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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似的房子

2023-10-22 16:47:40王雪茜
雨花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車胎房子

王雪茜

1

周末,朋友陪我一起去看房。售樓員小張說,只剩一套躍層了,臨街,電梯小高層。九躍十,合起來有九十多平。一進門,正對著一扇闊大的落地窗。站在窗前,向南眺望,視野開闊。元寶山連綿起伏,一覽無余,一座灰色的塔像一只迷途的鹿立在山脊。

“它們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又長又白。”我想起了海明威的小說《白象似的群山》。盡管,沒有樹林隱蔽的元寶山在陽光下并不白,也不像一群大象。

仿佛是一種神秘的呼應(yīng),我聽到了“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火車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幾線陽光跳躍到視線右側(cè)的兩棵梧桐樹上。

“介意火車的聲音嗎?這條鐵路是貨運線,火車不是很多,也不會鳴笛?!毙堈f。

怎么會介意呢?能望見白象似的群山,不正該有兩條鐵軌嗎?

火車、鐵軌、汽笛,與遠方、文學(xué)以及某種曖昧的隱秘情懷,仿佛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村上春樹在小說《愛如半夜汽笛》中有一段經(jīng)典對白:

女孩問男孩:“你喜歡我喜歡到什么程度?”

少年想了想,用沉靜的聲音說:“半夜汽笛那個程度?!?/p>

少女默默地等待下文——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

對,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

說起來,買房的念頭就像大晴天下雨,似乎沒有預(yù)兆。2017 年下半年,不知哪根筋作祟,我一門心思就想買間溫泉房。起初,在新城區(qū)的一個溫泉小區(qū)看中了一間,五十平左右,高層,安靜,推窗近可俯瞰鴨綠江,遠可眺望對岸朝鮮風(fēng)光。當(dāng)即交了一千塊定金。售樓員說,樓盤賣得鈍,老板是日本人,資金鏈斷了,人不見了,換了新老板,房子眼下是凍結(jié)狀態(tài),讓我回去等解凍消息。不料,一個月后,解凍的消息沒等來,倒是瘋傳開發(fā)商一房多售。簽了購房合同辦不出房產(chǎn)證的業(yè)主,蜂擁去售樓處維權(quán)?;鹚俾?lián)系售樓員,他已跳槽到另一家售樓公司去了。經(jīng)過一系列交涉,才把定金退了回來。

我苦惱了一陣子,很快就柳暗花明。朋友說,市郊有一片正在開發(fā)的溫泉房,價格適宜,其兄就在那買了一套七十平躍式樓。我太喜歡躍層了。老電影里,總是會看到舊木樓梯,暖暖地伸向未知的空間,我喜歡那種延伸感,喜歡那種踏在木質(zhì)樓梯上的感覺。想想看,坐在厚重的木質(zhì)樓梯上看書,陽光在白墻壁上顫動,像歡快的溪水,流淌著瑣碎細小的幸福。

現(xiàn)在,這樣的一套房子就在眼前,好像沒什么可猶豫的。

不過,勾起我歲月沉思的,卻是過往歲月中連綿不斷的住房經(jīng)歷……

十幾歲時,我家住一棟老式二層樓,穿過狹長的棚廈走廊,便是一樓的廚房,水泥樓梯從廚房直上二樓,樓梯頂北側(cè),一扇小門連著一個一平米左右的小陽臺,別說望風(fēng)景了,僅在陽臺上站一會兒,車來車往的馬路噪音就會像北風(fēng)一樣灌滿耳朵。雖說二樓是我的臥室,可空間逼仄,連一張像樣的書桌也放不下,而每到冬天,我床邊都會多出一口粗瓷大缸,裝著全家人一冬要吃的國光蘋果。蘋果是不被允許敞開肚皮吃的,可它的香氣會順著樓梯飄到樓下,惹得弟弟常半夜躡手躡腳上樓,在我床邊偷啃。那時,我做夢都想擁有一間只屬于自己的閣樓,再也不要儲存蘋果。

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房子有水有電就可以入住,沒有誰家會去大肆搞裝修,也沒人在意你腳下踩的是地板還是水泥地。我家的水泥地面總是清掃得纖塵不染,樓梯的扶手是鐵制的,冰涼粗糙。因常被手摩擦,發(fā)著青白色的暗光。沒有客廳,也沒有沙發(fā)。我的臥室里靠床放著一個簡單的衣櫥,就算是家具了。

耿耿于懷的記憶是這么一次:那天是新年前夜,據(jù)說縣城發(fā)生了一起搶劫案,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在刑警隊,審訊途中竟逃走了。傍晚,天色漸漸暗下來,黃色的燈火波紋般漾開,影影綽綽的窗口透出日常氤氳出的暖意。飯桌已擺上,餃子已煮好,母親正在廚房翻炒最后一道菜。突然,隔著窗戶,我依稀聽到棚廈的門發(fā)出細微的碰合聲。我沒太留意,以為是風(fēng)吹的。誰曾想,兩個警察急匆匆跨進門來,詢問有沒有陌生人來過。我腦子忽地一緊,想起了剛才的門響,下意識用手指了指棚廈。兩名警察立即心領(lǐng)神會,大步穿過院子,一把推開棚廈的門,用兩支手電筒交叉射在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大竹筐上。那個逃跑的犯罪嫌疑人就躲在里面。在警察掀起竹筐的剎那,我見到了一雙我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男人的眼睛:驚恐中混合著悲傷,惶惑中夾雜著絕望,他在竹筐下蜷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

后來我知道的案情大體是這樣的:這個男人的妻子癱瘓兩年,需要人朝夕伺候,娘家人婆家人都迅速地抽離了他們的生活,只有男子不離不棄,可現(xiàn)狀使他無法出門打工。家里還有兩個小兒要養(yǎng),生計困頓致使四十來歲的他鋌而走險,在某處進行搶劫。

他在審訊中伺機逃走,卻慌不擇路,逃到隔壁。是的,刑警隊距離我們家只一巷之隔。大約他想在筐底躲過漫長的一夜。他還年輕,可頭上參差的白發(fā)在電筒的光束下冷得刺目,像一簇銀針扎在我的心上。

說不好是為什么,這段記憶一直在我腦中縈繞不去。

就像梭羅在《瓦爾登湖》里所說,“生活中一切的疾病、失敗,都使我悲傷,就好像身體的某一處被沸水燙過后,留下了一塊永久的傷疤。盡管我知道,每一片樹林中,都有某棵樹木因種種原因干枯而萎謝?!?/p>

第二天一早,母親喊我和弟弟去鄰居家拜年。每年初一,我們樓的小孩子一早都是要挨家挨戶去拜年的??赡莻€新年過后,我討厭鐵皮門發(fā)出的浮響,討厭門上那個虛張聲勢的鐵插銷,走過棚廈長長的門廊,我會莫名地心慌。

過了一些年,我讀到《一個人的村莊》,劉亮程講,有個老人在冬天凍死了。他說: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孤獨地過冬。

是的。那個躲在竹筐下的男子,他的寒冷太巨大了。我不知道如今他在哪一個角落,或是慌張地低首疾走,或是沉默地望向天空。

2

從“上古穴居而野處”,到“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fēng)雨”,我們走到哪里好像都是房子的人質(zhì),無法剪斷這根臍帶。而對房子而言,我們并不比自然中的鳥類知道得更多,就像一只被玻璃窗撞得筋疲力盡的蒼蠅,它對那個無法逾越的障礙物也知之甚少。

五六歲時,我和弟弟被寄養(yǎng)在姥姥家。姥姥家所在的村子三面環(huán)山,偏僻閉塞。老房子就坐落在山腳,離最近的鄰居有一公里,一條大河分開了房子和田地,你要翻過一座小山包才能看見大路。田舍、樹木、房屋,零落的籬笆,都帶著點破敗與灰暗,像是某位不入流的抽象畫家的油畫。遠遠看見房子的輪廓了,先聽到的是大河的滔滔聲,你能想象到,大山南面的長河,有著怎樣寧靜的熱鬧。魚只有寸把長,順著水流東躲西藏,你要是翻動一塊活石,沒準(zhǔn)會躥出來一條水蛇。你很難見到那樣清澈的河水,連空氣都被洗得透明。一切都是透明的,蘿卜是透明的,白菜是透明的,草木也是透明的。河的另一岸是一片雜木林,有一種楓楊樹,結(jié)著長長的樹種,樹皮有一股清香。我和舅舅用木棍敲下樹種,撿回家喂豬。

那是最古老的房子,也許你見過,進門就是堂屋,被火熏過的松木房檁黝黑發(fā)亮,房梁根根圓直結(jié)實。堂屋中央擺著一張長方形高桌,長長的四條腿,泥地磨得發(fā)亮,兩片木插門上刻著最簡單的紋路。我的兩個太姥爺常常一人捧著一缸粗茶,坐在長桌邊下象棋。冬天時,爐子上永遠有一只黑壺“吱吱”冒著熱氣。

他們坐著的太師椅無疑是家里最精致的家具了。這兩把太師椅是上等花梨木材質(zhì),四條腿方材直落,至底端呈馬蹄足,矮壯有力,配有四根管腳棖。扶手、椅背皆雕有拐子紋,搭腦兩端向內(nèi)翻卷,牙板雕著卷云紋,自然舒展??勘彻馑?zé)o紋,靠上去,熨帖踏實,扶手末端有著彎曲的弧度,兩手一搭,人仿佛就有了精氣神,立時莊重恭敬起來了。

堂屋的后窗就不一樣了,它就像一幅油畫的亮色部分,盡管墻根爬滿了苔蘚。山楂樹雖已被蟲子蛀空,但仍然會結(jié)出紅彤彤的果實。還有一株老梨樹,一到春天就開出密密的白花。我喜歡拉開后門的長門閂,跑到小山坡去,小山坡傾斜而上,連著遠處更高更青的山脈。有一處懸崖,瀑布一樣直掛著,生活不下去的人就會從那里一躍而下。聽聞曾有一個寡婦拉著自己十幾歲的女兒一起“滾了砬子”,村民說,那孩子是不想死的,學(xué)習(xí)好著呢。拗不過母親,被強拉著跳了崖。

我不敢去懸崖邊,只在小山坡上看大雁排著隊落在野塘里,聽林鳥“嘰嘰喳喳”跳到一根樹梢上,在草叢里追著螳螂和蝴蝶,甚至還追過一只游隼,采野花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或者到溪水里抓蝲蛄蝦烤著吃,冬天在屁股下墊著樹枝滑冰排。

我之所以對那座老房子念念不忘,是因為那是一座真正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房子。在那里,我跟鳥兒和野花成了朋友,自己也成了自然中一株自由生長的野生植物。而此后,我住過的所有房子,都遠離了真正的自然之物。

在我看來,那里唯一的遺憾是沒有鐵路線。喔,別說火車了,連汽車也看不見。自行車都是稀罕物。

有時,我爸會騎著自行車來看我們。只要他的自行車出現(xiàn)在小山包上,大家就知道是我爸來了,他的身后必定會跟著三三兩兩的村民,一直跟到姥姥家,靠在門口,看我爸拿出什么禮物來。

“太師椅原本是有六把,隊長趁你太姥爺沒在家,借去了四把,直到你姥家搬家,你爸才給要回來?!蔽覌屨f,“下放戶,在村里總是被欺負?!?/p>

“窮山惡水。”當(dāng)她說出這句結(jié)束語,她對那個村莊的恨意才算有了著落。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民風(fēng)淳樸也罷,世外桃源也好,有時不過是局外人的一種愿景。有一些事倒是確實的,那就是我媽說的,因為我們當(dāng)初是“下放戶”,所以在村里總是被欺負。

村里有一個叫荷花的婦女,她的樣貌、年齡我完全沒印象了。這名字之所以在我腦海里刻下了烙印,與“荷花”沒有一點關(guān)系。

我爸有次出遠門,給我?guī)Щ匾粭l紅紗巾。我喜歡極了,立即戴在脖子上,愛不釋手。尾隨我爸進門的荷花看見了,她踱到我姥面前,倚在門框上,張口說:“把孩兒的紗巾借我女兒戴幾天,她要相親。”我姥瞅了我爸一眼,我爸說:“喜歡就自己買,孩子還沒戴夠呢?!?/p>

我姥性子懦,覺得荷花的男人是隊上的會計,得罪不起。我爸走后,她到底把紗巾借給了荷花。說是借,卻沒有還回來。我媽知道后,更討厭那個村子了。

當(dāng)然也有揚眉吐氣時。我爸有輛小金鹿牌自行車,青島產(chǎn)的,在當(dāng)時是名牌產(chǎn)品。傳說中的“回鏈剎”就是它。我爸那時候還是一名道班的修路工,修路之余最開心的事就是把自行車擦得锃光瓦亮。每次他騎著自行車到我姥家,都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隊長也有一輛自行車,只不過他的自行車是拼裝的。但他注意到,他自行車的車胎紋印與我爸的完全相同,便說自己的車是大金鹿。有一回,我姥爺借隊長的自行車到鎮(zhèn)里,回來時輪胎扎了一個大洞,隊長急了,一口咬定我姥爺將他的好車胎跟我爸的破車胎偷換了。生產(chǎn)隊的人正閑得抓耳撓腮,聽聞此事,合起伙來起著哄,一路跟著隊長到我姥家,當(dāng)著我姥全家的面把他的車胎扒下來,扔到院子里,叫囂著讓我爸把車胎還回來。我姥爺無法自證,蹲在墻角,一聲不吭,好似默認自己換了車胎。經(jīng)此一鬧,我的舅舅小姨羞愧到不敢出門。我姥咽不下這口氣,葦席也不編了,一個人到道班去找我爸告狀。

我爸立即請了假,騎上自行車就奔到生產(chǎn)隊。那時大家伙正在干活。據(jù)我爸說,他大手一揮,高聲喊道:同志們都停一下,我有話說。原來我爸天天擦車,對自己的自行車了如指掌。他知曉小金鹿的車架、腳蹬和車胎上都有完全一致的出廠年份和出廠序列號,那相當(dāng)于一臺自行車的身份證。我爸喊了到丈人家串門的鎮(zhèn)文化館館長當(dāng)見證人,當(dāng)眾把隊長的車胎和自己的車胎做了比較,分別與自己車架上的出廠年份和序列號對照,真相瞬間一目了然。我爸對隊長說,既然跟我換了輪胎,你就吃點虧,用我的吧。事實上,隊長的車胎是新車胎,扎個眼補上并無大礙,而我爸的車胎用了很久,已磨損得沒了棱角。

我爸一戰(zhàn)成名。每講到這一段,他仍舊會慷慨激昂:“我們是響應(yīng)黨的號召,不在城里吃閑飯,到農(nóng)村參加勞動,接受鍛煉的。你作為生產(chǎn)隊長,欺負下鄉(xiāng)戶,配當(dāng)一名黨員嗎?”我爸說,他當(dāng)時還引用了若干段語錄。那時候的他年輕氣盛,腦子靈光,又能言善辯,隊長被他懟得啞口無言,滿臉通紅地蹲在地上。

“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那座房子?!蔽覌屨f。盡管她恨的并不是房子。我姥家回城以后,她的確再也沒回過那個村子,甚至有時遠遠路過那兒,她都要扭過頭,連往那個方向看一眼她都不愿意。

我卻時時會想起那里。當(dāng)我厭倦了灰塵、混凝土、霓虹燈和各種聲響組成的虛無時,我懷念著那里的一草一木。對我來說,那是最自由、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我擔(dān)心回憶會在紀(jì)念中漸漸消失。前幾年,憑著模糊的記憶自駕到村口,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派陌生景象。我姥家的老房子閑置很久了,像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佝僂著腰身,目光渾濁,遍身灰塵。窗口裸露,房梁上掛滿了蛛網(wǎng)。木門上的鎖歪在一邊,生著銹,農(nóng)具像一堆破爛杵在那里。印象中,屋門前的木籬笆上時常有小蛇盤在上面,可籬笆與蛇都不見了蹤影,門前的大河套幾乎斷了流。從前,河套是小孩子們最喜歡的樂園,在厚厚的沙底能摸到手掌大小的黑蛤子。如今,只有大大小小的碎石橫七豎八地躺在河道上。通向大路的小山包,被挖沙人挖穿了,像被抽去了筋骨的牲畜,癱在那里。

無人居住的房子,就像釘在墻上的蝴蝶,再也不會扇動翅膀,成了沒有聲息的標(biāo)本。

3

古人說安土重遷,皆因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一所房子,無論是草房、磚房,在遮蔽風(fēng)雨的功能上,并無區(qū)別。只有浸染了人情,房子才算有了血脈。

到了入學(xué)年齡,我回到父母家。我家的草房子位于古鎮(zhèn)的山腳下,沿著石板鋪成的馬道,上行兩三百米,抬頭便能望見有兩三百年歷史的古戲樓。草房子低矮、陰暗,人一進門,陽光就被擋在門外。

讓我歡喜的是院子。我媽在院子?xùn)|頭種了一棵白櫻桃樹,在西頭栽了一株白牡丹,她用細木條做籬笆,讓眉豆秧爬滿籬笆。眉豆開紫粉色的小花,斷斷續(xù)續(xù)從夏天開到秋天,小蝴蝶一樣。每到四月份,我們眼看著牡丹的花苞一天天鼓脹起來,到五月份開出大朵的白花,照得四圍的房子都亮起來了。四鄰八舍吃過晚飯,便會一手提著小板凳,一手端著裝滿粗茶的大茶缸,坐到我家的院子里看牡丹、嘮閑嗑。

“今年開了八朵吧?去年我記得好像是七朵?!笨倳腥诉@樣說。

“去年你也是這么說?!?/p>

“哈哈……”

七八月,白櫻桃結(jié)出珍珠般的果實,星星一樣躲藏在葉子中間。我媽會采來柞樹葉子,圈成一個圓錐形,裝上熟透的白櫻桃,打發(fā)我送給住在戲樓邊的四姨姥,也送給來院子里玩的小孩子們吃。我四姨姥生著很嚴(yán)重的病,可她一有點好吃的東西,就會用紙包著,一步一挪地下山,送給我和弟弟吃。

有一個春天,好像只一個白日,連翹便把馬道的兩邊都染黃了。天色剛有點發(fā)暗,我四姨姥便來了,在門口輕聲喊我的小名。我飛奔出去,見她手里擎著一個黃紙包?!肮忸^餅,”她說,“快吃吧。”

那天晚上,我們剛睡下,就有人拍打窗戶并大聲喊我爸,我爸慌慌張張從炕上跳下地,連鞋都沒穿就跑了出去。原來是我四姨姥犯了病,我爸雖及時給背到了醫(yī)院,但仍舊沒有搶回她的命。那年,她才六十歲。我永遠失去了回報她的機會。

在我心里,小院冷清了許多。

我家左側(cè)住著一對六七十歲的老夫妻。無兒無女,性情有點孤僻,不愛搭理人。鄰居們都說,不養(yǎng)孩子,年輕時候圖享受,老了怎么辦。老頭兒姓曲,因跟我媽同姓,平日里來往多些。老夫妻家里有些雜活,常找我父母幫忙。作為回饋,老太太時常偷偷把我喊到她家里,從鐵皮盒子里拿出幾塊餅干給我吃。那時候,小小的我下定了決心,吃了那么好吃的珍貴的餅干,我要一輩子對曲老太好??蓻]多久,老頭兒去世了。老頭兒的侄子趕來處理了后事,賣了老兩口的房子。曲老太被送進了敬老院。

我家右側(cè)挨著一戶姓楊的人家,姑娘出嫁了,家里只有母子兩人。老太太肺不好,常年咳著,身子都咳矮了。小楊遺傳了他母親的肺病,出門必咳一陣。他沒有正式職業(yè),腋下成天夾個小包,我爸說他就是個街溜子。我媽說,管他溜不溜街,能好好養(yǎng)著老太太就行。小楊的孝順倒是有目共睹,什么好吃他就給老楊太太買什么,中藥也是一袋袋往家拎著,可娘倆仍舊咳個不停,連我弟弟遠遠看見小楊,都會學(xué)著他咳兩聲。他家養(yǎng)著一條大土狗,平日里拴在門口,見人就瘋了一樣叫喚。

我媽常替老楊太太煎藥。有次她手頭有活兒,就打發(fā)我去給老太太送藥。我端著缽子剛走到門口,那條大狗就掙脫了鎖鏈,撲到我胸前,對著我的左眼咬了一口。我的慘叫聲引來了救援。幸運的是,它咬在我眼皮上,沒咬到眼球??p了幾針我忘記了,只記得我媽帶我去醫(yī)院換藥時,還心有余悸地說,你要是變成“獨眼龍”了可怎么辦呢?在我左眼被紗布蒙住的那段時間,我媽為表達她的歉疚,每天給我買一個蘋果。那年代,蘋果真是止痛劑。生個小病感個冒,吃個蘋果就好了。只不過,我左眼皮上留下了永久的傷疤。換作現(xiàn)在,那多少算是毀容了,不要求對方賠錢是不可能的。可那時候,近鄰之間猶如親人,沒人會去要求賠償,連埋怨都不曾有。

這次事件的后遺癥是,我從此怕狗,哪怕是很小的流浪狗。

九歲時,我爸調(diào)到縣城的公路段,家要搬到縣城。草房子一千五百元賣給了一戶周姓人家。

我的同學(xué)張冬梅跟我住在一條街,放學(xué)總是到我家跟我一起寫作業(yè)。多年后,當(dāng)我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張冬梅時,她在微信上回憶說:“是周六,我上午在你家寫作業(yè),知道你家下午搬家,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借口頭疼就回家了。”搬家的車裝好后,比我大一歲的我大伯家的小哥跟在車后面,遞給我一毛錢,說,妹,拿著買好吃的。多少年來,我都忘不了這一毛錢,那是一個小孩子所能給予的全部。

每次回到家鄉(xiāng),我都要去老房子附近轉(zhuǎn)轉(zhuǎn),請我小哥吃個飯。老房子在,親人在,心就會踏實很多,回憶也就有了落腳處。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因為“嚴(yán)打”,縣城里不時會開公判大會,場面沸騰,萬人空巷。重刑犯被民警押解在卡車上,五花大綁,他們胸前掛著一個大白牌子,用黑筆寫著罪名和姓名,死刑犯的名字上還打著一個大大的紅叉。有一次,我在大卡車上的死刑犯中,竟然猝不及防見到了小楊,他胸牌上“流氓犯”三個字極其醒目,名字上大大的紅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宣判完畢后,小楊和其他幾個死刑犯被游街示眾,隨后被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小楊的姐姐追著刑車,哭喊著她弟弟的名字。而小楊,沒有流一滴眼淚,只大聲叮囑他姐姐,“別忘了把被褥拿回家?!?/p>

我常常會想起這個場景,和他的那句話?!皠e忘了把被褥拿回家”,似乎是證明他多么熱愛生活,以及多么熱愛溫暖地活著??墒虑榫烤乖趺吹搅诉@般地步,誰知道呢?

我剛參加工作時,去敬老院看過一次曲老太。老太太見到我,倒有點意料之外的開心??晌叶嗄旰蠡貞浧饋恚瑓s又后悔又遺憾。后悔的是,我只買了水果,并沒有給她一點零花錢,其實我隱約知道她是缺錢的。遺憾的是,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近幾年,老鎮(zhèn)改造,舊房子、門洞子都被拆得片甲不留,我家原址變成了古鎮(zhèn)一條街,戲樓下一夜間蓋起了鱗次櫛比的仿古建筑,乍一看,檐飛壁立的,倒真像一座古城,不,像一座古城的贗品。

我的心又多了一條缺口。

4

其實,眼下這條城郊的鐵路線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我所就讀的師范??茖W(xué)校正位于鐵路線的東端。那時,通向這里的只有10 路遠郊車,半小時一趟。

考試之前,總要臨陣抱佛腳。我和我的下鋪王俠最喜歡背書的地方就是鐵路線的西端。那里零落著村民的白菜地、蘿卜地。找塊石頭坐著,伴著火車聲背誦“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或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真是又豪邁又過癮。偷摘村民的白菜心和蘿卜,也是常有的事。在此,要誠懇地說聲對不起了。沒有考試的下午,我倆會沿著鐵路線一直向南走,直走到暮色蒼茫,將所有的心事都甩在身后。

剛搬到縣城時,我們沒有住房,臨時住在我爸單位。公路段設(shè)在一個靠近河邊的大四合院里,出門是一條大河溝,向南也有一條鐵路線,越過鐵路線,就是我就讀的小學(xué)。院子里除了我們一家,只有守門人李大爺和臨時工魏姨。李大爺是山東人,極瘦,佝僂著腰身,手上總是拎著一把水壺。我媽下班回來,從收發(fā)室經(jīng)過,李大爺總要問同一句話,“哈(喝)水嗎,韶華?”韶華是我媽的名字。我和弟弟見到他,則會搶先問候他,“哈(喝)水嗎,李大爺?”被搶了臺詞的他嘿嘿一笑,拎著水壺去燒水了。

我弟弟養(yǎng)了幾只小雞,寶貝一樣,每天放學(xué)都要到雞籠邊跟雞說話。忽然有一天夜里,小雞被咬死了兩只。弟弟哭哭啼啼去找李大爺,李大爺抽著旱煙,沉默半晌,說,是黃大仙干的。弟弟自然不知道黃大仙是誰。李大爺神神秘秘地給弟弟一沓燒紙,讓弟弟黑天時把紙燒了,還要繞院子一圈,邊繞邊求禱:黃大仙,不要再咬我的小雞了,我養(yǎng)著它不容易啊。說來也巧,那以后,弟弟的小雞再也沒被黃鼬咬過。黃大仙一事雖純屬迷信,但弟弟從此以后特別崇拜李大爺。

魏姨四十多歲,長得有些胖。她不大愛說話,但特別愛笑。誰見了她都說她一臉福相。空閑時,她常帶著我和弟弟去河溝大閘釣河蟹。那年月的河蟹傻傻的,呆呆地扒在大閘的水泥柱子上,我們用竹竿綁個網(wǎng)兜子,便可以輕松逮到幾只。魏姨烤的河蟹,火候正,鮮香味迎風(fēng)會送出二里地。

沒想到的是,魏姨的福氣并不多,她的兩個兒子都是在十八歲時意外離世。我們搬家以后,幾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見過李大爺和魏姨了。

鐵路線總會引起我的回憶和思索。如今,因為買房再次來到城郊,此地已今非昔比。我熟悉的小市場變成了大集市,每周一和周四是趕集的日子;我拍過藝術(shù)照的二層樓照相館萎縮成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門臉,道路寬闊,商鋪林立,人群熙攘。鐵路南側(cè)的菜地都不見了,代之以防護林。我的母校也由??粕秊楸究?,大門由東邊換到了南邊。通往市內(nèi)的,不僅僅只有10 路車了。盡管如此,這里仍舊是郊區(qū)的樣子,與市中心涇渭分明。對這片地方,我仍有難以細述的親近感。

年輕時,總覺得房子越大越好,朋友越多越好。人到中年,我身邊能談得來的朋友不超過五個,也完全沒有換大房子的想法。結(jié)婚以后,也換過房子,搬過幾次家,不過是從一所樓房換到另一所樓房,格式化的建筑,乏善可陳。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連鄰居都沒認熟。

如今,溫泉房變成了一個舒適的小窩。一進門的大窗下,我砌了一個寬敞的溫泉池,全玻璃拉門,緩步臺上搭上防腐木板,拉寬四圍的邊臺,一邊泡溫泉,一邊喝茶,方便又實用。

沒有電視,摒除了一切不需要的東西。裝上了水曲柳的木樓梯,跟想象中一樣厚重踏實。清晨,光線會準(zhǔn)時投射到樓梯中間的白墻壁上,像給墻壁安上了一扇透明的后窗。我有時會拿本書坐在樓梯上,讀或者不讀,并不重要,就那樣坐著,就會心生歡喜。

樓上空間只夠安放一張床,外加一個小書房,臨時有客人的時候可以居住。書桌的正上方墻面上,掛著世界經(jīng)典作家的小肖像:馬爾克斯、??思{、桑塔格、杜拉斯、伍爾芙、大江健三郎、薩特、塞林格、凱魯亞克、博爾赫斯。我讀他們,也寫他們,他們于我,既是仰望,也是陪伴。東面墻上開一小門,外面是個十幾平方的露天平臺。我在籬笆邊種了各色月季,也種了薔薇和百合。夏天時,花開得熱熱鬧鬧,單是對著一朵盛開的月季花,我都會看上許久。就像《小王子》里說的,“也許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樣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那年四到六月,因為特殊情況,我們居家辦公,我還嘗試種了蔬菜——小白菜、生菜、香菜、茼蒿,每天給它們澆水,拔除雜草。蔬菜長得很快,吃不完的就分給了鄰居。

此時,晚上九點三十五分。一列火車剛呼嘯而過,“轟隆隆”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我推開窗戶,遠山模糊的暗影,與天融為一色,近處的點點燈火,像沉默的舊日時光。一切房子都跟人有關(guān),跟命運有關(guān),跟世事滄桑的勾連有關(guān)。川端康成說過,只有日記和文字能證明你如何活過。房子是另一種立體的日記,也是另一種現(xiàn)實和文學(xué)。我又想起了海明威,以及他的白象似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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