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翔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強調,“在五千多年中華文明深厚基礎上開辟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是必由之路”,他還指出,“‘結合的前提是彼此契合。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來源不同,但彼此存在高度的契合性。相互契合才能有機結合”。對“兩個結合”前提的深刻揭示為“文化主體性”的確立提供了重要基礎,增強了我們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堅定性和自覺性。
馬克思主義在近現代中國的傳播和接受,一個重要的表現是大同思想傳統(tǒng)的激活,眾多思想家通過重新闡釋中國的大同思想傳統(tǒng),來理解、討論和闡釋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大同思想傳統(tǒng)的研究也是中國歷史研究的一個熱點,這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事業(yè)發(fā)展進程中的重要文化現象。研究者對傳統(tǒng)的大同理想與共產主義觀念在中國傳播關系的研究積累了豐富的成果。
一些海外研究者對大同思想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間的密切關系也多有論述。例如,美國學者伯納爾在《一九〇七年以前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潮》開篇即說:“在介紹西方的社會主義及有關的思想如何傳入中國之前,談談中國的一種傳統(tǒng)思想是必要的。它就是大同思想,與五四運動后中國的社會主義仍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盵1]大同思想傳統(tǒng)的活躍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是近現代思想文化史的重要現象,是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存在高度契合性的一個重要案例,值得深入研究。其中有三個重點方面,分別是未來社會理想的追求、處理古今中西之爭的文化自主性的確立,以及革命或變革道路的探尋。
大同社會理想為社會主義思想傳播提供肥沃土壤
大同觀念最多被人提及的早期系統(tǒng)論述是孔子《禮記·禮運》中的一段,其中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按儒學“三世說”的傳統(tǒng),有據亂世、升平世和太平世的“三世”循環(huán)變化的觀念,升平即小康,太平即大同,如山西省北部重鎮(zhèn)大同市在歷史上曾叫太平、平城即用此意。從中國社會發(fā)展史來看,大同思想是在追求天下為公、平等公正的社會進程中“活的傳統(tǒng)”,正因為有這一傳統(tǒng),中國社會對社會主義思潮和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比較容易。
大同思想作為社會理想,在近代尤其活躍。其主要表現在于,不同立場和主張的社會力量都要爭奪對大同的闡釋權,都要用大同的思想旗幟來證明自己的正確,來號召和吸引社會公眾。
19世紀中葉,在信奉太平教義的太平軍與標舉儒學圣教的湘軍團練的對壘過程中,即有爭奪“太平”概念解釋權的思想斗爭。太平天國的命名即用了儒學“太平世”的概念,洪秀全在《原道醒世訓》中引述了《禮記·禮運》中對大同世的整段論述。在曾國藩陣營中,常州今文經學派的戴望(1837—1873)曾入曾國藩的幕府,他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明確提出,要通過振興孔子有關太平世的“微言”來維護儒學圣教,“一二大僚倡之于前,無知之人和之于后,勢不至流入西人天主教不止”[2],如果儒家士子不致力于闡釋孔子有關太平大同的“微言”,太平大同之義就會變成太平軍和外國傳教士的獨家口號。這是呼吁爭奪對“太平”之義解釋權的主張。
在辛亥革命前后,改良派、革命派與竊據政權的袁世凱等政治力量都爭言大同??涤袨樵谖煨缱兎ㄖ埃醋珜憽缎聦W偽經考》《春秋董氏學》《孔子改制考》等著作,批判漢代劉向、劉歆父子之后的儒學只講孔子的小康之學,忘記了孔子有關大同的微言大義,他承繼常州今文經學派開拓的道路,通過闡釋孔子的大同之義,認為孔子的大同之義已經包括近代西方有關自由、民主、平等、共和等諸種價值與理想,因此認定孔子是“為萬世作師”[3]??涤袨橛謱懗上到y(tǒng)論述自己思想的《大同書》,同時又認為當時仍是據亂世或升平世,還不到施行太平世的治理方法的時候,否則逾越歷史階段,反而會有很大弊病。盡管《大同書》全書在其生前只發(fā)表了開頭數章,但他對孔子大同之義的持續(xù)公開論述產生了很大影響。革命派領袖孫中山自己曾說,他的三民主義要實現的是“孔子所期待的大同世界”,他標舉的“天下為公”同樣出自《禮記·禮運》那段經典論述。
陳獨秀、李大釗等中國共產黨的早期創(chuàng)始人領導新文化運動期間,批判康有為提供了袁世凱尊孔復辟的思想資源,新青年派知識群體深知重釋太平大同之義乃是康有為立孔教的根本所在,鄭重地重新討論孔子之道,指出孔子的“大同”論與近代以來的自由、民主、平等、共和不是一回事。新青年派知識群體并未否定大同理想,他們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康有為對于大同理想光講不做,而新青年派知識群體要做的是探索實現大同理想、實現真正的共和的道路。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各派政治力量爭言大同、圍繞此議題產生激烈爭論的狀況,顯示大同觀念在中國社會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為社會主義觀念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處理古今中西之爭的文化自主性的確立
大同觀念的重新闡釋與活躍,并非鴉片戰(zhàn)爭之后才開始,而是在明清之際已有思想家使用大同概念,吸納和整合當時了解到的各種全球新知識,包括通過歐洲天主教傳教士了解到的知識。方以智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在《東西均》等著作中,方以智從整合中國、印度和歐洲等不同文化的角度論述大同,他在《系辭》“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及陸九淵“東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的基礎上,提出“信東西之同”的主張,認為“全者不可不以大同為任”?!稏|西均》中屢屢提及歐羅巴或耶穌,這里的“西”,不僅指印度,而且指歐羅巴。方以智也是明代中后期興起的三教合一論的重要理論家。三教合一乃至多教合一論在明清之際的興起,是在中國文化場域中融匯多種異文化的自覺意識與文化實踐,這一努力是唐宋以降儒佛沖突與融合的進一步推進,是沒有相應外敵侵擾情況下對異文化的消化與吸收。方以智的相關論述意味著大同的內涵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從傳統(tǒng)華夏“天下”的大同,轉向新世界(囊括了歐洲等地區(qū))的大同?!叭卟豢刹灰源笸瑸槿巍?,初步提出了以大同為框架整合全球多元文明的戰(zhàn)略設想。
大同論述在清代后期持續(xù)演變,成為處理古今中西之爭的一種重要思路和論述,成為探索文化自主性的一種重要嘗試??涤袨橐源笸x為中心重釋儒學經典,以此為框架評價和整合全球思想和知識,以及《大同書》以西方近代社會科學的分科之學作為論述框架,拓展和深化了近代的大同論述的轉型??涤袨樘峁┝藘蓷l整合全球文明的進路,一是重新闡釋孔子的大同之義,借孔子之名做整合,在全球文化語境中重新確立中國思想的領先位置;二是自己作為整合者,提供一套新的有關大同的理論論述。
從容納全球不同文化的角度說,大同論述承諾了一個新的世界秩序或者新的東西文化關系,是一種視野、規(guī)劃和愿望。在古今中西之爭中,中國文化的自主性主要表現在自主選擇如何融匯古今中外文化。20世紀中國革命進程中形成的吸納、整合和運用不同思想資源的集大成思路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古代傳統(tǒng)和域外文化皆為獨立自主的中國所用,五湖四海眾多文化的“中國化”涵蓋面很廣,其中最重要的成果就是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
探索走向大同世界的中國道路
毛澤東同志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對康有為曾有著名評價:“康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達大同的路。資產階級的共和國,外國有過的,中國不能有,因為中國是受帝國主義壓迫的國家。唯一的路是經過工人階級領導的人民共和國?!敝袊拇笸^念的傳統(tǒng),不僅僅關乎未來的社會理想、目標或信仰,同時也是致力于實現大同理想的道路探索和實踐本身。與寫《大同書》的康有為相比,中國共產黨人的超越,既在于把大同理想從懸置狀態(tài)變成當下革命和變革實踐的具體目標,更在于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走出了一條從勝利走向勝利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道路。
中國共產黨人的共產主義信仰的形成,與中國的大同思想傳統(tǒng)有親緣關系,同時又注入了馬克思主義的靈魂,結合成了有機統(tǒng)一的新的政治信仰和理想。其中一個關鍵的變化是,新生的中國共產黨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基于對中國社會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的科學分析,對走向社會主義未來的目標做了最高綱領與最低綱領的階段細分,確定了分步走的政治目標。根據實際情況,制定不同歷史階段的奮斗目標,后來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個重要方法論。
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共產黨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探索進程中,找到了中國革命的成功道路,這也是成功處理古今中西之爭的文化道路。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到大革命失敗前后,中國知識思想界正在展開科玄論戰(zhàn)和東西方文化論戰(zhàn)。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西方世界出現了全面的危機,有的學者提出要用東方的文明來拯救西方文明,有的學者認為要用全盤西化來拯救東方文明。在這個過程中興起的社會史與社會理論論戰(zhàn),是對社會科學、無產階級社會科學的引進以及對東西方文化論戰(zhàn)的知識模式的自覺超越。瞿秋白在改版《新青年》的時候提出,要建立一個社會科學的知識體系,主張《新青年》要成為“社會科學的雜志”,建立社會科學,用來分析中國社會,尋找中國社會、中國革命走向成功的道路。
經過20世紀20、30年代的社會史與社會理論論戰(zhàn),經歷了大革命失敗的考驗,走上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道路的中國共產黨反而奪取了文化領導權,其中的結晶是毛澤東思想的形成。在此期間,在北伐的過程當中,通過組織農民運動,毛澤東同志撰寫了《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后來又撰寫《實踐論》《矛盾論》等,這些都是通過具體的社會結構分析、現實狀況分析,根據已有的持續(xù)斗爭中的探索,總結出中國革命成功的道路。毛澤東同志以解決中國革命的實際問題為中心,對各種思想資源做了自己的整合創(chuàng)新,其中既有東方的也有西方的,但都不再是原有的知識思想,而是新的創(chuàng)造,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
在新時代,中國共產黨致力于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為人類謀進步、為世界謀大同。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在開辟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大道坦途的同時,也將為更加平等互利的世界新秩序的建構提供中國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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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美]伯納爾:《一九〇七年以前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潮》,丘權政等譯,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頁。
[2]參見戴望:《戴氏注論語小疏》,郭曉東校疏,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95頁。
[3]參見《孔子改制考·序》,《康有為全集》第3集,姜義華、張榮華編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頁。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院長、北京市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責任編輯 鞠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