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亞
父親用一天時間,將三畝水田平整完畢,放滿渠水,第二天就可以栽秧了。那天吃晚飯時,父親對我說,明天跟我下田學栽秧吧。
夏季插晚秧的時候,是最熱的,加上水田里螞蟥很多,想想就渾身哆嗦,我心里很不情愿,但又不敢反對,長長“哦”了一聲。
父親供我上學,傾盡全力,但也做了我“考不上”的準備。父親說,上學固然有前途,但你先要學會干農(nóng)活。我上小學時,父親從不讓我干體力活,說是年齡小,身子嫩,容易傷著;現(xiàn)在初二,父親下這個決定,肯定是做了相當周密的計劃。
第二天下午,太陽偏西,我跟父親來到水田。我很納悶兒,早上那么涼爽,為什么不栽秧?父親說,正午前后都不能栽秧,因為田里蓄水,被太陽曬得滾熱,稚嫩的秧苗來不及生根,會被燙死,得等氣溫降下來才行,就像培養(yǎng)一個孩子,要給他適宜的成長環(huán)境……父親的這番話頗有深意,我卻沒有心思仔細揣摩。
此時,太陽西斜,但依然毒辣。站在水田渠岸上,一股潮濕的熱浪裹挾著濃烈的尿素味兒纏繞著我的身體,汗水猶如泄洪的堤壩,“唰”就下來了。以前這個時候,我正躺在家里地面的涼席上,搖著蒲扇,吹著過堂風,喝著薄荷葉涼茶,看書聽歌,享受愜意。
一大早,母親就下田拔秧苗,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堆放在田頭的水渠里。父親在水田兩端,拉上纖細的尼龍繩,將水田分隔成均勻的幾行,然后拿起小捆秧苗,一路扔過去,每捆秧苗都像裝了導航,精準地落在該去的地方。
我也嘗試扔了幾捆,可落點不是太遠就是太近。我有些灰心,父親說,不要著急,掌握好力道,再扔幾次試試,干農(nóng)活就和你寫字一樣,講究的是熟能生巧。
開始栽秧,父親先做示范。他站在水田行間,左手拿著一小捆秧苗,右手扯出幾株,邊栽邊說,一排栽八棵,每棵五六株秧苗,過多或過少都會影響正常收成;每棵間距盡量相等,給秧苗留下生長空間,也便于后期治蟲和收割;把握好秧苗深淺,三分之二的苗身要露出水面……隨著父親不斷向后移動,秧苗整齊地站立在水田里。
這有何難,我自認為已經(jīng)學會,便開始“實戰(zhàn)”??僧斘覐澭匝頃r,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一回事,不是間距把握不好,就是株數(shù)不對,要么就是秧苗深淺不一,東倒西歪,還要拔出來重栽一遍。再回頭看看父親,他已栽完一行,我才栽了幾米遠。
有幾個村人路過,打趣我,喲,你這是栽秧啊,還是繡花呢?我面紅耳赤,全身燥熱,汗出得更快了。父親走過來,說,別在意,他們開玩笑的,熟練了,速度就快了。我知道,父親是在鼓勵我。
這時,我感覺腳有點疼,提出水面,兩只褐色的螞蟥叮在腳背上,肚子鼓得老大。我嚇得尖叫,不停用手扒拉,父親淡定地說,螞蟥有吸盤,不要硬拉,斷在肉里就麻煩了。他拿起一小捆秧苗,在我腳面上輕掃兩下,螞蟥蜷起身子,掉落水中。父親說,莊稼人不怕這個,自家田里養(yǎng)的,有辦法對付它。
父親的玩笑話,沒有消除我的心理陰影,總感覺腳上趴著螞蟥,不時抬起腳瞅瞅,栽秧速度更慢了。天色漸晚,大半天工夫,我一行還沒栽到頭,卻已累得腰酸背痛,兩腿顫抖,直不起身,心里直犯嘀咕,種田咋就這么苦、這么累。
此時,蚊子出窩了,長嘴小花蚊的毒性大,被它們叮咬一口,奇癢無比。我不停地拍,不停地撓,弄得滿身都是泥點,鄰田的村人還取笑我,瞧你這個三花臉涂的,是要上臺唱戲啊。
看著我狼狽的樣子,父親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說,既然劉先生出診了,那就回家吧。劉先生是村里的醫(yī)生,針扎得地道,孩子們都怕。這個比喻倒很貼切,我晃晃悠悠走在村道上,渾身酸疼,幾欲摔倒,父親卻一路和人開玩笑、打招呼,笑聲不斷。我那時并不明白,種田人如此辛苦,他們哪來的精神還去說笑話的?
晚飯時,我趴在八仙桌上不想動彈,脖子和手臂都曬出了小水泡,火辣辣地疼,心里恨死了栽秧。簡單吃了點,就洗澡睡覺了,父親卻拿著手電筒出門了。
第二天吃早飯時,父親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昨天晚上,我到水田里看了一下,你栽秧雖然慢,但栽得好,間距合適,秧苗直立,比我剛學時強多了。我疑惑地轉(zhuǎn)頭看向母親,母親抿著嘴唇,很認真地點點頭。
那一瞬間,我感覺臉上被蒙上了一層面紗,羞赧的神色躲在后面,內(nèi)心的滿園春色說什么也關(guān)不住了。
父親對我一向要求嚴格,通常教誨多,表揚少,能得到父親的夸獎,比什么都開心。我突然覺得渾身上下都不疼了,手腳也有勁兒了,和姐姐說話的嗓門兒也不自覺就提高了好幾個分貝。
下午,我“主動請纓”,再次去水田栽秧。
后來,我才知道,其實我栽的秧苗,浮秧、少株。那天晚上,父親來到水田里,打著手電,將我栽下的秧苗,重新整理了一遍,忙到半夜才回家。
現(xiàn)在想想,我何嘗不是父親親手栽種的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