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進悅
交通對唐代行人及其行旅活動的形成具有基礎(chǔ)性的作用,行人在西域的行旅活動軌跡即沿著能提供物質(zhì)便利的綠洲和設有過所、烽燧等安全保障設施的交通道路行進?,F(xiàn)以唐代西域南、北、中三條路線為研究對象,綜合利用歷史文獻、考古成果、文學作品等資料盡可能客觀地反映西域行旅的交通環(huán)境、路線以及出行的工具與文化方面。這不僅可以反映唐建立至興盛時期整個西域交通線路的整體狀況,也能為研究西來東往的行人行旅至西域的活動及其影響奠定基礎(chǔ)。
西域的交通環(huán)境
自然環(huán)境
西域是世界上交通最困難的地區(qū)之一,初入西域時便有罕無人跡的荒漠——莫賀延磧;出西域時有難以攀越的山脈——蔥嶺(今帕米爾高原)。西域內(nèi)部還有復雜多樣的山脈與盆地,以及干旱的氣候環(huán)境。一般來說,人類很難適應這種環(huán)境。
對于干旱荒蕪的沙漠環(huán)境,唐人多稱之為磧、大磧。當時詩人岑參出敦煌后,親眼見到莫賀延磧時,發(fā)出了“沙上見日出,沙上見日沒?;谙蛉f里來,功名是何物”(岑參《日沒賀延磧作》)的感嘆。過石磧時“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岑參《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由此可知當時旅途的艱難。除了干旱之外,西域的天山、蔥嶺等部分地區(qū)也異常寒冷。岑參在途經(jīng)天山時,感嘆“天山有雪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岑參《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岑參《趙將軍歌》)。當玄奘行旅途經(jīng)蔥嶺時,記載:“(跋祿迦)國西北行三百余里,度石磧,至凌山,此則蔥嶺北原,水多東流矣。山谷積雪,春夏合凍,雖時消泮,尋復結(jié)冰。經(jīng)途險阻,寒風慘烈,多暴龍,難淩犯。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持瓠大聲叫喚。微有違犯,災禍目睹。暴風奮發(fā),飛沙雨石,遇者喪沒,難以全生?!庇纱丝梢?,行旅者在西域的行旅活動受到了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與限制,這加大了行旅活動的難度。
雖然前往西域的行旅活動也很艱險,輕則決定行旅的成敗,重則事關(guān)行者的生命安危,但是縱觀唐代,沿著絲綢之路來往于西域的行人絡繹不絕。因為西域不僅有荒漠、戈壁,還有雪山、森林等奇特的景象;唐人更有自信、敢于探索的人生態(tài)度。他們會對新事物表達驚嘆,并且樂于接受。尤其是對于初到西北的行旅者來說,習慣了綠水青山,陡然見到沙漠,會產(chǎn)生一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驚嘆。當岑參經(jīng)過火焰山時,驚嘆“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岑參《經(jīng)火山》)”。滿山的火云,以致飛鳥都不敢來,可以想見火焰山的壯觀。行旅途中風景最壯美的莫過于帕米爾高原,唐稱蔥嶺,最早的解釋在《西河舊事》中,“蔥嶺在敦煌西八千里,其山高大,上生蔥,故曰‘蔥嶺’也”。其地雪山縱橫,谷地開闊,水源豐富,植被蔥郁,是西來東往之行人的必經(jīng)之地。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也有一段關(guān)于蔥嶺的記載:“蔥嶺者……崖嶺數(shù)百重,幽谷險峻,恒積冰雪,寒風勁烈。多出蔥,故謂蔥嶺,又以山崖蔥翠,遂以名焉。”在他的記載之下,蔥嶺多產(chǎn)野蔥,其不僅看著新奇,還是行人旅途中不可多得的食物配料,或配餅而食,或用來去除牛羊肉特有的氣味,是蔥嶺之旅的意外之喜。帕米爾高原中還隱藏著一個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瓦恰,海拔僅3300多米,沃野平疇,夏天一片綠色的青稞田,也是為行旅者提供食宿的佳地。平均海拔約4000米的天山山脈也可以源源不斷地提供冰雪融水,澆灌出綠草如茵、白楊蔽日的綠洲,行人在此或休整,或互市貿(mào)易,或準備干糧繼續(xù)前行。這些區(qū)域土壤肥沃,水草豐美,適合人類農(nóng)耕、放牧,是行人休息、補充供給的關(guān)鍵地。從天山的高聳、蔥嶺的神奇等可見西域自然風光的奇麗,從路途上隨處可見的行人折射出了行旅的興盛。
安全環(huán)境
唐廷極為重視西域的安穩(wěn)。唐建立后,在“中國既安,四夷自服”的既定國策下,唐政府為保衛(wèi)西域,與威脅西域安全的突厥、吐蕃等勢力作堅決斗爭,最終穩(wěn)定了西域形勢,打通了西域三交通要道,并在交通干線上屯駐軍隊,大者稱之為軍,小者為守捉,以此保護交通道路上的安全和地方的安寧。歷經(jīng)多年經(jīng)營,這些軍政機構(gòu)逐漸成為當?shù)氐闹匦?,為來往的行人發(fā)行過所,設置關(guān)隘、烽燧等防務機構(gòu),為西域交通道路的暢通與安全提供保障。
過所。凡是帶有執(zhí)行公務性質(zhì)的行旅,國家都會發(fā)名為“傳符”及“敕符”的證明書?!肮灐焙汀斑^所”則是民間人士進行私人行旅時的證明文件。原則上來說,“公驗”是由地方州縣衙門發(fā)行,在其轄區(qū)內(nèi)有效的證明文件;而“過所”則是為了應對跨越州縣范圍的長距離移動,由中央刑部或地方的州府發(fā)行的通過關(guān)、戍、守捉的通行證明。近年來,在新疆吐魯番的唐代墓葬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與過所有關(guān)的文書檔案,其中有申請過所的文書,如瓜州、西州戶曹給石染典的過所;唐益謙等請給過所的牒文;有關(guān)麴嘉琰請給過所的高昌縣文書;有關(guān)蔣化明丟失過所案件的文書等,這些都可以證明唐開元年間交通制度的動態(tài)以及唐對西域的行旅客商往來的有效管理。唐廷為糾察奸細、保證交通安全,實行嚴格的過所制度、完備的公驗制度,以此稽查行旅,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行旅的安全。
烽燧與關(guān)隘。烽燧即“烽火臺”,完整的烽燧不僅可以保證飲食與水源,還有士兵負責戍守。關(guān)隘在當時除了起到軍事保障的作用外,還有著“禁末游,伺奸匿”的安全作用。根據(jù)王炳華先生的研究,安西都護府四周均設置了關(guān)隘,北有雀離關(guān)(今蘇巴什),西北有鹽水關(guān)(今鹽水溝附近)、西有柘闕關(guān)、東有鐵門關(guān)。因此,完整的烽燧與關(guān)隘系統(tǒng)不僅維護了西域社會環(huán)境的安定,還在保證正常的商業(yè)交流秩序,維護行旅安全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西域交通道路及絲路重鎮(zhèn)
據(jù)《西域圖記》記載,當時經(jīng)過西域通往西方的通道主要有三條:“發(fā)自敦煌,至于西海,凡為三道,各有襟帶。北道從伊吾(今哈密)經(jīng)蒲類海(今新巴里坤湖),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國,達于西海。中道從高昌(今吐魯番),焉耆(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縣),龜茲(今新疆庫車縣),疏勒(今喀什),度蔥嶺,再西至波斯,達于西海。其南道從鄯善(今若羌),于闐(今和田),朱駒波(今葉城),朅槃陀(今塔什庫爾干),度蔥嶺,又經(jīng)護密等國,達于西海。其三道諸國,亦各有路,南北交通……并隨其所往,諸處得達。故知伊吾、高昌,并西域之門戶也??倻惗鼗褪瞧溲屎碇?。”
唐人行旅的首發(fā)站大多為長安或者洛陽,沿著河西走廊至玉門關(guān)(今敦煌市西北)和陽關(guān)(今敦煌市西南)之后,分為南北兩道,分別沿塔里木盆地南北兩緣前行。自唐廷開辟新北道之后,原北道為中道,此為西域三道。
西域北道,指自玉門關(guān)西北行,過莫賀延磧沙漠北緣到伊州(今哈密),或從沙州經(jīng)矟竿道至伊州,由伊州再分南北兩道至庭州。伊庭北道越折羅漫山(今巴里坤東南天山東段),沿巴里坤湖南岸西行至庭州(今吉木薩爾北之北庭古城)。伊庭南道經(jīng)蒲類(今木壘附近)、獨山守捉(今奇臺附近)至庭州。由庭州西過沙缽城守捉(今阜康東)、輪臺縣(今烏魯木齊烏拉泊古城)、張堡城守捉(今昌吉花園古城)、烏宰守捉(今瑪納斯附近)、東林守捉及西林守捉,又經(jīng)黃草泊、大漠、小磧,渡石漆河(今精河),逾車嶺,至弓月城(今霍城一帶),又渡伊麗河(今伊犁河),西行千里至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瑪克西南)。碎葉在唐代是絲路重鎮(zhèn),玄奘西行求法時曾到過這里。高宗時期曾在碎葉設鎮(zhèn),與龜茲鎮(zhèn)、疏勒鎮(zhèn)、于闐鎮(zhèn)合稱為西域四鎮(zhèn),由此可見其地理位置之重要。
西域中道,指從玉門關(guān)西行,過莫賀延磧先行至西州,或自沙州經(jīng)大海道至西州。據(jù)《西州圖經(jīng)》記載:“右道出柳中縣界。東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常流沙,人行迷誤。有泉井,咸苦,無草。行旅負水擔糧,履踐沙石,往來因弊。”由此可見旅途的艱難,但它是唐重要的交通要道,且一直沿用至今。然后由西州貼著塔里木盆地北緣和天山南麓沿著綠洲一帶直達蔥嶺。中間經(jīng)過焉耆、龜茲(今庫車)、拔換(今阿克蘇)、疏勒(今喀什)等城鎮(zhèn)。其具體的行進路線大約為:西州—南平城—安昌城—天山縣—礌石磧—銀山磧—呂光館—張三城守捉—焉耆鎮(zhèn)—鐵門關(guān)—于術(shù)守捉城—榆林守捉—龍泉守捉—東夷僻守捉—西夷僻守捉—赤岸守捉—龜茲—柘厥關(guān)—俱毗羅城—阿悉言城—撥換城—濟濁館—故達干城—謁者館—據(jù)史德城—葭蘆館—達漫城—疏勒鎮(zhèn)。自疏勒可逾蔥嶺至西海,亦可向南至莎車與南道合后繼續(xù)西行。由此可知,西域中道相較于其南北兩道而言,交通路線、安全設施、飲食住宿設施相對完備,旅途也更安全,是唐代中西交通的主要干道。
西域南道,指自陽關(guān)出發(fā),沿塔里木盆地南緣和昆侖山北麓至蔥嶺的通道,中間經(jīng)蒲昌海南岸(今羅布泊)、鄯善(今若羌)、播仙鎮(zhèn)(今且末)、于闐東蘭城守捉(今民豐附近)、于闐(今和田),由于闐向西就是蔥嶺。在這里登蔥嶺有兩個岔道,一條是經(jīng)皮山、莎車、無雷(今塔什庫爾干北一帶)過蔥嶺;另一條是由于闐向西南經(jīng)朱駒波(今葉城縣西南)到朅盤陀(今塔什庫爾干)過蔥嶺。
西域南北中三道交通路線之間有一望無際的荒漠和險峻的高山相隔,但正如裴矩所說:“三道諸國,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榮新江先生根據(jù)《新唐書·地理志》的記載,將唐西域內(nèi)的交通路線總結(jié)為:西州—焉耆;焉耆—安西;安西—拔換;拔換—碎葉—怛羅斯;拔換—疏勒;拔換—于闐;于闐—疏勒—蔥嶺;于闐—蘭城—且末;沙洲—蘭城—于闐;北庭—碎葉。由此可見,雖然西域各地距離遙遠,但它們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相通的,尤其以安西、北庭兩都護府,伊、西、庭三州,疏勒、龜茲、于闐、焉耆四鎮(zhèn)之間的交路路線最為便利,南北東西路線縱橫交錯,對來往游歷西域的行人而言十分便利。
西域交通方式以及出門遠行文化
西域交通方式
西域絲路上有獨特的交通方式即馬匹和駱駝,這是西域主要的交通工具,尤其是西域馬,在外出、軍事、邊防交通等方面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西域馬。在西北地區(qū),馬被列為六畜之首,是各族人民重要的生產(chǎn)、生活資料和交通工具。在西域部分地區(qū)如烏蘇(今伊犁)等地有著廣闊的草場和牧場,優(yōu)渥的條件培育了種類繁多且優(yōu)良的馬種,但以烏孫馬為主體,也就是如今的哈薩克馬。這種馬頭頸與軀干的結(jié)合勻稱協(xié)調(diào),軀干粗實,關(guān)節(jié)、肌腱的輪廓明顯,四肢十分有力,全身結(jié)構(gòu)緊湊,皮膚較薄,動作敏捷,非常適合騎乘。天寶年間伊西節(jié)度使兼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封常清,數(shù)次往返于北庭、西州、焉耆、龜茲等地,其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馬匹,既快捷又方便,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玄奘西行求法至高昌時,高昌王提供給他良馬,使他順利經(jīng)過了西域。由此可見,來往于西域的官員、僧人等主要以馬匹作為交通工具。
駱駝。西域綠洲多為沙漠包圍,交通很不方便。而駱駝耐高溫,抗嚴寒,性情溫順,耐力堅韌且頑強,可馱載貨物、尋找水源、預知風暴,是古代絲路上的主要交通工具。“翰每遣使入奏,常乘白駱駝,日馳五百里”,其重要性可見一斑。據(jù)《酉陽雜俎》記載:“駝臥腹不貼地,屈足漏明,則行千里”,這顯然是對駱駝的歌頌。從隋唐時期中國境內(nèi)墓葬中出土的大量胡人牽引滿載貨物的駝俑形象、戴尖頂氈帽的胡人俑、以駱駝為題材的塑像和繪畫可以看出,當時來往于西域的胡商以駱駝為主要運輸工具。
出門遠行文化
出門遠行,是唐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并且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被看作是一件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不可不慎。其中最重要的是出行的擇日,吉則行,兇則避,《周易》中“旅卦”便是專門用來占卜旅行吉兇的。
西域遙遠,此行前去,生死未卜,更不知何時而歸。因此,在出門之前,親朋好友都會為之設宴餞行。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中“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就是為友人餞行而作。
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既已出門就只能求助于神佛。故來往于絲綢之路的行旅客商,感念長途跋涉的艱辛,往往隨處禱告,祈求佛陀的法力能保佑旅途平安。玄奘在瓜州遇到困難時,“即于所停寺彌勒像前啟請,愿得一人相引渡關(guān)”?!洞筇莆饔蛴洝肪硎渡虖泧份d:“山神暴惡,屢為災害,祀祭后入,平吉往來。若不祈禱,風雹奮發(fā)?!奔粗竿獬鲂腥艘颦h(huán)境險惡無安全感,就在山口、關(guān)口或險隘處直接設祭求保平安,西部地域性自然崇拜神祇的典型即祈賽金鞍山神。金鞍山相當于現(xiàn)在的當金山,屬阿爾金山,為昆侖山之主脈,海拔5798米,正處風口,自然條件極為惡劣,終年積雪,山口隨時有風雹雨雪,天氣變化無常。據(jù)敦煌文獻記載,多于四月祈賽金鞍山神,原因是天氣回暖,東來西往的使者、行人陸續(xù)出動,以此祈求路途平安。
總之,唐代西域行旅能如此興盛,完全是“大唐氣象”和“絲路興盛”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大唐強盛的國力、中西貿(mào)易的繁榮發(fā)展、開放的文化政策使得唐人更加自信,心胸更加寬廣,改變了歷代古人足不出戶,“父母在,不遠游”的社會風氣,出門行旅的人數(shù)、遠行的距離更是達到了歷代王朝的高峰。穿行于東西方之間的古代行旅者主要有使者、商人和僧侶。西方使者帶著奇珍異物到東方來,大唐王朝的使者則頻頻西去,向分布在綠洲的西域各國傳達中原朝廷的聲音。同時,強盛的國力也激發(fā)了唐代將士、士人建功立業(yè)的壯志和激情。毋庸置疑,行旅西域的環(huán)境是較為惡劣的,但是這更能凸顯行旅者的冒險精神。玄奘“寧可就西而死,豈肯會歸東而生”;駱賓王在《從軍行》中高歌“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岑參發(fā)出“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豪情。他們那面對困境堅持到底的毅力,旅途中的所見、所思、所感都賦予了西域行旅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
(作者單位:新疆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