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煥
農村老屋有各種味道,讓我懷念。
在老屋的同一個屋檐下,不只有人,還有雞鴨牛羊豬狗貓。老屋里,豬牛是大牲畜,有它們專用的住屋,雞籠鴨舍一般在墻角占據一席之地,而貓狗是沒有固定的住處的。
雞的活動范圍總在階前屋下。早晨,雞籠門一開,它們滿屋子歡唱,刺鼻氣味也從雞籠里飄散開來。它們走到哪拉到哪,吃得雜,拉得快,一不留神,上桌上灶。誰家能少得了雞呢?雞和家庭主婦的關系最親密,雞是她們的“存錢罐”和“餐中寶”,在冬天不易找吃食的時候,還會用剩飯和糟糠來喂它們,就盼著它們多下幾個蛋。
豬牛羊雖然別屋住著,但也和人聲氣相通。比較起來,豬和人的關系最簡單也最親密,它們吃飽了就睡,容易伺候。它們吃得多拉得也多,又最不講衛(wèi)生,豬欄味中摻雜著一絲青草氣息。
牛是最受人尊敬的。牛欄一般離人的住屋稍遠,牛的體形大,氣味也大,牛屎的氣味比牛的體味卻要淡一些,這一點是一般人不知道的。路上遇到牛屎,農民伯伯都肯用手搬到田里。
羊的氣味卻比牛的氣味大而且難聞。養(yǎng)羊的人家往往把羊圈建在豬欄旁邊。
不管是豬糞、牛糞、羊糞,還是雞鴨糞,對農民來說都是好東西。豬糞催苗,最有利禾稻生長;牛糞,尤其墊牛欄的草料殘渣,浸染了大量牛尿,適合漚田;羊糞和雞鴨糞,是蔬菜地里最需要的有機肥料,種蔥、蒜、辣椒,放上這些底肥,就讓人省心、省功夫。
老屋里還有番薯味、白菜味、豬草味。冬天,屋里最多的是番薯,一大堆番薯是農家的上品“水果”,有甜絲絲的暗香浮動。每天清晨,家家戶戶乒乒乓乓刨番薯絲的聲響,把要上學的孩子從熱被窩里叫醒,我們有時帶上一個煮熟的番薯去學校。我們跟大人一起挖番薯時,會選一些個大、形狀好的番薯,不用洗,連蔸公一起掛起來,掛到冬天,番薯的淀粉會轉化為糖分,吃起來甜中帶香,不沾嘴巴。還有屋檐下的番薯藤,剛割回來的番薯藤氣味有點澀。一長溜一長溜的番薯藤,像密不透風的簾子,煞是壯觀。這時你得小心薯藤里掉下粗大的毛蟲,它們本來吃鮮嫩的番薯葉子,番薯藤從地里到了屋檐下,沒了水分,毛蟲咬不動了,只能逃走。
我喜歡的是另一種氣味,耙頭、鋤頭、鐮刀的生鐵氣。耙頭有二齒、三齒、四齒之分,鋤頭有寬板和窄板的板鋤,各有其用途。平時它們放在屋角檐下,悄不出聲,洗凈或新磨的耙頭、鋤頭、鐮刀,總帶著星星點點的鐵腥氣和水銹氣,冷颼颼的,很沁人。
農村男人對牲畜都很細心,對農具都很愛護。就說養(yǎng)豬,男人收工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細地清理豬欄,把豬屎豬尿掃干凈,給它屁股下墊好清爽的稻草。如果是剛進欄的豬,還得用心調教,讓它左邊睡,右邊拉。最沒心眼最不長進的豬,在男人的調教下,也會學好,再不亂拱亂拉。豬欄經這么一打理,味道變得清淡。如果養(yǎng)了牛,每天晚上給牛放草飲水,也是男人的職責。男人們都清楚,在牲畜身上用點心,它會記著你的好,以長得快、干得好來回報你。對鋤頭鐮刀,男人不管收工多晚,都要洗凈了才帶回家。
還有什么氣味呢?對了,還有陽塵氣味和蜘蛛網的氣味。那從屋梁上吊下來的、長長的、黏黏的陽塵,是混合著水汽和塵埃的顆粒物,在煙熏火燎和陽光水汽中,升騰聚結而成。如果一間屋子久不開門,比如冬天的火爐房,一到春暖花開就不用了,偶然闖進去,肯定要被滿屋的陽塵和霉味撞著。陽塵的聚集,離不開蜘蛛的功勞。要說蜘蛛、壁虎、蟋蟀,其實也是屋里的常客,小孩子對它們的現身從不害怕。蜘蛛愛在屋角結網,但它們自己的家卻在墻縫里。陳年的陽塵和蜘蛛網對屋里的居民是重要的,我和哥哥砍柴,不小心傷了手指,母親就在墻上尋陳年的蜘蛛網給我敷在傷口上止血,弟弟生了癤子,也是用陽塵來拔毒。
當然還有酸菜味和腌蘿卜味。酸菜、腌蘿卜是冬春季節(jié)的當家菜,誰家屋里都不能沒有一兩個酸菜缸或腌蘿卜醞子,打開缸蓋,那酸味讓人口水直流。青菜收進家,先是做成“黃菜子”,就是在開水里焯一下,浸在盆里,可以吃上三五天;然后是做酸菜,切碎,曬成半干,封進缸里,可以吃一兩個月;再就是做鹽干菜,切碎、曬干、裝缸,吃個大半年不成問題。蘿卜也有多種做法,可以腌,可以曬,可以熏。青菜蘿卜這樣一加工,味道各有不同,今天的人偶然嘗嘗,確是佐餐佳品。但從當年走過來的人,吃起來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最難忘的自然是臘肉味。入冬,一般是冬至后,農村人就開始殺年豬,然后圍著火塘一邊烤火一邊熏臘肉,臘肉真的香,香得讓人睡不著覺。臘肉讓孩子們向往,那是年的味道,孩子們盼著過年,盼著穿新衣,盼著大人發(fā)壓歲錢。
如今,老屋的味道大多已經消逝,即使回到了老家,也很難聞到、嘗到那些帶著時代印記的味道。它們飄散在記憶中,縈繞在故鄉(xiāng)的夢里,讓我流連,讓我難忘,讓我嘆息。
編輯/李園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