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
小學四年級一結束,我們的學校生活立即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先是本村的兩位“鬼頭”“建平你”和“小虎子”不得不離開學校,成為生產隊的正式“勞力”。與此同時,兩個生產大隊合辦的“完小”因生源猛增,必須一分為二。嚴厲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章老師留在原來的“完小”,我所在生產大隊的同學們則轉入另一所新建的“完小”,小丁老師榮任校長,同時兼任五年級班主任及語文老師。
小丁老師是我們那條夾江上游“老觀嘴公社”的高中畢業(yè)生,他以本地知青身份來我們“完小”代課,一直沒有輪崗到別處。在嚴厲的章老師做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的兩年多時間里,我們很少有機會跟隔壁班教語文的小丁老師打交道,只是經??吹剿诓賵龅膯胃苌贤妗耙w向上”“雙臂大回環(huán)”等高難度動作,令我們這群男生羨慕不已。直到換了學校,我們跟小丁老師才漸漸熟悉起來。
小丁老師唇紅齒白,身材健美,肌肉發(fā)達,相當帥氣——當然也很嚴厲,比如學生們說話行事有甚不妥,他臉色一黑,就蠻怕人的。
自從做了新“完小”的校長兼五年級語文老師和班主任,小丁老師已經完全跟我們打成一片了。這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與其說他嚴厲,不如說他是在彼此親近的基礎上對學生提出“高標準、嚴要求”,把我們當作成熟的少年看待。他的嚴厲或嚴格,乃是關系融洽的師生之間應有的嚴肅認真,包含著友情的溫馨。這就和始終跟我們保持距離的初級小學陳老師、舊“完小”章老師的嚴厲,大不相同。
學校的風氣也很快轉變。隨著“建平你”和“小虎子”的輟學,也因為小丁老師的深度介入,以往學生內部“鬼頭”與“小鬼”間的等級結構幾乎蕩然無存。我和“學慶你”雖說追隨小丁老師來到本大隊新建的“完小”,屬于年齡最大的元老級學生,卻根本沒有野心與興趣補“建平你”“小虎子”的空缺,繼續(xù)當“鬼頭”,而是一有空就去小丁老師的單身宿舍。
小丁老師的個人魅力如此之大,我們給他做小跟班,比當“鬼頭”有意思多了。
新“完小”很簡陋,五間教室一字排開,朝南一個小操場,這就是學校的全部設施。
幾位年長的民辦教師一放學便巴不得趕緊回家。他們除了教學任務,家里還有做不完的農活。只有小丁老師一人駐校。學校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生產大隊偶爾抽調農民過來,幫助學校在四周挖掘引水溝渠,以防下雨天水漫金山。其他事務,比如購買樹苗、給操場四周搞點綠化、布置教室里的黑板桌椅、給小丁老師搬家等,就都交給我們這些“高年級”同學。大家手腳并用,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絲毫不覺得疲勞,反而十分歡暢,很有成就感。
小丁老師擔任小學校長,雖能獨當一面,也需要培養(yǎng)和依靠幾位學生骨干。何況他還是單身,教學之余,也要一群男生作伴,一起散步、游泳、玩單桿。我游泳技術的提高,還有一點單杠上的基本功,全賴小丁老師手把手的耐心指導。
他還經常邀請我和“學慶你”晚上去他宿舍秉燭夜談。小丁老師的宿舍就在學校東頭那間最大的教室隔壁,一床、一桌、一椅、一個臉盆架子,此外別無長物,但因為只是十幾平方米的一個小房間,仍然擠擠挨挨,并無“家徒四壁”之感。
小丁老師愛干凈,宿舍窗明幾凈,一切井然有序。床鋪尤其講究,不像鄉(xiāng)下人家,衣裳被服胡亂堆在一起,而是衣裳歸衣裳,被服歸被服,疊得整整齊齊。床上靠墻整整齊齊碼著他愛看的書籍,床下是一只裝著換洗衣服以及其他日用品的木箱。床沿留出足夠的空間,客人們可以看到小丁老師從家里帶來的整潔漂亮的床單。
說到小丁老師床上那些書籍,至今仍是一個迷。除了正式的課本,小丁老師并不鼓勵我們看“閑書”。我和“學慶你”登堂入室,每天追隨其左右,卻從來不曾想過要向小丁老師借書看。也許是我們那時玩性太重,尚未養(yǎng)成閱讀的習慣,也可能是小丁老師覺得他那些書籍并不適合我們,總之他從未向我們展示床邊那一摞碼得整整齊齊的藏書。日常放在窗前辦公桌上的總是雷打不動的一本《奪印》。這本書小丁老師自己不怎么看,只在炒菜時偶爾用來做墊子,放一下燒熱的鐵鍋,免得燙壞辦公桌上的油漆。這也是我們格外喜歡小丁老師的原因。作為教師,他并不喜歡將“學習”二字整天掛在嘴邊,也從未拿“頭懸梁,錐刺股”“鑿壁偷光”“程門立雪”之類的故事激勵我們好好讀書。仿佛每天只要放學鈴聲一響,“學習”“讀書”這件“正事”就告一段落。剩下的時間,該干啥干啥。
他會給我們講故事,吹一陣口琴,再教我們唱幾首歌。單杠玩累了,就去田間地頭到處走走,“呼吸新鮮空氣”。
五年級下半學期,全村通電,教室里大放光芒,我們的夜晚活動因此增加了新項目,就是將幾張課桌拼成一副乒乓球臺。小丁老師很快就教會了我和“學慶你”打乒乓,而一旦打起乒乓,我們簡直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就在我讀五年級下半學期的時候,父親終于回到久違的教學崗位。雖然只是民辦教師,但年近花甲的他并不看重名利,全身心投入了自1958年起便中斷的教學活動。小丁老師過去并沒做過父親的學生,但他和別的年輕老師一樣,始終尊稱父親為“郜老”,請他做教導主任,負責一至五年級語文。但父親很認真,堅持要從一年級開始“跟班”上課。因此,重返教學崗位的父親和我雖然有半年時間同在一所小學,然而已經讀到五年級的我始終無緣聽到自己的父親講課。
這樣也好,我可以繼續(xù)無拘無束地跟著小丁老師,享受“學習”之外的各種賞心樂事。
大隊后來又選拔了兩位上海女知青來學校做代課教師。
她們合住一室,就在小丁老師隔壁稍大的一個房間。我們吃了晚飯去學校,或者放學之后直接留在學校跟他們三位老師一起做飯聚餐的機會,從此就更多了。
鄉(xiāng)下那時古風猶存,男人從不下廚房。但小丁老師和兩位上海女教師完全不管這些。一到周末,他們就在一起做飯,忙得熱火朝天,我和“學慶你”則打下手。
他們的伙食自然比一般村民好很多。單是“炒蛋”,就讓我們兩個鄉(xiāng)下男孩大開眼界。我們從來不會炒蛋,頂多做一碗薄如稀粥的清燉雞蛋,全家人補充一下營養(yǎng)。但他們居然將四五個雞蛋打在一起,直接用洋蔥煎炒!
這樣勢必就得經常向村民買雞蛋。有一次我陪其中一位上海女教師去一位農婦家買雞蛋,整整一籃子才五塊錢。當上海女教師拿出一張十塊的人民幣時,那位農婦驚呆了,“我怎么找得出?。 苯Y果說好十塊錢就先放在她家,下次來時,再拿一籃子雞蛋!
直至模模糊糊發(fā)現(xiàn)小丁老師跟兩位上海女教師陷入了“三角戀”,我和“學慶你”仍舊繼續(xù)當燈泡。所幸兩只燈泡亮度有限,基本看不懂他們的關系究竟有何微妙。就這樣,替他們跑跑腿去供銷社買茶點“開茶話會”,或者夜里陪他們在鄉(xiāng)間小路散步,數天上繁星,聞遠近犬吠,還是愉快勝任的。
以前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如此近距離接觸老師?,F(xiàn)在小丁老師和兩位上海女教師凡事都找我們商量,頓時讓我們感到長大了不少,再也不是被晾在一邊或任誰都可以呼來喚去的小屁孩嘍。
然而且慢,鄉(xiāng)下少年真要改變小屁孩的形象,談何容易!至少還需要一條穿在里面的短褲。這就又要說到我告別開襠褲之后的一件羞慚之事了。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個傍晚,上海女教師中長得比較俏麗的那位在學校旁邊的水塘洗衣服,不慎將新買的“香皂”掉落水中。小丁老師命我下去撈。我不假思索,脫個精光,勇敢地潛入水中,很快摸到了香皂。
當我得意洋洋爬上岸來,將香皂交給那位上海女教師時,她滿臉春風地對我說:“謝謝謝謝,看讓你打光腚了!”
我在另一篇散文中講述了小丁老師和這兩位上海女知青之間微妙的三角戀,這里不再重復。這份戀情曇花一現(xiàn),并未結出任何果實。1977 年夏天,我們小學畢業(yè),預備上初中,兩位上海女教師趕上知青回城的潮流,也要回上海老家了。只有小丁老師還繼續(xù)堅守在這座簡陋的鄉(xiāng)村“完小”。
惜別之際,我和“學慶你”每人獲得了兩位上海女知青共同贈送的禮物:塑料封面上印著“向科學進軍”五個燙金大字的筆記本。盡管我們后來的職業(yè)都與“科學”無關,但我們都忘不了那個小小的筆記本所包含的美好的祝福。
小丁老師并沒有送我們什么贈品,而是邀請我和“學慶你”去他老家(隔壁的“老觀公社”)去“度假”。那也是一個臨江的小村莊,還有一個與村莊相對的小小的“江心洲”。我和“學慶你”跟著小丁老師,在那里足足玩了一個夏天。要記敘那年夏天我們所經歷的故事,就得另寫一篇文章了。
沒想到一別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小丁老師。只是回鄉(xiāng)探親時,偶爾聽到一些關于他的信息。小丁老師不久也離開了那所“完小”,轉到另一個公社的中學。大概在我大學畢業(yè)前后,他結了婚,也離開了教學崗位,改行做起鄉(xiāng)鎮(zhèn)的行政工作。因為能力突出,屢獲擢升,最后官至副縣級。目前已退居二線,正安享榮休后的生活。
去年12 月底,我正“陽”著,躺在床上發(fā)呆,忽然接到小丁老師的電話。原來他從“學慶你”那里獲知了我的手機號碼。我們互道平安,也簡單通報了別后數十載各自的生活。他說自己不用微信,因此也就沒法視頻。電話中他的聲音依然很年輕,我眼前彷佛又浮現(xiàn)出當年他跟我們促膝談心、月下散步、拼起課桌打乒乓、教我們游泳和玩單桿時親切的面容和矯健的身影。
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永遠定格在1977 年那個依依難舍的盛夏。
你好,親愛的小丁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