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飆

我在B站寫詩，是B站發(fā)起的一個活動。兩年多來，網(wǎng)友們在視頻彈幕、評論區(qū)里寫了上萬首詩。在B站寫詩的年輕人里，有UP主，有普通網(wǎng)友，也有網(wǎng)紅、大V。《不再努力成為另一個人：我在B站寫詩》挑選了這上萬首詩中的132首，近日出版。

下文是學者項飆為該書所寫的序言。

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幾年前一起參加過青年工作坊的年輕朋友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我，問我有沒有興趣做個關(guān)于年輕人的網(wǎng)絡田野觀察。她說B站上出現(xiàn)了年輕人聚集寫詩的現(xiàn)象，并發(fā)給我一本由此整理而來的詩集，就是如今你拿在手里的這本《不再努力成為另一個人：我在B站寫詩》。古代文人有曲水流觴，一觴一詠；如今網(wǎng)友則是在評論區(qū)、動態(tài)和視頻里應和賦詩，分享自己的生活體驗。

作為一個常年觀察“簡中”互聯(lián)網(wǎng)的人類學學者來說，這是個新鮮事兒。我很愿意為這本特別的詩集說點什么，不僅是因為我讀完這些詩深受感動；也因為年輕人開始寫詩，對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我想在序言里表達我作為一個讀者對這些作者的感激，也把我作為一個研究者的思考反饋給年輕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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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說年輕人又開始寫詩是一件大事？我很認同詩人西川的一個說法：寫詩的人和不寫詩的人是不一樣的。言說本身是一種行動。言說，一方面是在跟別人互動，另一方面也在自我調(diào)整、自我反思。言說在構(gòu)造社會關(guān)系，也在重新構(gòu)造自我。選擇用什么樣的方式言說，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意味著你覺得自己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你要選擇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選擇如何處理與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對我來說，年輕人中間出現(xiàn)寫詩回潮，意味著一種新的生存方式，至少是關(guān)于生存方式的新意識的興起。

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年輕人寫詩至少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最早是北島、顧城、舒婷的朦朧詩，比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抑或形容南國的木棉花“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這一波的詩歌具有很強的哲理性。這種哲理性來自歷史感，是這些年輕人站在歷史的重要轉(zhuǎn)折點所生發(fā)出來的感受。第二波是校園民謠?！懊裰{詩人”也是那時候興起的，比如沈慶的《青春》，“帶著點流浪的喜悅我就這樣一去不回”。這類詩歌很強調(diào)意象，抒寫對于生命滋味的感觸。這些豐富細膩的意象，來自所謂“小我”意識的重新凸顯。

對我來說，第三波年輕人寫的詩是最有趣的，也就是如今這些年輕人的詩。今天年輕人的詩具有很強的經(jīng)驗性和直接性，它們是口語化的，非常直白。沒有額外的哲理，沒有意象的渲染，而是真誠、專注地描寫個人狀態(tài)和體驗。這些詩句看起來不像“藝術(shù)”，但我覺得最深的藝術(shù)可能就在這里。

“我在辦公室坐著/老板也在辦公室坐著/我不知道老板在干什么/老板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北热邕@首《上班》，這種詩更像是一種觀察方法。它具有很強的時間性和場景性，因為直接的觀察，必然是此刻此地的觀察。因此，它不會成為“永恒”，但這種直接現(xiàn)場觀察，把生命經(jīng)驗敏感化，這對其他人來說具有很強的可溝通性。它可能不會永遠流傳，但是它在此刻產(chǎn)生有力的震蕩。

B站詩歌的可溝通性，也給我現(xiàn)在在德國的研究嘗試一些啟發(fā)。我們以往的文藝創(chuàng)作、思想學術(shù)往往強調(diào)歷史的積累性，尋求所謂的“永恒”。如今，數(shù)字化使得大量內(nèi)容可以被永遠存儲，在某種意義上永恒已經(jīng)觸手可及。對我來說，真正有意思的東西不再是永恒，流傳后世，而是在于能夠?qū)Ξ斚缕渌水a(chǎn)生怎樣的效果，激發(fā)讀者對于自己生活的觀察力和敏感性。

如果說第一波詩歌強調(diào)歷史和哲理性，給你新的大腦；第二波詩歌注重意象，給你以新的皮膚，讓你的感知和情緒更加敏銳；那么第三波詩歌就是直接給你一雙眼睛，讓你更敏銳地看你自己的生活。

這首《敷衍》也很簡單，“嗯嗯/好的/我知道了/真的笑死我了”?？雌饋碇皇菗Q行，但它幫助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了當下人際交流形式化、順暢而無內(nèi)容的現(xiàn)象。

因為是要“看”，所以寫下來也就會是白描的方式。白描是對現(xiàn)象的直接描寫，而不是抒情、不是哲思。這本詩集里充滿了這樣的觀察主義、描寫主義的詩歌。即使看起來比較抽象的也是如此。比如，“不要試圖闖入我的靈魂/那樣你會迎面撞上你自己”。這里的意思非常豐富，讓讀者遐想。作者沒有提出一個哲理議題，也沒有營造一個意象；詩句的力量是不帶感情、不帶判斷，甚至不帶反思的，來自對你和我的客觀存在的關(guān)系的陳述。這就和人類學很接近了。

2

詩如人類學，人類學如詩。亞里士多德在《詩論》里區(qū)分過作為人類記錄生活的方式的“詩”和“史”。當然，他所說的詩不同于狹義上的詩，而是包含戲劇和文學作品，尤其是古希臘悲劇。他說，歷史記載發(fā)生過的大事件，這些事件很重要，但是它們具有很強的偶然性，不具有內(nèi)在自洽的意義；而詩講小事情，這些小事情是必然或者應該發(fā)生的，具有內(nèi)在的合理性。一朵牽?；ㄔ诔快F中綻放，這不是一個事件，但是它體現(xiàn)了生活里的必然，這是詩。我的愛應該得到回響，這是應然。我或者在等待這個應然，或者在為這個應然沒有發(fā)生而苦惱。是這樣的小事情或者無事件構(gòu)成了我們生活的基礎性內(nèi)容。詩與人類學都在描述生活，而不是想著去超越生活。

在遠方的，那不是詩。好詩總是在當下和附近。

人人都可以是詩人，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詩。語言和生活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是人類永恒的難題。一方面，如果沒有語言，我們無法記錄、反思經(jīng)驗。但是另外一方面，當我們用語言去描述經(jīng)驗的片刻，經(jīng)驗就變成了一個“經(jīng)驗模樣”，而不是經(jīng)驗本身。當社會變得越來越復雜，特別是權(quán)力關(guān)系和利益關(guān)系不斷深入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多的語言暴力式地形塑經(jīng)驗。這些語言本身可能很有趣，讓一部分人心潮澎湃，但是也會讓其他人挫傷、迷惑甚至憤怒。語言的目的不再是溝通和共情，而是宣言、指稱、斷定、贊美、羞辱、斷絕和割裂。英雄史詩把語言武器化，讓你莫名熱淚盈眶，也讓你欲哭無淚。我感謝B站上年輕人的詩歌，你們讓我重新感受到漢語的多種可能性。這些詩在探索如何用言說去逼近無可言說。

比如這首《南二環(huán)的冬天》：“穿過 夜晚/牛皮紙一樣粗糙/厚重、易碎的城墻/你是一團冷空氣/無處可藏/一個垃圾桶看著你/一個塑料袋朝你走來”。你可以想象在北京冬天的夜晚，你走在街上，沒有小巷，沒有拐彎，樹都排得筆直，沒有一根曲線，一切都是一覽無余，你的感覺確實“無處可藏”。再比如《我被黑狗咬了一口》這首詩，“黑狗”的意思可能是某種社會“毒打”，“一種空白滲透了全身”是一個小的意象，“四肢空了”“腦袋重了”是對一些基本體驗的直白的描述，但作者用語言把這些基本體驗捕捉住，并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排序組合，讓你重新感受到全身的失重、失序。

這些詩是年輕人對自己的一種“實話實說”，它不宣稱任何東西，而是跟自己的生命、身體做對話，從而也能夠跟別人對話。這些詩在激活語言本身。我一直說我們要搶救語言，不要讓語言僵化，我們需要給語言加氧氣，讓語言不穩(wěn)定化。氧氣程度高的物質(zhì)容易和別的物質(zhì)發(fā)生反應、發(fā)生對撞，生成新的東西出來。這種有氧的非穩(wěn)定性就是鮮活性、生命力。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詩就是高氧語言，它們重新激發(fā)你的現(xiàn)實感，也讓語言重新變得跟生命體驗有關(guān)。

3

很多年輕人問：我們的出路是什么？這本詩集給了我們一種答案。答案是：此刻、認真、勇敢。寫詩的人和不寫詩的人不一樣， 寫詩的人需要認真地活在此刻，需要勇敢地看到此刻。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了/有時候會覺得/我和一卷手紙/沒有區(qū)別/每次下班/路過夜宵攤/總會吃得狼吞虎咽/一股子熱流把身體劈成兩半/一半是天真/另一半是感傷

《吃夜宵有感》這樣的詩，對我來講就傳達了一種關(guān)于生活的力量。它非常精確，你能看到ta的疲憊，看到ta的懷疑。ta迅速把夜宵吃下去，一股子熱流是食物帶來的肉體上的愉悅，使ta忘掉一些事情。但正是在這樣放松的情況下，“我究竟在干什么”“我是誰”這些問題悄然爬上心頭。這些問題并沒有鬧著要答案，但是它們在心頭哼著傷感的歌。這里，有對此刻的認真，對自己的認真，對這碗夜宵的認真。這種認真，不是那種追求績點、追求遠大目標的較真。較真了，可能就沒有了對此刻的認真，對自己的認真，更不會對身邊的人和事認真。較真，就沒有了詩意。而能夠看到此刻、看到自己，看到心里另一半莫名傷感的升起，看到自己最后“買了一張地鐵票/去生活里陪一臉苦笑”，這是勇敢。有了勇敢，才會覺得“此刻可看”——此刻不是慘不忍睹、一無是處，需要盡力回避；此刻不是急不可待地需要別人的肯定，需要極力展示；此刻即使是平淡無奇，里面也有東西可挖、可咀嚼、可看。勇敢是一種智慧。

《中年》這首詩里這句“不再努力成為另一個人”，作為一個回答或許是準確的。

“我們的出路是什么？”擁有一個詩意的人生，不就是一個良好的狀態(tài)嗎？如果有了一個詩意的人生，還一定要在別人繪制的地圖上找一條出路，或者在一個隨時晃動的沙盤里想象著殺出一條血路？這不是放棄和“躺平”，這需要一種莫大的、持續(xù)的勇敢。要勇于認真，勇于堅守自己的尊嚴，勇于保護別人的尊嚴。培養(yǎng)這份勇敢不容易，讀詩寫詩也許會給你一點力量。

其實出路就是你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我們永遠可以自己對自己再教育，再思考，那就勇敢一點，不再去努力成為另一個人吧。你可以不用固定的預設來禁錮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可以活得快樂，盡管有懷疑、有傷感，但仍然是有力量的，你覺得自己是有用的。

寫詩也是一樣，寫到最后往往是一種勇敢。

（來源：澎湃新聞2023-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