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晶
電影《來福大酒店》剛殺青,黃軒感覺很輕松。第二天一大早,他起來到海邊跑步,空氣是新鮮的,陽光很明媚,天與海都那么藍。想起一個久違的朋友,給對方打視頻問候。之后一直跑,有一種從這里重生的感覺,他不想停下來。
“大家不知道這兩個多月里,我經(jīng)歷的世界,經(jīng)歷的人物,我在創(chuàng)作中遇到的困惑和壓力。我在最后一刻才得到釋放,跑到一個那么美的海邊,心里只有喜悅和輕松?!边@部作品關(guān)懷人的生死,探討了人生的終極話題。
這是黃軒感興趣的,他不忌諱談?wù)撍劳?,甚至想去觀察,想要了解?!拔蚁氚阉鄣剿枷肜?,生活里,給自己一個提醒。”這一年中,他總是感到生命的緊迫感,“我覺得人隨時會失去,外在的世界隨時就跟你沒有關(guān)系了。我每天都在想自己要做什么,總想多做點,多學(xué)點,多體驗”。
離開劇組后,他馬不停蹄地進入宣傳期。電影《93國際列車大劫案:莫斯科行動》即將在國慶檔上映,作品根據(jù)當年震驚中外的真實事件改編,黃軒首次出演反派,奉獻了一場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表演。分享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時,他的講述并沒有從劫匪苗青山開始,而是講起了一趟童年的列車。
以下是黃軒的自述。
1995年,我們舉家南下,從蘭州前往廣州。那是我第一次坐綠皮火車,整整三天三夜。當時還沒有智能手機,去電話亭打個長途電話都要按分鐘計費。在一個西北小孩眼中,坐上這趟從蘭州發(fā)出的最遠的火車,就像去異國一樣遙遠。
離別對我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要告別親人,告別故鄉(xiāng)。送站的人擠著沖上火車,幫忙放行李、收拾床鋪,東西都弄好了,還是舍不得下車。這時列車員開始趕,“開車了,下車下車!”有人倉皇地從車窗跳出來,場面一度混亂。男人們下了車就點煙,你一根他一根地分一分,手上夾著煙好像有了一個抓手,其實都是掩飾。
我記得很清楚,火車開動前要先放氣,“嗤——”的一聲,兩秒鐘后車身就動了。那些剛才還在聊天的、抽著煙的烏泱烏泱的人,忽然不動了,鴉雀無聲地站著,全部看著火車。隨著列車咔嚓咔嚓地行進,所有人的眼淚在一瞬間彈開,一群人追著車走,漸漸跑起來,直到看不見火車。
我從蘭州哭到西安,那一年我十歲。
買到臥鋪票是幸福的,能有睡覺的地方。硬座是人間真實,過道、廁所、車廂連接處都站滿了人,睡覺就在地上睡。車上有尿味、騷味、汗臭味,還有方便面味、火腿腸味,混雜在一起。但其實還有一種味,那是人情味。每停靠一個車站,有人下車買當?shù)靥禺a(chǎn)、水果、燒雞,拎上來給大家分著吃。坐完一趟三天三夜的火車,左鄰右座都留了電話號碼,他們真的會再聯(lián)系。
那時的人情與現(xiàn)在不同。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車上認識的人。
我有很多次往返蘭州、廣州的經(jīng)歷,從一次坐三天,提速到四十六個小時,再提速到三十幾個小時。我對火車的情懷特別深,那里有我很多記憶。有一年春運,我只買到了湖南的票,困了想睡覺就鉆到臥鋪的床底下。床下是滿滿的行李,我把它們挪開再鉆進去,躺在一個行李包上,窩了一天一夜回到蘭州。每到一站會有工作人員來檢查車,用重物敲擊車底,“當”地一敲,聲音特別響,仿佛就在我耳朵底下。
那時去廣東的人很多,改革開放初期,沿海城市因為經(jīng)濟發(fā)達,充斥著很多機會,各行各業(yè)都很興盛,也誕生了黑社會和夜總會。那里有投機的商人,也有做企業(yè)的老板;有人是去打工,也有人為了錢不顧一切。有到處是說著廣普的大款,腰上系著金利來皮帶,手里拿著大哥大。我們家我爸也去了,我媽也去了,北方人在那邊很不容易,會被欺負被打壓。
少年時期的我并不快樂,那里大人討論的好像除了錢還是錢。我從西北的農(nóng)耕之地,來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大家都很在意物質(zhì),很現(xiàn)實。一聊天就是誰家老公是干什么的,誰家里花多少錢買了什么,會比較穿什么衣服開什么車。對于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太魔幻現(xiàn)實了。我對那個時代的記憶并不好。人們有縫隙就要鉆,有錢就要去拿,就像瘋了一樣。
所以在演苗青山的時候,我能理解那種狀態(tài)。
我覺得苗青山內(nèi)心有點畸形,他不是一個特別正常的人。在我的想象里,苗青山生父是一名小提琴家,他從小熱愛音樂,專攻長笛。因為父親早逝,母親嫁給一個酒鬼,他幸福的生活戛然而止。長大后先是在動物園市場練攤兒,后來去廣州認識了干走私的瓦西里,認他做師傅,也從此走上不歸路。
華哥(劉德華)演我?guī)煾?,我們一直在香港深圳倒騰貨,漸漸上了道。市場開放之前,很多水貨從香港進入內(nèi)地,倒爺們大賺一筆。之后的十幾年間,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各類商品逐漸豐富。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進入經(jīng)濟衰退期,中國商品成為搶手貨。一趟漫長的中俄列車,滋生了大量“國際倒爺”。
我和師父也在這趟列車上找到新的商機?;疖囈坏秸?,俄羅斯人就撲向站臺,貨物源源不斷地從車窗甩出,一邊拿貨、一邊交錢。車上有很多商人,身上藏著大量現(xiàn)金,有人把它稱為“發(fā)財列車”。但這輛車的安全有一個漏洞,離開中國邊境時,中國乘警按照規(guī)定下車。列車繼續(xù)前行,駛?cè)搿罢婵盏貛А保腥藙恿送嵝乃?,盯上了乘客的錢財。
我們的電影《93國際列車大劫案:莫斯科行動》就是根據(jù)真實案件改編的,在原型人物的基礎(chǔ)上做了一些豐富的塑造。有些細節(jié)是我跟導(dǎo)演提的,既然是我演,我就不想演一個臉譜化的匪徒,那樣沒什么意思。劇本提到苗青山喜歡聽交響樂,我就在人物小傳里寫完了他的一生。
我給苗青山選了長笛這門樂器,然后請老師教我。我跟導(dǎo)演說,希望拍一場苗青山想象中的自己——穿著白色的禮服,像白馬王子一樣在臺上演奏長笛,身后是一整支交響樂團。導(dǎo)演同意了,就為了這一個鏡頭,我練了一部戲的長笛,一有空就在房間里跟著老師練。
拍這場戲是2022年秋天,在哈爾濱。疫情之下很難找到外國交響樂團,副導(dǎo)演搜遍了全國的樂手,湊齊了一支全是外國面孔的交響樂團。指揮往中間一站,我走上舞臺,感覺跟真的一樣。臺下坐滿了演觀眾的群眾演員,我演完下臺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給我鼓掌。
我覺得苗青山是有些人格分裂的,倒貨、搶劫是他生存的方式,他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與此同時,他又渴望成為一個優(yōu)雅的人,有空就身穿西服、打好領(lǐng)帶,坐在莫斯科大劇院聽交響樂。他有反社會人格,在殺人犯罪的時候他都帶上耳機,在澎湃的聲音中去做一件極端邪惡的事。
每個人都有好和不好的一面,苗青山不好的一面被激發(fā)了,像癌細胞一樣生長,最后吞噬了人性。故事的結(jié)尾,警察審問“我”的時候,我說:“我應(yīng)該收獲的是鮮花和掌聲,這是我對自己生命的愿望和設(shè)想,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這樣?!睆埡柩菥欤犕赀@話,他說了一句:“吃個餃子吧!”
這幾年我越來越不喜歡在大城市待太久。我特喜歡小地方,到了那兒就開心。拍《山海情》在寧夏閩寧鎮(zhèn)住了兩個多月,我真是太喜歡了。年初拍萬瑪才旦導(dǎo)演的電影,住在四川巴塘縣,地方很小,保留著淳樸的風(fēng)氣和慢悠悠的節(jié)奏。那種生活方式、價值觀、人生觀,完全不一樣。它不會給你有任何壓力,人到那里,就像躺在一片土地上一樣,特別踏實。
我覺得這才是人應(yīng)該有的樣子,人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在藏區(q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做任何事都遵從內(nèi)心,沒有太多效率,但我反而覺得,“干嘛要那么快,那么急呢?一開始在壩塘拍電影,我總是很著急,覺得怎么一早上才拍了一個鏡頭。后來才意識到,那又為什么要一天拍五場戲呢,對吧?
然后我就待著,早上曬曬太陽,不是也很好嗎?坐在帳篷里看我的書,不是也很好嗎?大家在一起不緊不慢地聊聊天,每一個鏡頭把它拍好,也很好。為什么要那么著急,那么慌張,為什么要有效率?離開大城市之后,人可以真正放松下來,越待越松弛,越待越松弛。每一天好像沒做什么,但你自己感覺很豐滿。
我今天發(fā)了三個小時的呆,曬了兩個小時的太陽,感受風(fēng)從我臉上吹過,真的太美妙了。我看到高原的云在變幻,從一開始有很多的思緒,到慢慢變得沒有思緒。那一剎那,一切都太好了。如果現(xiàn)在能跳上一趟出走的列車,我想去拉薩曬太陽。
大約2010年之前,我喜歡背包旅行,在路上認識了幾個嬉皮士朋友。后來我有空了就去找他們,他們是永遠在路上的一批人。在路上生活、學(xué)習(xí),甚至結(jié)婚、生子,沒有家,只有帳篷。到一個地方靠自己的手藝活掙錢,比如有些人會做手工藝,就到一個地方擺地攤,非常悠哉地活著。等一下趟旅行的路費攢夠了,就再一次出發(fā)。
我今年給自己的設(shè)定是想忙一點,生命的緊迫感在這一年特別強烈,如果一天渾渾噩噩浪費了時間,會特別難受。我有太多事要做,喜歡的事都很需要時間,我想把沖浪、滑雪技術(shù)提高一下,想在家里多看幾本書。工作也是全年沒有停,因為今年就想忙一點。也許我突然又不想忙了,一切都有可能。
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生命體驗,我也想去感受。生命很短,留給我們時間并不多。我馬上快四十了。有時候我也會想,難道我的生活就一直是片場、酒店嗎?這樣當然可以,因為有角色、有故事,我也可以活得很豐富。如果沒有喜歡的故事和角色,我就回到生活中,去找喜歡的體驗了。
我希望我的生命是一直活的,永遠是讓自己有新鮮感,永遠有樂趣,在這個地方?jīng)]有樂趣,我就去那個地方,不想被外在的價值觀束縛住。像我那幾個嬉皮士朋友,如果有一天也想這么活著,我可能就那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