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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普倫寺(短篇小說)

2023-10-23 10:48:56◎莫
椰城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白樓新聲老師

◎莫 飛

1

從吳哥窟旅行回來之后,葉新聲的床頭就多了張照片。塔普倫寺樹抱屋,電影《古墓麗影》取景的地方,樹與屋不分彼此。照片放在床頭看著有些詭異,但她從來沒有問過。

整理葉新聲遺物時,她琢磨了一下這張照片。最后把它放進裝骨灰盒的袋子。她打電話告訴陳鴻宇,葉新聲走了,問他能不能幫忙把骨灰埋在小白樓。

“現(xiàn)在墓都統(tǒng)一遷往公墓,就算在你家院子里也不成啊?!标慀櫽钫Z氣中有勉強的鎮(zhèn)定。他真沒想到葉新聲走得這么快,自從上次得知葉新聲查出肺癌,這才剛滿三個月。

“不用起墓,埋下去就行。”她說話向來干凈利落。

“這樣也行?”

“ 行?!?/p>

陳鴻宇特地借了輛摩托車去高鐵站接她,車上綁著把大鐵鍬。锃亮的鐵鍬映著她那張帶著疑惑的臉。

“開汽車去小白樓容易暴露,摩托車好隱藏?!标慀櫽钶p聲說,這口氣像是去做賊。

小白樓建在老滬杭公路邊,背靠雞籠山,彎彎曲曲的柏油路兩側(cè)種滿榆樹,一頭往西去杭州,一頭往東奔上海。

通向小白樓的岔路跟老公路形成一個夾角,山澗的溪水匯流而下,流過茶樹地,在開闊處形成淺灘。水深處不過半米,淺處則剛沒過腳踝。水質(zhì)清澈,倒映著兩邊的榆樹和水杉。夏天,這是鎮(zhèn)上小孩子們嬉水玩鬧的天地,還能搬開水底的幾塊石頭尋找螃蟹。

小白樓置身于茶樹林中,當(dāng)初葉新聲把蓋好的房子全涂成白色,是為了在這綠色之中凸顯出來。鎮(zhèn)上的人都管這里叫小白樓,小白樓已經(jīng)不單指一幢房子,而是成為一個地名。

小白樓的院子沒有圍墻,堆一圈形狀各異的大石頭算是邊界,石頭與石頭的縫隙里,灑著不同顏色的蜀葵。院子里還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樹,是葉新聲從別的地方買回來的。每年春天,粉白的海棠開花,就像春天的一場雪,許多人都喜歡駐足在遠處看這美景。她則在深夜拿著竹竿敲打海棠,把花打落在地。

她解下頭盔,看到小白樓的剎那,塔普倫寺這幾個字就從腦海里冒出來,她有點不敢置信。

房子的一側(cè)傾斜坍塌,瓦片順著傾斜的坡度堆積,層層疊疊如沉積巖,蕨類在上面長得郁郁蔥蔥。窗框歪斜,像被人打歪的嘴。構(gòu)樹以九十度彎折的姿態(tài)從窗里爬出來,頂著一頭的枝繁葉茂。她注視著它,這個侵占者,侵占她曾經(jīng)的臥室。它把根須扎進潮濕的墻體,汲取少女的眼淚,彷徨、秘密、倔犟,長出了肥壯的綠葉,如今帶著洞曉秘密的神情,桀驁不馴地注視著眼前這個中年女人。

“有一次臺風(fēng)來,掀翻了一側(cè)的屋頂,沒有及時修,房子進水,然后就坍塌了?!标慀櫽钫f,“我當(dāng)時還發(fā)信息給你,你忘記了?”

她印象中是有這么一回事。不放在心上的事,總是會被時間吞沒。如今,小白樓這個稱呼大概很少有人再提起,風(fēng)雨剝落墻體,如同時間剝落記憶。

院子曾經(jīng)靠近屋子的地方進行過水泥硬化,如今成了沙土,整個院子雜草叢生,野草像集聚的難民,高高低低簇?fù)碇?。跟它們呼?yīng)的還有蟻巢,野冢般在雜草中閃現(xiàn)。

她的目光在院子中間來來回回穿梭,終于想起來,自己在找什么。

“海棠呢,那么大一棵海棠也死了?”她有點納悶,甚至莫名地有點生氣。

“被人偷挖走了,我發(fā)現(xiàn)時只剩一個大坑?!标慀櫽瞵F(xiàn)在在縣城工作,只有周末才回甪鎮(zhèn)陪父母吃個飯,他開車經(jīng)過公路時瞥了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海棠樹被人挖走了。

“那石桌我倒是知道在哪里?!标慀櫽羁囍荒樀男Α?/p>

“在哪?”她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

“鎮(zhèn)上三渡橋洞下?!标慀櫽钫f,“那群喜歡打麻將打牌的人,叫了輛三輪車,把它搬到橋洞下,現(xiàn)在桌上都包漿了?!?/p>

“那倒是個好去處?!彼叩椒孔痈埃白吡耸?,雜草上踩踏出一個圓圈?!熬屯谶@里吧?!?/p>

“你現(xiàn)在還會看風(fēng)水了?”

她轉(zhuǎn)過身,朝著擠變形的窗口指了指,“當(dāng)年,我從窗口跳下來,就落在這個地方。”

陳鴻宇順著她的指點,看了看構(gòu)樹占據(jù)的窗口。他本來想說,當(dāng)時你可夠任性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他清除狗尾巴草,開始挖坑。

他們在坑底墊上黑色麻布,再小心翼翼把陶瓷罐放進去,上面蓋上紅綢布。填土,踩實,點燃香和蠟燭,供蘋果還有核桃糕。兩個人無聲地做著這一切。氣氛因為沉默而肅穆,陳鴻宇盡量克制腦海畫面的閃現(xiàn):當(dāng)他和她還是少年時,兩個人刨坑燒野米飯。

“你看看這個?!彼蜷_黑色手提包,從里面翻出一張照片遞給陳鴻宇。

“這好像是吳哥窟寺廟的照片?”陳鴻宇說。

“塔普倫寺,《古墓麗影》。”她說。

“葉老師還喜歡安吉莉娜·朱莉?”

她搖搖頭,朝著房子抬了抬下巴說:“你看,像不像?”

陳鴻宇盯著照片看了一眼,又扭頭看看房子,神情有些驚訝。

她拿出打火機,照片頃刻蜷縮,化成灰色的蝴蝶。輕飄飄地,一陣風(fēng)就給了它力量,它鼓動翅膀。剛一升空,風(fēng)驟然停了,不偏不倚就停棲在窗口構(gòu)樹的葉子上。可灰蝴蝶實在太輕了,它輕輕散去自己的翅膀,靜靜地落進草叢。

她極其小心地把灰蝴蝶的散片找回來,輕輕地埋進土里。雖然,她知道,葉新聲不需要再借塔普倫寺的照片來遙想小白樓,因為,從此,他可以永遠跟小白樓住在一起,永遠。

十多年前,她和葉新聲去吳哥窟,坐著帶頂遮陽棚的三輪車,從一處廢墟去往另一處廢墟。這是他們第一次出國旅行,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共同旅行。他們車的電瓶出現(xiàn)問題,滯留在塔普倫寺。游客散去,葉新聲在暮色黯淡的光線里坐下來,好似一幀剪影。他屬于那里,沉浸在時光永恒的國度里。她不可避免地想到,當(dāng)年,他們離開小白樓的前一個深夜,葉新聲就坐在院子外的石頭上,星光下的他也是如此,一動不動,凝視著小樓。

她是有機會的,在他與塔普倫寺的一起沉潛到黑暗之前。她可以走過去,坐在他的身邊,跟他聊小白樓,聊她從來不愿意面對的過去??墒?,她沒有。

“葉老師,抽支煙。”陳鴻宇點燃了兩支煙。

“他有一天跟我說,看著香煙我不想抽了。”她盯著地上的香煙,“那個時候我知道他不行了。”

“印象中葉老師好像很少抽煙的?!标慀櫽顝淖炖锿铝艘粋€煙圈。

“你不知道,他后來越抽越兇?!?/p>

她無法忘記那一幕:推門進他的房間,煙氣繚繞,而他被煙包圍著,似乎馬上要騰云駕霧而去。她非常生氣,說要在房間里裝煙感,只要他一抽煙就報警。

她總是習(xí)慣用強硬的方式逼迫葉新聲。這些天,葉新聲死亡的感覺壓倒著她,她知道在她所處的真實時間中,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他變成了灰。她無法跟一堆灰進行對抗。

她盯著陳鴻宇吐出的煙圈,它在空氣中慢慢地擴大,升至頭頂。這些煙氣經(jīng)過嘴,喉嚨,進入體腔,進入皮膚、血液、骨骼,去往更深層的地方,而那些地方,一定是痛苦停駐的地方。

她跟陳鴻宇要了根煙,點燃。她嗆了一口,嘴里全是辣味。小的時候她抽過一陣子煙,躲在各個地方抽。葉新聲抓到她,把香煙扔到地上,用鞋踩爛,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自那以后,葉新聲有很多年不抽煙,直到他們離開這里。

“他現(xiàn)在終于可以擺脫我了?!彼褵熁覐椀降厣?,注意到一只體型碩大的山螞蟻爬過。

“你不知道,葉老師欠著我一頓酒,這下,我也討不回來了。”陳鴻宇拔了根草逗螞蟻。

“他說請你喝酒?”

“是啊,你那個時候經(jīng)常玩失蹤,躲藏起來,葉老師就差我去找你,他對我說,等我長大了,就請我喝酒?!?/p>

院子里曾經(jīng)就有許多山螞蟻,她觀察過它們搬家,采集食物,營造龐大精密的住宅。它們?nèi)諒?fù)日地勞累奔波,她可以用水滴困死一只螞蟻,用樹枝輕易地摧毀它們的家園。

“你肯定想不到,他最后給我的是什么?!彼臀豢跓?,兩頰凹陷下去,深眼眶里的眼睛在藍色煙霧中看上去更加深邃。

“什么?”陳鴻宇問,一只山螞蟻從狗尾巴草爬到他手腕。

她把香煙換到左手,右手伸進口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墨綠色絲絨首飾盒。盒上的植絨在歲月里變得稀薄,失去光澤。

她打開盒子,小心翼翼,鄭重其事,如同在展示一個魔法。黃金戒指,交叉的枝葉托著顆玫紅色的寶石。是個并不驚艷的魔術(shù)。

“葉老師留給你的?”

“不是,是給江書虹的?!彼呀渲溉〕鰜恚瑢χ柟舛嗽敿t寶石。

“ 誰?”

“江書虹,江老師。”

“葉老師這是什么意思呢?”陳鴻宇把草一扔,甩掉手上的螞蟻。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彼龔暮凶拥撞繐赋鲆粡埌l(fā)黃的紙片遞給他。

是張收據(jù),上寫著購買的金額,首飾店的名字,還有一個遙遠的時間。

陳鴻宇知道這個打金店,曾經(jīng)就在他家裁縫店的斜對面。

她扔掉煙頭,用舌尖輕輕舔舐嘴唇,仿佛香煙在嘴唇上鍍了一層膜。鄉(xiāng)野秋天的天空似乎要明凈些,如絲帶般的航跡云按圖索驥般牽引著視線,一群鳥在最遠的天際翱翔,像是用灰黑的畫筆輕輕勾勒在煙青的畫布上。畫布極限處,冷峻黛色的群山出現(xiàn),再往近處,深綠色的山體中開始點綴各種層次的黃色和紅色。它們都有名字,她不知道,葉新聲是知道的。

2

她準(zhǔn)備洗熱水澡,邊脫衣服邊想,一會要去陳鴻宇家,要給蓮英買酥糖。

她知道蓮英愛吃這種糕點。有個深夜,她跟葉新聲爭吵,沒吃晚飯就跑出去了。四處閑逛累了,就跑到裁縫鋪。陳鴻宇一家正在里屋吃飯,她熟門熟路鉆進裁衣臺下。

陳鴻宇家給她的感覺,特別是媽媽蓮英,像一種溫柔的小動物,在這個遍布扎人的荊棘的鎮(zhèn)上,她總能在裁縫鋪里尋到溫暖的所在。

臨街的木制兩層小樓,是陳鴻宇太爺爺親手建造的。里屋作廚房和餐廳,外屋沿街店面,開成衣店。蓮英踩動縫紉機,嗒嗒嗒;丈夫負(fù)責(zé)裁布,剪刀在布料上剪出口子,哧,一聲長音。房子柱礎(chǔ)上留有蟲蟻居住過的痕跡,墻壁上說不清年份的掛歷紙稀薄成了漿糊,還有吱嘎作響的樓梯。昏暗老房子混合了幾代人生活的痕跡,散發(fā)著古老的氣味。

有很多次,她鉆進裁衣臺下面,坐在厚厚的廢布堆里,在老房子的各種聲音與氣味中,不知不覺入睡。

“躲這么好?”她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蓮英正蹲著身子跟她說話。

她有點不好意思,打算鉆出去。蓮英卻躬腰鉆了進來。兩個人坐在一堆碎布頭里。蓮英給她一包酥糖,示意她吃。她猶猶豫豫拿在手里,知道吃這糕點會掉得滿身滿地。蓮英看出她的心思。打開包裝,攤在手心,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攝酥糖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吃起來。她也拆開包裝,學(xué)著蓮英的樣子吃。哪怕再小心,酥糖粉沫狀的碎屑還會落到紙上。蓮英伸出舌頭,慢慢地將紙上的芝麻粉和糖舔舐干凈,她也照作。她以前是不喜歡吃酥糖的,可是在蓮英的示范下,她覺得這種糕點有了溫柔的魅力。

她從來沒有在葉新聲身邊有過這樣被溫柔降服的感覺。

她走進浴室,調(diào)高水溫,有些燙皮膚。水蒸汽迅速蘊滿了浴室,她涂洗發(fā)水,搓出許多泡泡。泡泡跑進眼睛,扎針般疼痛,她開始哭,蹲到地上,水沖擊在背部,她哭得很大聲。

這是葉新聲走后,她第一次哭。

葉新聲這么迅即地離開,好像這幾十年的陪伴都是表像。唯一的真相,他就是想逃離。葉新聲作為她的父親,撫養(yǎng)她長大,幫她帶孩子,開書法培訓(xùn)班,賺的錢都交給她,這樣的父親算是盡心盡責(zé)。可她知道,在父親這層外衣之下,沉默寡言的他正在醞釀一場徹底地報復(fù),來個反叛的大逃亡。好幾次,她發(fā)現(xiàn)行李箱被擦得锃亮,衣物疊在里面,在她打開門的剎那,會產(chǎn)生恍惚感,葉新聲已經(jīng)離開。

半年前,葉新聲開始變瘦,形銷骨立,她感到害怕,強制帶他到醫(yī)院檢查。兩家當(dāng)?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醫(yī)院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肺癌晚期。

手術(shù)已經(jīng)沒有意義,其他的方案,或許可以延緩生命,但身體要承受痛苦也是加倍的。

她要他接受治療。

“哪天,我真的撐不住了,再送到醫(yī)院?!比~新聲說。

“到時送去還有什么用?”她朝他吼。

“現(xiàn)在送去也沒有用?!比~新聲說話的語調(diào)一直很平靜。

“那不一樣。”她喊著。

“小月,無論哪種選擇都沒有意義了?!彼曒p但執(zhí)拗。

灰暗狹小的房間,爭論聲讓房間外的丈夫和兒子感到不安。只是她和父親都明白,他們所要爭論的從來都不是這些。

葉新聲很痛苦,在醫(yī)院最后的幾天,聲音從他嗓子里消失,接著是視力?;蛟S,他預(yù)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在視力尚還能認(rèn)得出她時,把一個信封交給她。

信封里是一張銀行卡,還有份遺囑。

遺囑上寫著:我死之后,骨灰分成兩份,一份隨你處置,另一份一定要送回甪鎮(zhèn),葬在小白樓的海棠樹下。

另起一行:床頭柜第二個抽屜有個首飾盒,里面的戒指請你代我轉(zhuǎn)送江書虹。

言簡意賅。

她拿著遺囑,再也不能跟葉新聲討價還價爭辯什么。凌晨,她站在病床前,看到他兩只手伸向空中,一直試圖在抓取什么。她去握住他的手,他憤怒地甩開,然后繼續(xù)摸索。隔壁病床的護工悄聲說,她照顧過幾個臨走的老人,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她不知道父親在生命最后的時刻,想抓取些什么。

3

陳鴻宇來接她吃晚飯,看到她眼皮浮腫,知道她哭過。不過他深知她要強的個性,不會點破她。

兩個人一路從新街區(qū)走到老街。甪鎮(zhèn)發(fā)展很快,規(guī)模龐大的工業(yè)園區(qū),流動人口一多,許多商業(yè)就起來。鎮(zhèn)上什么都有,肯德基、麥當(dāng)勞、特色餐廳及商場。

她保留著離開甪鎮(zhèn)時的印象:一條河,河上三座石橋。橋的名字很有意思,一渡橋,二渡橋還有三渡橋。趕上收蠶的時節(jié),橋下劃過船,船上裝著雪白的繭,到三渡橋碼頭上賣給收購站。河兩邊是街,木頭房子,許多家餛飩鋪。早上生爐子,爐子就放在路上,煙一起,整條街就像起了霧。還有個電影院,門前兩棵大雪松,郵局是以前大戶人家的庭院,里面種著高大的廣玉蘭和金桂樹。

如今小鎮(zhèn)開發(fā)旅游,年代久遠的電影院和郵局都煥發(fā)出新生命,變成咖啡館和民宿。

二渡橋的橋堍上,頭發(fā)花白的女人抱著孩子坐在一張竹椅上。孩子兩三歲,額頭貼著退燒貼,臉紅通通的。

孩子把手指伸在嘴里,出神地注視著緩緩走著的兩個人,眼睛因為發(fā)著燒看上去晶晶亮。

她看了眼孩子,他把手指從嘴里拔出來,帶出一長串口水。

“你這口水都可以去加工粉絲了?!标慀櫽罡⒆娱_玩笑。

“你小時候不也是這樣?口水大王?!焙⒆拥哪棠倘滩蛔∞揶黻慀櫽?。

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起初她以為是陳鴻宇的妻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并不是。

“這是葉老師家的女兒?”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看她,又看著陳鴻宇問。

“這樣也能認(rèn)出來?”陳鴻宇調(diào)侃地說道:“不是說你走到菜場就忘記買菜的嗎,記性咋這么好?”

女人有點激動,抱著孩子站起來?!伴L得像啊,葉老師是深眼眶,高鼻梁,這不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嘛?”

“我和我爸是長得像。”她說完就朝小孩子招招手,迅即地扯過陳鴻宇的胳膊,兩個人逃似地過了橋。

女人本來還有很多話,結(jié)果被晾在空中。她不甘心地,操著大噪門跟附近的人說:“葉老師的女兒回來了,我剛才看到啦?!?/p>

“葉老師女兒啊,橋洞下的打牌的石桌還是她家的呢。”

“葉老師沒回來嗎?他都多少年都沒回來了?!?/p>

“葉老師女兒跟小宇在一塊呢,你們看,兩個人走到河對岸了?!?/p>

“他們小時候就天天在一起。”

她和陳鴻宇無奈地相視一笑。

河對岸的聲音越來越大,連河水仿佛都變亮了,帶著點夕陽余溫,遙遠的小鎮(zhèn)街巷在遙遠的時日里跳蕩。

少年陳鴻宇手長腿長,籃球打得好,跑步像豹子。他喜歡一邊跑,一邊脫衣服,隨手扔。風(fēng)太大,被扔的校服飛起來,她正穿過操場,校服就蒙在她臉上。

或許是驚嚇,或許是衣服上強烈的汗味,她一頭栽倒在地。憤恨不已的她卷了校服跑回教室,找出剪刀。慢條斯理地用圓規(guī)在衣服背面大大小小地畫圓,按規(guī)律排成列,然后把這些圓剪下來。

校服背面變成了鏤空,是一個由圓形排列的三角形矩陣。等陳鴻宇跑過來小心翼翼地要校服時,她大方地將疊好的校服送還給他,順便遞給他一個袋子,里面是剪下來大小不一的圓形布頭。

蓮英花了一個晚上,把這些圓圈縫上。好長一段時間,陳鴻宇有個性的校服總為他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她當(dāng)時是個孤傲叛逆的女孩,長得漂亮,脾氣很差,誰也不敢招惹她。

自從穿著被剪的校服,陳鴻宇仿佛被施了咒,總是情不自禁跟在她的身后。她騎車,他就騎車。她放學(xué)不一定回家,騎車去很遠的地方,田野,山里的某個水庫。陳鴻宇照跟不誤,慢慢地,兩個人好像成了一道風(fēng)景。學(xué)校里幾乎人人都知道,他們兩個在談戀愛,背后總是指指點點。

她并不在意,或許從嬰兒期就習(xí)慣了別人的指點,那個時候她總想干點讓葉新聲不痛快的事。

她出生之前的事,她不太清楚。只聽說爸爸愛媽媽,才要求分配到甪鎮(zhèn)工作。但媽媽很快移情別戀。所以她從一出生,就流傳著她不是葉新聲所生的傳聞。鎮(zhèn)子這么小,一陣風(fēng)就從鎮(zhèn)南吹到鎮(zhèn)北。況且,她的父母都是老師,代表著小鎮(zhèn)上的知識分子。她很小就感覺到這個鎮(zhèn)上人對她存在的偏見,人們常常用嘲笑、同情的眼光看著她。

她父親去家訪,她一個人坐在黑乎乎的窗下,聽到一個男人和一女人的談話。那男的說,葉老師的女兒長得好看。那女的說,瞧她的眼睛,她會變壞的。她母親是什么人?

她抑郁寡歡地生活,呼吸著那種沉悶、窒息的空氣。整個童年時代一直感受著這種敵意,她也滿懷著敵意。

七歲,她媽媽搭上去往省城的汽車。她這輩子都沒辦法忘記那個黃昏,太陽的光芒已經(jīng)失去熱度,破舊的大巴停在滬杭公路的站臺旁。她媽媽朝著大巴走去,她知道要發(fā)生些什么,她赤腳飛奔,一邊跑一邊回頭,招呼爸爸趕緊。她聲嘶力竭地喊,希望爸爸能趕上她的腳步,能攔下媽媽??墒侨~新聲卻故意很慢,在趕上她的同時,抓住她的肩膀。大巴車緩緩地開過,她看到整個車上的人的目光,唯獨沒有看到媽媽。

她撕心裂肺地對著爸爸喊叫,充滿著憤怒。哪怕成年之后,她理解,當(dāng)時葉新聲根本攔不下媽媽,但她依然責(zé)怪葉新聲。

從小學(xué)到初中,她一直懷著顆憤怒的種子與葉新聲生活。年紀(jì)越大,脾氣越古怪,要不天天不講話,一講話便是爭吵。

省城的姑媽來看望她,開解她。她跟姑媽提要求,要離開甪鎮(zhèn)。姑媽說,這好辦,省城有高中的美術(shù)班,可以招收各地有美術(shù)特長的學(xué)生。她開始拼命學(xué)習(xí)素描、色彩、速寫,鎮(zhèn)上的教育資源并不豐富,她每周末都坐公交車去縣城學(xué)習(xí)。

葉新聲很高興,覺得她懂事了。但他并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一切。她如愿考上了省城高中的美術(shù)班。接著,她向葉新聲提出要求:他要隨她去省城。

葉新聲用打量思索的目光注視她。他還是了解自己女兒的,但并不想屈服,不想離開甪鎮(zhèn),離開小白樓。

她坐在窗口。

“如果你不去,我就跳下去?!笔鶜q的她冷靜決絕。

葉新聲沉默又驚恐地看著她。

她一直都不缺乏勇氣,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爭取,她就會失去一切。她跳了下去,腳踝處骨折。

葉新聲屈服了。

于是,她用自己的方式把葉新聲綁在身邊一輩子。

夕陽西下,鍍亮老街上的每一塊青石板。她看到那個叛逆的少女,如此倔強,想用一生的力氣去抵抗。抵抗什么呢?時間?葉新聲?別人的閑言碎語?還是那個缺乏安全感的自己?

“你看,新?lián)Q的招牌?!标慀櫽钭⒁獾剿氖?。

古色古香的一塊木板,上面寫著字:蓮英成衣店。這字看著一筆一畫,異常工整,看著還有些稚拙。下面有行小字,專業(yè)成衣三十年。

“這字是我五年級寫的,我媽留下來,說以后當(dāng)招牌?!标慀櫽羁跉庾院?。

時光對一些人總是很苛刻,但對另一些人卻能輕易地饒過。蓮英幾乎沒有變化,她覺得二十多年前的蓮英就是今天的模樣,一頭齊耳短發(fā),短發(fā)下露出金耳環(huán),圓潤得幾乎向外鼓的臉,連絲皺紋都要細心去找。

“小月?!鄙徲⒗鹚氖?,放在自己的兩個手掌中。握手的方式充滿著兩個女人之間的小秘密。

陳鴻宇的爸爸特地做了甪鎮(zhèn)的傳統(tǒng)菜:豬腳燉毛豆、清蒸錙魚、紅燒茨菇、油渣芋頭湯,還有兩個蔬菜,點心是南瓜餡的餛飩。

南瓜餡餛飩,這道葉新聲曾經(jīng)愛吃的點心。他們住在小白樓時,院子外空地種青南瓜,他刨成絲,煸熟,包入餛飩皮。水沸后蒸五分鐘,晶瑩可破的皮,包裹著黃綠。在他們離開甪鎮(zhèn)后,他再沒有包過南瓜餡餛飩。不只是這個,他似乎把他曾經(jīng)熱愛的都留在這里,她帶走的只是一個叫葉新聲的人。她結(jié)婚生育后,葉新聲跟她提過,他想一個人住。她不同意,她始終都不同意。無論她搬幾次家,永遠有他的一個房間。

葉新聲像個微小的影子跟她生活在一起,除了帶孩子,做飯,關(guān)于家庭的任何事務(wù),他從來不參與,永遠像個局外人一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大年三十,她和丈夫還有孩子在客廳看春晚守歲。葉新聲不熱衷看電視,他在自己房里。隔著一層薄薄的墻壁,相聲讓三個人笑得前仰后合。她不知道,那個時刻,房間里葉新聲正在干些什么。

“葉老師當(dāng)年樣貌是出了名的好。”蓮英最有發(fā)言權(quán),“冬天做呢子大衣,一套上,活脫脫的模特架子?!?/p>

自媽媽走了之后,就有許多人來給葉新聲做介紹。她發(fā)現(xiàn),葉新聲跟教英語的江書虹時常在一起。她回家,看到兩個人在海棠樹下包餛飩。海棠花正開,江書虹說,這樣的日子是詩里的日子。她看到葉新聲的臉,笑得比花還燦爛。

她心里冒騰出火焰,無法撲滅。深夜找了個竹竿將海棠花全部打落。她不喜歡江書虹,那個女人總是喜歡穿黑白拼色的皮鞋,當(dāng)時的潮流。她覺得難看討厭。

“阿姨,你知道江老師現(xiàn)在住在哪里嗎?”她記得以前江書虹來蓮英店里做過旗袍。

“應(yīng)該還住在縣城吧,好多年都不來這里了。”蓮英說,“她上一次來讓我?guī)退钠炫郏?dāng)時人好瘦,衣服都撐不起來?!?/p>

“具體住在哪個小區(qū)?”陳鴻宇問。

“小月要去看江老師嗎?她以前留過電話,就是沒有存在手機里,我等會翻一下本子就能找到?!鄙徲⒁呀?jīng)在琢磨電話是寫在哪個記錄顧客尺寸的本子上了。

“我爸讓我去看看江老師?!彼f。

蓮英點點頭,“他們可是老同事?!?/p>

“她也是個可憐人,當(dāng)時你們走得急可能不知道,她騎車摔到淺灘,摔暈過去啦。她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后來還是一個晚上抓黃鱔的人給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的。誰也不知道她當(dāng)時正懷著孕,有兩三個月了吧,結(jié)果不只是流產(chǎn),而且大出血,子宮也沒保住。大家都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江老師也不肯說。總之,這件事傳得真難聽,后來江老師就調(diào)到別的中學(xué)教書了,結(jié)過婚,因為不能生育孩子,后來鬧矛盾就離婚了?!?/p>

“那她,一直是一個人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我也是聽別的人說起,好多年都沒碰到,不知道情況?!鄙徲⒄f。

她看了看陳鴻宇。

陳鴻宇盯著南瓜餛飩。

吃過晚飯,她等不到蓮英找出電話號碼,說要出去散步。蓮英看她神色有異,對陳鴻宇使了個眼色。

陳鴻宇趕緊跟出去,他本可以追上她,可始終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她知道他跟著,剛開始走得比較緩,后來步子越來越急,仿佛帶著怒氣,走過一渡橋,二渡橋,走過三渡橋。出了老街,她簡直像要飛起來,瘦削的背影,束著馬尾辮,米色的風(fēng)衣下仿佛是用來控制平衡的尾翼,像極了十五歲嚷著要離家的那個女孩。

她穿過滬杭公路,擺脫了鎮(zhèn)上的燈光,走入模糊的昏暗之中。

此刻的淺灘沉寂在黑暗中,只有過路的汽車在公路上駛過,瞥過來的燈光像一只眼睛在水面睜開,瞬間又閉合。她有點累了,倚靠著杉樹坐下,低垂著腦袋。

“如果當(dāng)時江老師沒有發(fā)生意外,在這個世上,或許我還有一個親人,弟弟或者妹妹,你說對嗎?”她的聲音縹緲在夜霧之中。她也不太確定,這個聲音到底來自哪里?

陳鴻宇靠著另一棵杉樹,他摸索著香煙。

“你以前就知道這些事了?!彼玫氖强隙ň?,如果當(dāng)時他告訴她,結(jié)局會不一樣嗎?

陳鴻宇用火機點燃了煙,明滅的煙火,像黑夜里的螢火蟲。

上弦月升起,微白的月光傾瀉在淺灘及樹木之上,但如此微弱,并不能驅(qū)散越來越濃的,像是隨意蒙在它們的輪廓上的夜色,而水顯得溫柔平靜。這么淺的水,至多就是到膝蓋的深度。十六歲的他們當(dāng)時也是這么想的,那么淺的水。

那個晚上,也跟今天這個晚上一樣,沒有明亮的月光。她第二天就要離開甪鎮(zhèn),腳上綁著石膏,他開摩托車載她去散心。岔路上,江書虹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

她莫名其妙就生氣,推攘著他的肩膀。他喊她別推,會摔跤。少年理解她莫名的躁動,他閃著遠光燈,急劇地閃動,又按響喇叭,試圖驚嚇江書虹。

江書虹慌亂地用手遮擋燈光。他加快車速,她緊緊抓著他的肩膀,呼嘯地從自行車身邊擦過。他們聽到自行車滾落到淺灘的聲音,于是停下摩托,關(guān)閉車燈,兩人轉(zhuǎn)著腦袋往身后模糊地黑暗中望去。

“什么也看不見。”她說,“走吧?!?/p>

他拉緊油門,夜色中,引擎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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