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村里人哪有不羨慕老錢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是全村共識，誰都沒有異議。他唯一讓人看不慣的，是五冬六夏一身黑，瞅著有點像烏鴉。

老錢不光是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傲氣得很。組織上原打算安排他當(dāng)個生產(chǎn)小隊長，他不干，怎么勸都不行。他說自己跛著一條腿呢，當(dāng)領(lǐng)導(dǎo)影響組織形象。讓他當(dāng)會計，他沒法推辭，整個卡屯，確切地說是整個生產(chǎn)小隊，實在找不出比他更有文化的人了。他早年在皮鎮(zhèn)的一所小學(xué)里當(dāng)過勤雜工，會寫張王李趙，會背乘法口訣，他不當(dāng)會計，誰還敢當(dāng)呢。

大家說老錢有吃有喝，指的不是棒子面餅子和稀粥，也不是咸菜疙瘩和涼白開，而是吃香的喝辣的。誰不知道炒花生吃著香、白酒喝著辣呢？老錢對白酒要求不高，一塊錢一斤的瓶裝酒，或者七八毛錢一斤的散裝酒，都行。

老錢能吃香能喝辣，全是倚仗老朱。老錢跟老朱，有過命的交情。很多年前，一支隊伍跟另外一支隊伍在皮鎮(zhèn)附近打拉鋸戰(zhàn)，老錢和老朱都是支前民工，在拉鋸過程中老錢救過老朱的命，那條受過傷的腿便是鐵證。后來老朱在皮鎮(zhèn)的國營單位里一路高升，當(dāng)了個一把手。老朱不忘老錢的救命之恩，每月開了工資，都要來卡屯看望老錢一次，伴手禮永遠(yuǎn)是二斤花生米和二斤瓶裝白酒，臨走再留下五塊錢。五塊錢的正面，是戴前進(jìn)帽的鋼鐵工人，如果不是老朱，老錢哪能月月都跟鋼鐵工人打上個照面呢？那是不可能的。老錢站著不比別人高，躺著不比別人長，別人一天掙五毛，他也是五毛，挨到年底才分紅，扣下口糧錢不剩個啥，哪有票子吃香喝辣呢？

老錢每天除了記記賬、算算賬，再就是一顛一顛地四處溜達(dá)，等于說是半個閑人。閑有閑的好處，但也有閑的壞處。老錢一閑下來，就想吃點香的喝點辣的，不知不覺就喝高了。

老錢酒量不大，一過二兩就醉，有時醉得一塌糊涂。要是醉在家里也就罷了，他不，他是隨時隨地，有時醉在海防林里，有時醉在海灘上，更多的時候是醉在皮鎮(zhèn)。老錢進(jìn)了皮鎮(zhèn)供銷社，來到賣散裝白酒的柜臺前，說，來一提。一提一兩，倒在一只小搪瓷缸里。老錢從兜里摳出兩粒花生米，扔嘴里，嚼，嚼得滿嘴噴香，用力一咽，迅速端起搪瓷缸，一仰脖，一兩酒就下去了。說，再來一提。再摳出兩?；ㄉ?，再嚼，再一仰脖，又一兩酒也下去了。到此為止，啥事沒有，關(guān)鍵是他逛完街，回家路上走到供銷社門前，又管不住自己的腿了。鉆進(jìn)去，再來一提，喝完出門，一見風(fēng)人就不行了，晃晃悠悠，沒走出三步就倒在路邊。消息傳回卡屯，小隊長便打發(fā)人，用糞筐把他抬回去，有時扔在飼養(yǎng)員的小屋里，有時就扔在場院上，供全體社員圍觀。

老錢的形象就這么一天天一年年被自己弄得猥瑣起來，他的身體也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委頓下去，直到某年的大年三十，他永遠(yuǎn)地醉了過去。

老錢小時候是孤兒，死前是光棍。死后不久，老朱就搬到他生前居住的小院套里，直到退休后，仍然住在那里。對老朱的到來，卡屯說什么的都有，但都是背后嘀咕，沒人敢上前去質(zhì)問老朱，就連生產(chǎn)隊隊長也不敢。

老錢住在卡屯最東邊，獨門獨院，緊挨著海防林，離老五家大約四五十米的距離。老五讀初中和高中那幾年，經(jīng)常在老錢家門前走動，那是老五去海邊的必經(jīng)之地。

老錢家已經(jīng)不是老錢家了，是老朱家，老五在心里頭對自己說。

老朱搬過來沒幾天，就在院子里立起一個索倫桿。起初老五不知道那東西叫索倫桿，是聽屯中老人們說的。老人們還說，索倫桿是用來喂烏鴉的，滿族人有烏鴉崇拜的習(xí)俗。

老朱的索倫桿離房檐很近，高出房頂不到兩米。老五親眼看見老朱踩著梯子登上房頂，往索倫桿頂部的方斗里撒高粱和玉米，逢年過節(jié)還要撒點花生倒點白酒。

老朱很快就跟烏鴉交上了朋友，老五也很快跟老朱交上了朋友。老五不記得他是以什么借口走進(jìn)老朱家的，或者是老朱主動招呼他進(jìn)去也說不定。老五吃過老朱的炒花生，看過他的《紅巖》和《暴風(fēng)驟雨》，就對烏鴉也有了別樣的了解。

老朱說他在海灣里釣魚時，中午去樹林里睡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一只烏鴉把釣線從水中拽上來，正在偷吃他釣到的胖頭魚；老朱說他看見兩只烏鴉合作，從水獺口中奪食，一只先去啄水獺的尾巴，另一只乘水獺分神，迅速把魚奪走；老朱說烏鴉可以模仿其他鳥類的叫聲，比如貓頭鷹；老朱說烏鴉是最早識別稻草人的鳥，它們喜歡站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嘲笑農(nóng)民；老朱說烏鴉愛做游戲，銜一根小樹枝飛上天，一張嘴，緊接著一個俯沖，再把樹枝叼住，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哇，烏鴉這么厲害！老五都有點仰視它們了。

某日黃昏，老朱臉色凝重地對老五說，一大早，他家的房頂上，有一大群烏鴉在盤旋，呱呱地叫，像開會一般，隨后由一只碩大的烏鴉帶隊，撲棱棱向長山島的方向飛去，只見飛去不見飛回。

老朱說，老錢活著的時候念叨過多次，說死后要變作一只烏鴉。

老朱說他立索倫桿就是為了祭奠老錢。

老朱說三十年前的今天，老錢站在海邊迎接來自長山島的新娘，到天黑也不見人影，后來得知，新娘搭乘的漁船，遭遇了一場龍卷風(fēng)。

老錢就是從那天開始酗酒的。說這話的時候，老朱眼睛直勾勾地，往天上瞅。

天上空蕩蕩，幾絲云，一縷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