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北宋熙寧元年(1068),王安石與司馬光同為翰林學(xué)士。王、司馬二人,性格相近,惺惺相惜,宋人稱“荊公、溫公不好聲色、不愛官職、不殖貨利皆同,……故二公平生相善” ,但自熙寧初以來,人們?nèi)绻粢庥^察,將會發(fā)現(xiàn),王、司馬的政見越來越顯示出巨大的差異。
八月,在郊賜問題上,王安石與司馬光又出現(xiàn)更尖銳的意見對立。郊賜,又稱“郊賚”,是宋王朝的一項慣例,指南郊大祀禮畢,皇帝要對群臣、將士進(jìn)行賞賜,以示恩澤。由于受賜人員太多,郊賚是一筆十分龐大的財政開銷。熙寧元年,正好是南郊大祀之年,而我們知道,治平—熙寧之際,宋朝國庫已虛空,用張方平的話來說,“百年之積,惟存空簿”。
神宗即位以來,心中念茲在茲者,便是“理財”二字——需要注意的是,宋人常說的“理財”,不同于今天的個人理財,而是指國家財稅政策。三月初一,他跟文彥博等宰臣說:“當(dāng)今理財最為急務(wù),養(yǎng)兵備邊,府庫不可不豐,大臣宜共留意節(jié)用?!?/p>
為了節(jié)用,神宗在六月份任命司馬光與滕甫“同看詳裁減國用制度”,即一起制訂裁減國用的方案,但司馬光推辭了,理由有三:其一,冗費繁多,“非愚臣一朝一夕所能裁減”;其二,“看詳裁減國用制度”是三司的職責(zé);其三,“臣所修《資治通鑒》委實文字浩大,朝夕少暇,難以更兼錢穀差遣” 。
七月份,神宗又批準(zhǔn)了一項裁減在京禁軍的計劃,但樞密使呂公弼、翰林學(xué)士司馬光、諫官李常均上章表示憂慮:裁軍動作太大,恐于人情未安。
考慮到眼下財政入不敷出,宰輔大臣曾公亮等人便在八月初給神宗上札子,請辭郊賜。
神宗批示:將宰臣請辭郊賚札子“送學(xué)士院取旨”。為什么要送學(xué)士院?因為皇帝對曾公亮等人之議的正式答復(fù),照例由翰林學(xué)士執(zhí)筆。翰林學(xué)士也可以向皇帝建議如何答復(fù)。
那么要不要應(yīng)允曾公亮等人之所請呢?幾位翰林學(xué)士爭論了幾天,多數(shù)人認(rèn)為,“兩府所賜無多,納之不足以富國,而于待遇大臣之禮太薄,頗為傷體”。惟司馬光不以為然,八月初九,他向皇帝上了一道《乞聽宰臣等辭免郊賜札子》:
今大臣以災(zāi)害之故辭錫賚,以佐百姓之急,義可褒也。陛下從而聽之,乃所以為厚,非所以為薄也。雖然兩府銀絹止于二萬匹兩,未足以救今日之滅。又國家舊制,每遇郊禮,大賚四海,下逮行伍,無不沾洽,不可于公卿大夫全無賜予。臣愚以為,文臣自大兩省以上,武臣及宗室自正任刺史以上,內(nèi)臣自押班以上,將來大禮畢,所賜并自減半,俟他年豐稔,自依舊制。其文武朝臣以下,一切更不減,似為酌中。
應(yīng)該說,司馬光的提議還是比較務(wù)實的,郊賜減半,既可省國用、示節(jié)儉,又表達(dá)了優(yōu)禮眾臣之意。
八月十一日,司馬光參加邇英殿經(jīng)筵,神宗問他:宰臣請辭郊賜,“茲事何如?”司馬光說:“臣已有奏狀,臣所見止如此,更乞博訪近臣,裁以圣意。”
神宗又問:“誰不同?”司馬光答:“獨臣有此愚見,外人皆不以為然?!?/p>
神宗說:“朕意亦與卿同,聽其辭賞,乃所以成其美,非薄之也。然減半無益,大臣懇辭,不若盡聽之。”司馬光說:“今郊賚下至卒伍皆有之,而公卿更無,恐于體未順。”
神宗說:“已有帶、馬矣?!币馑际枪浯蟪家延杏駧АⅠR鞍的賞賜。司馬光說:“求盡納者,人臣之志;賜其半者,人主之恩也。”
過了兩天,八月十三日,學(xué)士院的三位翰林學(xué)士司馬光、王安石、王珪入對延和殿,商議如何批復(fù)宰臣的請辭郊賚札子。王安石與司馬光意見相左,針鋒相對,在神宗面前展開唇槍舌劍。事后司馬光在日記中記錄了這場辯論。
司馬光說:“方今國用不足,災(zāi)害薦臻,節(jié)省冗費,當(dāng)自貴近為始。宜聽兩府辭賞為便?!蓖醢彩f:“國家富有四海,大臣郊賚所費無幾,而惜不之與,未足富國,徒傷大體。……且國用不足,非方今之急務(wù)也?!彼抉R光立即反問:“國家自真廟之末,用度不足,近歲尤甚,何得言非急務(wù)也?”王安石說:“國用不足,由未得善理財之人故也?!彼抉R光頗不以為然:“善理財之人,不過頭會箕斂,以盡民財,如此則百姓困窮,流離為盜,豈國家之利邪?”王安石說:“此非善理財者也。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饒?!?/p>
司馬光說:“此乃桑弘羊欺漢武帝之言,司馬遷書之以譏武帝之不明耳。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shù),不在民間,則在公家。桑弘羊能致國用之饒,不取于民,將焉取之?果如所言,武帝末年安得群盜蜂起,遣繡衣使者追捕之乎?非民疲極而為盜賊邪?此言豈可據(jù)以為實?”
司馬光講到這里,王安石究竟怎么反駁,我們不得而知,因為司馬光的日記并沒有記錄王安石的回應(yīng)。司馬光不相信“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因為他認(rèn)為天地所生財富是一個固定數(shù)額,官府所占的份額多了,民間所占的份額自然便少了。就好比兩個人分蛋糕,蛋糕就這么大,分給你的多了,那我能分到的就少了。
但現(xiàn)代國家的理財經(jīng)驗告訴我們:“民不加賦而國用饒”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比如通過擴(kuò)大生產(chǎn),做大蛋糕;比如通過加速商品與貨幣流通,亦可同時增加政府與民間的效用。問題是,生活在一千年前的王安石懂得現(xiàn)代國家的理財經(jīng)驗嗎?
其實早在仁宗朝皇祐三年,王安石在致友人馬遵的書信中便提到一個“民不加賦而國用饒”的理財方案,恰恰可以用來回應(yīng)司馬光的詰難:
方今之所以窮空,不獨費出之無節(jié),又失所以生財之道故也。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蓋為家者,不為其子生財,有父之嚴(yán)而子富焉,則何求而不得?今闔門而與其子市,而門之外莫入焉,雖盡得子之財,猶不富也。蓋近世之言利雖善矣,皆有國者資天下之術(shù)耳,直相市于門之內(nèi)而已。此其所以困歟!
所謂“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換成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發(fā)展生產(chǎn)力,向大自然索要財富,從而擴(kuò)大社會的整體財富規(guī)模。司馬光所說的“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shù),不在民間,則在公家”,在王安石看來,顯然屬于“闔門而與其子市,而門之外莫入”的問題,父親與兒子閉門交易,財貨自然要么在父親手里,要么在兒子手里,不會有任何增量。但是,如果打開大門,父子一塊與外人做生意呢?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千年前,在東京皇城的延和殿內(nèi),神宗聽著王安石與司馬光的辯論,想必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在此之前,神宗雖然已深切體會到財政窘迫的滋味,但他解決財政困頓的思路,一直是“節(jié)流”。即便是“節(jié)流”,也極不容易,司馬光告訴他,削減冗費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須“磨以歲月,庶幾有效”,而非“一朝一夕所能裁減” 。
也許神宗也想過“開源”,可是“開源”意味著要增加民眾的稅賦負(fù)擔(dān),這是神宗不愿意看到的。而現(xiàn)在,王安石向他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理財思路:不必汲汲于“節(jié)流”,也不用擔(dān)心“開源”會導(dǎo)致民間不堪重負(fù)的問題,因為完全可以做到“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那一天,王安石與司馬光在延和殿爭辯了大半天,各不相讓,誰也無法說服誰。神宗問王珪的意見,王珪圓滑地說:“司馬光言省費自貴近始,光言是也;王安石言所費不多,恐傷國體,安石言亦是也,惟陛下裁之?!?/p>
神宗說:“朕亦與司馬光同,今且以不允答之可也?!币馑际钦f,他個人贊同司馬光的意見,不過,如何以君主身份答復(fù)宰臣的請辭郊賜札子,則采納王安石的主張。神宗的態(tài)度值得玩味,他贊成的顯然是王安石之議,但口頭上卻一直表示認(rèn)同司馬光的意見,從中可看出神宗十分注意顧全司馬光的尊嚴(yán)與面子。
(摘自“我們都愛宋朝”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