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曦
(復旦大學 古籍所,上海 200433)
1939年1月1日,昆明《今日評論》周刊創(chuàng)刊,沈從文負責主編文藝部分的稿件,并以此為陣地推出了包括汪曾祺在內的一批文學新人。4月《今日評論》上發(fā)表了沈從文的文章《一般或特殊》,就“一切文字都是宣傳”這一流行說法提出批評,反對社會上一部分作家忽視文學的特殊性而只將其作為抗戰(zhàn)宣傳的工具。[1]262沈從文的反對意見延續(xù)了他自五四以來的文學觀。在30年代的多篇文章中,他就批評過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差不多”現(xiàn)象,痛斥這是一種新的八股文章作法,并說依賴“商業(yè)”或“政術”這些不大誠實的相關技術的作品是不會成為經典的;他多次重申“文藝的自由發(fā)展”,認為一個政治組織可以利用文學作它爭奪“政權”的工具,但一個作家不能如政治家般跟著“政策”跑。[1]101-108,110,131他反對作家和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一味跟著時代潮流或時局變化而不斷搖擺,反對忽略文學作品的特性而做政術、商業(yè)和宣傳等一系列行為的工具,認為作者應當與時代、與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保留一定的“孤獨”。
如果只關注沈從文在這些文章中所表達的反對態(tài)度,似乎很容易得出他將矛頭指向文學與政治、商業(yè)的結合這一結論。但在這些文字中,沈從文對文學作用的討論是十分謹慎且有分寸感的,具有明確的現(xiàn)實針對性。他的論述始終圍繞文學不應當成為當下之政局或時局的附庸,做一個提線木偶。這是他對時下風氣“破題”的第一步。但他也明白,基于當時內外交困的局面,文學想要找尋一塊完全脫離政治的飛地并不現(xiàn)實。一味地反對文學被政治或商業(yè)利用并不能解決問題,如何在以文學為主體的前提下,提出一套作用于社會的有效方法才是關鍵。因此,賦予“文學”一種新的位置和功能,使文學得以“莊嚴慎重”地介入到現(xiàn)實社會中發(fā)揮其作用,成為他亟須處理的一個問題。這樣的思考體現(xiàn)在他40年代的諸多文字中。
沈從文在20世紀40年代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兩種。一種是繼續(xù)進行的小說和散文寫作,有《看虹錄》(1940/1943)(1)標注的兩個時間,前者為創(chuàng)作時間,后者為發(fā)表時間,下不贅述。、《摘星錄》(1940/1943)、《蕓廬紀事》(1942),后結集出版的《七色魘》(1943—1946)、《主婦》(1945)、《虹橋》(1946)、《雪晴》(1946)、《巧秀與冬生》(1947)和《傳奇不奇》(1947);散文有后結集出版的《燭虛》(1941)、《水云》(1943)等。另一種是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一些時評雜感之類的文章。而沈從文這一時期的雜文寫作,一類是把給青年(學生、作家、軍人等)的一些回信刊登在報刊上,一類是關于重建文學運動和文學觀的文章,如《文運的重建》(《中央日報》,1940)、《新的文化運動與新的文學觀》(《戰(zhàn)國策》,1940)、《對作家和文運一點感想——新廢郵存底七》(《大公報·戰(zhàn)國》,1942)、《文學運動的重造》(《文藝先鋒》,1942)、《“文藝政策”探討》(《文藝先鋒》,1943)等。1945年8月,國共第二次內戰(zhàn)爆發(fā)之后,沈從文的雜文在延續(xù)討論文學觀的基礎上,更為直接地參與時局、針砭時弊,如《一種新的文學觀》(《文潮》,1946)、《文學與青年情感教育》(《經世日報·文藝周刊》,1946)、《從現(xiàn)實學習》(天津《大公報·星期文藝》,1946)、《政治與文學》(1947)、《性與政治》(《知識與生活》,1947)、《一種新希望》(《益世報》,1947)、《蘇格拉底談北平所需》(《益世報》,1948)、《中國往何處去》(《論語》,1948)等。這些文章表達了沈從文強烈的反戰(zhàn)情緒和自己對未來社會建設與治理的一些主張。
從上述沈從文40年代的寫作范圍來看,可以說他是在進行著“雙面作戰(zhàn)”——繼續(xù)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同時開始大量發(fā)表自己關于文學與社會的公共政治意見。近年來的多數(shù)研究認為沈從文這一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雖然包含著他新的追求,但從作品來看并不成功。如許杰早在40年代的評論就已提出沈從文其人的雙面性影響到了他的寫作。[2]賀桂梅也曾指出,此時的沈從文已經陷入了一種創(chuàng)作困境。[3]解志熙的研究認為沈從文在40年代延續(xù)了他從30年代開始出現(xiàn)的“鄉(xiāng)下人”的經驗與“自由派”的立場之間的窘困——“鄉(xiāng)下人”的經驗與“自由派”的立場既成就了沈從文,也限制了他的發(fā)展。[4]裴春芳在其《“看虹摘星復論政”》一文中,將沈從文的四篇散佚詩文與相關文本進行文本互證式的對讀,指出沈從文在抗戰(zhàn)及40年代的作品具有純文學和政論性兩種傾向,分別論述了在這兩類傾向作品中,“看虹摘星”是以“愛欲”為救贖的情致,“論政”類則表達了他的政治主張與策略。[5]49-56路楊的文章從沈從文1945年至1947年寫作的《雪晴》系列小說的文本分裂入手,認為文本的分裂隱藏著沈從文的某種形式實踐意圖,是由沈從文思想困境發(fā)展而來的一種有意識的構建。也就是說,《雪晴》系列小說可能是沈從文在40年代中后期對形式理想進行實踐的一種“新的綜合”,尋找以一種整體性形式重造破碎的現(xiàn)代經驗。[6]196-197而這一“綜合”的形式理想不僅只是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還表達了沈從文對文學與社會關系重新梳理的思考。雖然此時沈從文遭遇了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困境,但在其創(chuàng)作困境中,對文體“新的綜合”的嘗試體現(xiàn)出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融入現(xiàn)實政治環(huán)境的意圖。這說明,文學創(chuàng)作在此時已不僅要表達沈從文的文學理念,也抒發(fā)了沈從文部分社會政治層面的思考。除了小說創(chuàng)作,沈從文在40年代大量的時評文章中也更為直接地表露出他的治理理念。那么在沈從文的這些文章中,究竟表達著一種什么樣的理念呢?
1940年4月1日,由林同濟、陳銓、何永佶主持的半月刊《戰(zhàn)國策》創(chuàng)刊。(2)之后《戰(zhàn)國策》7月停刊,后又在12月于重慶《大公報》上開辟了《戰(zhàn)國》副刊,1942年7月??⒁姀埐?《戰(zhàn)國策派文存》上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前言。文中指出“他們在改造國民劣根性、反對國民黨政治腐敗、堅持抗戰(zhàn)等問題上觀點一致,而在如何進行戰(zhàn)時文化重建等方面,意見不盡相同”。1940年4月15日,《戰(zhàn)國策》在第2期上開宗明義,聲明《戰(zhàn)國策》“以‘大政治’為‘力母題’(leitmotif),抱定非紅非白,非左非右,民族至上,國家至上之主旨,向吾國在世界大政治角逐中取得勝利之途邁進。此中一切政論及其他文藝哲學作品,要不離此旨”。(參見張昌山:《戰(zhàn)國策派文存》上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扉頁。)早在1940年2月26日,沈從文在給沈云麓的信中就提到“我雜事過多,近又同朋友辦一雜志,每月必有一萬字文章繳卷,一年要萬多印刷費,經費不困難,只是郵運極不便利,分配刊物到各處,恐不大方便”。[7]381依據(jù)后人對沈從文編輯經驗的梳理,這里所提到的雜志應該就是《戰(zhàn)國策》。1941年2月在給施蟄存的信中,沈從文則直接提到他與林同濟在辦《戰(zhàn)國策》的事。而在沈從文發(fā)表于《大公報·戰(zhàn)國》的一篇文章《對作家和文運一點感想》一文中,他在開頭便直接言明:“《戰(zhàn)國策》并非我主編,負責人是林同濟先生。我不過間或寫點文章罷了?!盵1]427-428
眾所周知,沈從文在《戰(zhàn)國策》上發(fā)表過不少文章,但是他與戰(zhàn)國策派的關系如何,一直以來存有爭論。特別是在普遍認為戰(zhàn)國策派有法西斯主義傾向,新中國成立后將其定性為“政治問題”之后,人人避之不及。沈從文在1980年接受西方學者金介甫訪問時,再次否認了自己曾參與編輯《戰(zhàn)國策》。那么,沈從文到底有沒有參與《戰(zhàn)國策》的編輯?還是如其所說的,僅僅只是以供稿作家的身份與之有些許聯(lián)系?
吳世勇[8]、李揚[9]和解志熙[10]的文章都對沈從文與戰(zhàn)國策派的關系進行了辨析,三人都認為沈從文確是戰(zhàn)國策派的重要成員,或至少與戰(zhàn)國策派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李揚指出,沈從文與戰(zhàn)國策派愈行愈近的原因,并不是熟人關系等此類情感因素,他此時與陳銓等人在“民族—國家”感情和生命觀念等主題上的共同訴求才是關鍵。對沈從文與戰(zhàn)國策派關系進行考辨的重要性,在于學界過去大都認為沈從文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和純文學家,而當他與戰(zhàn)國策派的復雜關系浮出水面后,研究者就很難將這個原有的判斷再繼續(xù)維持下去。我們必須要面對沈從文在40年代的轉變或者說另一個公共的沈從文形象的出現(xiàn)所指向的新意義。這提示著40年代的沈從文極有可能以不同文體來表達他不同面向的態(tài)度,并選擇在不同傾向的刊物上發(fā)表與刊物立場相關的看法。而問題的關鍵在于,此時走向“雜文學”的沈從文的訴求是什么?
我們不妨先來看看沈從文在《戰(zhàn)國策》上都發(fā)表了一些什么樣的文章。沈從文在《戰(zhàn)國策》及《大公報·戰(zhàn)國》上前后一共發(fā)表過12篇文章,時間從1940年《戰(zhàn)國策》第1期持續(xù)到1941年2月(《大公報·戰(zhàn)國》)。(3)按照《沈從文全集》中的整理分類,分別有散文5篇、雜文2篇、文論4篇、書信1篇。1940年4月《燭虛》之一、二(散文),載《戰(zhàn)國策》第1期;《白話文的問題——過去當前和未來檢視》(散文),載《戰(zhàn)國策》第2期;5月《給一個大學生》(文論),《給一個青年作家》(文論),《給一個詩人》(書信),《給一個中學教員》(文論),載《戰(zhàn)國策》第3期;6月《讀英雄崇拜》(雜文),載《戰(zhàn)國策》第5期;7月《燭虛》之四(散文),載《戰(zhàn)國策》第8期;8月《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散文),載《戰(zhàn)國策》第9期;《小說作者和讀者》(散文),載《戰(zhàn)國策》第10期;10月《談家庭》(雜文),載《戰(zhàn)國策》第13期;1941年2月《對作家和文運一點感想》(文論),載重慶《大公報·戰(zhàn)國》。參見沈從文:《沈從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2年。
從內容來看,《燭虛》之一、二表達了對社會的教育狀況,尤其是對女性教育的不滿,《燭虛》之四是對懶惰(人性)的批評?!栋自捨牡膯栴}——過去當前和未來檢視》《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小說作者和讀者》以及《對作家和文運一點感想》四篇延續(xù)并發(fā)展了沈從文40年代以前的文學觀,但進一步提出了自己關于“文學—學術”的學科專業(yè)化的做法。在沈從文的設想中,文學不是一種職業(yè),而是一門事業(yè);文學的學術化,一是對待文學要有一種嚴肅的新態(tài)度,即文學是“教育”的而非“娛樂”的,二是設立機構,通過學校來培養(yǎng)專門的從業(yè)人員。這一做法的現(xiàn)實目的是將文學作為一門學科納入現(xiàn)代學術之中,同時賦予創(chuàng)作和研究文學的人以專家的社會地位。文學不再僅是一種“志趣”,更是一門“學問”,一種“志業(yè)”。通過文學、教育與社會的勾連,使文學作品的價值超越普通的宣傳品,成為具有思想性的經典。沈從文重申文學的社會重造作用,并將其延伸至“民族—國家”的精神重造上。還有幾篇回信多是對青年人的鼓勵和勸勉,表現(xiàn)出了沈從文對“個人/國家”的共同未來的期望。如在《給一個大學生》一文中,沈從文殷切地說:“盼你能明白國家的需要,和生命的莊嚴,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氣餒,不灰心?!▏汀鋈恕瘍蓚€名詞,原本就包含一種長時期的掙扎與苦戰(zhàn),承認這個事實的朋友多,各在不同情形中努力,到某一時,且會聯(lián)合起來,用一個更勇敢更莊嚴方式去接近社會,處理事實,解決問題的?!盵1]319
沈從文在《戰(zhàn)國策》上發(fā)表的最受人關注的文章是《讀英雄崇拜》一文。此文歷來被看作是沈從文對陳銓《論英雄崇拜》的反對文章,后人也多以此文為據(jù),撇清沈從文與戰(zhàn)國策派的關系,但對文本本身的內容關注有限。沈從文在《讀英雄崇拜》中除與陳銓對“英雄崇拜”進行辯論外,其實還就許多社會事宜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措施??梢哉f,此文是40年代沈從文第一篇較集中地表達了他的政治、社會理念的文章。
這篇文章首先重申了知識的重要性,提出在軍隊中,“上層機構要一個健全的參謀組織供給意見。下級單位要一個完備的交通組織接濟彈械和給養(yǎng),整個勝敗都決定于知識在空間時間上運用是否得法”[11]138。知識的作用不僅體現(xiàn)在軍事現(xiàn)代化的專業(yè)性上,在政治設計上也應堅持知識的祛魅性,與其以“造神”之法建構英雄式的偉人,不如從群眾中造偶像,將尊敬產生的神性賦予各領域的杰出者。而要解決黨政乃至整個政府中的腐敗問題和人情現(xiàn)象,建立真正的民主政府,則更要借助社會制度化與專家化、民治主義與科學精神,以高等教育提高中級應用人材的質量;在統(tǒng)一實現(xiàn)國家日趨合理的情況下,則國家統(tǒng)一意識增強,有形的社會組織與無形的公民觀念也就逐漸進步。有形的社會組織是社會合理分工的各個機構部門,無形的公民觀念則是個人在訓練和刺激下覺悟自己是國家的一個單位,要生存權制,也就需要遵守社會規(guī)約的義務。[11]143-144同樣,國家要集權也需重新提倡真正的“民治主義”與“科學精神”,具體來說有兩點:一是使國民覺悟國難當頭人人有責,要以民治主義的方式進行國民教育;二是在國家重建上,以民治主義和科學精神在政治上抵抗無知識的壟斷主義、帶有迷信色彩的英雄主義和封建化以性關系為中心的外戚人情主義,在教育上抵抗宗教功利化、思想固化和虛假化,以專家分工來抵抗文化事業(yè)和運動中的不合理的統(tǒng)治與限制,應用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來追求國家的現(xiàn)代化。[11]144-146
由此可見,沈從文的這套社會治理理念是期以現(xiàn)代知識達成國家機構的制度化和專家化以及新的公民道德的培養(yǎng)。這套理念的思想源自五四啟蒙運動所推崇的民主政治(德先生)和科學精神(賽先生),這使得其整套理念的出發(fā)點是基于五四的框架,他意圖處理的現(xiàn)實問題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五四運動后出現(xiàn)的,或者說是五四運動想要解決卻囿于客觀的社會環(huán)境而無法處理的問題。在后五四時代,民族危機愈演愈烈,徹底的重造在國家可能“盡毀”的前提下成為可能,也就意味著后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可以有一種全新的國家想象。如魯迅所問的“娜拉走后怎樣”,在之前的社會環(huán)境中娜拉或許只能回到原來的封建大家庭或走向毀滅,而到了抗戰(zhàn)的中后期,國家層面和社會層面都可能為這個問題提供新的答案。沈從文的《談家庭》一文就可以看作是他所設想的處理方式。他提出合理解決女性離開原生家庭后的出路問題,是構建“新家庭”的重要條件。因此,沈從文認為設立婦女部能夠為處理此類問題提供現(xiàn)實的機構保障,但同時國家應從更長遠的角度出發(fā),利用專家(如心理專家)的專業(yè)知識來改變兩性對于“家”的看法,變更“家”的觀念。而家庭改造不單是國家或者政府部門當下的事情,也是社會學家、科學家要承擔的通過知識普及去改變大眾觀念的責任。
從上述分析可見,沈從文在40年代的重造理念存在兩個面向,一個是文學,另一個是社會。且這兩個面向并非相互獨立,特別是當它們的目的都指向“民族—國家”重造的時候,兩種“重造”運動是需要并置進行的。而沈從文之所以會有文學重造和社會重造兩方面的考量,也與他從自我出發(fā)的個體認同和身份責任分不開。先是在文學重造上,對于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沈從文來說,文學的嚴肅化是他在社會中確立自我身份的重要前提。而只有文學得到必要且正當?shù)纳鐣匚?他才能確認自己在社會中的合理位置,名正言順地承擔起相應的社會責任。因此,他既不能夠容許文學淪為僅供人娛樂的手段,也不能接受文學全然成為政治宣傳的工具。而對于作為邊緣知識分子的“鄉(xiāng)下人”沈從文來說,他的經驗決定了他介入社會的方式不同于其他在都市中成長和留洋歸來、具備完整的現(xiàn)代學科知識體系的知識分子。關于遙遠的湘西的地方經驗是他在北平得以立足的基石,因此他的社會重造理念既包含他在都市中的體驗,也離不開他關于家鄉(xiāng)的經驗。
如何綜合這些多重經驗對沈從文的整體理念建構造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而這一挑戰(zhàn)首先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1940年至1945年之間,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小說有《王嫂》《鄉(xiāng)城》《蕓廬紀事》《新摘星錄》《笨人》《看虹錄》《鄉(xiāng)居》《動靜》,以及《摘星錄》(重寫)和《赤魘》。(4)具體的發(fā)表信息:《王嫂》(香港《大公報·文藝》第848期,沈從文,1940年5月29日)、《鄉(xiāng)城》(香港《大公報·文藝》第867期,劉季,1940年6月24日)、《蕓廬紀事》(《人世間》第1卷第1期,沈從文,1942年10月15日)、《新摘星錄》(《當代評論》第3卷第2—6期,沈從文,1942年11月至12月)、《笨人》(《新文學》第1卷第1期,沈從文,1943年7月15日)、《看虹錄》(《新文學》第1卷第1期,上官碧,1943年7月15日)、《鄉(xiāng)居》(《文學創(chuàng)作》第2卷第4期,沈從文,1943年10月1日)、《動靜》(《文聚》第2卷第1期,沈從文,1943年12月8日)、《摘星錄》(重寫,《新文學》第1卷第2期,沈從文,1944年1月1日)、《赤魘》(昆明《觀察報·生活風》第20期,沈從文,1945年3月20日)。姜濤通過分析“重寫湘西”系列指出,在4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存在著兩個沈從文:一個“諷世議政”,關注地方前途和戰(zhàn)時中國的社會重造;另一個“看虹看云”,在“抽象的原則”中升華生命的激情。[12]在事實與抽象、現(xiàn)實戰(zhàn)爭的殘酷與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之間,沈從文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新的綜合”正體現(xiàn)在如何把這些不同的創(chuàng)作沖動融于一體。但顯然,他的嘗試并不算成功。在小說這一單一文體中塞入過于復雜的思想與情感,不僅引發(fā)了文體內部的解體,也使沈從文無法繼續(xù)僅借助小說這一形式來綜合表述其社會理想。在這樣的探索中,沈從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陷入困境,轉而更多地以雜文的方式在報刊上更直接明確地表露自己的重造理念,尤其是有關未來社會構建的探索與思考。
從1946年到1947年,沈從文新發(fā)表的小說僅5篇,且實際上發(fā)表在1947年11月1日《文學雜志》的《傳奇不奇》是沈從文在新中國成立前發(fā)表的最后一篇小說。(5)發(fā)表的小說分別是:《虹橋》(《文藝復興》第1卷第5期,沈從文,1946年6月1日)、《主婦》(天津《大公報·文藝》,沈從文,1946年10月13日)、《雪晴》(《經世日報·文藝》,沈從文,1946年10月20日)、《巧秀與冬生》(《文學雜志》第2卷第1期,沈從文,1947年6月1日)、《傳奇不奇》(《文學雜志》第2卷第6期,沈從文,1947年11月1日)。與此同時,沈從文在這一時期的散文、雜文和文論創(chuàng)作數(shù)量大幅上升??梢哉f,此時的沈從文幾乎已將全部的重心放在后者上面。如果說《戰(zhàn)國策》時期是沈從文表露其社會制度和政治治理思考的開端,那么這一階段可以說是其思考走向成熟的時期。
1946年8月27日,沈從文返京,擔任北京大學教授,此外還在輔仁大學兼課。9月1日,沈從文的《一種新的文學觀》《文學與青年情感教育》和《怎么辦一份好報紙——從昆明的報紙談起》分別發(fā)表于《文潮》《經世日報·文學周刊》和《上海文化》。同時在三個不同的刊物上發(fā)表三篇不同且非一系列的文章的情況,在沈從文的文學生涯中并不多見,至少就40年代而言,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因此,有必要將這三篇文章放在一起來考察。
《一種新的文學觀》保持著沈從文一貫以文學為工具的社會重造理念。文學是社會的工具,而不僅是政治或商業(yè)的工具,用沈從文的話來說,即文學不應是政治或商業(yè)的附產物或點綴物。因此,需先對文學進行社會層面的重新定位。文學家應建立一種新的文學觀,這一文學觀要求文學家應具有與民族情感接觸的正當原則,而不能僅僅企圖利用政治上的包庇慣性和商業(yè)上的宣傳方式而獲得一時之認可。那么,什么才是文學家應秉持的正當原則?沈從文給出了一個大體方向:正當原則本應該是由過去的思想家(哲人或詩人)關于人類的夢想與奢望所建立的某些抽象原則,但這些原則出于一時一地的限制,可能已經失去了直接運用的現(xiàn)實意義,因此文學家所成就的事功,應是肩負起原則的重造與運用,“將工作奠基于對這種原則的理解以及綜合,實際人性人生知識的運用,能用文學作品作為說明,即可供給這些指導者(指思想家和政治家)一種最好參考,或重造一些原則,且可作后來指導者的指導”[1]172。為了進一步論證這一做法的科學性,在《文學與青年情感教育》中,沈從文從工具的角度舉例說明工具獨立的重要,并以實際情況為反例來說明文學若成為政治一翼,不論是從政治還是從文學的角度來看,發(fā)揮的作用都不理想。
由此可見,沈從文所設想的文學家,首先是一種專門家,其次至少與政治家和思想家擁有平等的,甚至能在諸如“國民道德的重鑄”等方面給予指導的地位。如果文學要取得與政治在學術和社會中的相當?shù)匚?那么文學必然不會也不能是政治的附庸或娛樂的手段。文學在地位上要獨立在政治之外,但要在社會功能上與政治發(fā)生聯(lián)系,甚至在某些原則上指導政治。在《怎樣辦一份好報紙——從昆明的報紙談起》一文中,沈從文看似在談辦報,實際是在為文學家爭取一個專門的公共空間——即他反復強調的副刊,以作有計劃且長遠地訓練記者和培養(yǎng)新作家之用。除此之外,副刊也被沈從文作為重造社會思想和進行文學運動的重要陣地。
沈從文期以文學為主設計出一套社會結構方案,但如若要讓文學家來指導政治家,就必須闡明應該如何指導,或者說能夠提供什么。上文已經提到,沈從文認為文學家應奉行的是某些抽象原則,“北平通信”系列文章直接指出這類抽象原則就是“美”的原則,途徑則是“美育”。1946年10月,在有關現(xiàn)代教育的思考中,沈從文就已經提出“我們精神上的愚似乎還得一些有心人對于教育有嶄新觀念,從新著手。從小學到大學,每一級教育都注意到如何教育他們的情感,疏理它,啟發(fā)它,擴大它、淘深它。若這件事得從明日‘人之師’入手,大學教育近二十年中所無形培養(yǎng)的‘愚’,得稍稍想法節(jié)制了。而美術,音樂,文學,哲學,知識與興趣的普遍提倡,卻可以在十年后,使新的中層負責者再不至于想到調整社會矛盾還用得著戰(zhàn)爭,兒童玩火的情緒,也絕不至于延長到一個人二十歲以后”[11]250。
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說”認為,“鑒激刺感情之弊,而專尚陶養(yǎng)感情之術,則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13]蔡元培的“美育”之語即是“陶養(yǎng)感情之術”,沈從文在《美與愛》一文中提到:
我們實需要一種美和愛的新的宗教,來煽起更年青一輩做人的熱誠,激發(fā)其生命的抽象搜尋,對人類明日未來向上合理的一切設計,都能產生一種崇高莊嚴感情?!刮覀兿肫鹩谩懊烙诮獭钡膶W說提倡者蔡孑民老先生對于國家重造的貢獻。蔡老先生雖在戰(zhàn)爭中寂寞死去了數(shù)年,主張的健康性,卻至今猶未消失。這種主張如何來發(fā)揚光大,應當是我們的事情。[1]362
眾所周知,現(xiàn)代性的一大特征就是分化,在此推動下,知識、倫理與情感各從宗教中分立。知識歸于現(xiàn)代科學,倫理則納入社會學、心理學的范疇,美育即是為情感準備的棲身之所,這些構成了一套新的關于真、善、美的整合方案。沈從文對美育運動不僅表現(xiàn)出了認同,更試圖將蔡元培的“美育說”和胡適的“做夢說”相結合,將美育和詩教作為一種情感/藝術教育,希望如此能夠使這一理念成為文學家或者說包含文學家在內的藝術家賦予政治家的抽象原則。簡單來說,前者應教會未來政治家懂藝術和能做夢的能力。
沈從文關于美育如何重造社會的思考更為集中地體現(xiàn)在“北平通信”的系列文章之中。1947年12月1日起,沈從文以“巴魯爵士”和“王運通”為筆名,發(fā)表“北平通信”系列文章,以半文半白的文字“做夢”,暢想如何構建他心目中的未來理想社會。在《北平通信——第一》中,沈從文強調了音樂教育的重要性,認為可以組建“一特種專門委員會,計劃購置大型收音機三百座,分配于各級學校,機關,及監(jiān)獄,黨部,餐廳,……并同時加強管制廣播機構”,而“廣播法重新訂正,主要事為每日必于一定時期,作世界名曲名樂章之介紹與演奏”,“屆時除學生外,軍警憲及各機構中級以上職員,均宜就地就近聽取音樂,洗刷靈魂,使此高尚古典音樂,給予以一種新的教育”。[11]356
在《蘇格拉底談北平所需》(1948)一文中,沈從文則將北平比作一個大花園,大談其以美育設計的文化城。首先是這個城市的領導者“宜有一治哲學,習歷史,懂美術,愛音樂之全能市長”,但沈從文也明白這樣的全能市長并不易得,因此可以“退而求其次,亦宜將市政機構全部重造,且輔助以若干專門委員會,始能稱職”,比如警察局長最好是戲劇導演或者音樂指揮,工務局長是美術設計家,教育局長則是工藝美術家,等等。[11]372-374在這篇文章中,他有意識地強調了美術教育,指出“為促進輔助此文化城各部門工作進行,美術專科學校已改變制度”,不僅學校要分為純藝術和應用美術兩個部門,校長也應該是“一哲學家兼著名詩人”。[11]374有意思的是,他還專門構想了此學校的新校訓,并作于文中:
美術系屬于全人類心智與熱情之產物,為連接人類苦樂溝通人類情感一種公共遺產。對于此種珍貴遺產之謹慎保持,并發(fā)揚光大,進而貢獻于人民公共享受,豐饒人民情感,或加深其生命深度,實藝術家之責任。凡不同民族或同一民族,由于過去宗教情感的隔閡,和現(xiàn)代政治偏見的存在,所作成不必要之矛盾對立,以及由此種種而至于“戰(zhàn)爭”,此種驅人死亡迫人瘋狂之行為,和一個有人類良心的藝術家天下一家理想,實近于背道而馳。基于此,一個新的藝術國際組合,將進而致力于一種新世界觀之形成,對人類關系重作修正。吾人實深信人類明日之新信仰建立,將于美術與科學兩者綜合作成之情緒理性基礎上,可得到合理發(fā)展及永久穩(wěn)定,吾人學校之師生,即將為此種高尚信仰之先驅與證人。[11]376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一系列文章中,沈從文的目光已經超越了文學領域,將文學與音樂、美術等其他藝術類型一起融入文化藝術的范疇之中,結合情感,成為一種新的對知識青年的專門教育和對大眾的普及教育。美育不僅作用于重塑現(xiàn)代教育體系,更作用于整個文化城的社會規(guī)劃,要對人類的未來承擔其責任。在《試談藝術與文化——北平通訊之四》中,他明確提出“美育重造政治”“藝術重造政治”,認為只有“用‘美育’與‘詩教’重造政治頭腦”,才能達到“真正進步理想政治”。[11]384
“北平通信”系列雜文看上去戲謔夸張,但對痛心于民族內戰(zhàn)和國家危機的沈從文來說,具體實踐的機會可以容后再議,提供一種新的關于未來社會的希望才是當務之急。裴春芳曾針對新發(fā)現(xiàn)的沈從文佚文《巴魯爵士北平通訊(第七號)》,結合“北平通信”的其他六篇文章以及此時期的一些雜文指出,“沈從文的目光已投向遙遠的未來,由美育培養(yǎng)下一代領袖,下一代標準公民”。[5]56然而,當沈從文拋卻了從當下的發(fā)展中尋找可能性,把期望投向更遠的未來時,這種過去與未來之間的斷裂與空白使他的理念脫離了現(xiàn)實,愈發(fā)傾向于一種美好的空想。這雖然是美好的空想,但實際上卻包含了沈從文對如何構建未來理想政治的真誠思考——這一思考,不僅在時間上超越現(xiàn)在,投向遙遠的未來,甚至因為借助于藝術這一人類公共財富的形式,在空間上超越了“民族—國家”范疇,帶有世界主義的色彩。
路楊在對沈從文40年代中后期的研究中指出,當沈從文在小說中把“美”和“抽象原則”與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時,他對文學形式的“綜合”也就從一種單純的美學追求更多地投射到了社會制度和政治治理的層面。[6]219換言之,沈從文的美學追求,已經超越了文學藝術領域,而轉置到更為廣泛的社會政治層面。所以他對文學“綜合”的旨歸不僅是文學內部的文體“綜合”問題,同樣還是對文學與音樂、繪畫等其他藝術形式的共同重視與“綜合”,再以“美育重造政治”“藝術重造政治”的方式,將文化藝術與社會有機地結合起來。沈從文的美育理念真正所意欲培養(yǎng)的,是同時擁有藝術素養(yǎng)、豐沛情感和現(xiàn)代科學知識的新一代未來公民,再由美育培養(yǎng)出來的新一代未來公民組成理想的政治共同體,投入實踐,進行對社會與政治的重造。
在對《蘇格拉底談北平所需》的轉介引言(即《古都新樣——北平通信三》)中,沈從文又以“巴魯爵士”之名對“王運通”的文章做了解釋。文中寫道:“美育重造政治”這一見解“一時尚未能成為另一種哲學,三五年后則必尚可逐漸發(fā)展,并取證于科學,而形成一種新系統(tǒng)”。[11]369由此來看,雖然這一設想中的空想色彩已經脫離現(xiàn)實范疇太多,但沈從文已經計劃著將自己的這一設想發(fā)展成一種包含理想政治設計在內的、帶有總體性的“哲學”。
在沈從文的預想中,內戰(zhàn)作為一場“民族自殺悲劇”[11]278,最終將使國家走向毀滅。因此他的這一重造理念是要在國家被戰(zhàn)爭徹底毀滅以前,在知識青年中播撒下新的希望的種子,“求明日轉機”[11]356,等待未來的某一天能夠發(fā)芽。但沈從文這一理念未能實現(xiàn)的原因,并不在于現(xiàn)實的積極變化,而在于其理念本身的非現(xiàn)實性。1948年12月,在給一個文學青年的信中,沈從文寫道:“一切歷史的成因,本來就是由一些抽象觀念和時間中的人事發(fā)展相互修正而成。書生易于把握抽象,卻常常忽略現(xiàn)實。然在一切發(fā)展中,有遠見深思知識分子,卻能于正視現(xiàn)實過程中,得到修正現(xiàn)實的種種經驗?!盵7]521這既是對這個青年的勸告,也是沈從文的自白。在面對新中國的成立是人民武裝革命勝利的結果這一現(xiàn)實時,沈從文必須向自己回答內戰(zhàn)為何沒有使國家走向毀滅反而帶來了新生,這使得他在日后不得不“老實承認在革命現(xiàn)實發(fā)展中,文學藝術已落于軍事政治發(fā)展之后,配合不上”[14]47了。社會發(fā)展使他意識到了個人理想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最終使他明白以抽象原則指導現(xiàn)實,等待一切專門知識充分抬頭后再來解決社會矛盾并不現(xiàn)實。但正如在給那個文學青年的信中所言,沈從文同樣得到了修正自己對現(xiàn)實理解的經驗。他的美育理念,和其中所包含的對國家和民族的愛并沒有消失,而是幾經艱辛后轉化成了一種新的認知和熱情,這一轉化則需另文再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