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娜
[芬蘭]艾迪特·索德格朗
我,自己的囚徒,這樣說:
生命不是那穿戴輕柔的綠天鵝絨的春天,
或一個人很少得到的愛撫,
生命不是一種離去的決心
或支撐脊背的蒼白的雙臂。
生命是俘虜我們的狹小的圓圈,
這無形的圓圈我們從未跨越,
生命是經過我們身邊的幸福,
是我們無力去邁的數(shù)千步。
生命是蔑視自己
不動地躺在井底
知道上面陽光閃耀
金色的鳥飛過空中
光陰似箭。
生命是揮手暫別,回家,睡覺……
生命對于自己是個外人
對于每個外人是一副新的面具。
生命是一個人不在乎的幸福
推開那罕見的時刻,
生命是相信自己的軟弱和缺乏勇氣。
(北 島 譯)
——選自《索德格朗詩選》,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3頁。
生命是什么?這是任何一個嚴肅的寫作者都需要叩問的話題,生命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別有意味。當一個年幼喪父的詩人在自己嘔心瀝血的作品屢遭批評家和讀者嘲笑而提出這個問題時,生命對于她究竟意味著什么?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目睹載滿軍隊和難民的火車穿過她凜冽的家鄉(xiāng),是“失眠,結核病,身無分文,我們靠賣家具以及親眷的善意生活”,還是壯年時便死于肺結核和營養(yǎng)不良?
在這“狹小的圓圈”中,詩人并非只有脆弱和痛楚,她也曾體味過幸福,有過渴望和期盼,生命中那些“綠天鵝絨的春天”“得到過的愛撫”“身邊的幸?!薄敖鹕镍B”都是讓人心頭一熱的存在,它們在生命受到傷害時給人溫暖,并“蔑視自己/不動地躺在井底”。索德格朗短促而熱烈的生命中只寫下了薄薄的四本詩集,愛和死亡是貫穿其中的兩大主題。在《生命》這首詩中,“生命不是一種離去的決心”,雖然離去也許更容易;“生命是相信自己的軟弱和缺乏勇氣”,承認人之為人的局限,也就是接納生命的缺憾。這種悖反的指認斬釘截鐵,展露出詩人內心的果決和面對生命悲歡的堅定意志。詩人艾略特曾說,“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詩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而《生命》這首詩是索德格朗澎湃的生命激情的彰顯,她理解自己太陽般灼熱的感情,但并未選擇放縱這種灼人的情緒。她對生命特殊性的理解,也被統(tǒng)攝于對生命的普遍性理解中,“生命對于自己是個外人/對于每個外人是一副新的面具”,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可以代替別人生活,一個人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人生命的歷程,但那些揮手暫別、回家、睡覺等日常情境中流露的生之柔情卻是共通的。
《生命》這首詩可視為是一首“元詩”,它直指生命本體論的核心。人類該如何確認自己的存在?又該如何理解命運的輾轉沉浮和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當身邊的幸福經過我們,而我們無力去靠近時,生命的無奈是否也是生命的真諦之一呢?當“生命是一個人不在乎的幸福/推開那罕見的時刻”,我們是否又有能力認出生命的奇跡而為之歡欣?在索德格朗看來,生命的強度和深度并不來自時日的長短,而在于認領生命中的每一種覺知;生命的豐厚質地也從來不是由浮光掠影、泛泛而逝的混沌歲月所累積,而是“知道上面陽光閃耀”,不允許自己躺在井底。在《生命》中,一切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充溢著人們生存的種種現(xiàn)實和感觸。生命縱有沉重的鐐銬,索德格朗依然夢寐著“輕柔的綠天鵝絨的春天”,在這樣愛撫般的春天里,生命完成了它的更新,也帶來等待和希望,這正呼應了《基督山伯爵》中的話,“人類全部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中:等待和希望”。
事實上,索德格朗的生命充滿了艱辛和顛沛,她既是戰(zhàn)爭的幸存者,也是年輕的疾病的囚徒。她十六歲患肺結核,二十四歲出版首部詩集《詩》,在世時作品備受冷遇,也鮮有讀者。在與疾病和寂寞相伴的時日里,三十一歲的索德格朗病逝后,被安葬在當?shù)匾凰l(xiāng)村教堂的墓地里。直到她的生命消殞多年后,人們才開始重視她流傳于世的二百六十多首詩的真正價值。時至今日,索德格朗的名字常和狄金森、阿赫瑪托娃等詩人一起被人提起;她的詩在瑞典廣為傳誦,被翻譯成了多國文字而有了新的生命,芬蘭還專門成立了索德格朗研究會。詩人的生命在遙遠世紀獲得了深沉的回響,誰能說它不是曾經“一個人不在乎的幸?!蹦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