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朝杰
在西北地區(qū),有一種“神水”做的面,叫漿水面。
我的岳父岳母的老家就在天水甘谷縣,據說是“漿水”的發(fā)源地。幾十年來,岳父憑借著從老家傳來的經驗,釀得一手好漿水,而岳母拿手的便是漿水手搟面了。
岳母家的案板比一般家庭使用的大很多,有小半個乒乓球案子那么大。岳母搟的面很柔、很圓,面的直徑遠遠超出了搟面杖一大截兒,厚薄均勻,且不變形。搟面抻壓時,怕面之間粘連,岳母使用的是粗糙、松散的玉米面。待一張大面搟成,岳母手提搟面杖邊松卷面皮,邊前后疊放,面盡杖現,將搟面杖放置一旁,舉刀將大張面皮攔腰切斷,提起另一半重新雙疊,鋪展開來。這時,岳母左手將搟面杖像尺子一般量壓在剛切開的面刀口上,右手提刀,刀把兒處微微下壓,刀前口尖翹起,后刀口尖作支點,緊靠搟面杖順直向前均勻推刀—這不叫切面,這是岳母的獨特手法“犁面”,顧名思義,就像犁鏵犁地。你再看“犁”好的面,靜靜地,一壟斜靠著一壟,正像剛耕犁完的田均勻整齊,連同先前一連串操練,酷似一幅農耕素描。
夏天制作漿水,所需菜的品種較多。比如,芹菜、蒲公英、苦曲曲(苦苣)、苜蓿、包心菜等,都是制作漿水的上等原料,岳父一般首選芹菜和苦曲曲。首先要挑好菜,混搭兩三種也可以,擇去殘根、枯葉,用清水沖洗干凈,等距切絲,或切段后,再將切好的菜放進開水中焯一下,撈出放入陶瓷缸中備用;然后,取少許小麥粉舀入碗中,也可以用豆面、玉米面,或者用蕎麥面來代替,加涼水攪拌成稀面糊,緩慢地倒入開水中,煮成清面湯,放涼至四十攝氏度左右;最后,將清面湯澆入菜缸中,隨后加入“引子”,所謂的“引子”,就是自留的老漿水作為酵母引子,倒入引子后密封,存放在溫暖的環(huán)境,讓菜漿慢慢發(fā)酵,溫度適宜的話,一般三至五天便大功告成。發(fā)酵好后,最好放在溫度較低的地方,每天還要查看、攪動,如發(fā)現湯水的表面長出“白花”,隨即用無水無油的干凈舀勺撇凈,以免滋生有害菌破壞湯質,這樣可延長保質期。
做漿水面時,先熗漿水,在鍋內倒入少許油,燒至七成熱,將蔥花、蒜片、干紅辣椒絲熗至焦黃,倒入適量漿水燒開即成漿水湯,再一一舀到煮好的面碗里,便成了酸香溜爽的地道漿水面了。
記得我初到岳父母家時,吃的第一頓飯就是漿水面,帶有濃烈的怪酸味,讓我難以下咽,又不得不裝出一副“色香味美”的樣子,囫圇吞棗般灌肚。岳父叮囑說:“你忘了放‘標配伴侶—咸韭菜了?!笔潞螅瑦廴藛栁?,漿水面是不是吃不慣,我如實講出了當時的感受,一個河北人吃西北地方的異味特色,真的不習慣,乍一喝這漿水,味道簡直像刷鍋的泔水。愛人立刻嗆了我一句:“別糟踐了我們的美食。”
平日里每逢周末,我和愛人鐵定去岳父母家聚餐,除了做一些菜外,主飯依然是漿水面。亮點要數岳母獨特的“犁面”,看她做面簡直像觀看一位藝術家專注創(chuàng)作作品。飯熟后,家人端起一碗漿水面,放上“標配伴侶”—咸韭菜,筷子挑起筋道的面條,吸進口中發(fā)出呲溜呲溜的聲響,僅僅聽聲音,就強烈地誘惑著你的味覺,讓人垂涎欲滴。“你得放咸韭菜?!痹栏付撐?,“不放,面香減一半?!薄斑@就挺好的,我不喜歡放韭菜。”我還是依著自己的個性和習慣。
日子在平淡中不經意間悄悄改變了顏色。我漸漸發(fā)現,而今吃的漿水面早就沒了以前的泔水味道了,而且隔一周吃不上“刀犁”漿水面,心里就會想得慌,可能我已經深深地愛上它了,我變得愛吃漿水面了,可依然不放咸韭菜。
關于漿水的由來,傳說多與“三國”時蜀國大將姜維(今天水甘谷人)有關。相傳,在長途行軍中,姜維命令眾將士攜帶干菜以備不時之需。一次突降大雨,將士兵們攜帶的干菜浸濕,又經過日曬自然發(fā)酵,眾人以為干菜已經變質不能食用。此時,恰逢軍糧不足,姜維覺得扔掉可惜,于是親自嘗了幾口,發(fā)現酸味香醇可口。有受傷的士兵為了解渴,嘗試將泡過干菜的汁水喝下,頓覺神清氣爽,倦意全無。此后,姜維便有意讓士兵制作,取名“酸菜”,其湯水為“姜水”。士兵在行軍途中,飲用“姜水”后,止渴解暑、消乏愈傷,便有了“神水”之稱。后世不斷演變改良,“姜水”也逐漸被讀成了“漿水”。
漿水面本是生活在這一區(qū)域的人們的家常便飯,現如今以特色美食傳進了城里,不少城里的餐館也賣起了漿水面。而今,岳父母已離世多年,再也無法吃上他們親手做的漿水面了。正巧暑期,以前管護岳父母的侄女小玲帶著孩子來我在西安的家里度暑假。小玲跟隨岳父母多年,深得制作漿水的“真?zhèn)鳌?,我便讓小玲給我們做正宗的漿水面。
在酷熱的西安,小玲按岳父母的標準程序做了一鍋“刀犁”漿水面??吹斤h著熗香蔥花的漿水面和咸韭菜一同端上了桌,那種久違的味道瞬間彌散開來溢滿了整個屋子。愛人問我:“放咸韭菜嗎?”我遲疑了一下,說:“這回放!”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全家人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油城小鎮(zhèn),我依舊作為客鄉(xiāng)人,品嘗著這碗溫情的漿水面,其樂融融,其情濃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