?/p>

琳琳接過了,卻沒吃,好像打了個嗝兒,臉上抽了一下。

車子繼續(xù)向前駛去。到了十字路口,雷諾把車開上右轉道,轉過彎就是通往七中的明德路。紅燈亮起,他及時踩了剎車。

琳琳突然說話了:“爸,我們去醫(yī)院吧……”

“去醫(yī)院?還不舒服嗎?”雷諾問。

“爸,我吃藥了,把昨天的藥全都吃了……”琳琳哭了。

“你瘋了?要命的??!”雷諾驚叫。

“那會兒我不想活了,可這會兒我又不想死了……”琳琳哭著說。

雷諾顧不上紅燈了,他撥了一把方向盤,從直行和右轉車輛間擠過去,闖過了停車線,闖過了紅燈。有司機朝他怒罵,交警也揮手示意他停車,他全然不管不顧,徑直往中心醫(yī)院方向開去。

琳琳臉色蒼白,開始干噦,不斷有肥皂泡一樣的東西從她嘴里冒出來。

“爸,快點,我不想死……”琳琳哭著說。

“沒事寶貝,挺住啊,很快的……”雷諾幾乎是在喊了,是安慰,也是鼓勵。

然而卻快不起來。到了上班高峰,路就不像路了,像一條淌著泥漿的河溝,黏稠而遲滯。雷諾打開雙閃,不停地摁喇叭,見縫插針,沒縫也要拱出一條縫來。

又到了一個路口,綠燈。雷諾卻開到路口中心的安全島,把頭伸出車窗,向警察說了些什么。警察探頭往車里看了一眼,隨即騎上了摩托車。警燈閃起,警笛響起,摩托車在前邊開路,雷諾在后邊緊跟。

到了中心醫(yī)院,雷諾來不及把車停好,抱起女兒就沖進了急診室……

楚云趕到醫(yī)院時,琳琳已進了ICU。

雷諾在走廊里,從這頭兒經過ICU走到那頭兒,又從那頭兒經過ICU走到這頭兒。楚云問,琳琳咋啦?雷諾一聲不吭,仍然在走。問,琳琳咋樣啦?沒吭聲,還在走。又問,琳琳她在哪?沒吭聲,但看了一眼ICU,還是走。

楚云只好跟著雷諾走,從這頭兒經過ICU走到那頭兒,又從那頭兒經過ICU走到這頭兒。走了兩趟,她不走了,也走不動了。她靠著一根柱子蹲下來,開始流淚。她知道雷諾生她的氣了。

雷諾不光生楚云的氣,也生自己的氣。昨天女兒跑步跑到嘔吐,暈眩,腿抽筋,那是什么?是自虐,是求關注、求關愛的信號,他們卻沒在意。不但沒在意,還喝了酒,做了愛;早上女兒說不想上學,又是一個信號,他們還是沒在意,不但沒在意,還打了女兒。于是,自虐就發(fā)展到自殘和自殺……怪誰?怨誰?

楚云哭著,想的卻是另一番心思?,F(xiàn)在的孩子怎么啦?批評兩句就絕食罷課,動一指頭就尋死覓活,咋這么嬌氣?咋這么矯情???想當年,她可是在父母的打罵中長大的。梳頭不配合,梳齒就會扎到頭上;吃飯吧嗒嘴,筷子就會打到頭上;要是考試成績不好,回到家就主動伸手討板子……很正常啊,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這話錯了?錯話能傳幾千年?幾千年的人都錯了?

雷諾走到柱子跟前,停住了。楚云抬起頭,她看見雷諾長吸了一口氣,突然用頭朝柱子連撞了三下:咚!咚!咚!短促有力。

楚云立刻直了眼:“雷諾你干嗎?”

雷諾一只手扶著柱子,伸出另一只手,撮了一下指頭,制止了楚云的驚叫。楚云住了聲,嘴還張著,眼睛也張著。她想起身扶他,看他沒讓她扶的意思,就沒動。扶一個人,柱子要比她牢靠得多。

ICU的門開了,琳琳被推了出來。

雷諾把自己從柱子上推開,搶步上前,他看到女兒臉色慘白,嘴唇沒一點血色,眼睛睜著,滿是幽怨和無助。

醫(yī)生說已洗過胃了,應該沒有大礙,但需要住院觀察兩天。

進了病房,安置好琳琳,護士們就出去了。楚云一下子撲到床上,抱住琳琳哭起來:“你怎么這樣???你要把媽媽嚇死啊……”

琳琳目光空洞,眼睛盯著天花板,默不作聲。

雷諾在床邊蹲下,拉起琳琳的手。那一刻,他覺得女兒的手那么纖小,那么柔弱,好像一小團棉花糖,好像要在他的大手里化掉一樣。他突然好害怕,怕女兒就這樣消失了?!皩Σ黄?,寶貝,我們太粗心了,沒有關注到你的情緒……”

琳琳盯著天花板,還是默不作聲。

“對不起,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打你……”楚云哭得誠懇而愧疚,已經哭腫的眼睛更腫了。

琳琳終于轉過頭了,她看著楚云,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突然一頭扎進媽媽懷里,號啕大哭起來。

楚云抱住女兒的肩膀,輕輕拍著,無聲地安慰著。

“寶貝,對不起。是爸媽不好,沒關心到你,沒保護好你……”她心痛得無以言表。

琳琳在楚云懷里,哭了好一會兒,又抽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說:“我不想上學了。太丟人了,他們打了爸,而且羞辱我,我一點面子、一點尊嚴都沒有了……”

楚云驚得眼睛都直了:“他們……羞辱你?他們跟你一個學校?”

琳琳點點頭。

楚云這才明白女兒厭學、自虐乃至自殺的真正原因。那天在派出所,聽民警說夠不上法律處罰,又見高個男孩的父親把他打得屁滾尿流,總算出了口惡氣,事情也就過去了。誰知道她過去了,事情沒過去,女兒一直籠罩在那片陰影下。

雷諾頭一天就知道事情沒過去。琳琳說那幾個男孩朝她吹口哨、扇耳光時,他就知道事情沒過去;只是晚上楚云帶回了好消息,他們喝了酒,做了愛,好事加上好心情就想讓那件事過去??磥硌诙I鈴只能欲蓋彌彰,那件事過不去,也不能就這樣過去。

一個小時后,雷諾到了派出所。

中年民警很熱情,給雷諾讓座,倒水,然后繞過辦公桌,在對面坐下,掏出煙盒,問雷諾抽不抽,見雷諾搖頭,他自己點了一支,說:“那天你們走得太著急,事情還沒處理完呢?!?/p>

“哦,那天被氣懵了……又見那家大人噴火冒煙的,我不想火上澆油?!崩字Z說。

“其實也沒多大事,也算處理完了,就少你簽個字。哦,還有……”中年民警拉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每人罰了二百,算是給你的賠償,這是一千,你點點?!?/p>

他先把信封放到桌子上,又推到雷諾面前,隨后拿出一個本子,翻了幾頁,又倒回去兩頁,說:“這是處理結果,你看看,沒什么意見,就在下面簽個字?!?/p>

雷諾沒動信封,拿過本子看起來。案情經過沒多大出入,但雷諾不同意他們的認錯態(tài)度——認錯了嗎?嘴上認了,可態(tài)度卻像慶祝勝利一樣,充滿了炫耀。他的手顫抖了,手里的本子也顫抖了。

處理結果,雷諾就完全不能接受了——賠禮道歉,道歉了嗎?道歉了,但很囂張,像一群意猶未盡的野狗;也鞠躬了,像跟遺體告別一樣,鞠了三個躬;家長要嚴加管教,嚴嗎?嚴,家長跺了高個男孩,都跺出尿了,但那不是管教,是做給外人看的;回家以后呢?還會打罵嗎?批評教育?溫言相勸?鬼知道。雷諾的手顫得更厲害了,好像手要背叛他,拿著本子逃跑一樣。

罰款賠償,一耳光二百元,雷諾憤怒了——他的臉就值二百元啊?一個億萬富豪的臉就值二百元啊?當然,這與錢無關,與人的身價無關,可你掏二百元去問街上一個乞丐,他讓你摑一耳光嗎?道理呢?法律呢?尊嚴呢?雷諾站了起來,他把本子摔到桌子上。

啪。很響,像誰摑了誰的耳光。

他以為中年民警會嚇一跳,甚至會跳起來,會大吼大叫沖他發(fā)脾氣??墒?,沒有——

中年民警穩(wěn)穩(wěn)坐在椅子上,穩(wěn)穩(wěn)地抽著煙,臉色也不慍不火,說:“怎么?對處理結果不滿意是吧?”也不等雷諾回答,接著說:“其實,我也不滿意,很不滿意?!?/p>

雷諾沒想到中年民警會這么說,一時心里有些慚愧,覺得自己不該不問青紅皂白就摔摔打打。正要道歉,見中年民警用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就坐下了。

“狗日的,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無法無天了!”中年民警說,“當然,作為民警我不該罵人,我這是換位思考。這段時間我們正進行警風整頓,其中一項就是換位思考。我把我換到老百姓的位置上,這么罵不過分吧?”

雷諾點了下頭。

“哦,他們也不是狗日的,狗日的開不上那么好的摩托車。不就是錢燒的嗎?還是那句話,錢不是萬能的?!敝心昝窬f,“當然,我這么說可不是仇富,我跟錢又沒仇,也知道沒錢是萬萬不能的?!?/p>

雷諾點了下頭。

“可是,有錢就了不起嗎?就該那么囂張嗎?錢能買來命嗎?開著摩托上高速,出了事咋辦?不要命了?行,就算膽大不怕死,也要別人陪著一起死嗎?說到底,是缺少教養(yǎng)!”中年民警有點義憤填膺了。

雷諾點了下頭。

“都是獨生子女給害的,千頃地里一棵苗,嬌啊,寵啊,想啥是啥,要啥有啥,結果呢,自私自利,唯我獨尊,天王老子都不怕。養(yǎng)不教,父之過,老祖宗的古訓錯了嗎?棍棒底下出孝子也錯了?錯話能傳幾千年?幾千年的人都錯了?”

雷諾又點了下頭。

“學校呢?專門的教育機構啊,教育了嗎?過去私塾先生能打板子,現(xiàn)在不讓了,別說打,罵都不能罵了,怕傷自尊,怕想不開跳樓。狗日的誰規(guī)定的?教不嚴,師之惰啊,老師們是省事了,弄出來一堆歪瓜裂棗,都推給我們警察???”中年民警憤憤不平。

雷諾沒有點頭。他想這都是國家政策,社會問題,都不是他能掌握的,他只掌握能夠掌握的事,有個合理的處理結果,給他找回面子,給女兒找回心理安慰。

“那你說,我這事怎么處理?”雷諾問。

“已經處理過了啊,雖然你不滿意,我也不滿意,我們都不滿意,可也只能這么處理了?!敝心昝窬匦掳涯莻€本子推到雷諾面前。

“就這么處理?”雷諾沒動本子。

“那你說怎么處理?”中年民警又點了一支煙,“判刑?夠不上刑事案啊;勞教?現(xiàn)在已經取消了;就剩下行政拘留了,可拘留也夠不上啊……只能是批評教育,賠禮道歉,經濟賠償了。這都是軟尺子啊,松了你不滿意,緊了他不滿意,咋能讓雙方都滿意呢?你給想想?!?/p>

雷諾開始想了。他從中年民警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想吸,卻沒吸。他把那根煙在手里捋著,想著。有一些煙絲被他捋出來,紛紛落在地上。他把那根煙都快捋空了,也沒想出他想要什么結果。

雷諾出去了。走到車跟前,發(fā)現(xiàn)手里還捏著那根半空的紙煙,他心里憤憤不平,把那根煙摔到地上,踢了一腳,想把它踢出去,卻沒踢著。

“狗日的!”他說。

又踢了一腳。踢著了,卻沒踢出去,那根煙被他踢爛了。

上車后,雷諾給姚參打了個電話,說了那天的扇臉事件,說了女兒琳琳的事,也說了派出所的處理結果。姚參聽了很氣憤,讓雷諾去他那里。

姚參就是小時候搶喜糖踩斷雷諾手指的那個孩子。后來,他們一起上了中學,又一起考上大學,成了好朋友。大學畢業(yè)后,姚參先在檢察院工作了幾年,之后又辭職辦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到了以后,姚參問起那幾個男孩的情況,比如姓名,年齡,家庭住址,雷諾才發(fā)現(xiàn)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們跟琳琳同一個學校。姚參說,這就難辦了,初中生啊,恐怕年齡也夠不上處罰。

“那你說……這事只能不了了之?”雷諾泄氣了。

“那倒不是。譬如尋釁滋事罪,以危險方式駕駛罪,都是刑事犯罪,關鍵是后果和年齡?!币⒄f。

“按這兩項罪名,會怎么處罰?”

“危險方式駕駛罪,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尋釁滋事罪,判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這……重了點吧?”雷諾猶豫了,“還都是孩子,會不會影響他們的前途?”

“操,這會兒你倒有惻隱之心了,剛才還氣得跟蛤蟆似的。”姚參笑了,“那你說,你想怎么處理?”

又是這句話。雷諾要知道怎么處理,就不去派出所了,也不來找他這個律師了。不過,雷諾也不是沒想法,來找姚參的路上,他曾經作過種種設想——

比如,把那幾個耳光扇回去。當然不是他親自動手,他一個大人,也下不去手;讓他們自己扇,或者互相扇;他甚至想象過那場面,解恨,解氣,甚至想象過要不要阻止他們。

比如,他們如果不肯扇,就讓他們跪下求饒。雷諾想象過他們跪下求饒的樣子,痛哭流涕,追悔莫及;想象過他會征求琳琳的意見,琳琳呢,可能會大人不計小人過,說算了,姑且記下你們這次,下不為例。

比如,讓他們的家長賠禮道歉,登門?還是登報?雷諾覺得登門好。他只想要他們真心悔過,并不想壞了他們的名譽。

比如經濟賠償。當然,二百塊肯定不行,數額看各家的經濟條件,反正得讓他們感到心疼,不然不長記性。當然,他不會收這錢,那就捐給慈善總會……

看雷諾久久無語,姚參笑了,說:“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的都不行。法律黑白分明,沒有灰色地帶?!?/p>

雷諾說:“那你就別問我,你看咋辦?”

“這件事傷害不大侮辱性大,如果處理不當,可能會造成嚴重后果。”姚參說,“這樣,你簽個委托書,我以律師身份正式介入?!?/p>

“可以,既然要辦,咱就正式辦。”雷諾說。又半真半假地問:“那代理費呢?”

“免了,算法律援助。別以為窮人才需要法律援助,你這個富翁在法律面前,基本上也是一窮二白。”

從律師事務所出來,雷諾給楚云打了電話,說了派出所的處理結果,也說了姚參的意見。果然,楚云對派出所的處理很不滿意,但覺得姚參說的是條路子。雷諾問了女兒的情況,楚云說穩(wěn)定了,已經睡著了;又讓雷諾回家,說公司一大堆事,他不能休息不好;說醫(yī)院有她陪著就行了,沒必要都耗在那里。雷諾想了想,女兒大了,媽媽陪著畢竟要方便許多,就直接回家了。

早上,雷諾是被手機鈴聲驚醒的。他一個激靈跳起來,一邊找鞋子,一邊接電話。

是楚云的電話。還好,女兒平安無事,楚云說的是他挨打的事——電視,廣播,報紙,還有幾家門戶網站,都報道了雷諾被打的事件。

女兒平安,雷諾就放心了。他重又躺到床上,翻看著手機里的信息。一夜之間,網絡上都是雷諾被打的新聞,而且眾口一詞,好像都不認可派出所的處理結果,好像都認定雷諾不會就此罷休……如今的手機可真會揣摩人的心思,只要你關注什么,它就會善解人意地把相關內容一股腦推送到你面前。在眾多內容中,雷諾還看到了一條視頻——

雷諾被高個男孩固定在后車門上,一個男孩走上來,對高個男孩笑了一下,隨即,一耳光扇在雷諾臉上,啪!

這是鏡頭里的聲音,還有畫外音:爽!脆!是另外幾個男孩的喝彩。

又一個男孩走上來,對高個男孩笑了一下,還回頭對別的男孩笑了一下,隨即,耳光再次扇在雷諾臉上,啪!

仍然伴著畫外音:爽!脆!還有一陣哄笑。

一個又一個男孩扇完了耳光,有的扇了雷諾的左臉,有的扇了雷諾的右臉,有的清脆,有的沉悶,但統(tǒng)統(tǒng)干脆利落,一點不拖泥帶水。雷諾沒反抗,甚至沒反應,他一臉蒙逼的樣子,好像在配合他們做一場有趣的游戲……

雷諾看著視頻,心里開始發(fā)疼。視頻播完,他又愣了很長時間,突然揮起拳頭,狠狠砸向床頭柜。這一次不只心疼,而且手疼。手疼慢慢消退,心疼卻愈加尖銳了。他想大哭一場——顯然,他們不但扇了他耳光,而且錄了視頻,而且發(fā)到了網上;他們不但要摧毀他肉體的臉面,而且要摧毀他精神的臉面。顯然,他們是處心積慮的,他們就是要摧毀一個人的尊嚴,甚至要摧毀社會的道德體系。

雷諾被這段視頻折磨了半天,得出的結果是:他想大哭一場。

但他沒哭。他想:這事不能完。

正想給姚參打電話,姚參的電話卻先打過來了。姚參說,他剛剛去了法院,立案庭的法官說這事不能立案。因為事件本身構不成傷害罪,連輕傷害都構不上;因為加害人都是些孩子,夠不上刑罰的年齡;還因為派出所的處理并無不當,也不具備行政訴訟的條件……還有幾條原因,雷諾沒聽懂。姚參說,這就是當下法律的漏洞,沒辦法啊;又說這事沒完,說馬上要開人大會了,作為人大代表,他要發(fā)起議案,要補充立法,至少在地方立法……還說了很多,但雷諾基本沒聽進去。

這不是亡羊補牢的事,人大立法可以補上法律的漏洞,但補不上雷諾心上的血窟窿,等法律的漏洞補上了,他的血就流完了。他等不及,也不想等了。既然法律不能給他主持公道,那么紀律呢?那幾個男孩是學生,那么,校規(guī)校紀總能處罰他們吧?

開除學籍。留校察看。記過,記大過。警告,嚴重警告……雷諾想到了一系列很解恨的詞語。

他決定去找他們的學校。

春意越來越濃了,小區(qū)里的綠植蓬勃而茂盛,各種花兒開得轟轟烈烈。鵝卵石鋪成的小徑,腳踩上去能感到凸凹,好像來自路面的問候。

“雷總,上班去啊?”

是清潔工楊阿姨。路上落了厚厚一層洋槐花,還有一些正紛紛揚揚灑下來,像紫色的雨。楊阿姨把它們掃起來,收在一個干凈的布袋里。這讓雷諾想起了女兒,那天,琳琳伸手去接那紫色的雨滴,一顆一顆小心地收藏在白色的手帕里。

雷諾心里一嫩,遂笑著點點頭:“楊阿姨辛苦。”

“哪里啊,”楊阿姨說,“您是干大事的,才辛苦呢?!?/p>

“其實,可以先不掃,這個季節(jié),掃也掃不盡的?!崩字Z說。

“那可不行,公司有規(guī)定呢?!睏畎⒁陶f,“再說,這洋槐花多好,收起來能蒸菜吃?!?/p>

“是哩,小時候我也吃過,好吃?!崩字Z說。

“雷總……”楊阿姨欲言又止。

“楊阿姨有事嗎?”雷諾說。

“那事我們都知道了……您沒事吧?”楊阿姨說。

“什么事?”雷諾剛一開口,就明白了,趕緊說,“噢,沒事,我沒事……”

“嗯,沒事就好。”楊阿姨說,“俺知道您心里憋屈,想開些,人在做,天在看,他們會遭報應的……”

“沒事,楊阿姨,我真的沒事……”雷諾說著,快步離開了,倒好像他做了什么丟人的事。

楊阿姨跟門口賣水果的老孫是兩口。起初,老孫把水果攤擺在小區(qū)門口,是看小區(qū)住戶多,都是有錢人,生意好做,但保安覺得影響小區(qū)形象,時不時地驅趕。有一次正好被雷諾看到,就叫來物業(yè)經理,不但允許老孫擺攤,還安排他老伴到小區(qū)做了清潔工。從那天起,這老兩口就記了雷諾的恩,進進出出,都向他鞠躬請安。沒想到,連老孫兩口都知道了他挨打的事,而他,竟落到了讓楊阿姨同情安慰的地步。

雷諾心里泛起一陣悲涼。

雷諾找到七中校長,跟校長說他是初二(五) 班雷琳琳的爸爸,他叫雷諾。

校長是位女校長,很熱情,但雷諾能看出這熱情是職業(yè)的,敷衍的,隨時都會冷卻,因為校長并不認識雷諾,也不知道雷琳琳。

這也難怪,學校都是先知道學生,然后才知道學生家長的。而七中這樣的萬人中學,校長一般只認識兩類學生:好學生和差學生。成績好的學生就是好學生,成績不好的,也不叫壞學生,學校的叫法是差生,如果成績不好再調皮搗蛋,那就叫問題學生。這兩類學生是少數。更多的學生,成績不好也不差,占大多數,但不引人注目,甚至可以忽略不計。這很正常,所謂成者王侯敗者賊,歷史書上都是王侯和賊寇的故事,而被人記住的,多是賊寇的故事,因為賊寇的故事往往更有趣。

雷琳琳屬于成績不好也不差的學生。所以,校長沒什么印象。

雷諾拿出手機,讓校長看那段視頻。

這時,進來一個老師,校長讓他一起看視頻。他們看見雷諾被固定在后車門上,男孩們一個接著一個上來扇他耳光,啪!嘭!他們還聽見了男孩們的喝彩:爽!脆!而雷諾沒有反抗,也沒有反應,他好像在配合男孩們做一場有趣的游戲……

雷諾挨一個耳光校長就哎喲一聲,挨一個耳光她就哎喲一聲,一聲比一聲高,最后是一聲長長的“哎喲”,像害了牙疼,一手按著腮幫子,另一只手拿著手機,樣子有些滑稽。

“天,您怎么招惹了他們……”老師說。老師在“他們”上加重了語氣,顯然認識那幾個男孩,他們很有名,都屬于那種問題學生。

“我沒招惹了他們,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崩字Z說。

“那,你們怎么遇到了一起?”老師說。

“我在路上開車,他們攔住了我……”雷諾說。

“不管怎么說,打人是不對的。”校長說,“報案了嗎?”

雷諾就說了派出所的處理結果。

“這么處理有什么不對嗎?”校長說。

“就這么道歉啊?”雷諾說。

他后退了一步,學著男孩們的樣子,嘴里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對著校長鞠了三個躬。

校長和老師都笑了,笑了半截又戛然而止,他們看見雷諾噴火的眼睛,他們的笑像剛要開放的花朵突然遭了風霜,立刻蔫巴了。

“就這么道歉???”雷諾說。

“還有罰款,我一個耳光就值二百塊錢?。俊?/p>

“還有我女兒,我女兒也受了極大的傷害?!?/p>

雷諾講了琳琳受驚嚇、被羞辱、自虐和自殺的事。

校長和老師看看雷諾,也互相看看,好像覺得派出所那么處理是不太合適。

“那您覺得該怎么處理?”校長問。

“拘留?判刑?夠不上啊?!崩蠋熣f,“以他們的年齡和違法情節(jié),夠不上刑罰?!?/p>

“您很懂法?!崩字Z看著那個老師,“民警也是這么說的。”

“我教思想品德,課本上這么說的。”老師說,“犯罪肯定是違法,但違法不一定是犯罪,他們構不上犯罪?!?/p>

“那您覺得該怎么處理?”校長又問。

雷諾有些憤怒了。民警這么問,律師這么問,校長也這么問,他們是執(zhí)法者,是教育者,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倒要他來回答?但雷諾不能不回答了,他無故挨了打,他一家都無辜蒙受了羞辱,他女兒更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必須為自己、為家人討一個公道。

“國有國法,校有校規(guī),既然夠不上國法,那就按你們的校規(guī)處理?!崩字Z說。

校長和老師互相看著,似乎在斟酌該使用哪一條校規(guī)。

“開除學籍,學校不能留這種害群之馬?!崩字Z揮了一下手,像趕走了一群馬。

“這不合適,就算他們是害群之馬,也不能往社會上趕,不然,還要教育機構干什么?”校長說。

“也不合法,”老師說,“都是初中生,義務教育階段,按教育法是不能開除學籍的?!?/p>

“那就留校察看,記大過,警告……張貼布告,以儆效尤?!崩字Z說。

校長看著雷諾,許久沒說話,許久才說:“雷……您女兒叫什么名字來著?”

雷諾說叫雷琳琳。

“哦,雷琳琳家長,首先,我代表學校對您的不幸遭遇深表歉意,并對雷琳琳同學表示誠摯的慰問?!毙iL沒鞠躬,但她的神情是真誠的,“這樣,您先回去,我找班主任了解一下情況,然后學校研究處理意見,然后再跟您溝通?!?/p>

雷諾張了下嘴,還想說什么,又覺得沒什么說的了。校長已經道了歉,已經說要研究處理了,他還能再說什么呢?就對校長和老師表達了歉意和謝意,好像他做了什么對不起學校的事,好像人家?guī)土怂?。然后,就離開了。

公司門口圍了一些人。有人要往公司里進,有人阻攔著,解釋著。要進公司的,是幾個記者,報社的,電臺的,電視臺的,扛著錄像機,拿著錄音機,或者拿著筆和筆記本;攔著不讓進的,是公司的員工,保安和負責行政工作的陳總。

雷諾停好車,拎起公文包,朝辦公樓走去。

“來了……”有人喊了一聲。

所有人都看向雷諾。還有那些錄像機,錄音機,筆和筆記本。

“雷總,您對上周末發(fā)生的事怎么看?”

“當時發(fā)生了什么?他們?yōu)槭裁创蚰???/p>

“公安部門怎么處理的?您對處理結果滿意嗎?”

“有沒有走法律程序的打算?”

“……”

提問像連珠炮似的轟來,雷諾反而冷靜了。作為知名的企業(yè)家、慈善家和社會名流,他無數次面對過這樣的場面,知道如何應付這些記者。

“各位朋友,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到公司去談好嗎?”雷諾微笑著說。

保安讓到了一邊,陳總在前邊帶路,他們進了辦公樓。

雷諾招呼眾人落座,大部分記者都坐下了,電視臺的記者沒坐,扛著錄像機照來照去。雷諾也沒有坐,他左手托著右胳膊肘,右手拇指和食指做成一個U形,下巴正好擱在U形凹槽里;嘴角掛著一絲微笑。這種神態(tài)顯示著他的涵養(yǎng)和耐心。從樓下到樓上這段不長的路,他已想好該如何應對了。

記者們都沒有提問,剛才已經問過了,這會兒他們等著答案。雷諾就說了那天事情的經過,然后是派出所的處理結果。這顯然不是記者們想要的答案,他們七嘴八舌又提出一大堆問題。

“飆車黨啊,違法上高速,還打人,太囂張了吧?”

“賠禮道歉,就這么賠禮道歉???”

“一個耳光二百元啊?太便宜他們了……”

“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這事不能算完!”

“雷總,接下來您打算怎么辦?”

都是義憤填膺的樣子,好像他們是受害者,雷諾倒成了辦案人員。

雷諾很平靜。在派出所,面對中年民警,他憤怒過;在律師事務所,面對姚參,他激動過;在學校,面對校長和老師,他既憤怒又激動;但這會兒,他平靜了。

“那你們說怎么辦呢?”雷諾把這個問題拋給了記者們。

“這事不能算完!”記者們說。

“對,做法醫(yī)鑒定,走法律程序?!彼麄冋f。

“該判刑判刑,該賠錢賠錢,還有精神賠償。”他們這么說。

這時候,雷諾才坐下來,他把自己坐成了中年民警那種姿態(tài),他甚至很想像中年民警那樣抽一支煙。

“他們都是些中學生?!崩字Z說。

“他們還是孩子,夠不上刑罰。”他說。

“違法,不等于犯罪……”他這么說。

他把中年民警、姚參以及學校老師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然后,站起來,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也許你們知道,法網恢恢,可真就疏而不漏嗎?有了漏洞怎么辦呢?”

雷諾走進辦公室,這才覺出累。他幾乎是強撐著沖了杯咖啡,坐到沙發(fā)上,慢慢地喝著。

從昨天到現(xiàn)在,他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醫(yī)院,派出所,律師事務所,再到學校,好多事像鈍刀子一樣,一下一下拉著他本就繃緊的神經。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想起老家一句話。當然,他沒在家里,他們一家在高速公路;可不是還有一句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嗎?他依法經營,照章納稅,熱心公益,招誰惹誰了,偏偏被這般毆打羞辱?受了冤屈還無處申訴,申訴了卻得不到公正解決,甚至,連什么是公正都無從得知……他覺得就像那個堂吉訶德,累個半死,拳腳卻如同打在風中,閃了自己的腰。這個世界怎么啦?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怎么啦?

陳總走進來,欲言又止的樣子。

“都走了?”雷諾放下咖啡。

“走了,每人發(fā)了個紅包,車馬費?!标惪傉f。

“應該的,記者們也很辛苦?!崩字Z點點頭。

“我們都知道了,公司差不多都知道了?!标惪傉f,“琳琳沒事吧?你們都沒事吧?”

“沒事。”雷諾說,“小孩子,心理上一時不能接受?!?/p>

“不能就這么算完,事關您的尊嚴,還有公司的臉面,得有個說法。”陳總說,“要不要讓公司律師介入?”

“我已經找過姚參了,先看看吧?!崩字Z說,“哦,對了,那塊地的競拍計劃我看過了,改了幾處,按方案準備吧?!?/p>

雷諾從公文包里取出了那個U盤。

傍晚時,雷諾的手機了。是金地置業(yè)的楊總。雷諾沒理,任手機響著。

楚云替他接了,臉馬上燦爛起來,說,好的好的,雷諾這會兒不在,我等下告訴他。掛了電話,楚云說楊總要請他們吃飯。雷諾怪她多事,說鴻門宴,不該答應赴約。楚云說,鴻門宴就鴻門宴,也許是那塊地的事,咱不能因小失大。雷諾不認為女兒的事是小事,更不認為土地比女兒重要。雷諾說要去你去吧,我守著女兒。

楚云就一個人去了。

琳琳靠在病床上,戴著耳機刷手機,眉眼和嘴角滿是笑意。她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都喜歡各種新潮手機,喜歡手機里各種新潮的玩意兒。學校不許帶手機,他們的手機多放在家里,一有空就拿出來玩。現(xiàn)在琳琳是個病人,她有大把的時間。

“寶貝,看什么呢這么開心?”雷諾問。

“你不懂,也不會喜歡的?!绷樟昭燮ざ紱]抬。

“是的,你的世界,爸媽未必懂得;但你喜歡的,爸媽肯定也喜歡。”雷諾說。

“真的?”琳琳抬起頭。

“當然。因為爸媽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讓你開心,讓你幸福?!崩字Z說。

琳琳搖搖頭,有種迷惘的神情。

“寶貝,聽爸跟你說說話好嗎?”雷諾問得很小心。

見琳琳點了頭,雷諾想了一下,說——

寶貝,你知道人來到這世上多不容易啊。當年我們想要你的時候,你媽總懷不上,醫(yī)生說是你媽內分泌失調,得吃藥??晌魉幉荒艹裕掠绊懥四?,只能吃中藥,草啊,石頭啊,蝎子蜈蚣癩蛤蟆啊,看著都頭皮發(fā)麻,你媽硬是一罐子一罐子喝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懷上你了,又擔驚受怕的,整天待在家里,八九個月啊,你媽沒出過大門一步,這才安全地把你接到這個世界。

寶貝,你知道一個人長大多不容易啊。冬天怕給你凍著,夏天怕給你熱著,你咳嗽一聲家里都地動山搖的。好不容易你學會走路了,又怕你磕了碰了,恨不能把你捧在手心里;等你開始上學了,就算我們再忙,也是天天接,天天送的,就怕你在路上被車撞了。

寶貝,你怎么可以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呢?就算爸媽粗心,對你關心不夠,可我們天天忙得焦頭爛額也是為了你啊,想給你最好的生活,讓你上最好的學校,為了不讓你輸在起跑線。

寶貝,我們這么疼你愛你,你怎么可以不愛惜自己呢?

寶貝啊……

雷諾這么說,說了很多。

“爸,這話你們都說過N遍了,我耳朵都起繭了?!绷樟照f。

“說得不對嗎?”

“對著呢,心靈雞湯怎么會不對,可要是煲心靈雞湯你可沒我在行。只是,你們又何曾聽我說過心里話?沒有,你們從來不愿聽?!?/p>

“那好,今天你說給爸聽,想說什么說什么?!?/p>

琳琳想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了,她說——

爸,你們作父母的確實很辛苦??稍谖覀兛磥?,你們那是自虐,是故意做給孩子看的,很變態(tài),是讓我們產生負罪感,要是讀不好書,就更是個罪人了。過去都說孩子是自家的好,現(xiàn)在呢,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好。“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好、能上好大學,能滿足家長的虛榮心。老師比家長更虛榮,更勢利,更喜歡“別人家的孩子”,因為“別人家的孩子”能提高升學率,能讓學校成為名校,能讓校長升官、讓老師多拿獎金。

爸,你別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真正可憐的不是天下父母,是天下的孩子。父母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可成龍成鳳的是少數,多數人是蟲,可憐蟲;是雞,甚至落榜的還不如雞,最多是落湯雞。你知道我們這些可憐蟲落湯雞有多可憐嗎?小學時我不知道,初中生的書包重三十一斤零七兩,我在超市稱過,都趕上我體重的一半了,這還不算心理負擔。想過我們的年齡嗎?想過我們的小身架嗎?想過我們的承受能力嗎?動輒就是打罵丟臉色,可打罵丟臉色我也成不了“別人家的孩子”,更變不成龍鳳。

爸,我們這些可憐的蟲和雞,天天困在課本里,逃無可逃,有人抑郁了,有人自殺了,更多的人麻木了。我們不想麻木,就惹是生非。比如談戀愛,比如抽煙,還有很多種方式,都是因為你們不讓,我們才偏要做。爸你放心,我不談戀愛也沒抽煙,我有我的方式,用三角板劃自己的皮肉。有的同學用煙頭燙,用刀片或筆尖劃,我不敢,我用三角板。但那種痛是一樣的,痛讓我清醒,讓我知道自己還活著,痛快,痛快,痛并快樂著,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琳琳說著,雷諾聽著,他們的眼里都有了淚水,他們用盈著淚水的眼睛互相看著。

“天,你就這么殘害自己??!”

雷諾聽不下去了,他拉過琳琳的手,看到她的小臂上有一條條細細的疤痕,像一條條蠕動的小蟲子。

“寶貝,你怎么可以這樣……”雷諾的心都要碎了。

“這次吃藥算極端了一次。當時我真的不想活了,不是我媽打了我,是我覺得活著太難了。平日里老師諷刺我,挖苦我,你們逼我,罵我,就連那幾個問題生也羞辱我,人活著太難了啊……”琳琳也是心碎的樣子。

“對不起寶貝,是爸媽不好,讓你受委屈了?!崩字Z說,“那幾個壞學生,我去找過學校了,學校會懲罰他們的,爸一定給你討回公道?!?/p>

“沒用的。不是找過派出所了嗎?不是找過律師了嗎?警局法院都管不了,學校更沒辦法?!绷樟照f,“學校病了,社會也病了,人人都有病,還治得了別人的???”

雷諾從來沒聽女兒說過這么多話,有些話很深刻,有些話很偏激,但他都沒法反駁。這讓他很擔心,她說到了變態(tài),誰也難以預料變態(tài)的結果,就像他突如其來地被扇了耳光。

手機響了一聲,打開看了,是琳琳班主任在家長群里發(fā)了微信,說學校要建語音試驗室,號召家長自愿捐助。雷諾搖搖頭,眼下上面反復強調不許攤派,可學校還是有各種名目;雖然是強調自愿,可班主任開口了,哪個家長敢不自愿?

這時候,楚云正在跟楊總吃飯,當然也喝酒,無酒不成席。

楊總長著一個小腦袋,跟紅薯一樣,但他的肚子很大,像一只麻袋沒有扎緊,從里面突然拱出一塊紅薯。除了楊總,還有另外四男一女,楚云知道女人是金地的財務總監(jiān),也是領頭那個男孩的母親。另外四個男人她不認識。

楊總讓楚云坐主賓位,她不肯。她以為是競拍的事,人家已經把那塊地讓給她了,她不能蹬鼻子上臉。楊總說過這事,說找?guī)讉€托兒,像陪太子讀書一樣,走個過場。她把那幾個人當成了托兒,心想,這頓飯一定自己買單。

幾個大杯擺在桌子中央,楊總拿起酒瓶,在杯子上面走了幾個來回,瓶子就空了。然后,他端起一只杯子,其他人也都端起杯子。

楊總說:“各位,雷總有事沒來,楚總來了也一樣。誰都知道,云雷地產雷總是船長,楚總是掌舵人?!?/p>

眾人都說,那是那是,巾幗不讓須眉。

楚云謙虛著,也端起了酒杯。

“楚總你放下,這杯酒是罰酒,我們喝你不喝。”楊總說。又對眾人說:“圣人言,養(yǎng)不教父之過,各位都是有罪過的人,罪過都在這酒杯里,這叫自作自受,干!”

楊總把酒杯送到嘴邊,并不見有多大動作,杯子就見了底。

眾人都跟著干了杯。

楊總又拿起一瓶酒,同樣在杯子上走了幾個來回,瓶子空了,杯子滿了。

“楚總,這杯是賠罪酒。孩子們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雷總,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過話又說回來,都是咱自己孩子,自己孩子犯了錯,叔不可忍嬸兒也得忍不是?”楊總為自己的幽默笑了一下,“這杯賠罪酒我們干了,楚總你隨意?!?/p>

又是一飲而盡。

這時候,楚云才知道并不是地的事。在座的是那幾個男孩的家長,他們替他們的孩子賠罪來了。高個男孩的爸爸沒來,但他母親在,酒量也很好。

“他爸沒來,沒臉來啊。他是個粗人,就知道動拳頭,不會說話。”財務總監(jiān)說。

楚云想起那個五短漢子,一腳一腳,真跺啊,高個男孩的尿都跺出來了。

“兄弟幾個就這一個男孩,要左手不敢給右手,要手心不敢給手背,慣得沒樣了,闖出大禍了啊?!必攧湛偙O(jiān)說。

楚云想起那個男孩,瘦瘦的,高高的,一臉稚氣,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這幾位說起來也算事業(yè)有成,可看看幾個孩子,就算身家千萬,又有何用?失敗啊,慚愧?。 睏羁傉f。

楚云想起那些男孩,染彩發(fā),聽搖滾,飆車,抽煙,一臉稚氣,又很痞、很社會的樣子。

“可無論如何,孩子們的錯,就是大人的錯,楚總,對不起?。 睏羁傉玖似饋?。

幾個人都站了起來。

他們對楚云深深鞠了一躬。

“別,別,請坐,都請坐……”楚云趕忙起身擺手。

她沒想到會是這種場面,高檔的酒店,豐盛的酒宴,掏心掏肺的話,很誠懇,很正式。還要怎樣呢?還能怎樣呢?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派出所也處理過了,那件事咱就翻篇了?!背贫似鹁票?,“來,我敬各位一杯,謝謝你們的真誠!”

琳琳同意出院了。

其實,也早該出院了。可琳琳說她很難受,一說出院就難受。雷諾知道,她這是逃避,與外面世界相比,病房像個保險箱,她寧愿躲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但醫(yī)院終歸不能常住,何況,病房緊張,醫(yī)生已催過好多次了。

回到小區(qū),楚云帶琳琳先回家,雷諾去車庫停車。車剛停好,手機響了,是七中那個女校長。

校長說,雷琳琳家長,事情我們都了解清楚了,跟您說的基本一樣……校長停住了,顯然在等雷諾的反應。但雷諾沒反應??隙ㄒ粯影?,難道他會誣陷那幾個男孩?還有那段視頻,他們自己拍的,難道他們自己會誣陷自己?校長說,您在聽嗎?雷諾說,在聽呢,校長您說。校長說,我再次向您表示歉意……校長又停了一下,接著說,不過,說到底還都是孩子,都在義務教育階段,開除學籍是違法的;處分嘛,尺度也不好掌握,要進檔案的,要跟孩子一輩子的,會影響他們前途的……我們都是家長,能忍心毀了孩子們?雷諾沉默了,很明顯,校長在護短。而且,派出所處理過了,校長想讓雷諾接受派出所的處理結果。

“哦,對了校長,聽說學校要建語音室,讓家長們捐款?”雷諾忽然想起家長微信群里的信息。

“沒有沒有,”校長連忙否認,“語音室要建,但不會搞攤派的……”

“校長您別誤會,我是說不用費事了,我個人愿意為學校捐個語音室。”雷諾說。

“呀呀,太感謝您了!”校長馬上熱情起來,“早聽說您是愛心人士,慈善家,救助孤寡老人,給家鄉(xiāng)修路,還捐資建希望學校……您要肯出手相助,那可太好了!”

“就這么定了。具體怎么做,您派人直接聯(lián)系我就是?!?/p>

“好,好好。對了,那件事您放心,我們會妥善處理的,有了結果,及時向您匯報?!?/p>

雷諾對著手機笑了,很得意,也有點猥瑣。

天色完全黑了。小廣場上,有一些老人在跳舞,沒有音樂,靜默中夸張的動作顯得很怪異,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魅。老人們經常在這里跳廣場舞。原來樂聲轟鳴,四鄰不安,進而引起矛盾,年輕人說老人們打擾了他們休息,老人們說年輕人影響了他們鍛煉。爭執(zhí)不下,就有人往廣場上倒垃圾。后來,雷諾自己掏錢給老人們更新了音響,新設備配了藍牙耳機,既滿足了老人跳舞的需求,也免去了音樂對四鄰的打擾。沒想到靜默中的舞蹈竟如此怪異,若是深夜看見,說不定被嚇破膽呢。

這么想著,雷諾走了過去。

舞蹈突然停了。領舞的王阿姨迎上來,說:“雷總啊,天殺的孩子們,讓您受委屈了……”

王阿姨說得太突兀,雷諾一時沒聽明白,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說:“哦哦,沒事的,沒事了。”

老人們好像沒完,紛紛圍上來,表達著同情和安慰,也表達著憤慨和詛咒,那樣子,好像雷諾是他們的家人,甚至,比他們自己受了委屈還委屈。但老人們不知道,他們的同情和安慰讓雷諾瞬間覺得自己懦弱無能,讓他有種再次被施暴的羞辱。他沖出老人的包圍,逃回到家里。

琳琳回了她的房間。楚云歪在床頭刷手機??匆娎字Z,她說,牛奶面包都弄好了,在餐桌上,你自己吃吧。雷諾卻一點胃口也沒有,說算了,不餓。

接著,就聞到了香水的味道,還是“宣示”那種香水;然后是楚云的眼波,春情蕩漾的眼波。

終于出院了,在醫(yī)院都快把人憋死了。楚云說。雷諾沒過去,他看著窗外,看著遠處的小廣場,說,老人們還在那跳舞呢……楚云說跳舞有啥好看的,你快過來,我想呢,快脫衣服……雷諾過去了,在床邊坐下,說他們跳舞好嚇人……楚云說老人天天在那跳舞有什么嚇人的?我已經脫了你也快點……她伸手拉起雷諾的胳膊,雷諾擰了下身子,眼睛仍看著窗外說,沒有音樂,靜默中張牙舞爪得像一群鬼魅。楚云說不是你給買的藍牙嗎?好了好了我心思不在跳舞在你身上,你不脫我要扯了……就開始扯。雷諾說好好你別扯我自己脫……收回目光,開始解扣子。楚云說快點啊你急死我了……又要撕扯。雷諾說你情我愿的事你這么撕扯就是強暴了。楚云說就要強暴我就要強暴……一下子就把他扳倒了,順勢上了他的身子。

雷諾叫了一聲,楚云把他弄疼了。他想讓她溫柔點,又沒說。他們一直這樣,從來不覺得粗暴,也不用費事,就融為一體了;可今天,任憑楚云怎么折騰,他總在門外徘徊。

“不好嗎?”楚云問。

“好?!崩字Z說。

“好你怎么心不在焉?”

“沒有啊。”

“沒有你怎么不進來?”

“慢慢來啊一會兒就好了……”

楚云沒有慢慢來,她的頭這邊擺一下,那邊擺一下,長發(fā)也跟著擺,獵獵的,像一面拉風的大旗;她閉著眼睛,嘴卻張著,咝咝地抽涼氣,心急吃不到熱豆腐的樣子。

手機突然響起來。雷諾激靈一下,是他的手機。剛要伸手,楚云喝道:“別動!”

雷諾的手倏地縮回來。

楚云還在動。不過顯然受了干擾,動作失去節(jié)奏,變得很不自然。

手機一直響,不屈不撓的樣子。雷諾的手機鈴聲是布谷鳥叫,他很喜歡這個聲音,說布谷叫,春來到,草長鶯飛,鮮花怒放。楚云也喜歡,私下跟他開玩笑,說你這是叫春啊,太曖昧太流氓了。雷諾就要換。楚云說別換別換我喜歡,你給我叫春我給你叫床……但現(xiàn)在他們聽著,一點也不曖昧了,手機像抽水機,一點一點抽去了他們的激情。

楚云沒有停,她繼續(xù)著,像跟手機較勁。

鈴聲終于停了。隨即是楚云的手機,靜音了,只屏幕一下一下地閃,像偷窺的眼睛,不懷好意地譏笑。

楚云終于投降了。從雷諾身上下來,伸手拿起手機。喂,扭頭朝雷諾示了個眼色。楊總啊,雷諾在洗澡呢……哦,您說……哦,是嗎?我不知道啊,真不知道……哦哦,放心,會處理好的,一定會……

放下手機,楚云臉上現(xiàn)出了慍色。

雷諾問:“楊總說了什么?”

楚云沒有回答。

又問:“怎么了?”

楚云還是沒吭聲。

“拍賣的事?”

楚云突然暴發(fā)了:拍你個大頭鬼,瞧你干的好事!雷諾說我干什么了你發(fā)這么大火?楚云又不吭聲了,大口大口吐氣,像要把什么東西吐出來。雷諾以為好事沒做成才惹她生氣了,說,對不起,這些天我真的好累……楚云說,累嗎?我看你不累,派出所啊,找律師啊,還找到學校了,你累嗎?雷諾就知道不是好事沒做成的原因。

“我不該去找嗎?”雷諾也生氣了。

“派出所不是處理了嗎?姚參不是也給了結果嗎?又去找學校,沒完沒了啊你?”楚云吼起來。

“派出所那叫處理???姚參那叫結果?。刻恿藝ㄌ硬涣诵R?guī)?!崩字Z說,“我不能白挨打,我們也不能白白蒙羞?!?/p>

“別扯上我們,你就是為你那點可憐的自尊。”

“那琳琳呢?女兒自虐甚至自殺又是因為什么?”

“脆弱,嬌氣,矯情,都是你給慣的。”

雷諾挺了下身子,但沒起身,也沒說話,轉過臉閉上了眼睛。

十一

到了村口,已近中午,家家廚房已炊煙裊裊。這才是家的味道,泥土的,青草的,樹木的,莊稼的,牲畜的……各種味道混在一起,像母親的老棉襖把雷諾包裹起來。他抽了下鼻子,又抽了一下,他想把心掏出來,放在家鄉(xiāng)的味道里。

雷諾把車泊好,還沒進門,大黃狗竄出來,一下一下往他身上撲。雷諾蹲下來,黃狗就勢偎進他懷里,哼哼唧唧的,仰著頭,要跟他進一步親熱。雷諾捧起狗臉,看著它水汪汪的眼睛,有種想哭的感覺。

“雷諾回來了?”繼父出現(xiàn)在門口。

“伯……”雷諾叫了一聲,放開黃狗,起身撲向了繼父。

在繼父懷里,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小狗,一只失散了多年重又回到主人身邊的小狗。雖然這個老人與他沒血緣關系,雖然他一直叫他“伯”,可心里早就把他當成親爹了。老人并不偉岸的身子一直是他擋風的墻,到現(xiàn)在仍覺得這懷抱最溫暖,這肩膀最可靠。

母親也出來了,乍著一雙面手,顯然正在做飯。

雷諾放開繼父,問:“媽,啥飯?”

母親說:“你想吃啥飯?”

雷諾忽然想起小學課文《小蝌蚪找媽媽》,心里一動,說:“我要吃雜面蝌蚪?!?/p>

母親于是給雷諾做雜面蝌蚪。雷諾說他想喝酒,繼父說不是要開車嗎,敢喝?雷諾說今天不走了,他想在家住兩天。繼父看著他,想說什么,終是什么也沒說,就從堂屋搬來小桌,支在廚房。雷諾明白繼父的用心,他想讓他一邊喝酒,一邊看母親做飯,跟母親說話。

繼父出去了一會兒,帶回一包鹵肉,還有一把青蒜,幾棵十香菜。青蒜和十香菜洗凈了,跟花椒、辣椒一起放到小石臼里搗,叮叮咣咣的聲音,很庸常,但很親切。等所有的調料都搗成了爛泥,燒一勺熱油潑進去,滋啦一聲,頓時彌漫起濃郁的香氣,又加了老陳醋,那香氣就更加豐盈充沛了。黃瓜切好,拌了料汁,放到小桌上,剩下的調料,待會兒做酸辣蝌蚪。

爺兒倆開了一瓶酒,就著鹵肉和涼拌黃瓜喝起來;母親搲了些雜面,開始調和面糊。

一開始,都沒有說話,只喝酒。吱,一杯,吱,一杯。雷諾就這么喝。繼父喝得很慢,像有話,卻欲言又止。

一只蒼蠅落在盤子上,得意地搓著兩只手。他們夾菜時,蒼蠅飛起來,等他們放下筷子,它又慢慢落上去。

“別急著喝酒,吃碗蝌蚪再喝?!蹦赣H說。

調好面糊,正好開鍋了。母親把面糊搲到漏瓢里,左手握著瓢把,右手在左手腕上輕輕地敲。面糊漏出來,成幾十根指頭粗的面柱,接近水面時,斷成指頭肚大小的顆粒,像一群蝌蚪,拖著細細的尾巴,在鍋里歡快地游動。漏完一瓢,母親用笊籬攪了攪,隨即撈進旁邊的涼水盆里,開始漏第二瓢。第二瓢漏完,水盆里的蝌蚪也涼下來。母親盛了兩碗,澆上料汁,拌勻了,放到父子倆面前。

“先吃,吃完再喝?!彼f。

雷諾沖母親笑了一下,端起碗,呼嚕就是一口。一群蝌蚪游進嘴里,滑溜,嬌嫩,帶著麻辣酸爽的味道,在嘴里兜了一圈,就迫不及待地鉆進喉嚨眼,像它們的媽媽在召喚一樣。

雷諾眼里涌出了淚水。

“你看你,好好的咋就哭了……”母親伸手給他擦淚。

母親的手很粗糙,但很溫柔。雷諾把臉伏在母親的掌心,任淚水放肆地流。

許久,他抬起頭,對二老說:“伯,媽……”

“呀,雷諾回來了?”

院子里有人喊。跟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群人堵到廚房門口。

“看見你車停在門口,就知道你回來了?!彼麄冋f。

雷諾連忙站起來,一邊打招呼,一邊把人往里邊讓。沒人進來。廚房太小了,容不下那么多人。

“讓讓,讓讓。”有人說。

是姚參他爸姚滿倉。他撥開人群進了廚房,徑直坐到小桌旁。

姚滿倉向來這樣,到哪都像在他的炕頭,來去自如,坐臥隨意。他如此氣勢,一是他當了多年村主任,再是他有個讓他氣勢的兒子。姚參大學畢業(yè)后,在檢察院工作,他是第一個把小汽車開進祁營村的祁營村人。祁營村不是沒見過小汽車,但姚參的車不一樣??匆娏税?,白牌。姚滿倉說。公檢法的車。姚滿倉的話讓人們感到了一種深刻的復雜。后來,姚參辭職開了律師事務所,但他總能借到白牌車開回家。他想讓人們羨慕他的身份。

所以,姚滿倉向來這樣氣勢。

繼父給姚滿倉添了筷子酒杯。雷諾給他滿上了酒。

但姚滿倉卻沒動筷子,也沒端杯子。

“酒不急,咱先說事?!币M倉的小腿絞在一起,右腳壓在左腳上,點了一下。

“沒事,叔,我就是回來看看?!崩字Z說。

“咋叫沒事?出恁大事能叫沒事?”姚滿倉很氣憤。

“叔,真沒事,沒事了?!崩字Z咽了一下。

“沒事你咽個啥?”姚滿倉說,“咱不惹事,可出了事也不能怕事。”

姚滿倉的腳又點了一下。按說,說事也不該當著眾人,可姚滿倉就是要眾人在場,他要人們見證他姚滿倉的能量。

“雷諾腮幫還腫著哩?!比藗冋f。

“噢,眼窩烏青哩。”人們說。

“太欺侮人了,這事不能算完。”他們說。

雷諾下意識地摸摸臉,摸摸眼窩。這些天他心里上火,牙疼;晚上睡不好,眼窩可能也青了。

“從你媽來到祁營村,你就是祁營村人,有事叔給你兜著,不行咱找姚參。你找過姚參了嗎?”姚滿倉說。

“對,祁營村給你作主;姚參在公檢法哩,法辦了狗日的。”人們說。

雷諾忽然有些反胃,好像那些蝌蚪不想在肚里待了,甩著尾巴要游出來。他“嗷”了一聲,站起來,沖了出去……

這時候,楚云正滿世界找雷諾。

雷諾跟楚云吵了一架,早上出門時誰也沒說,上車后干脆手機也關了,所以,楚云不知他去了哪里,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可那天是土地拍賣的日子。盡管事先跟金地置業(yè)的楊總有約,他們愿讓出那塊土地,但頭天晚上楊總在電話里對雷諾去找學校很生氣,楚云擔心節(jié)外生枝,出現(xiàn)什么變故。何況,雷諾是大老板,是法人,有些事情得他拍板才行。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會去哪里呢?楚云都快要急瘋了。

會不會回了老家?陳總說。

她一下子醒過來,讓陳總先去拍賣會現(xiàn)場,自己和司機往老家趕去。

楚云找到雷諾時,他醉臥在房后一棵梨樹下,身邊是一攤嘔吐物,嘴里還在吐,一點一點,搜腸刮肚的樣子。

“你怎么喝成這樣?”楚云憤怒了,“你忘了今天土地開拍嗎?”

雷諾茫然地看著楚云,好像不認識她。

“快,把雷總弄上車?!背茖λ緳C說。

司機上前扶起雷諾。

雷諾不愿上車,趔著身子掙扎:“我哪也不去,我找我媽……”

楚云沒理他,強行把他塞進車里,讓司機趕緊開車。

剛上高速,陳總就打來了電話,說見到楊總了,楊總不陰不陽的,有點怪。楚云說正往回趕,讓陳總沉住氣,隨機應變。一邊催司機加速。扭頭再看雷諾,他歪靠在后座上,長一口短一口地吐氣,不過,酒倒是醒過來了,說,對不起,我把今天的事忘了……

楚云嘆口氣,沒說話。

汽車在急馳,路邊景物飛快地朝后方掠去。

“你跟學校怎么說了?”楚云問。

“我給學??戳耸謾C上的視頻?!崩字Z沒說他跟學校提出的要求。

“楊總很生氣,他覺得你不該去找學校?!?/p>

“學生犯了錯,學校不該管嗎?”

“不是該不該管,是面子。也罵了,也打了,也給咱賠禮道歉了,楊總覺得你沒給他面子?!?/p>

“那我們的面子呢?關鍵是女兒,她怎樣面對同學?”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擔心那塊地……”

好像要印證楚云的擔心,陳總的電話又打過來了——地價已拍到560萬一畝了,還沒有落槌。楚云問楊總是什么情況,陳總說楊總不在場,但主要是金地置業(yè)在舉牌。楚云心里緊了一下,她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那塊地屬于三級住宅用地,她和雷諾商量的底線是650萬到700萬一畝,也就是說,當下已迫近他們的底線了。

楚云讓陳總守住底線,隨即撥了楊總的電話,卻無人接聽。

“他要反悔,你打電話也沒用?!崩字Z說。

楚云知道沒用,可還是給楊總發(fā)了一條信息:“楊總好!老家有點急事,我和雷諾回來處理一下,正往回趕。拍會上全靠您關照,謝意后忱?!?/p>

這時,陳總又來電話,說地價已破了他們的底線,700萬一畝了。楚云看看雷諾,他皺著眉頭,沒吱聲。她想了想,對陳總說,再給你50萬的權限,過了750萬就放棄吧。其實,她心里清楚,楊總反悔了,他自己不到場,又不接電話,就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此后,楊總一直沒回信息,陳總也沒再來電話,車里,誰都沒說話……

出了收費站,陳總已等在那里。他說那塊地被金地置業(yè)拍下了,770萬一畝。

楚云無奈地嘆了口氣。

雷諾沒有吭聲。

十二

他們站在國旗下。

這是學校的傳統(tǒng),凡有重大活動,都在操場上的國旗下舉行,好的,不好的,展示出來,好像向祖國匯報和檢討。先是表彰會,表彰上學期的三好學生和優(yōu)秀教師。一個三好生代表上臺發(fā)言,說了一通“蠟燭精神”“成功搖籃”和“烏鴉反哺”之類的話,表示對老師、對學校、對父母的感謝;接著是三好生給優(yōu)秀教師獻花,很風光,也很感人。

然后是對那幾個扇耳光男生的處分。

關于對這幾個男生的處分,有兩種意見——義務教育階段不能開除,那就勸退,不能讓幾粒老鼠屎染壞一鍋好湯;但也有人反對,認為處分過度會把事態(tài)擴大,萬一哪個學生想不開有過激行為,更難收場。校長綜合各方面的意見,決定給領頭的高個男生記過處分,對另外幾個協(xié)從者,嚴厲批評教育,每人寫一份檢討,并當眾向雷琳琳同學道歉。

琳琳本來不想到場。她不想聽什么道歉,只想那件事趕快過去。可班主任做她工作,說這是給你爸掙面子,也是給你掙面子;說一個耳光傷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極強,他們必須當面道歉;說你接受他們道歉,是幫助他們改正錯誤;說這是學校決定,希望你能配合。琳琳只好配合了。

幾個男生站成一排,琳琳站在他們對面。都穿一樣的校服,都是一臉稚氣,除了個頭有別,男女有別,看不出別的差別。主持會議的教導主任讓高個男生把事情經過講一遍,高個男生不講;讓另外幾個男生講,也不講;又讓琳琳講,琳琳側臉看著遠處,她朝遠處吐了幾口氣,沒吭聲。

教導主任就根據他看的視頻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有幾個老師不同意,說太簡單太乏味了,堅持讓當事人講。

其實那段視頻早傳開了,全校師生都知道,他們覺得教導主任復述跟當事人講出來是兩回事,何況,當時的心情呢?感受呢?為什么每個人都打了而不是派一個代表打?為什么每人只打一個耳光而不是好幾個?這都關乎他們的動機目的和心理狀態(tài),當事人講出來一定更有現(xiàn)場感,更有意思。過程跟意思相關,進而跟意義相關。他們不但需要過程,也需要意思和意義,這樣才能起到教育作用。

當事人不講,教導主任只好問了。

“為什么無故打人?”教導主任問。

高個男生一臉漠然,好像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打了雷諾。

“為什么?”教導主任指了下高個男生。

高個男生翻了個白眼,好像在想為什么。

“你說?!苯虒е魅尾灰啦火?。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高個男生說了一句名言。

“那你說說其中的緣故?!?/p>

高個男生突然吼叫起來:“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就趾高氣揚?就不可一世胡作非為?就勾引女人?就可以不要臉?”

一連串的反問,像一連串的炸彈丟到會場上,立馬引出此起彼伏的躁動。人們理解有錢人了不起,理解有錢人趾高氣揚,甚至也理解一些有錢人胡作非為,但不理解“勾引女人”和“不要臉”。不是不理解,是不理解“勾引女人”和“不要臉”跟這件事的關聯(lián)。太突然了,太出其不意了,他們已經覺出了意思,甚至能捕捉到某種意義了。

他們瞪著眼睛,等高個男生往下講。

可高個男生不講了。

琳琳一下子愣住了。她沒想到高個男生會說出這種話,她原以為他就是把過程講一遍,那樣她最多再受一次羞辱,可沒想到會扯出“勾引女人”和“不要臉”的話題。

“雷琳琳同學,你說,怎么回事?”教導主任的目光轉向了琳琳。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

琳琳的眼里涌滿了淚水。她了解她爸,也相信她爸不會做出“不要臉”的事,但話從高個男生嘴里說出來,還是像炸彈一樣把她的心炸得稀碎。難道真像高個男生說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人們迫切的目光亂箭一樣射到她身上,她已經千瘡百孔了。她受不住那些目光了。她突然放聲大哭,扭身沖出了會場,沖出了校門,身后的亂箭嗖嗖地追。

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人們正聽得上心,高個男生的話讓他們產生了許多聯(lián)想,他們進入了某種場景。學校的日子太乏味了,上不完的課,寫不完的作業(yè),他們都快成干尸了。他們把一次檢討弄得跟演節(jié)目一樣,聽得刺激而舒坦??蓜倓傆悬c意思,卻弄成這種局面。他們互相瞅著,不知道該怎么收場了。

十三

楚云打開家門,一團麻黑。雖然外面天還亮著,可客廳沒開燈,窗簾也拉著。她一邊換拖鞋,順手開了燈。雷諾蜷在沙發(fā)上,像那里放了一件睡衣。有幾個快餐面空桶,放在茶幾上。

“你一天都沒出去???”楚云火了。

可雷諾只抬了下眼皮,沒有吭聲。

實際上,楚云還沒意識到,雷諾不是一天沒出門,而是已好幾天沒出門了。土地競拍失敗,楚云歸咎于雷諾不辭而別回了老家,她很憤怒,一直沒搭理雷諾,雷諾也一直沒跟她說話。一連好幾天,他把自己關在家里,跟誰都沒有說話,只是楚云沒意識到。

“你倒是放個屁啊……”楚云更火了。

雷諾抬了下屁股,但他沒有放屁,而是起身離開客廳,走進了臥室。

這時,楚云電話響了。還沒聽完,她就“噢”地驚叫一聲,沖著臥室喊:“琳琳呢?還沒回來?”

然后樓上樓下所有房間找了一遍,都沒有琳琳蹤影。

“琳琳不見了,她沒跟你說去了哪里?”楚云叫了起來。

雷諾倒在床上,沒吭聲。

中午放學,琳琳沒回家;下午放學,也沒回。

“快起來,快起來,琳琳不見了!”楚云上前拉起了雷諾。

雷諾坐在床邊,神情茫然。

“我先去學校,你也去四下找找!”楚云來不及多說,風一樣卷過客廳,出門去了。

雷諾怔了一會兒,正要重新躺下,看到楚云剛才沖過來時,把窗簾帶開了一半,他起身走過去,檢查了幾個窗扇,沒問題,都緊緊閉著。他拉嚴窗簾,人卻恍惚著,似乎還有事要做,卻想不起該做什么。

好幾天,雷諾都這個樣子,他怕窗,怕門,怕外面的一切事物,包括光和聲音。所以,他關了家中所有窗子,拉嚴了所有窗簾。他把自己關在家里,渴了喝水,餓了吃快餐面;楚云下班后,兩人冷戰(zhàn)著,誰也不說話;然后就是睡覺,也睡不踏實,總是做噩夢,總是被人追殺,有時是那幾個男生,有時是同行的幾個老總,有時是村里人;醒來后,就干坐著發(fā)呆,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小時候的事,大學的事,被扇耳光的事,找派出所、找姚參、找學校的事,還有琳琳自虐、自殺的事,想得頭大了,木了,然后繼續(xù)睡覺;慢慢地,竟習慣了,習慣了躲在窗簾背后的日子;再后來,不再做噩夢了,好像所有人都疏遠了他,包括這個世界……

楚云回家時,見雷諾仍穿著睡衣,蜷在沙發(fā)上,冷笑一聲:“你心可真大,女兒丟了也不在乎啊……”

雷諾沒動,也沒說話。楚云覺得不對勁了,她走過去,俯身用手試了下雷諾的鼻息。雷諾身子猛地一縮,眼神迷茫,像看一個陌生人。

“你怎么了?”楚云又要伸手去試他的額頭。

雷諾下意識地躲開了,但眼睛沒躲,定定地看著楚云。

“琳琳找到了,去了夏阿姨家。”楚云說。

楚云先給奶奶、姥姥家打了電話,琳琳都沒去;然后她去了學校,才知道上午發(fā)生的事,心里不滿,卻顧不上責怪誰,就由班主任陪著,挨個給琳琳的同學家打電話,還是沒有。正猶豫著要不要報案,保姆夏阿姨來了電話,說琳琳在她那里,讓楚云放心。琳琳總是跟夏阿姨合不來,她壓根沒往夏阿姨家想。

知道琳琳找到了,雷諾并沒露出些許欣喜或寬慰,仍是一臉茫然。

這時候,楚云才意識到雷諾出了問題。這些日子,公司的大小事情,人們都找楚云,問了,都說雷總吩咐的。雷諾的固執(zhí),讓公司失去了那塊地;還有希望學校的施工方一直在催款,慈善總會那筆款又遲遲不到位;而且,能感到公司人心浮動,業(yè)務已受到了嚴重影響。這個雷諾,他到底要干什么?她心里有氣,卻故意跟雷諾冷戰(zhàn)?,F(xiàn)在看來,雷諾可能出問題了。

楚云看著雷諾,發(fā)現(xiàn)他瘦了很多,不由心里涌起一股憐惜。這些日子,雷諾經受了太多的折磨,這折磨,不是雷霆萬鈞的重擊,而像鈍刀割肉一般,是蝕骨剜心的疼。她伸出胳膊,想把雷諾攬在懷里,雷諾又一次躲開了。

第二天,姚參來了,同來的還有他一個做心理醫(yī)生的朋友。姚參一進門,就大聲喊叫雷諾的名字。

楚云朝臥室努了下嘴,示意雷諾還沒起床。

姚參走到臥室門前,說:“沒有金屋藏嬌吧?我進了啊?!?/p>

臥室沒開燈,窗簾也拉著,雖然已是上午,卻曖昧不明。雷諾盤腿坐在床頭,像一尊泥胎。

“靠,黑咕隆咚的,修仙???”姚參說著,過去拉開窗簾。

陽光嘩一聲涌進來,像突然開閘的洪水。雷諾叫了一聲,舉起小臂擋在頭頂,害怕雷擊一樣。隨即,又跳下床,赤腳跑到窗前,刷地又把窗簾拉上了。忽然,他停下動作,靜靜聽了一會兒,又用指頭把窗簾挑開一道縫,一只眼睛湊過去,透過縫隙朝外面瞅了一下,迅速跑出臥室,跑向門口。剛觸到門把手,又停下了,回頭說——

“我媽來了……”

幾天來這是雷諾第一次開口說話,楚云覺得那聲音熟悉又陌生。她知道婆婆今天會來。昨天晚上,她發(fā)現(xiàn)雷諾不對勁,先給姚參打了電話,然后給婆婆打電話,告訴琳琳找到了,又說雷諾心情不好,讓婆婆來勸勸他。

“媽來了,你去接一下啊。”楚云說。

雷諾抓著門把手,對楚云說:“你,你去接吧?!?/p>

楚云看一眼姚參,又看一眼心理醫(yī)生,他們搖搖頭。

“是你媽,該你去接呀?!背普f。

雷諾還在猶豫。終于,他放開門把手,返身朝臥室走去。剛走兩步,敲門聲響了,雷諾折身跑到門口,先開了一道門縫,探頭朝外瞅了一下,又開大一些,伸出手,一把將母親拉了進來,隨即,又嘭地關上門,用脊背緊緊靠住。

老人被拉了一個踉蹌。

楚云趕緊上前扶住她:“媽,你沒事吧?”

雷諾看著母親,問:“沒事吧?”

老人看了看他們,也問:“你們,都沒事吧?”

三個人都問了“沒事吧”,指向卻不同。

雷諾上前護住母親,眼睛盯著姚參和那個心理醫(yī)生,問:“你們要干什么?”

姚參說:“雷諾,我是姚參啊……”

雷諾說:“我認識你,小時候就經常欺侮我,怎么,現(xiàn)在又來看我笑話?”

姚參說:“我看你啥笑話?你哪有什么笑話?”

雷諾撇撇嘴,說:“就是,滿世界都是笑

話,笑話別人的人才可笑呢。”

又轉臉對母親說:“媽,我餓了。”

老人看看楚云,這還不到晌午,不會沒吃早飯吧?

楚云說:“媽,他幾天都沒好好吃飯了,該是餓了?!?/p>

老人對雷諾說:“行,想吃啥?媽給你做。”

雷諾說:“雜面蝌蚪?!?/p>

母子倆走向廚房。楚云想跟進去,雷諾卻砰地關了門,把她關在門外。楚云長嘆一聲,淚水澎滿了眼窩。

姚參走過來,把楚云扶到沙發(fā)上。心理醫(yī)生告訴她,雷諾這是典型的抑郁癥。

“也怪我,不該逼他委曲求全……”楚云擦著眼淚。

“抑郁癥的病因是多方面的,遺傳因素,神經生化因素,心理社會因素,等等。一般來說,自制力可以控制,但遇到應激性事件可能誘發(fā)出來。所以,有了壓力應該及時地用恰當的方式釋放出來……”心理醫(yī)生說。

“你們醫(yī)生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釋放得有門路啊,要是釋放無門呢?”姚參說,“就說雷諾被打這件事,公安,法院,學校,還有學生家長……誰都該管,可誰都沒法管,所有的門都堵死了,你讓他怎么釋放?”

“要不要住院?”楚云有些擔心。

“不用,還沒那么嚴重?!毙睦磲t(yī)生說。又問:“雷總好像特別依戀他媽,是吧?”

“是的?!背普f,“他少年失父,是他媽一手帶大的?!?/p>

心理醫(yī)生點點頭,說:“也許,母愛是一劑良藥?!?/p>

廚房里,母親已經調好了面糊,因為沒有專用的漏瓢,只好拿漏勺代替。漏勺的孔細得多,漏出的蝌蚪也小得多,像剛剛孵化出來一樣,拖著細細的尾巴,落進鍋里,在沸騰的開水里,歡快地游動。

雷諾又想起那篇《小蝌蚪找媽媽》,他覺得他像一只小蝌蚪,很幸福。

責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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