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文中的“”字十分常見,大體有三種用法: 一種修飾食器自名,這類“”字最常見,它們與名詞“飧”表示同一詞,泛指食物。這類“”字還有異體作“”,修飾食器自名“壺”。“”亦與“飧”表示同一詞,但詞義略有不同,特指水澆飯。一種表宴饗義,這類“”字比較少見,它們與動詞“飧”表示的是同一詞。一種表祈求義,這類“”字也比較少見,它們與甲骨、金文中表祈求義的“”用法相同,都應(yīng)讀為“祈求”之“祈”。另外,本文還指出“”的本義是水澆飯,它與本義是晚飯的“飧”,是為同一詞的不同義項造的不同的字,后“飧”行而“”廢。
關(guān)鍵詞:金文飧 祈
金文中的“”字,數(shù)量不少,用法也有數(shù)種,但該字的含義卻迄無定論。本文擬對該字提出一點不成熟的意見,望讀者批評指正。
我們先來討論一下“”字最常見的用法,即修飾食器自名。這種用法的“”字偶有異文作“”“ ”等,都是語音相近的通假字。(參張桂光主編: 《商周金文辭類纂》,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1108—1109、2214頁?!啊睘椤啊薄?”的聲旁,“”“ ”“”三者語音相近自不待言。)下面略舉幾條這種用法的“”字的辭例: 燕侯作盂。
(燕侯盂,《集成》(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 《殷周金文集成》,北京: 中華書局,1984—1994年。本文均簡稱為“《集成》”。)10305)
大師作孟姜簋。
(大師簋,《集成》3633)
冑自作簠。
(冑簠,《集成》4532)
叔夜鑄其鼎。
(叔夜鼎,《集成》2646)
黃大子伯克作其盆。
(黃大子伯克盆,《集成》10338)
作皇考獻(xiàn)叔盤。
(陳曼簠,《集成》4596)
對于這類“”字,前人或從《說文》訓(xùn)為“滫飯”;或認(rèn)為是“飯”之古字;或讀為“祓”,訓(xùn)為祓祭;(參李圃主編: 《古文字詁林》第5冊,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3—325頁。)或釋為“饋”,認(rèn)為是進(jìn)食于神明之義。(馬薇庼: 《彝銘中所加于器名上的形容字》,劉慶柱、段志洪、馮時主編: 《金文文獻(xiàn)集成》,北京: 線裝書局,2005年,第37冊,第499頁。)“滫飯”的含義,向來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它是一種很具體的食物。(參丁福保編纂: 《說文解字詁林》,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5331—5333頁;朱祖延主編: 《爾雅詁林》,武漢: 湖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942—946頁。)與“”搭配的食器,種類繁多,顯然不可能都與一種很具體的食物有關(guān)。將“”視為“飯”之古字,雖然可以避免上述問題,但上古音“飯”屬元部,“”屬文部,兩者語音有一定距離。將“”讀為“祓”、釋為“饋”,也有問題。陳英杰先生指出,歌次簠(《銘圖》(吳鎮(zhèn)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本文均簡稱為“《銘圖》”。)5954)中的“簠”,在同銘歌次簠(《銘圖》5952、5953)中又作“飤簠”,“”與“飤”為異文關(guān)系,“”當(dāng)與“飤”意思相近。(陳英杰: 《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銘辭研究》,北京: 線裝書局,2009年,第474頁。)陳先生的意見顯然是正確的。“飤”即“食”之異體。這樣看來,“”既不能讀為“祓”,也不能釋為“饋”。
單育辰先生應(yīng)該是意識到了上述問題,將“”讀為“羞”,訓(xùn)為膳羞。(單育辰: 《釋“ 》,《考古與文物》2017年第5期,第116—119頁。)膳羞與“食”意思相近,所以這一說法有其合理性。但金文中“羞”字常見,將“”讀為“羞”與用字習(xí)慣不合,不能不令人生疑。
我們認(rèn)為這類“”字與古書中的“飧”表示同一個詞,這里泛指食物。“+某食器”的意思,就是用來盛放食物的某食器。
“”在古書中十分罕用,其聲旁“”在古書中也十分罕用,但“”在《說文》中的重文“饙”“餴”的聲旁“賁”“奔”都是常見字,它們的上古音都屬幫母文部,所以學(xué)者一般將“”的上古音定為幫母文部。這顯然是很合理的。
“”的聲旁是“”,將“”的上古音定為幫母文部,必然繞不開“”的語音問題。春秋金文中頻見一個從“女”、“”聲之字,用為邾國之姓“曹”。這是關(guān)于“”的一個比較明確的語音證據(jù)。學(xué)者多據(jù)此認(rèn)為“”與“曹”語音相近,并以此為定點,對“”及從“”之字展開進(jìn)一步的討論。(孫詒讓: 《古籀余論》卷二《杞伯 ?棯?》,劉慶柱、段志洪、馮時主編: 《金文文獻(xiàn)集成》,第13冊,第83—84頁;冀小軍: 《說甲骨金文中表祈求義的字——兼談字在金文車飾名稱中的用法》,《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1年第1期,第35—44頁;陳劍: 《據(jù)郭店簡釋讀西周金文一例》,《甲骨金文考釋論集》,北京: 線裝書局,2007年,第20—38頁。)根據(jù)從“女”、“”聲之字的用法,認(rèn)為“”與“曹”語音相近,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安堋钡纳瞎乓魧儆牟浚詫W(xué)者也多將“”歸入幽部。我們將從“”聲的“”歸入文部,與學(xué)者將“”歸入幽部,看似矛盾,但其實幽部與文部是可以溝通的。據(jù)龍宇純、李家浩先生研究,幽部與文部有很多相通的例子。(龍宇純: 《上古音芻議》,《“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69本第2分,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第380—389頁;李家浩: 《楚簡所記楚人祖先“GF9A6(鬻)熊”與“穴熊”為一人說——兼說上古音幽部與微、文二部音轉(zhuǎn)》,《文史》2010年第3輯,第5—44頁。)他們的論據(jù)大都可靠,結(jié)論可信,已為學(xué)界普遍接受,無需重復(fù)論證,此處我們僅舉與本文所論密切相關(guān)的幾處文字通用現(xiàn)象。
古書中有一種昆蟲叫作“螬蠐”(《釋文》引司馬本《莊子·至樂》),又叫作“蟦蠐”(《本草經(jīng)·蟲獸三品·中品》),還可以單稱“螬”(《孟子·滕文公下》)或“蟦”(《爾雅·釋蟲》)。(參王念孫撰,張靖偉等校點: 《廣雅疏證》,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738頁。)此可證“螬”與“蟦”可通,也即“曹”與“賁”可通?!安堋奔皬摹安堋甭暤摹霸狻迸c“造”在傳世古書及出土文獻(xiàn)中常見相通。(參陳劍: 《釋造》,《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第148—149頁。)據(jù)陳劍先生研究,“造”字的基本聲符是“艸”的初文。(陳劍: 《釋造》,《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第127—176頁。)可見“曹”與“艸”可通。同樣據(jù)陳劍先生研究,甲骨文中的“遭”字甚至直接以“艸”的初文為聲。(陳劍: 《釋造》,《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第144—150頁。)“艸”與“卉”為一字分化,是一對同源詞。(參李家浩: 《楚簡所記楚人祖先“GF9A6(鬻)熊”與“穴熊”為一人說——兼說上古音幽部與微、文二部音轉(zhuǎn)》,《文史》2010年第3輯,第25頁。)“賁”從“卉”聲。此亦可證“曹”與“賁”可通。“曹”屬幽部,“賁”屬文部,而且“賁”是“”的《說文》重文“饙”的聲旁。
“”的語音是一個比較復(fù)雜的問題,非專文不能講解明白。本文討論的重點不在此,僅略說如上,未盡之處可參我們專門討論這一問題的小文。(劉云: 《說“”“拜”之上古音及“”之本義》,待刊。)
上古音“飧”屬心母文部?!啊迸c“飧”韻部相同,聲母一為唇音,一為齒音。唇音與齒音多有相通之例?!氨恰睂俅揭魜K母,“鼻”的初文“自”屬齒音從母;“非”屬唇音幫母,從“非”聲的“罪”屬齒音從母;“尾”屬唇音明母,從“尾”聲的“犀”屬齒音心母;“彌”屬唇音明母,“璽”屬齒音心母,“彌”“璽”都從“爾”聲;“妙”屬唇音明母,“肖”屬齒音心母,“妙”從“少”聲,“肖”從“小”聲,“小”“少”同源??梢姟啊迸c“飧”語音相近,將“”讀為“飧”在語音上是沒有問題的。
古書中與“飧”通用的“馂”從“夋”聲,“夋”與“允”本為一字?!??桍q”是個雙聲字,其所從的“”和“允”皆聲,(參陳英杰: 《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銘辭研究》,第465頁;李家浩: 《楚簡所記楚人祖先“GF9A6(鬻)熊”與“穴熊”為一人說——兼說上古音幽部與微、文二部音轉(zhuǎn)》,《文史》2010年第3輯,第26頁。)也就是說,“允”與“”語音相近。此亦可證將“”讀為“飧”在語音上是沒有問題的。
“飧”與“食”意思相近?!对娊?jīng)·魏風(fēng)·伐檀》既言“不素食兮”,下文又因協(xié)韻而變“食”為義近之“飧”,云“不素飧兮”,孔穎達(dá)疏:“飧是飯之別名。”《詩經(jīng)·小雅·大東》“有饛簋飧”,毛傳:“飧,熟食,謂黍稷也?!薄吨芏Y·秋官·司儀》“致飧如致積之禮”,鄭玄注:“飧,食也?!薄秶Z·晉語四》“僖負(fù)羈饋飧”,韋昭注:“熟食曰飧?!?/p>
這種“飧”字在古書中或作“馂”?!稄V雅·釋器》“孰食謂之馂饔”,王念孫《疏證》:“馂,讀若飧?!讯迥辍豆騻鳌贰烑游淳?,何休注云:‘馂,熟食。饔,熟肉。馂饔,即飧饔?!痘茨献印さ缿?yīng)》:‘厘負(fù)羇遺之壺馂而加璧焉。壺馂,即壺飧。是飧、馂古通用?!保ㄍ跄顚O撰,張靖偉等校點: 《廣雅疏證》,第1257頁。)
上揭《廣雅》《公羊傳》中的“馂(飧)”,都與“饔”連用。兩者連用的例子又如《孟子·滕文公上》:“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薄扳浮迸c“饔”析言有別,渾言則無別。孫詒讓云:“析言之,則朝食曰饔,夕食曰飧;通言之,則凡熟食并曰饔飧。朝聘致饔飧,則為凡食物之通稱,飪腥兼?zhèn)洌恢故焓骋??!保▽O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校: 《周禮正義》,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204頁。)
金文中的“饔”字或修飾青銅器的自名。伯碩GF8A6盤(《集成》10112):“伯碩GF8A6作厘姬饔盤。”其中的“饔”修飾該盤的自名“盤”。陳英杰先生認(rèn)為該盤有可能是食器。(陳英杰: 《青銅盤自名考釋三則》,《中國文字研究》第19輯,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第25—26頁。)我們認(rèn)為這一意見是可信的。古書中盤或用為食器?!蹲髠鳌焚夜辏骸澳损伇P飧,寘璧焉?!薄镑印弊值倪@種用法,也為我們將修飾食器自名的“”字讀為“飧”提供了旁證。
下面我們再來看看金文中“”字的其他用法。
伯康簋(《集成》4160)云:“伯康作寶簋,用饗朋友,用(“”字本從“”從“皿”,所從的“皿”顯然是累增上去的義符,該字無疑是“”的異體。為了行文方便,我們此處徑用“”來表示該字。)王父王母?!睌狊ā都伞?827)云:“敔作寶簋,用厥孫子?!庇^察伯康簋銘文,不難看出其中的“”與“饗”辭例相似,它們的語義應(yīng)該也是相近的。伯康簋中的“饗”是宴饗之義,那么這類“”字應(yīng)該也是宴饗之義。(參楊樹達(dá): 《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1997年,第148頁;單育辰: 《釋“ 》,《考古與文物》2017年第5期,第116頁。)我們認(rèn)為這類“”字也與古書中的“飧”表示同一個詞。古時名動相因,泛指食物的“飧”有宴饗之義是很正常的。《韓非子·外儲說右上》:“魯以五月起眾為長溝,當(dāng)此之為,子路以其私秩粟為漿飯,要作溝者于五父之衢而飡之?!逼渲械摹帮{”即“湌”之省簡,而“湌”為“飧”之異體。(在今本《說文》中“湌”是“餐”字重文,這是有問題的,桂馥、俞樾都指出“湌”當(dāng)是“飧”之重文,今本將“湌”錯屬“餐”下,冀小軍先生又有補論,“湌”是“飧”之異體已無疑義。參冀小軍: 《“觥飯不及壺飧”舊說辨正——以〈篆隸萬象名義〉印證〈說文〉一例》,《中國文字》新38期,臺北: 藝文印書館,2012年,第29—31頁。)這里的“飡(飧)”是“給……食物吃”的意思,與宴饗之義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
伯康簋中“(飧)”與“饗”同時出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周禮》中“飧”與“饗”亦同時出現(xiàn)?!吨芏Y·天官·外饔》:“凡賓客之飧饔饗食之事亦如之?!逼渲小扳浮迸c“饗”同時出現(xiàn),且都與宴饗之義密切相關(guān),(參孫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校: 《周禮正義》,第201—205、277—278頁。)這恐怕不是簡單的巧合,而應(yīng)是古人用語習(xí)慣的反映。
“饗”在金文中不僅可以作動詞表示宴饗之義,還可以修飾青銅器的自名。復(fù)公仲壺(《集成》9681)云:“復(fù)公仲擇其吉金,用作饗壺?!逼渲械摹梆嫛毙揎椩搲氐淖悦皦亍?。學(xué)者多將“壺”歸入酒器、水器,其實古人也在壺中盛放食物,壺也是一種食器。《韓非子·外儲說左下》:“晉文公出亡,箕鄭挈壺餐而從?!倍矣械那嚆~器壺自稱“食器”(參姚季壺,《銘續(xù)》(吳鎮(zhèn)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xù)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本文均簡稱為“《銘續(xù)》”。)823)、“食壺”(參曾伯克父壺甲、乙,《銘三》(吳鎮(zhèn)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三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本文均簡稱為“《銘三》”。)1062、1063)。
可見,在金文中“(飧)”與“饗”都既可以修飾食器自名,又可以作動詞表示宴饗之義。兩者可以互證。
說到這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周禮·天官·外饔》“凡賓客之飧饔饗食之事”中所提及的四種最為重要的宴饗賓客之事“飧”“饔”“饗”“食”,都已出現(xiàn)于金文之中,而且四者用法比較一致,都可以修飾食器自名。而且,四者也都可以作動詞表示宴饗之義。作為動詞的“(飧)”“饗”,前文已略有列舉,而作為動詞的“饔”“食”,前文未及引用。為便觀覽,我們采擇四者比較有代表性的兩類用例,集中臚列于下: 1. (飧)
(1) 大師作孟姜(飧)簋。
(大師簋,《集成》3633)
冑自作(飧)簠。
(冑簠,《集成》4532)
叔液自作(飧)鼎。
(叔液鼎,《集成》2669)
(2) 伯康作寶簋,用饗朋友,用(飧)王父王母。
(伯康簋,《集成》4160)
敔作寶簋,用(飧)厥孫子。
(敔簋,《集成》3827)
2. 饔
(1) 伯碩GF8A6作厘姬饔盤。
(伯碩GF8A6盤,《集成》10112)
(2) 用羹魚臘,用饔賓客。
(徐王GF9BA鼎,《集成》2675)
用饔其諸父、諸兄。
(曾子仲宣鼎,《集成》2737)
3. 饗
(1) 復(fù)公仲擇其吉金,用作饗壺。
(復(fù)公仲壺,《集成》9681)
(2) 伯戜父作寶齍鼎,其朝夕用饗朋友。
(伯戜父鼎,《銘圖》2189)
用自作醴壺,用饗賓客。
(曾伯陭壺,《集成》9712)
4. 食
(1) 芮公作鑄食鼎。
(芮公鼎,《集成》2475)
蔡侯申之食簠。
(蔡侯簠,《集成》4490.2)
齊侯作食敦。
(齊侯敦,《集成》4638)
(2) 諫作寶簋,用日食賓。
(諫簋,《銘圖》4528)
用實稻粱,用食諸母、諸兄。
(邿召簠蓋,《銘圖》5925)
金文中出現(xiàn)上述現(xiàn)象,恐怕不是偶然的。我們認(rèn)為,這說明傳世文獻(xiàn)與出土文字資料是有著很深的淵源關(guān)系的。
金文中還有一個“”字,(“”字原篆作,雖略有漫漶,但所從之“壺”“”依然大體可辨,學(xué)者將其隸定為“”,是沒有問題的。陳英杰先生認(rèn)為該字從“壺”從“先”(陳英杰: 《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銘辭研究》,第462頁注1),恐不確。)見于GF8A7伯壺蓋(《集成》9702),其所在銘文為:“用作壺?!痹撟中揎桮F8A7伯壺的自名“壺”。上文已指出,壺也是一種食器,也就是說,該字也是修飾食器自名的。根據(jù)古文字的構(gòu)形規(guī)律,該字當(dāng)從“壺”、“”聲。很顯然,該字應(yīng)是“”字的異體,此處也當(dāng)表示“飧”這個詞。
古書中常見“壺飧”(“飧”或作“飡”“湌”等)的說法,指壺中的食物?!蹲髠鳌焚夜迥辏骸拔糈w衰以壺飧從,徑,餒而弗食。”《國語·越語下》:“諺有之曰:‘觥飯不及壺飧?!薄稇?zhàn)國策·中山策》:“臣有父,嘗餓且死,君下壺飡餌之?!薄墩f苑·復(fù)恩》:“宣孟與之壺湌、脯二朐?!眽刂械氖澄锓Q為“壺飧”,那么盛放食物的壺稱為“飧壺”,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可見,將“壺”之“”讀為“飧”是很合適的。
不過,此處“(飧)”的具體含義需要特別討論一下。古時表示食物的詞有很多,但古人在談及壺中的食物時卻恒言“飧”,這是什么原因呢?古人出門在外時,不便炊爨,攜帶半流質(zhì)食物是最好的選擇,而壺既便于攜帶,又適合盛放半流質(zhì)食物。古時“飧”還有水澆飯的意思。《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飧兮!”孔穎達(dá)疏引《說文》云:“飧,水澆飯也。從夕、食?!薄队衿肥巢浚骸扳?,水和飯也?!薄扳浮边€有用水澆飯的意思。《禮記·玉藻》“君未覆手,不敢飧”,孔穎達(dá)疏:“飧,謂用飲澆飯于器中也?!惫艜r名動相因,此亦可證“飧”有水澆飯的意思。而水澆飯“飧”是古人最常食用的半流質(zhì)食物。所以古人外出時常用壺攜帶水澆飯“飧”。(參諸祖耿編撰: 《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南京: 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732頁注7;王利器注疏: 《呂氏春秋注疏》,成都: 巴蜀書社,2002年,第1169頁;黃金貴: 《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新一版)》,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第528頁;冀小軍: 《“觥飯不及壺飧”舊說辨正——以〈篆隸萬象名義〉印證〈說文〉一例》,《中國文字》新38期,第46頁;陳劍: 《〈周馴〉“為下飧GF9A7而餔之”解》,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6年6月18日。)這樣看來,“(飧)壺”之“(飧)”表示的更有可能是水澆飯,而不是像修飾其他食器自名的“(飧)”那樣表示的是泛指的食物。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出,將“”與“飧”聯(lián)系起來,具有很強的排他性。這可以進(jìn)一步證明上文將“”與“飧”聯(lián)系起來是合理的。
上文我們從用字習(xí)慣的角度,將“”的異體“”讀為“飧”,訓(xùn)為水澆飯,其實“”本身就有水澆飯的意思。
《說文》食部:“,滫飯也。從食,聲。饙,或從賁。餴,或從奔?!倍斡癫迷疲?脩,各本作“滫”,誤,今依《爾雅音義》引正。脩,《倉頡篇》作“GF9BB”?!懊憽敝浴颁选币?。水部曰:“溲,GF9BC汏也?!憋堈撸怂堃?。,《爾雅》作“饙”,《釋言》曰:“饙、餾,稔也?!睂O云:“蒸之曰饙,均之曰餾?!惫曛疲骸敖窈鬐F9BB音脩。GF9BB飯為饙,饙均孰為餾?!薄对娽屛摹芬蹲謺吩疲骸梆崳徽裘滓??!眲⑽踉疲骸梆?,分也,眾粒各自分也。”按: 《大雅》“泂酌行潦,挹彼注茲,可以GF9BD饎”,箋云:“酌取行潦,投大器之中,又挹之注之于此小器,而可以沃酒食之餴者,以有忠信之德、齊絜之誠以薦之故也?!贝酥^以水溲熱飯,古語云“GF9BB飯”。(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220—221頁。)
王筠云: 《詩·泂酌》“可以餴饎”,傳云:“餴,餾也?!薄夺屟浴贰梆?、餾,稔也”,孫注:“烝之曰饙,均之曰餾?!薄秲?nèi)則》“滫瀡以滑之”,注:“秦人溲曰滫?!庇帧凹N溲之以為酏”,注:“糔溲,博異語也。糔,讀與滫瀡之滫同?!本C此諸說論之,烝米半熟,以水溲之,是之謂“饙”。以籔滰其所饙,再入甑餾之而均熟矣。毛傳渾言之耳。(王筠: 《說文解字句讀》,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181頁。)
朱駿聲云: 如今北方蒸飯,先以米下水一涫漉出,再蒸勻熟之,下水涫之,曰“饙”,再蒸之曰“餾”?!稜栄拧め屟浴罚骸梆崳??!薄对姟s酌》“可以饙饎”,疏引《說文》:“饙,一蒸米也。”毛本作“餴”?!夺屆罚骸梆i,分也,眾粒各自分也。”(朱駿聲: 《說文通訓(xùn)定聲》,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815頁。)
三家的注解比較有代表性,故臚列于上。古書中與“”有關(guān)的材料不是太多,所以三家所利用的材料大體相同,但結(jié)論略有參差。段玉裁認(rèn)為“”是水澆飯,王筠認(rèn)為“”是用水澆過的半熟蒸米飯,朱駿聲認(rèn)為“”是用水澆過的全熟蒸米飯。三家結(jié)論有一點是相同的,即都認(rèn)為“”需要用水澆。我們認(rèn)為三家的這一認(rèn)識是正確的,這從《釋名》對“饙”語源的解說中即可看出,《釋名·釋飲食》云:“饙,分也,眾粒各自分也?!庇盟疂诧?,飯粒自然會分散開。三家對“”的理解,與《釋名》對“饙”的解釋,可以相互印證。
王筠和朱駿聲的說法中提及“烝米半熟”“蒸勻熟之”,顯然是受到了“蒸之曰饙”“饙,一蒸米也”等故訓(xùn)的影響。但這些故訓(xùn)并不完全一致,且語焉不詳,不可詳考。因此,《說文解字詁林》及《爾雅詁林》中諸家對“”的解說,大都是羅列故訓(xùn),而對它們的差異不加疏通。(丁福保編纂: 《說文解字詁林》,第5331—5333頁;朱祖延主編: 《爾雅詁林》,第942—946頁。)如此看來,王、朱二氏有不同的結(jié)論,也就不足為奇了。段玉裁雖然在注釋中也羅列了這些故訓(xùn),但他卻能夠擺脫這些故訓(xùn)的影響,充分利用《說文》及《釋名》的訓(xùn)解,歸納出“”的核心義。段氏的做法雖屬無奈,但卻能更好地凸顯出詞義的概括性,不失為一種比較好的提煉詞義的方式。
總之,我們認(rèn)為段玉裁對“”的訓(xùn)解最為圓通,也就是說,“”的核心義應(yīng)是水澆飯。需要指出的是,現(xiàn)今一些字典、辭書將“”釋為蒸熟、蒸飯之類的意思,(徐中舒主編: 《漢語大字典》,成都: 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4764頁;羅竹風(fēng)主編: 《漢語大詞典》第12卷,上海: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年,第579頁。)這一訓(xùn)釋比王筠、朱駿聲又遜一籌,漏掉了“”的核心義,不可據(jù)。
“飧”有水澆飯的意思,“”亦有水澆飯的意思,兩者還可以通用,我們認(rèn)為這不是簡單的巧合。
《說文》食部:“ ?櫶*,餔也?!薄??櫶*”即“飧”的異體,“餔”即晚飯。因為“飧”從“夕”“食”,所以大家多從《說文》,認(rèn)為“飧”的本義是晚飯?!夺屆め岋嬍场罚骸扳?,散也,投水于中解散也?!备鶕?jù)《釋名》的訓(xùn)釋,“飧”的語源義是“散”,也就是說“飧”的水澆飯的意思應(yīng)該是其比較原始的含義?!墩f文》與《釋名》的解說看似矛盾,但其實是可以溝通的。僅就“飧”這個形體來說,說它的本義是晚飯,是沒有問題的。但“飧”這個詞的晚飯的意思,其實是從水澆飯的意思引申出來的。古人晚飯比較簡單,多是將早飯剩下的食物做成水澆飯來應(yīng)付一下,所以表示水澆飯的“飧”又有晚飯的意思。也就是說,“飧”應(yīng)是為“飧”這個詞引申出來的晚飯的意思而造的字。不過“飧”同時還可以表示“飧”這個詞的比較原始的水澆飯的含義,以及食物等引申義。
“”從“食”、“”聲,再參照《說文》的說解,不難看出它的本義應(yīng)是水澆飯。根據(jù)上文引用的《釋名》等古書對“(饙、餴)”的說解,又可以知道水澆飯應(yīng)是“”這個詞比較原始的含義?!啊痹诮鹞闹兴硎镜氖澄锏囊馑?,顯然完全可以由其水澆飯的意思引申出來。
這樣看來,“”與“飧”音義關(guān)系十分密切,兩者應(yīng)是為同一個詞的不同義項造的不同的字,但在使用中都不限于其造字本義,后來“飧”行而“”廢。
知道了“”的本義是水澆飯,我們再回頭看看“”字?!啊币浴皦亍睘樾畏?,這在“”的異體字中僅此一例,顯得尤為特殊。而且“壺”作為純粹的形符,在整個古文字中都是十分罕見的。這樣看來,該字以“壺”為形符應(yīng)該有某種特殊的作用。壺作為食器,多用來盛放水澆飯,而我們將“”訓(xùn)為水澆飯,這樣看來,“”所從的“壺”旁不是一個泛泛的形旁,而是有著明確含義的精準(zhǔn)的形旁。這從側(cè)面證明我們將“”訓(xùn)為水澆飯是合理的,也證明“”的確有水澆飯的意思。
另外,古書中有“簋飧”“壺飧”“盤飧”,而金文中有與之呼應(yīng)的“(飧)簋”“(飧)壺”“(飧)盤”(均詳上文)。這種系統(tǒng)的呼應(yīng)也增加了我們將“”與“飧”聯(lián)系起來的可信度。
金文中還有表祈求義的“”,見于邾太宰簠(《集成》4623)和邾太宰簠蓋(《集成》4624),兩處辭例大體相同: 邾太宰簠:“隹正月初吉,邾太宰欉子GF8C5鑄其簠,曰: 余畢恭孔惠,其眉壽以,萬年無期。子子孫孫,永寶用之?!?/p>
邾太宰簠蓋:“隹正月初吉,邾太宰欉子GF8C5鑄其簠,曰: 余畢恭孔惠,其眉壽用,萬年無期。子子孫孫,永寶用之。”
“”從“”聲,表祈求義的“”,顯然應(yīng)與甲骨、金文中表祈求義的“”表示同一個詞。(上文討論的金文中的“”均與飲食有關(guān),此處與表祈求義的“”通用,多少有些奇怪,再考慮到邾太宰簠前文有“簠”之“”,或許可以推測“其眉壽以”之“”是涉上文而誤,也就是說,該“”字本來應(yīng)作“”或其通用字,因“”或其通用字與上文出現(xiàn)的“”形體相似而誤為“”。邾太宰簠蓋“簠”之“”脫漏,其后的“其眉壽用”之“”看起來不能涉上文而誤了。不過事情似乎沒有這么簡單。古人制作青銅器銘文有底本參照(參石安瑞: 《鑄銘之前的書寫: 論西周青銅器銘文制作使用的寫本》,《出土文獻(xiàn)》2021年第3期,第125—153頁),該“”字所對應(yīng)的底本中的文字可能已涉上文而誤,那么該“”字可能是因工匠照錄底本而誤。這樣來看,該“”字說到底還是涉上文而誤。不過由于證據(jù)并不是太充足,本文姑且從眾,將這兩處“”字當(dāng)作不誤字附于文末討論。)我們有小文討論甲骨、金文中表祈求義的“”,認(rèn)為其應(yīng)讀為“祈求”之“祈”,(劉云: 《甲骨、金文中表祈求義的“”應(yīng)讀為“祈”》,待刊。)此不贅。附記:本文蒙王子楊先生及匿名審稿專家審閱指正,謹(jǐn)致謝忱!
(責(zé)任編輯: 田穎)
本文為“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資助項目“河南古文字資源調(diào)查研究”(G1426)、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語大字典》修訂研究”(21&ZD30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