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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喻與中國文學批評

2023-11-08 03:50:08霍志軍

摘 要: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存在一種“以水喻文”的批評范式。古代先哲在對水的自然特性的觀審中,產(chǎn)生了各種微妙的審美體驗和聯(lián)想,鑄就了東方文論獨特而豐富的內涵。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內容:第一,先賢對水之“清”的感悟,逐漸形成古典文論中的“清”“清濁”等系列范疇。大量與水相關的詞語如“源”“流”“深”“淺”“淵”“浮”“潤”“溢”“淡”“游”“清淡”“清秀”“清疏”“清逸”“清華”等也進入文學批評領域,這從一個側面證明“水”與古代文學批評的密切關系。第二,水之“源流”啟發(fā)了文學流派批評,古人一方面以“流派”為喻,闡釋學術門類、文學風格的不同;另一方面則尋源溯流,闡釋文學發(fā)展中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關系。第三,“水無常形”催生了“文無常法”的文論觀。宋代蘇洵、蘇軾父子或以“水機”喻“文心”,或以“風水相激”喻指創(chuàng)作中的“情文相激”,或以水之“隨物賦形”喻指“自然成文”?!拔嵛娜缛f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保ㄌK軾《文說》)已經(jīng)將“以水喻文”闡釋得淋漓盡致了??傊耙运魑摹闭凵涞氖腔谥袊就恋?、活生生的審美經(jīng)驗和詩性智慧。此種批評范式的產(chǎn)生既受到中國象喻批評傳統(tǒng)、漢字表征效應的影響,又與歷代對“以水喻文”批評的闡釋和接受相關。深入發(fā)掘中國文學批評的“水之喻”,對于古典文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都極具借鑒意義。

關鍵詞:以水喻文;中國文學批評;源流批評;現(xiàn)代傳承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23)04-0152-08

21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學人認識到,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發(fā)生、演變的歷史語境不同于西方,中國古代文論的獨特性不是西方文論所能完全涵蓋的。新世紀的中國文論研究,要從中國本土的、活生生的審美實踐出發(fā),尋找具有東方民族詩性智慧的本土審美經(jīng)驗。其中,對中國古代文論“以水喻文”現(xiàn)象的探討屬于“熱點”問題,吳中勝、杜欣諭、張文利等學者均有高質量的成果【如吳中勝《文學如水——古代文論以水喻文批評》(《理論月刊》2004年第7期)、《從“上善若水”到〈文心雕龍〉的“以水喻文”》(《中州學刊》2016年第6期),杜欣諭《古代文論之“以水喻文”的演變歷程》(《揚州教育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張文利《隨物賦形:三蘇以水喻文與“自然”詩學觀的建構》(《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等?!?。然“水之喻與中國文學批評”課題還有可以開拓的空間和深入論述的必要。筆者試在先賢時彥的基礎上,對中國古代文論中“以水喻文”現(xiàn)象進行深入探討,揭示其背后折射的中國本土的、活生生的審美經(jīng)驗和詩性智慧,為建構中國文論的民族特色、民族話語提供新的思考。

一、水之“清”與古典文論中的“清”范疇

水滋養(yǎng)了生命萬物,它自然地往下流淌,無色無味、清澈透明。中國先哲不但從水的形態(tài)中建構了思考人倫、生命基本原則的模型,而且還從水這種物質的特性與品質的沉思中直接或間接建立起古代文學批評的原型,通過水的特性來比喻文學活動的各種規(guī)律?!八鳌弊鳛槲膶W審美模子和思維模子,是中華文學觀念的原始啟蒙者。

“以水喻文”對我國古代文論概念的起源具有發(fā)生學意義,古代文論中的“清”“清濁”“清凈”“清明”“清虛”等術語,最初均源于先賢對水的觀審與沉思。魏晉以降,這些術語才在文學領域逐漸定型、固化下來。在先賢看來,水的各種狀態(tài)與文學的各種特點之間有著奇特的類比關系。解讀古典文論中“清”范疇的意義內涵,可以看到隱藏其中的諸多奧秘。

(一)清

“清”的本義指水清,與澂(澄)互訓?!墩f文解字》云:“清,朖也,澂水之貌?!?sup>[1]231又云:“澂,清也?!?sup>[1]231段玉裁注:“朖者,明也。澂而后明,故云澂水之貌。引伸之,凡潔曰清,凡人潔之,亦曰清?!?sup>[2]水是大自然對生命萬物的饋贈,它無色、無味、清澈、透明,這是“清”的原初本義。遠古先民在對水清澈純凈的觀照之中,借水來比喻人之純凈美好。如“清人在彭,駟介旁旁”(《詩經(jīng)·清人》)[3],“清人”是形容人的賢淑品貌?!胺灏滓运乐辟?,固前圣之所厚!”(《離騷》)[4]“清白”指人的峻潔品德。“淑”,本意為水清澈貌,《說文解字》:“淑,清湛也”[1]231,喻指女性美好的品德。這些義項均源于對水的特性的沉思。

古代先哲在對水的觀審中,認識到水有清澈省凈、清純不雜等特點,進一步將水之“清”的特點嫁接到文學批評領域,以說明文學活動的規(guī)律和作品的美感。陸機《文賦》中多次以水之“清”喻文,如“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5]524,是說“箴”以規(guī)戒為主,應寫得清新豪健?!盎蛞u故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5]525,“濁”喻構思未清之含混狀態(tài),“清”則喻臨文構思中的成竹在胸。水由“濁”到“清”的過程,正猶如寫作思路由“壅滯”到“清晰”的過程,我們不難看到其深層仍潛隱著水“清濁”的思維模子。以“清”比喻作文,為評論文學找到了更為直觀明了的表達。如《文心雕龍·物色》曰:“天高氣清,陰沈之志遠?!蝗~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6]905闡釋自然景物對作家心靈的感蕩。為文作詩,既需要謀篇布局和對文字進行駕馭,又需要作家保持空明澄靜的心態(tài),來觀照萬物生機勃勃的真象。這正如《文心雕龍·養(yǎng)氣》說:“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6]828水之“清”不僅使詩人獲得奇妙的審美體驗和視覺聯(lián)想,也使古代文論家受到豐富啟示,從而細致入微、酣暢淋漓地闡釋抽象的文學活動。

(二)清濁

清、濁,本來是水的兩種基本存在狀態(tài)。水之清濁,涇渭分明,是每一個人基本的生活常識和經(jīng)驗。一個人的氣質屬于一種個體隱性品質,有其抽象性的一面,不僅難以得到直觀顯現(xiàn),還需要長期的訓練養(yǎng)成。先秦以來,由于不同作家氣質才性的差異,其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亦存在顯著的不同,這一現(xiàn)象引起文學理論家的高度重視。漢代王充云:“夫臨事知愚,操行清濁,性與才也?!?sup>[7]以水之清濁比喻說明操行之高下,此種“以水喻德”的思想為曹丕所繼承,并借之來論述作家個性氣質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5]1565

在曹丕看來,不同作家氣質之差別,就像水之清濁一樣判然有別。或者說,水有清有濁的現(xiàn)象,與作家氣質之間有一種類似“比”喻的關系。此種“以水喻文”的批評觀念一直流傳到現(xiàn)代。20世紀20年代,魯迅先生在《革命文學》中還賦予此種古老的文學觀念以新的內涵:“我以為根本問題在于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sup>[8]有鑒于此,筆者認為以“清濁”論作家人格與作品風格之間的關系,比18世紀法國學者布封(Buffon)所謂“風格即人”更加細致、精準,也更能體現(xiàn)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精神。

(三)“清”派生出的術語范疇

隨著“水之喻”向文學領域的滲透,大量與水相關的詞語如“源”“流”“深”“淺”“淵”“浮”“潤”“溢”“淡”“游”等也進入文學領域,使?jié)h語詞匯豐富起來。筆者統(tǒng)計,《辭源》中以“清”為核心構成的詞匯多達160余個。更為引人注意的是,在古代文論中由水之“清”衍生出一批文論術語群,成為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常見術語。如:清淡、清秀、清濁、清疏、清逸、清遠、清古、清高、清妍、清華、清雋、清健、清剛、清壯、清妙、清奇、清寂、清趣、清澈、清空、清真、清朗、清冽、清曠、清靈、清麗、清腴、清冷、清亮、清淑、清微、清潤、清婉、清湛等[9]。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水”與古代文學批評的密切關系。水“清”的特征使古代文論家能從中得到各種微妙的心理體驗,產(chǎn)生東方文論獨特而豐富的內涵。水之于中國文學批評是多么重要,如果缺乏對“水”的觀審,古代文論會陷入“失語癥”。

二、水之源流與文學流派批評

中國的地勢西高東低,河流大多為自西向東流向,黃河和長江兩條主要河流幾乎貫通東西,流域長而廣闊,支流多而曲折,下游形成沖積平原。中國屬于大陸季風氣候,降水集中在夏季,暴雨頻至,水流宣泄不暢,水患以兩大流域的中下游地區(qū)為甚,河流改道以及為防洪而修筑的人工堤防溢決時有發(fā)生,造成大面積的水患。善治國者必先治水,治水必循水系,古代先哲很早對水文、水系便予以高度重視。在天水放馬灘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木板地圖——被譽為全世界最早的地圖上,秦人便清晰地標注了水系系統(tǒng);古代中國還有專門論述水系系統(tǒng)的《水經(jīng)》。這說明對水文、水系的深刻認識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發(fā)源地之一。在這一歷史語境中,以源流論水系,并借以闡釋文學規(guī)律,亦自然之理。

以水之源流喻文,二者共同的經(jīng)驗是什么?我們認為,古代文論家關注的重點是外在的復雜紛亂與內在秩序的有機統(tǒng)一,是文學世代傳承與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是模擬與變革的有機統(tǒng)一。具體而言,古代文論家以水之源流為喻說明文學規(guī)律,包含學術、文學的風格流派,文學的傳承演進、推流溯源、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等問題。(一)以“流派”為喻,闡釋學術門類、文學風格的不同流,本意指水的移動?!墩f文解字》:“從沝,。,突忽也?!?sup>[1]239由水的流動引申為支流、流派。龐大的、看似駁雜的河流水系卻是一個十分有序的水系。理清了一個地區(qū)的水系分布,在很大程度上便理清了該地的地理山川面貌。先秦以來,學術分工逐步縝密、細化,學術領域百家爭鳴、異彩紛呈,遂形成眾多的不同學術門類。正如龐雜的水系其實有序統(tǒng)一一樣,貌似“紛然淆亂”的諸子百家也是一個復雜而有序的系統(tǒng),班固撰《漢書·藝文志》,便從水系中找到了闡釋先秦學術的密碼:

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p>

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p>

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

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

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

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p>

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

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p>

農(nóng)家者流,蓋出于農(nóng)稷之官?!?/p>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sup>[10]

中國學術向來注重對事物整體感知的傳統(tǒng),以水之流別分類,使大量繁雜的材料條理化、系統(tǒng)化;使表面上雜亂無章的世界變得井然有序,顯示出魏晉文論家對此問題的深刻而準確的理解?!笆澜缟先魏我婚T科學都要借助一整套系統(tǒng)化的術語或范疇來思考和表達”[11],這里的“流”已不是簡單的象喻比喻,而是一個傳統(tǒng)學術的概念范疇。事實上,當讀者面對諸如“三教九流”“文章流別”“源流統(tǒng)緒”“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版本源流”等范疇時,怎么會想到它們竟淵源于“水”呢?這些范疇已褪盡了最初的象喻傳統(tǒng),而成為了中國文學批評概念體系的構成部分。

流派,本指水的支流,后引申為派別[12]1787。在水文學上,干流是整體,支流是部分;干支流共同組成一個龐大的水系。水若不以源流、流派辨析,便無法認清來龍去脈、內在規(guī)律;紛繁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不以源流辨析,也難以理出頭緒,變得無常無序。受此啟發(fā),中國文學批評中常以“流派”隱喻不同的文學群體、創(chuàng)作流派。今天,我們所說的文學流派是指“文學史上由于見解相近、風格相似而自覺或不自覺地形成的詩歌派別或詩人群體”[13]。顯然,文學史上“流派”概念的形成與古人對水文系統(tǒng)的經(jīng)驗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其著者莫過于宋人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載:

呂居仁近時以詩得名,自言傳衣江西,嘗作《宗派圖》,自豫章以降,列陳師道、潘大臨、謝逸、洪芻、僥節(jié)、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韓駒、李彭、晁沖之、江端本、楊符、謝薖、夏傀、林敏功、潘大觀、何覬、王直方、僧善權、高荷,合二十五人以為法嗣,謂其源流皆出豫章也。[14]

呂本中借助水的源、流、派等概念,將受黃庭堅創(chuàng)作影響的“江西詩派”詩人群體簡潔明了地標示出來。作為文論術語范疇的“文學流派”,后來進一步成為學術、藝術理論的概念。凡各流派,蓋瓣香于此。諸如文學史上之元白詩派、江湖詩派、江西詩派、桐城派;史學之古史辨派、史料學派、微觀史學派;中醫(yī)之傷寒派、脾胃派、滋陰派、寒涼派;畫學之南北二宗;佛學之頓漸分教;等等。究其實,不難看出其間水之流派的原型觀念存在。(二)尋源溯流,闡釋文學發(fā)展中的傳承、創(chuàng)新關系先賢不但從審美層面推崇水的虛、靜、明等特質,而且從水之源流派系中獲得了諸多文學批評的靈感和啟示。《辭源》:“源,指水流起頭的地方?!?sup>[12]1859“源流,指水的本源和支流,也指事物的起源和發(fā)展。”[12]1859水都是有源有流的,古人由此認識到“源”即事物之起源,“流”即事物的發(fā)展。故《國語·晉語一》曰:“伐木不自其本,必復生;塞水不自其源,必復流。滅禍不自其基,必復亂?!?sup>[15]《荀子·富國》云:“故禹十年水,湯七年旱,而天下無菜色者。十年之后,年谷復熟,而陳積有余。是無它故焉,知本末源流之謂也?!?sup>[16]168這就是戰(zhàn)國先賢以“源流”喻事物發(fā)展本末的深層原因。

先秦以來,文學發(fā)展中存在著大量前代作家影響后代作家、后代作家學習前代作家,在傳承中創(chuàng)新、在創(chuàng)新中傳承的事實,這自然引起文學理論家的高度重視。水系源遠流長、脈絡清晰的直觀經(jīng)驗積淀成“集體無意識”的形式,深潛在魏晉文學批評家的心里,成為他們闡釋、總結文學現(xiàn)象的思維模子。晉代摯虞“撰古文章,類聚區(qū)分為三十卷,名曰《流別集》”[17],特別注重各體文學的流別演變。劉勰所謂“沿波討源,雖幽必顯”(《知音》)[6]963,“賦自《詩》出,分歧異派”(《詮賦》)[6]150,就是這種集體無意識的表現(xiàn)。鐘嶸《詩品》的顯著特色之一,便是以水之“源流”喻文,將對觀水的源流派系的直觀經(jīng)驗運用到文學批評中來:

古詩,其體源出于《國風》。……

漢都尉李陵,其源出于《楚辭》?!?/p>

漢婕妤班姬,其源出于李陵。……

魏陳思王植,其源出于《國風》?!?/p>

魏文學劉楨,其源出于《古詩》?!?/p>

魏侍中王粲,其源出于李陵?!?/p>

晉步兵阮籍,其源出于《小雅》?!?/p>

晉平原相陸機,其源出于陳思?!?sup>[18]

《詩品》對《古詩十九首》、李陵、班姬、曹植、劉楨、阮籍、陸機、潘岳、張協(xié)、左思、謝靈運、曹丕、張華、劉琨、盧諶、郭璞、陶潛、顏延之、謝瞻、鮑照、謝朓等36家一一尋其源,歸為《國風》《小雅》《楚辭》三大源頭,形成一個龐大而又有序的源流批評系統(tǒng)。鐘嶸以水之源流喻文學發(fā)展流變,《國風》《小雅》《楚辭》作為中國文學之“源”,其實指出了“風騷淵源”標志著古典詩學抒情范式的確立,指出后世詩人對前代的學習、繼承關系?!傲鳌笔侵负笫涝娙嗽趥鞒兄械膭?chuàng)新、發(fā)展。鐘嶸尋其源、溯其流,不僅形象地揭示出魏晉以前文學發(fā)展演變中的傳承、創(chuàng)新關系,而且為古代文學理論批評開辟出一條新的途徑[19]。鐘嶸以后,以“源流”喻文、尋源溯流成為一種普遍的批評現(xiàn)象。諸如皎然論詩體之源流:“夫詩有三四五六七言之別,……三言始于《虞典》《元首》之歌;四言本出《國風》,流于夏世,傳至韋孟,其文始具;六言散在《騷》《雅》;七言萌于漢。五言之作,《召南·行露》已有濫觴。”(《詩議》)[20]紀昀評論《東坡詞》說:“尋源溯流,不能不謂之別格?!?sup>[21]在先賢看來,水有源必有流,文學發(fā)展亦然,故以水之源流喻文學的傳承演變脈絡。中國文化的發(fā)展有其自身的特色,近代以來,隨著西方文學觀念的引入,學界習慣于將文學流派的發(fā)生演變歸結于政治、文化等原因,而忽略了水喻傳統(tǒng)對古代文論、文學批評潛移默化的影響。事實上,在看似尋常的源流批評背后,可以看到水之源流統(tǒng)緒很大程度上規(guī)約著中國文論的話語權!

三、水無常形與文無常法

中國古代詩學有一個從“循法”到“超越法”的嬗變過程,一方面孜孜以求文章的技法、規(guī)矩、法度,出現(xiàn)了眾多的詩法、文法著作,這從六朝《文心雕龍》、永明體聲律及唐代王昌齡《詩格》、皎然《詩式》等著作命名中都可看出;另一方面,又追求對規(guī)則、法度的超越,“至法無法”“運用之妙,在乎一心”。其中,水無常形、隨物賦形的特征給古代文論家以深刻啟示。

《墨子·法儀》云:“百工為方以矩,為圓以規(guī),直以繩,衡以水,正以懸。無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為法?!?sup>[22]作文,正如制器一樣,須遵循一定的準則?!拔膶W是一種技藝,正像他種技藝,例如木工,唯一不同的是,它是以語言,而不是以物質為材料?!?sup>[23]然而,事物都有其兩面性,所謂法度也是有一定缺陷的,“方者可斫以為圓,曲者可矯以為直。常形之不可恃以為信也如此”[24]。以方為方、以曲為曲,藝術家如果不知變通,求之愈迫,反而失之愈遠?!敖髟娕伞币远鸥樽?,奉守“無一字無來處”“點鐵成金”的詩法,雖恪守規(guī)則,但亦極易受其束縛。與此相反,水無常形、隨物賦形,“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恰恰能“忤物而不傷”。水無常形的特點給“二蘇”帶來豐富的啟示,蘇洵《仲兄字文甫說》中以風、水相激來比喻自然為文之理:“嘗見夫水之與風乎?油然而行淵然而留,泗汪洋,滿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風實起之?!幒跗錈o形,飄乎其遠來,既往而不知其跡之所存者,是風也,而水實形之。今夫風水之相遭乎大澤之陂也,……故曰風行水上渙。 此亦天下之至文也。”[25]268認為風、水“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風行水上,為“天下之至文也”。蘇軾對之又做了進一步發(fā)揮。其《文說》云: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25]310

蘇軾還以“水無常形”來闡釋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如其《書吳道子畫后》云:“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26]這里的“逆來順往,旁見側出”,其實和“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如出一轍,異曲同工。蘇軾借具體可感的水點出了吳道子人物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特色,也是以“水無常形”喻藝術創(chuàng)作不循常法、追求新奇的實例。

無論是蘇洵“風行水上”之喻,還是蘇軾“隨物賦形”之喻,均是從行云流水中受到啟發(fā),認為水的自然流動狀態(tài)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存在類似“比”的關系。筆者爬梳相關文獻,梳理此種相似性如表1所示:

前者是水的具體可感的自然狀態(tài),后者則是抽象的精神領域創(chuàng)造性勞動。正因為自然流動的水與文學藝術富于變化、文學創(chuàng)作自然成文之間具有相似性,故而將水的各種物理特性引申到文學領域,類比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化抽象為具體,使人一看便知,印象深刻。

如果孤立來看“以水喻文”現(xiàn)象,可能只是個別文論家的論述,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離散的“點”。但是,如果我們將這些“點”連接起來,就成為一條完整的“線”。這條“線”不僅清晰地勾勒出“以水喻文”是中國古代文論史上通貫古今的批評現(xiàn)象,歷史上“以水喻文”的運用者,都是一代文學批評的代表性人物;而且反映了深層的文學觀念,彰顯出華夏民族特有的詩性智慧和文論氣派。

四、“以水喻文”的文化心理探析

“以水喻文”之所以成為古代文學批評史上跨越時空、具有持久生命力的普遍性批評現(xiàn)象,既有其內在原因,也有外部的諸多因素,是多方面合力共同作用的結果。漢語的象喻傳統(tǒng)、漢字的表征效應以及華夏民族獨特的文化心理等都起了重要作用。

首先,“以水喻文”與中國象喻批評傳統(tǒng)密切關聯(lián)。中國文化中的象喻傳統(tǒng)源遠流長,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始畫八卦”[27]。這里由“觀象”“觀法”中受到啟發(fā)乃“始畫八卦”,正是象喻思維的體現(xiàn)。象喻批評是通過以具體形象作比喻的文學批評樣式,“象”即“觀象”,“喻”即“比喻”之義。先秦至漢代時期的以水喻文,主要是受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象喻思維的影響。魏晉南北朝是文學批評的繁盛階段,曹丕、劉勰、鐘嶸等文論家在直觀感悟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取出諸如“清濁”“源流”等術語,“魏晉批評家不但為古代文學批評生產(chǎn)出一種新的話語范疇,也為人類提供了一種觀察和認識藝術世界的全新的方法”[28]。由“以水喻文”建立起來的術語逐漸固化在祖國語言中,成為古代文學批評的固定范疇之一,標志著古代文論家由知覺到理解、由經(jīng)驗到判斷的思維深化。

其次,“以水喻文”現(xiàn)象與漢字的表征效應密切關聯(lián)。酈全民先生對漢字的表征效應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認為作為外在表征的漢語言文字,圖形表征比較接近,這一點導致“漢字及其書寫系統(tǒng)在表征和傳承經(jīng)驗性的常識以及人生智慧等方面具有獨特的優(yōu)勢”[29]159。由于漢字表征與類比表征更相適配,而后者更依賴于直覺、聯(lián)想和類比。因此,相較于字母文字,漢字表征更有助于想象力的發(fā)揮、藝術境界的描繪。“其結果是,在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史上看,漢字不僅為詩歌、散文、繪畫和篆刻等文學藝術的繁榮提供了適當?shù)谋碚餍问?,而且其內部還孕育出了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書法?!?sup>[29]160中國古典文論中普遍存在、影響深遠的自然之喻、生命之喻、器物之喻等命題,都可從中得到圓通合理的解釋。

最后,此種現(xiàn)象與歷代對“以水喻文”批評的闡釋和接受密切關聯(lián)。20世紀以來,受西方文學觀念的影響,我國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觀念、理論和方法已有不少被“邊緣化”。目前,中國文論的“失語癥”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事實問題?!笆дZ癥”作為術語和概念廣泛地被當代學術界使用,正好說明了當前文學批評尤其是古代文論研究的尷尬局面。時至今日,只有少部分傳統(tǒng)文論范疇活躍于當下。據(jù)筆者考察,“以水喻文”現(xiàn)象卻是個例外,它不僅沒有在當代文化語境下被“邊緣化”,反而得到較好的傳承。諸如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鴛鴦蝴蝶派、新月派、荷花淀派、山藥蛋派、九葉詩派等;有關中國現(xiàn)代詩歌流派、現(xiàn)代小說流派等的研究論文等堪稱宏富,茲不舉例。我們有充足的理由說,“以水喻文”批評范式還存活、繁盛于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中。此種現(xiàn)象與歷代對“以水喻文”批評的闡釋和接受密切關聯(lián)。先秦諸子孔子、老子、莊子、荀子、韓非子等或“以水比德”、或“以水喻道”、或“以水喻法”來探討人生問題?!白釉诖ㄉ显唬骸耪呷缢狗?!不舍晝夜”[30];“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31];“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16]13等經(jīng)典論述,形成了中國文化中第一批元典,對中國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宗教、禮儀、學術均有深刻影響,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記憶”和“集體無意識”,如油漬衣,湔除不去,在冥冥之中嵌入國人心靈深處,習慣成自然地走向未來。不僅王充、曹丕、劉勰、鐘嶸、皎然、蘇軾、葉燮等古代文論家“以水喻文”,即使在現(xiàn)代文論語境下,還有不少學者以“思潮”闡釋現(xiàn)代文學走向,以“流派”品評文學,其中奧秘即在于此。

綜上所述,水所呈現(xiàn)的色彩斑斕的各種現(xiàn)象,為中華民族思考文學現(xiàn)象提供了思維模子和審美模子。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存在著一種“以水喻文”的獨特批評現(xiàn)象?!耙运魑摹辈粌H為中國文論貢獻了術語范疇,還拓展了中國文學批評的話語空間,豐富了古代藝術理論的內涵,至今仍活躍在當代文論研究中?!耙运魑摹边€向各種藝術領域深度滲透,成為具有東方詩性智慧的一種藝術批評范式。因此,我們將“水”作為古代文學批評的思維模子之一是不會辱沒中國文學的。深入發(fā)掘中國文學批評的“水之喻”,對于古典文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都極具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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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phor of water and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HUO Zhijun

(Tianshui Normal College, Tianshui 741000, China)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there is a criticism paradigm of “using water as a metaphor”. In the examination of the na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water, the ancient philosophers produced various subtle aesthetic experiences and associations, which created the unique and rich connotations of oriental literature, mainly in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First, the sages perception of the “qing” of water gradually formed a series of categories such as “qing” and “qingzhuo” in classical literary theory. A large number of water-related words, such as “yuan”, “l(fā)iu”, “shen”, “qian”, “yuan”, “fu”, “run”, “yi”, “dan”, “you”, “qingdan”, “qingxiu”, “qingshu”, “qingyi”, and “qinghua”, have also entered the field of literary criticism, proving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water” and ancient literary criticism. Second, the “source stream” of water inspired the criticism of literary schools. On the one hand, the ancients used “genre” as a metaphor to explain the differences in academic categories and literary styles; on the other hand, it traces the origin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Third, “water impermanence” gave birth to the literary concept of “l(fā)iterary impermanence”. In the Song Dynasty, Su Xun and Su Shi either used “shui ji” as a metaphor for “wen xin”, or “feng shui xiang ji” to refer to “qing wen xiang ji” in creation, or water “sui wu fu xing” to refer to “zi ran cheng wen”. Su Shis “Wenshuo” has explained “water metaphor” incisively and vividly. In a word, “water metaphor” reflects the living aesthetic experience and poetic wisdom based on Chinas local culture. The emergence of this criticism paradigm is not only influenced by the Chinese figurative criticism tradition and the representation effect of Chinese characters, but also related to the interpretation and acceptance of the criticism of “water metaphor” in the past dynasties. Deeply exploring the “metaphor of water” in Chinese literature criticism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classical literary theory.

Keywords:water metaphor;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origin criticism; modern inheritance

(編輯:李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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