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林久杏
臺州學(xué)院附屬學(xué)校
內(nèi)容提要:宋代繪畫創(chuàng)作主體可謂三足鼎立:院畫家、文人畫家、民間畫工。他們各自形成了不同的創(chuàng)作群體、審美趣味與圖像樣式。而在院體畫家中,為迎合皇家贊助人的欣賞品位,其創(chuàng)作極盡精工巧細、富麗典雅、務(wù)求形似,創(chuàng)造出了中國繪畫史上最具代表性的皇家審美樣式,這尤其體現(xiàn)在北宋院體畫家中。而在北宋皇家院體畫家中,蘇漢臣以其獨具匠心的嬰戲圖博得一席之地。其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彰顯出皇家貴族不僅有富貴艷麗的內(nèi)在審美,又有避俗尚雅的精神追求,體現(xiàn)出宋代皇室極高的審美品格。本文即是以北宋院畫家蘇漢臣《秋庭嬰戲圖》為例,嘗試以畫面中常被研究者忽略的背景為考證出發(fā)點,探究配景中的圖像寓意。
黃賓虹在概括宋代繪畫選題時說:“一人、二嬰、三山、四花、五獸、六神佛?!盵1]可見,嬰戲題材在當時極受歡迎。而在宋代嬰戲圖創(chuàng)作中,蘇漢臣堪為代表。蘇漢臣,河南開封人,宣和畫院待詔。元代夏文彥《圖繪寶鑒》記其:“釋道人物臻妙,尤善嬰兒?!逼渌L嬰戲圖“著色鮮潤,體度如生”。清代厲鶚《南宋院畫錄》記其:“蘇漢臣作嬰兒,深得其狀貌,而更盡神情,亦以其專心為之也……婉媚清麗,尤可賞玩,宜其稱隆于紹隆間也?!鼻宕x堃《書畫見聞錄》評其:“彩色荷花數(shù)枝,嬰兒數(shù)人,皆赤身系紅肚兜,戲舞花側(cè)?!笨梢姡K漢臣畫風(fēng)秀美華麗,設(shè)色富麗典雅、工細巧正,線條柔韌細膩,造型清麗秀潤,追求寫實、嚴謹、細膩、唯美,置景造境突出季節(jié)性因素與畫面真實感,賦色濃郁,迎合皇家審美趣味。其所繪嬰兒面部飽滿圓潤,面相清秀,造型極為工整細膩,嚴謹寫實。這可從《秋庭嬰戲圖》(圖1)中得到最好證明。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序》中記錄當時少年的一種發(fā)式謂:“垂髫之童,但習(xí)歌舞?!贝水嬛心泻⑺舭l(fā)式,即四周剃去,僅留額上中間一縷,宋時稱“髫”,在當時極為流行。女孩發(fā)式則由中間雙分后每邊綰一發(fā)髻,又用紅色絲帶扎住,圍以天藍錦帶,為當時富貴人家女孩常見發(fā)式。《秋庭嬰戲圖》中人物造型準確嚴謹,生動傳神,顯出作者高超的寫實、傳神、塑形能力。用線則以飄逸靈秀的“游絲描”為主,平穩(wěn)含蓄,溫婉舒展,追求“圓潤流轉(zhuǎn)”的美感。作者不僅能較好表現(xiàn)出富貴人家絲綢柔軟細膩的質(zhì)感,且連衣物上的裝飾花紋也描繪得一絲不茍,極盡富貴之氣。更甚者,稍大些女孩的白色外衣之下,內(nèi)里衣服上的花紋都隱約可見,足見當時宮廷畫家對“觀畫之術(shù),惟逼真而已”[2]的刻意追求。稍小的男孩衣物因質(zhì)地絲滑而從肩部垂下,透出內(nèi)里透明衣飾,配以精致手鐲與其他飾品,真實生動地表現(xiàn)出當時富貴人家兒童的生活狀態(tài)。
圖1 蘇漢臣 秋庭嬰戲圖197.5cm×108.7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傳蘇漢臣所繪嬰戲題材見于著錄者有70余件。其中著名者有《百子嬰戲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嬰戲圖》(天津博物館藏)、《秋庭嬰戲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以及《貨郎圖》《雜技嬰戲圖》等。本文試從其著名傳世作品《秋庭嬰戲圖》中配景的構(gòu)成元素、技術(shù)語言、文化學(xué)含義,結(jié)合社會歷史學(xué)、圖像學(xué)等研究角度闡述圖像背后的深層寓意。
《秋庭嬰戲圖》中配景,從分類學(xué)的角度可分道具類與景物類兩種。細分道具類又有玩具與家具,景物類又有湖石與植物。
在《秋庭嬰戲圖》中,蘇漢臣以巧妙的置景造境成功描繪出富貴人家的兩個兒童在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里于庭院中玩耍的場景。從畫面情節(jié)看,兩姐弟正在一張雕功極為精細的鏤空圓凳旁,玩的是當時在市井鄉(xiāng)村兒童間極為流行的一種“推棗磨”游戲。所謂“推棗磨”,是指將兩個棗子穿于一根細長的竹條上,然后置于用三根短竹條與棗子做成的“三腳架”上,以手輕推置于上面的棗子,使之在有些失去平衡的狀態(tài)下旋轉(zhuǎn)。這個游戲過程類似“推磨”,故稱“推棗磨”。配景中與“推棗磨”形成巧妙對比者,則有畫面右側(cè)另一雕功精美的鼓墩上放置著的諸如轉(zhuǎn)盤、小佛塔、鐃鈸等玩具。顯然這些玩具比“推棗磨”更為精致、細巧。但兩孩童更鐘情于這種看似并不“高級”的游戲,而置“精巧”的玩具于不顧。筆者認為這有多層含義:(1)在宋代許多人物畫的置景造境中,看似并不顯眼的道具往往能有突出特定環(huán)境的點睛之效①。如“推棗磨”便喻示了季節(jié)因素,并使富貴庭園平添質(zhì)樸之趣。(2)配景中不同玩具的巧妙對比則體現(xiàn)出孩童天性,即玩具只在于好玩,并不在于其是否精巧。如此,越發(fā)凸顯童趣。(3)一個人的游戲難以突出主題中的“戲”字,能使兩名孩童共同參與,且簡便易行,又有輸贏的“推棗磨”,便凸顯了“嬰戲”中“戲”的成分。(4)由配景中一道具而窺視富貴人家之生活全貌,可知富貴人家兒童之所以對這種流行于民間的較為簡樸的游戲感興趣,恰是因他們生于富貴之家,見慣了“精致細巧”的玩具,而對民間質(zhì)樸、簡陋的新鮮之物感興趣,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富貴兒童生活的單調(diào)、閉塞與無趣。(5)置景中不同精美玩具的置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畫者精工巧思、循理求真的創(chuàng)作,同時也更富有生活情趣。
考察《秋庭嬰戲圖》的配景,我們能夠明顯感知當時院畫家對畫面景致、道具、環(huán)境的安排之精工巧思。畫中置景應(yīng)為作者悉心布局。其中值得關(guān)注的是兩個看似并不起眼的圓凳(宋時稱鼓墩)②。明代顧炳《歷代名公畫譜》介紹蘇漢臣:“漢臣制作極工,其寫嬰兒,著色鮮潤,體度如生,熟玩之不啻想與言笑者,可謂神矣。”假如從畫中姐弟華貴衣飾的精巧描繪,以及精致圖案尚不足以領(lǐng)略蘇漢臣“制作極工”的程度,那么庭院中作為配景出現(xiàn)的兩個鼓墩卻足可用“精工至極”形容。
作者以柔韌的線條細細勾出這兩個鼓墩,充分展現(xiàn)了宋代院畫家對細節(jié)的考究。配景中鼓墩圈足下加許多角狀足,這是中國家具史中坐具從北宋末向南宋初轉(zhuǎn)變的重要時代特征[3]。我們細觀鼓墩上的纏枝花卉螺紋圖案,可發(fā)現(xiàn)近百個花卉圖案竟形態(tài)各異,并無一朵花、一根藤雷同。從技法上分析:圖案是以較淡的墨線勾出后,先以淡墨暈染,后層層賦色,最后以富于質(zhì)感與厚度的礦物色堆積而成,極富體積感,幾近逼真。這也進一步體現(xiàn)出富貴人家對家居陳設(shè)的考究。然而,就是這樣用心描繪的圖案,在畫中卻是依附于以“配景”身份出現(xiàn)的兩個鼓墩上,成為畫面造境中的一種輔助,遠觀幾乎難以領(lǐng)略其魅力。僅憑這一置景元素,亦足證院畫家制作之工、觀察之細。聯(lián)系宋代理學(xué)“格物致知”“窮理盡性”“循理求真”對宋畫之影響,則可見畫中配景對寫實近乎苛刻的追求。
對于支撐整個畫面、直沖畫頂?shù)墓S狀配景太湖石,蘇漢臣借鑒了北宋山水畫的豐富皴法,筆墨酣暢淋漓,以厚重的線條勾出輪廓后,以斧劈皴渾厚蒼茫的用筆塑造出太湖石硬朗與沉穩(wěn)的外形;同時,結(jié)合以墨塊的大面積暈染與平罩,使畫面形成一個完整的重色體面。豐富山水皴法應(yīng)用于工筆畫創(chuàng)作,有如下作用:(1)解決了畫面在技法使用上過于精工細膩、略顯單一的問題,使畫面在技術(shù)層面上更耐人推敲。(2)使畫面形成一種塊面感,起到在布局上分割構(gòu)成與支撐畫面的作用。從置景的環(huán)境暗示與寓意性角度分析,在《秋庭嬰戲圖》的配景中,顯然太湖石并非配景中一個普通元素,而是富貴人家常置于庭院,用以裝飾園林,凸顯身份與品位的一種專享物,是一種身份的代言與象征。
在置景造境中,《秋庭嬰戲圖》中的植物也同樣值得研究,如太湖石后那組嬌艷的木芙蓉花。與太湖石的作用相似,芙蓉花的出現(xiàn)也不僅僅是一種普通的畫面構(gòu)成元素。本文分析它具有以下配景內(nèi)涵:(1)它是彰顯皇家審美與趣味的重要標志,是一種身份的象征;(2)木芙蓉晚秋開花,與置景中右下角的菊花一起在畫中點明季節(jié)因素;(3)木芙蓉花具有高貴、純潔、典雅之美,是貴族庭院常見植物,是一種典型環(huán)境的暗示。
木芙蓉晚秋盛開,因花大而美,自古以來富貴之家常將之植于庭院、園林、亭榭樓閣處。古詩詞對其亦不吝褒獎,如屈原《楚辭》云:“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碧瓢拙右住懂嬆旧徎▓D寄元郎中》詩云:“花房膩似紅蓮朵,艷色鮮如紫牡丹。”宋蘇軾《和陳述古拒霜花》:“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睆默F(xiàn)代人的花語看,芙蓉花常被形容為美人,其花語是:高潔之士、美人、漂亮、純潔。通常而言,牡丹太俗,玫瑰太艷,海棠太素,蘭花太雅,與《秋庭嬰戲圖》畫境皆不相符。而以芙蓉花為配景,則高貴中不顯俗媚,嬌艷中不顯輕浮,最合畫境,亦最合皇室、貴族審美意趣。恰如《紅樓夢》中寶玉得知晴雯死后要到天國掌管芙蓉花時,很是欣慰,認為芙蓉花也只有晴雯這樣一個干凈的人去掌管才配得上?!都t樓夢》中,晴雯雖是丫頭,但絕不同于普通使喚丫頭,而是位列“金陵十二釵副冊”、地位很重要的人物。寶玉在《芙蓉女兒誄》中是這樣贊揚晴雯的:“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由此亦可見芙蓉花地位不凡,更可見《秋庭嬰戲圖》中選擇這一配景元素實非偶然。
綜上所述,以蘇漢臣《秋庭嬰戲圖》為代表的院體畫,盡管畫面人物構(gòu)建起信息傳遞之主體,但畫面配景卻絕非可有可無、隨意安置,置景造境顯然遵循皇家院體畫典型的富貴典雅樣式,追求精工雅致、循理求真、務(wù)求形似的審美意趣。置景格調(diào)艷而不俗,置景布局則經(jīng)過不斷思索與篩選,巧妙投射出院體畫家與院體畫風(fēng)較高的審美與創(chuàng)作品位,內(nèi)里蘊含強烈的文化特征與豐富的圖像寓意。
注釋
①宋代人物畫(并不僅限于風(fēng)俗畫)中置景造境以典型道具營造典型畫面情境的案例有很多,除本節(jié)所述蘇漢臣《秋庭嬰戲圖》中的玩具、鼓墩外,亦有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的鼓樂琴笛,王齊翰《勘書圖》的文房用品,趙佶《文會圖》中琳瑯滿目的金杯玉碗,劉松年《斗茶圖》之茶具、杯盞、爐具,佚名的《雜劇眼藥酸圖》《雜劇擊板鼓表演圖》中的舞臺典型道具。這些看似并不顯眼的置景元素,往往能夠起到凸顯典型場景與特定情境的點睛之效。
②宋代坐具主要有墩、凳兩種,墩是鼓墩之簡稱,其外形模仿鼓的造型,因而得名。其與凳的區(qū)別在于墩為土堆狀,造型圓實、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