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蔚
那時候,汴梁城還沒通自來水,吃水,全靠肩擔手提。據(jù)說,整個汴梁城有大大小小的水井六百多眼,分布在“七角八巷七十二胡同”里頭。最有名的井有三眼井、花井、海眼井、老公公井等十多個。
州橋附近的胡同里也有一眼井,叫甜水井,因水質清冽甘甜而得名。尤其是夏季,那水打出來清涼純凈,飲之,甘甜如冰糖化水,解渴消暑,好不爽快。
負責管理這眼井的叫大眼兒,一個壯壯實實的漢子。雖說叫大眼兒,倆眼卻并不大,一條裂開的縫縫而已,胡同里的老老少少,誰都沒見過他眼珠子長啥樣。有人還編派他,說他剛生下來的時候沒有眼睛,那頭像半個冬瓜,他娘見了,急中生智,折了一段床上的秫秸篾子,劃了兩個道道,才有了眼,盼著那眼能慢慢長大,給他取名字叫大眼兒。有好事的人問,是這么回事嗎大眼兒?大眼兒聽了也不惱,回答說,五黃六月下大雪,雞蛋撞碎石碾盤,你信嗎?
甜水井在一棵大槐樹下,方形井口,四周砌有青石。大眼兒當水井管理員后,做了一個木蓋子,安有鎖扣。有了木蓋子,樹葉雜物落不到井里,水質始終清潔。上了鎖,可防有人亂取水,破壞水質。有段時間,聽說甜水井的水好喝,不光城里人,連鄉(xiāng)下的也要趕過來取一桶,很無序。
除了維護取水秩序,大眼兒還有一個職責,就是給胡同里有需求的人家送水。大槐樹下,停著一架獨輪木車,那是大眼兒的送水車。車上可并排放八只木桶。每日,天剛麻麻亮,大眼兒就開始打水裝車,獨輪車的吱呀聲灌滿一個胡同。放下水,收了水牌,再去往下一家。夏天的時候,大眼兒穿一件無領無袖的白粗布褂子,脖上掛一條藍粗布毛巾,兩只胳膊粗硬如棒槌,暴著一棱一棱的肌塊,雙手駕把,虎步生風,成為胡同一景。
這天,日近正午,大眼兒送完最后一趟水,返回井邊,忽見井鎖被撬,井口大開。正狐疑,一個掂著小木桶的毛頭小伙款款走來,一副挑釁的模樣。
大眼兒問他,你干的?
毛頭小伙懶得搭腔,對著大眼兒擠擠眼點點頭,算是回答。
為啥?大眼兒的犟脾氣上來了。
毛頭小伙終于開口了,為啥?你說為啥?我問你,這井是你家打的?這水是你引出來的?
大眼兒說,不是。
那你為什么把井口鎖起來,誰給你的權力?
我是這眼水井的管理員,權力是胡同里的全體居民給的,我要為他們負責。
你問過我同意不同意沒?
你同意是五八,不同意是四十,想取這眼井里的水,就得按規(guī)矩來。
今天就讓你看看我的規(guī)矩!
毛頭小伙說著,開始下桶取水。水剛掂上來,大眼兒一把搶過,兜頭澆在了毛頭小伙頭上,還沒等他睜開眼,一個掃堂腿將他打趴下去。毛頭小伙翻身躍起,來個餓虎撲食,招式還沒展開,就被大眼兒另一只掃堂腿掀翻,弄了個嘴啃泥。大眼兒把一只腳踩上去,像踏著一只泄氣的蛤蟆。
大眼兒說,知道你正在東京武校練功,學過幾招。聽說過汴京鏢局嗎?老子在那里做過二十年鏢頭。
毛頭小伙聽了,突然嗚咽起來,說,叔,我錯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饒了我吧叔。大眼兒把那只腳拿下來,說,小子記住,行武之人,講義氣,守規(guī)矩,才能立身。不然,武功越強,禍害越大。
毛頭小伙點頭如小雞叨米,之后,深鞠一躬,狼狽而去。
天好熱。大槐樹上的知了喊啞了嗓子,靠在墻角的老黃狗舌根子都吐出來了。大眼兒送完水,剛在井邊蹲下,看見毛頭小伙走來了,渾身透濕,像剛從水里撈出。毛頭小伙遞過一個水牌,說,叔,我剛練功回來,熱得很,也渴得很,給我取一桶水吧。大眼兒收了水牌,打上來一桶水。毛頭小伙正要低頭喝水,忽見大眼兒打褲兜里掏出一把麥糠,撒在清涼涼的水面上,頭一下大了。他在鄉(xiāng)下的時候,看見過爺爺給牲口飲水時總愛在水面上撒一層麥糠。這不是把自己當牲口待嗎?還當過鏢頭,心眼兒也忒小了吧!
實在是又熱又渴,毛頭小伙吹一下,喝一口,屈辱的淚一滴一滴灑落下來,融進井水里。
從這天起,大眼兒再沒看見過那個練武功的毛頭小伙。
通自來水后,甜水井被封了井口。大眼兒就在胡同口擺了個茶水攤兒,兩分一碗五分一碗地賣茶。胡同斜對著古州橋遺地,好多時候,大眼兒坐在茶攤兒的躺椅上,看見月亮從汴河水里探出頭來,慢慢升到樹梢頭。一時間,汴水潺潺,銀波點點,皎月隱隱。大眼兒抿一口茶,哼唱起歌謠來:“萬家燈火古州橋,紅袖歌殘水上繞。幾度有人吹鳳管,清風明月伴天曉?!?/p>
正入神,看見眼前的大碗茶里被人丟進一把麥糠,飄飄悠悠。大眼兒睜開小眼兒一看,猛然大笑起來。
好小子,知道你會來,來尋仇是吧?武功定是練得差不多了。好吧,聽我把話說完再動手不遲。那回你去井邊喝水,前日胡同里死了個人,你聽說了嗎?這人叫籮頭,拉腳的。那天,他從南關火車站拉了一車鹽包,送完貨,又是熱,又是渴,趁我不在,悄悄取了一桶水,一口氣喝個底朝天。到家,人就躺倒不中了。涼井水,激炸了五臟六腑,人還能活得成嗎?你年紀輕輕的,我可不忍你去走籮頭的路,就在水里撒了麥糠,好讓你慢慢飲,細細喝。
大眼兒說罷,再睜開眼時,看見大碗里的水被倒掉了,又續(xù)了一碗新的,清清亮亮。再看那個來尋仇的人,已消失在州橋遺地邊來往的人流中。
這晚,明月分外皎潔,那般亮麗,那般純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