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學(xué)斌
二爺是爺爺撿回來的。
那年冬天傍晚時分,爺爺走親戚回家時,看見家門口躺著個男人,穿著一身破爛的衣服,臉瘦得脫了相。爺爺用手一探這人的鼻孔,還有點氣,就立刻把他抱進屋里。這人就是二爺。
奶奶端來加了鹽粒的熱水,一勺一勺地給二爺喂水。二爺醒了,卻說不出話,倆手比畫著問爺爺要吃的。爺爺端來用窩窩頭泡水做成的玉米粥喂他,二爺喝了一大碗粥,臉上漸漸有了血色。
養(yǎng)好了身體,二爺就跟著爺爺?shù)侥編蛼赍X了。
伐樹的時候,爺爺和二爺同使一把大肚子鋸。那一天,兩人把一棵黃花松的鋸口拉完了,眼看樹頭晃動了一下,黃花松卻沒倒,這是非常危險的事,俗稱“坐殿”。木幫最忌憚大樹“坐殿”,弄不好會死人。
這時,二爺示意爺爺躲開,自個扛起一根數(shù)米長的柞樹杈子頂在了黃花松上段,揮動大斧子使勁砸柞樹杈子的底部,一點一點推動黃花松反向傾斜。當(dāng)黃花松傳出啪、啪、啪的劈裂聲,二爺摘下冒著熱氣的狗皮帽子向前一扔,喊一聲,順山倒嘍!黃花松順著山勢倒了下去。
兇險關(guān)頭,二爺讓爺爺躲開,寧愿自己去冒險。爺爺覺著二爺可交,哥倆就拜為把兄弟。
爺爺?shù)肽疃?,常讓他來家里吃點熱乎的飯菜。二爺來家里時,總要買點魚、肉、花生米、點心啥的,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頓好的。奶奶把二爺當(dāng)親小叔子待,幫二爺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邋遢的二爺穿戴利整起來。
抬小杠的人俗稱“蘑菇”。爺爺和二爺?shù)暮蟛鳖i子上都有塊紫色肉瘤,比繭子韌、比筋包硬,針扎不出血、火燙不起泡,那是經(jīng)年累月生生被木杠子壓出來的。
在楞場干活,爺爺?shù)奶栕雍暗煤茫Ц茏右彩穷^一號。爺爺是敦敦實實的矮腳虎,抬起木頭來,能一條腿獨立支撐,另一條腿抬起來抖落鞋里的沙子。
那年,經(jīng)營木幫的錢大巴掌在楞場監(jiān)工的時候,一個“蘑菇”小心翼翼地爬到木頭垛上,剛撬下一根木頭,突然,木頭垛稀里嘩啦就塌了。那個“蘑菇”媽呀一聲栽了下去,眨眼工夫就被壓在了原木底下。
那個“蘑菇”是個光棍。錢大巴掌見死者沒親沒故,就想挖個坑埋上了事。二爺看著心寒,對爺爺說,哥,你出頭替死人說句話吧,沒有棺材,總得有件新衣服。人死為大,怎么也得給死的人買點紙錢,燒幾炷香?。?/p>
爺爺見錢大巴掌這么對待死者,心里憋著一股火。他領(lǐng)著大家伙去找錢大巴掌,提出要給死去的“蘑菇”安葬。錢大巴掌見來人多,滿口答應(yīng)了。
沒想到,楞場上的活忙完了,用不著這伙人了,錢大巴掌露出了本相,報復(fù)爺爺多管閑事,偷偷派人把爺爺害死了。
爺爺扔下一大家子,光指著二爺干活掙錢,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奶奶就把自個打扮成男人,隨二爺上山在木幫當(dāng)起了廚子。奶奶將近百天不脫衣裳睡覺,折騰得簡直沒了人樣。
木幫的活結(jié)束了,發(fā)了工錢,奶奶才回家。奶奶進門,太奶奶一時沒認出來,聽奶奶叫娘,太奶奶心疼得淚一下子忍不住了。太奶奶把六個孫子攆了出去,燒了一鍋熱水給奶奶洗澡,把奶奶的衣裳全都扔到鍋里煮了起來,燙死的虱子蟣子在鍋里漂了白花花一層。
太奶奶對奶奶說,孩兒他娘哎,別守著啦。我看老二有情有義,不會坑咱害咱。娘給你們做主,兩家合一家,好歹也讓你有個肩膀頭靠一靠。
這天,奶奶給二爺送飯時,帶了一壺高粱酒。喝得暈乎乎了,奶奶以酒蓋臉,說,老二哎,八張嘴吃飯,都指望著你,這個家你是頂梁柱。娘有話,回家住吧,以后讓孩子們管你叫爹。
二爺聽了,眼睛紅了,對奶奶說,嫂子,這事不能聽咱娘的,我和哥哥是磕過頭的兄弟,掙錢養(yǎng)家是應(yīng)該的。啥是兄弟?躺下是過河的橋,站著是登山的梯,就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告訴娘,我干活渾身是勁,哥還在我心里,嫂子就是嫂子,弟弟就是弟弟。
奶奶聽了,端著酒碗,眼淚噼里啪啦往碗里掉。奶奶一字一句地說,兄弟,嫂子替你哥敬你一碗。你哥出了一輩子力,受了一輩子窮,他有你這么個兄弟,值了。
一晃七年過去了,大伯十九歲那年第一次抬木頭,是和二爺搭檔的,大伯覺著沒費多大勁。
有一天,大伯和二爺一起抬起木頭來,大伯感到二爺渾身顫抖起來,腳步沉重得像在打夯。當(dāng)他們把木頭放下來時,二爺捂住嘴,猛地蹲下了身子。二爺呼哧呼哧地喘息著,鮮血從手指縫里一股一股涌出來。二爺對大伯慘然一笑,就歪倒在原木上咽了氣。
后來,大伯再抬木頭時,覺得死沉死沉的。他去問其他抬小杠的叔輩,這件事就引起了“蘑菇”們的好奇。他們拿著大伯的抓鉤和別的抓鉤比對,發(fā)現(xiàn)尺寸不對勁,又拿著抓鉤去和二爺?shù)淖ャ^比對,大伙明白了,抬起木頭來,二爺出了七分力,大伯只需出三分力。二爺是怕大伯累著啊……
現(xiàn)在,那副抓鉤珍藏在大伯那里,是我們家的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