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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歸塵

2023-10-16 12:58:23聶與
四川文學(xué)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大路奶油小狗

□文/聶與

1

苗可行的第一條狗是路邊一個老太太硬塞給她的。

那天,熱得嚇人。苗可行從父母的海鮮攤往回走,她想過馬路打車,站在斑馬線上左右看來往的車輛,一個老太太蹭過來,對她說,小姑娘,喜歡小狗不,你看多好看啊。

苗可行低頭一看,是挺可愛的,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小狗已到自己手上了。再一抬頭,老太太快步消失在人群中,苗可行第一反應(yīng)就是遇到騙子了。手上的小狗是毒品,她把小狗一下扔到地上,逃命一樣跑過斑馬線,到了馬路對面還有驚魂未定之感。她感覺自己似乎安全了,才好奇地轉(zhuǎn)身看對面人行路上的那只小狗。

小狗躺在地上,安靜得如一塊奶油蛋糕。

苗可行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老太太挺狠,不是對小狗,是對她?,F(xiàn)在那只小狗仿佛成了苗可行遺棄的,趴在不遠的地方等待被領(lǐng)養(yǎng)。一個人經(jīng)過蹲下去看了看小狗,走了;又一個人經(jīng)過蹲下去摸了摸小狗,走了;一個女人終于把小狗抱了起來,跟大家說了一會什么,放下小狗也走了。越來越多的人圍在小狗周圍,苗可行什么也看不見了。

那天太熱了,苗可行站在路邊打車,毒辣的陽光舔著萬物,仿佛把所有的物體都化得翻出赤紅的皮肉,突然冒出的出租車,“唰唰”如逃難似的鬼一樣隱沒。苗可行索性坐在18路站牌下的長凳上歇著等,她想,要是車來了,就坐公交車,不管什么車,只要能讓她回家,毛驢車也行。她感覺一層一層的汗,像火把她淹沒,讓她窒息。她想自己也許中暑了,也被剛才那個老太太嚇著了,她又不由自主看向?qū)γ骜R路上的那塊奶油蛋糕想,它挺不了太長時間,地面能把它烤熟。

18路車站的終點是郊區(qū),二十分鐘一趟,苗可行往馬路上搜尋。車,車,車,心里念著怎么還不來,怎么還不來。這么熱的天,街上的行人好像被熱氣蒸發(fā)掉了,偶爾路過的人打著遮陽傘,走得慢慢騰騰,似乎也被強烈的光照吸走了元氣,徒留一副軀殼在移動。苗可行坐在木椅上,感覺后背的汗順著脊柱淌到褲腰上,再滲透進更深的地方。她想,怎么這么熱啊,還讓人活不活了,想把人熱死啊。

每次一遇到躲不過去的煩心事,苗可行就像被一鍵設(shè)置了重啟,像被什么東西拖著止不住地往下滑,越努力阻止,掉下去越快。那種說不出來的焦慮讓她無措,感覺自己瞬間如一片孤零的落葉浮在了茫茫無際的虛無之上,在那片無始無終的迷茫中,恐懼巨浪滔天地傾覆。那個時候,苗可行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拿起手機,不停地一個個打電話約飯、約唱、約洗,一整套下來,累得啥也想不起來,倒頭就睡。夜似乎可以把一切遮掩又托起,她在沒有知覺的黑暗中,回到如子宮一樣踏實的安妥里。

現(xiàn)在那股灼熱讓她連邀約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想快速地回家鉆進衣柜里睡覺。那個衣柜是苗大路自己做的,不知從哪兒淘來一些木頭板子,左拉右裁,拼拼湊湊。木頭是原木,沒上色打磨得光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原始強勢,散發(fā)著木頭本真的淡淡清香。搬了好多次家,苗可行說什么也要把它帶上。苗大路說,閨女,咱們現(xiàn)在有錢了,不用這破玩意了,你想要什么樣的給你買。苗可行說,我就要這個。后來,苗可行用藍色的油漆,在那些木頭上寫上自己喜歡的話,字越丑看起來越有味道和好玩。很多人看到問在哪買的這么有創(chuàng)意的大衣柜,苗可行“哼”的一聲說,絕版。

18路車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熱讓苗可行感覺時間不存在??粗鴮γ娼稚系哪逃偷案?,苗可行有一種沖動,想把它吃了。她站起來,背上背包,往馬路對面走,就在她馬上要來到小狗面前時,她看見小狗伸長了脖子往她這邊看,像拉長的芝士。那一刻,苗可行有種莫名的感動,她執(zhí)拗地認為小狗一直是知道自己的,知道她在對面的站點木椅上坐著,終會向它走來。苗可行快步走過去蹲下看著小狗,不摸也不抱,就是定定地看著它,小狗也定定地看著她,不叫也不動。

苗可行看著小狗,想自己曾經(jīng)那個四面漏風(fēng)的家,父親開著殘疾車?yán)_,母親支個棚子,在一塊破紙殼上寫廢品收購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就算開張了。她躺在最里面的一個大紙箱子里,鋪著厚厚的棉被,在里面吃,在里面尿,一個人躺下去爬起來,再躺下去再爬起來,用哭聲喊母親。母親無暇管她,她哭累了,再躺下去。再爬起來。透過紙箱的窟窿往外望,黑乎乎的一片,壓著母親佝僂的背影和凌亂的頭發(fā)。她知道哭沒用,就越來越不哭了。她在那個小小的世界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小手一點點摳著四周的紙墻壁,當(dāng)碎屑成為玩具飄散下來,她感覺有趣極了。那些深淺大小不一的窟窿,能伸進一根手指、兩根手指、三根手指、四根手指、五根手指、一條手臂、一只腳、一條腿、一個頭、半個身子、整個身子。她從那個巨大的窟窿里掉了下去,“咚”地砸到地上。她沒有哭。好奇完全掩蓋了疼痛。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比紙殼箱更大的世界。她往外爬,爬過沾著泥土的酒瓶、廢舊的報紙。爬過一只馬鐵蹄、半個鋁盆。爬到門口,抬頭看見了苗大路和蔡彩勤的全身,他們?nèi)鐑蓚€巨人,橫亙在她的前方,驚訝地看著她,她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現(xiàn)在她看著眼前這只小狗,一如當(dāng)年紙殼箱里的她。她們對視著,像要把對方看到骨頭里去。然后苗可行在心里大喊一聲,跟我走,一手抱起小狗,用外套遮住它的頭。

苗可行抱著小狗重新返回18路站點,公交車來了。苗可行臉上的汗滴到小狗的臉上,小狗眨巴眨巴眼睛,任憑眼睫毛上懸掛著汗珠,也不掙扎,苗可行一把抹掉,小狗打了一個噴嚏,苗可行笑了。

把小狗抱到家,苗可行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怎么養(yǎng)活。她又抱著小狗去樓下找乘涼的老頭老太,向他們求經(jīng)。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有說得喂牛奶,有說米湯也行,把雞胸肉煮好剁稀碎拌進去,還要準(zhǔn)備狗食盆子。苗可行感覺腦袋嗡嗡的,看著手里的小狗,終于知道為何那個丟棄它的老太太跑得那么快了。她去樓下的小超市張羅大家說的東西,拎了一大袋子往樓上走,一邊走一邊對小狗說,你要是不聽話就不要你了。小狗看著苗可行,好像聽懂了,低下頭從喉嚨里“嗯”了一聲。

苗可行給小狗起名奶油,這個名字是從腦子里一下子蹦出來的,當(dāng)它安靜地趴在地上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了。

晚上苗大路和蔡彩勤從海鮮攤回來,看到小狗像沒看到似的,把滿是腥味的衣服往地上一扔,一起進衛(wèi)生間如涮大蘿卜快速地沖洗。洗完回屋一下砸到床上呼呼大睡,也不關(guān)門。苗可行看著他們四仰八叉的樣兒,有時想笑,有時討厭,全憑當(dāng)時的心情,無論是什么早就習(xí)慣了。有時候苗可行一個月跟他們說不上幾句話,但只要她要錢,像上供似的毫不心疼往她手里塞,投完轉(zhuǎn)身沖出屋子,如跳進狼煙四起的戰(zhàn)壕。

小的時候,苗可行總懷疑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她問過苗大路,為啥給自己起個男孩名。苗大路說,苗可行和任我行你覺得哪個更好。苗可行嗤之以鼻,有病。她想等自己長大了,找親生父母去。她還偷過他們的錢想有一天悄悄逃走做路費。苗大路和蔡彩勤一人掛著一個腰包,苗可行趁他們睡覺光腳潛入房間,一次從里面抽出幾張,嚇得心臟狂跳,悄悄退出來放到衣柜的深處。那個衣柜里因為那些錢,讓苗可行感覺像一個遙遠的家,更像一個墓穴,在空氣里腳不著地地懸空著,苗可行隨著那首《萬物生》在里面飄啊飄:從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我看見山鷹在寂寞兩條魚上飛,一片河水落下來遇見人們破碎,人們在行走身上落滿山鷹的灰。

在那首歌里,苗可行才會睡著,她把這首歌當(dāng)成手機鈴聲和電腦屏幕,只要她在家,滿屋飄散著那種空靈蒼茫之音。時間長了,苗大路和蔡彩勤在浴室里沖澡,也會大聲哼唱。苗可行有時感覺被侵權(quán),有時又覺得小開心。

更多時候,苗可行會拿著那些錢,請狐朋狗友下館子上歌廳,把那種說不出來的塌陷感壓下去。在煙酒霓虹的氤氳中,會暫時脫去那層強行裹在她身上的黑暗內(nèi)衣,在大家挺舉的假相中,變得明亮一點,哪怕一點,就可以撐下去。在那份狂躁的熱鬧里,她的聲音左沖右撞,如一個肆意的嬰孩,沒有顧忌,大家都看她臉色,她讓誰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在前面走,后面跟著一幫人,用目光緊緊拖著她下沉的身體。她從來不知道那是個從自己的身體里逃出來的另一個自己,是一個充好氣的備胎,無時無刻地需要背在身上,才會感覺安全一點。她毫不心疼那些錢,像從沒見到父母像狗一樣賣力的樣子。每次花完錢苗可行都感覺有什么從胸口里跳了出去,否則堵得厲害,像要把她悶倒,但跳完之后,她又如一個赤身裸體的小人兒,無遮無攔地茫然無助,更大的不安恐慌感覆蓋其上,如一層厚厚的繭。

一個人的時候,苗可行會在網(wǎng)上買來各種小食品,它們躺在她面前的床上,如一個個小人,她撕開它們的衣服,把手伸進去,把那些五顏六色的小東西一個個掏出來扔進嘴巴里,聽著“咔嚓咔嚓”的咀嚼聲,得到暫時的滿足。什么都是暫時的,但無數(shù)的暫時成了永恒。那些東西仿佛是種子,在她的腸胃里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讓她有了漫無邊際的飽腹感,那是一種充滿的感覺,她依賴那種感覺。她讓它們來到自己的身體里,再排泄出去。她控制著那些食物。那些食物也在控制著她。仿佛一對勢均力敵的對手,彼此打擊又成全。苗可行吃得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胖,這讓她更加需要錢買名牌衣服套在身上,讓那些四處流瀉的贅肉看起來不那么愚蠢。反正苗大路和蔡彩勤從來不問她的錢花哪里去了。

苗可行半夜去衛(wèi)生間,奶油撲棱一下站起來守在門口,苗可行迷迷糊糊恍惚一腳踩到奶油的腿,奶油“嚎”的一聲,疼得蹺蹺板一樣跳得老高,遠遠地看著苗可行往屋里走,拖著疼痛的身體亦步亦趨地摸索回去,把苗可行送上床,自己再悄悄地回到窩里,重新睡去。

就是在那一刻,苗可行愛上了奶油。她下床把奶油抱上床,摩挲著它被踩痛的部位。奶油往她的懷里蹭,一邊蹭一邊哼嘰。苗可行說,以后你就陪我在這兒睡。奶油跳上跳下地轉(zhuǎn)圈,轉(zhuǎn)得一泡尿沒忍住,撒在苗可行的枕頭上,苗可行抬起手往空中打,說,輕點嘚瑟,你看你把我的枕頭都尿了,我削你。奶油知道自己惹禍了,蹲在床腳不敢上前,苗可行把枕套換完,沖它招手,奶油還是不敢。苗可行起身把奶油抱過來,奶油“哼唧”一聲表示感動,眼角是濕的。苗可行發(fā)現(xiàn),奶油真如一塊奶油蛋糕,黏黏的,軟軟的,一點點掉進自己的身體里。

2

苗大路坐在廢品收購站里,望天看月想一個重大問題,怎么才能讓自己殘疾。有了殘疾證,就可以免稅,還有政府補貼,那種白來的錢讓他感覺被什么托了一下,哪怕細如發(fā)絲,但不會斷,就意味著從此不再毫無遮擋地裸奔。

苗大路祈禱自己能被一輛豪車撞倒,獲得高額賠償,可以拿著那筆錢開個真正的小店。他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被撞的情景,甚至做夢都是纏著繃帶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樣子,可惜,醒來還是好好的。

蔡彩勤看苗大路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他,一天想啥啊,丟魂似的。苗大路說,你整你的,別瞎操心。蔡彩勤不敢再多問,苗大路喝酒的時候,魂魄在外,游哪兒算哪兒,拳頭自己走道,不聽使喚,想怎么掄怎么掄,弄不好把桌子掀了,再去市場重新買回來,炒給自己吃。這點蔡彩勤覺得還行,他作沒讓別人擔(dān)著,她回屋睡大覺去,任苗大路自己折騰,反正他不心疼錢和力氣,自己也懶得看。

苗大路為了能被好車撞到,特意去書店買了一本車標(biāo)價格書,如獲至寶,成天躺在收來的廢品上捧著看,為了能更快記住,他把那些車名一遍遍地寫在收來的廢紙上,直到背得滾瓜爛熟,只要車一出現(xiàn),產(chǎn)地價格脫口而出。

一切準(zhǔn)備就緒,苗大路來到馬路上,環(huán)顧四周,仿佛一個初生的嬰孩兒第一次走向車水馬龍的長街,不知如何邁腳。一開始因為心中有鬼,苗大路走起路來都是雙拐,好像在一個巨大的廣場上,一個人閱兵,隨著路徑的熟練,心里越來越放松,緊緊盯著來往的車輛,如獵狗的雙眼閃閃發(fā)亮。他心里明確自己不會碰瓷,那是要惹官司的,到處都是攝像頭,還有那么多管閑事的人,偷偷拿手機錄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去,那就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他才不會做那樣的傻事。他要被撞得坦蕩,以一個壯烈的姿勢成為謀害者。

但那些好車像靈車似的沉穩(wěn),好像知道他的預(yù)謀,躲得遠遠的,還沒等他近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為了增加幾率,苗大路故意跌跌撞撞地走,不看紅綠燈地跑,后來,他聽說,違章被撞賠償?shù)蒙偕踔敛毁r償,這讓他后怕得驚出一身冷汗,多虧沒貿(mào)然行事,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蔡彩勤一個人在廢品收購站看攤,苗可行從紙殼箱子里爬到院子里,給她嚇一跳,遠看以為是條大毛毛蟲子,忙進屋給苗可行取衣服。苗可行真如一條大肉蟲子,被蔡彩勤兩手一捏,仰頭朝上放在大腿上,赤裸的前身泥水一片。蔡彩勤順手拿起一塊破抹布胡亂擦拭,一邊套衣服一邊嘟囔,真是成精了,怎么爬出來的呢。鄰居路過看到苗可行的身體被彎得如一根稻谷,對蔡彩勤說,你可真行,孩子的腰不完了嗎,以為歸攏你那些廢品呢啊,沒輕沒重的。蔡彩勤把苗可行從大腿上拿下來,笑得嘎嘎的,說,大姨,剛遛彎兒回來啊。大姨悶著臉轉(zhuǎn)身,鞋底踏得瓷磚“噠噠”響。

苗大路不在家,蔡彩勤心不穩(wěn),總被罵還會忍不住問,你一天不著家干啥去了。苗大路不吱聲,蔡彩勤趕忙閉嘴,她也知道苗大路干不了啥壞事,兜里沒錢,頂多有點抽煙錢,還是旱煙。她也太了解苗大路了,只要能賺錢,什么苦都能吃,吃屎都行。

一開始,苗大路總會左顧右看,盼著那些車如刀劍一樣擦向自己的身體,但不要撞碎。那些車總會逃過一劫。這讓他沮喪。他發(fā)現(xiàn),走撞不上那些車,如果加快速度,是不是就成功了,他開始試著跑,差一點被石子絆倒,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如看著一個即將上臺的丑角兒。鞋子灰頭土臉,他一邊跑一邊想,自己都忘了還有這個功能,感覺骨節(jié)如生銹的齒輪咬合得嘎吱響,雙臂擺動缺乏應(yīng)有的節(jié)奏感,這讓他有一種隨時會倒的恐懼。越擔(dān)心越看腳下,前面一個沒看到,一下子結(jié)結(jié)實實撞到一個女人身上。女人的超短皮裙不知為何在他的沖力下,前面的拉鏈突然崩開,隨著一聲驚叫,女人一手拽住裙子,一手給了他一個耳光。苗大路被打得恍惚暈,看著眼前漲得通紅的臉,罵他流氓的女人,心想,怎么不是一輛車呢。

苗大路快速閃上街道逃跑,好像那個女人會追上來似的。他知道,他在逃避那個耳光帶來的火辣辣的臊。他越跑越快,他要把那種丟人現(xiàn)眼跑丟跑沒,后來越跑腿似乎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變成一種麻木輸出的機械慣性。他又尋思,那個女人是不是上天派來給他加油的。不知跑出去多少公里,苗大路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四處張望,車馬人流,一如既往。他停下來慢慢走,一邊走一邊歇,差不多了就再跑。如此反復(fù),他發(fā)現(xiàn)這樣要比單一的姿勢有趣得多。他身上的衣服也是干了又濕、濕了又干,不知多少個來回之后,天漸漸暗下來,往家的方向跑,公交車也不用坐了,跑到家推門一身臭汗熏得蔡彩勤脫口而出,比破爛兒味還大呢。苗大路說,我哪兒趕得上破爛,破爛還值幾個爛錢,我誰要???

苗大路之所以要被撞,是他感覺到自己身體有了微妙變化。有一天刷牙,苗大路的右手突然使不上力,牙刷從嘴巴里跳出去,他沒當(dāng)回事,撿起來又放到嘴里,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嘴巴也變得麻木,他把牙膏沫子吐出去,走進屋躺在床上,想起出現(xiàn)在街上那些走路怪異的人,他們歪斜的肢體如來自另一個星球。他還記得,曾見過一個女人,一側(cè)手腳“當(dāng)啷”著,每走一步都得用力把腿甩出去,才能軟軟地著地,每次即將要倒的身體,又險而未決地站住了,黑眼圈從眼底到鼻子眼,漸次黑下去,好像還未從黑夜里爬出來。那個女人穿著精致的黑色蕾絲連衣裙,懸掛著墨綠色耳環(huán),頭發(fā)是吹過的,整齊,這就更增加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苗大路與她擦肩而過,有一種想要把她抱起來飛奔的沖動。苗大路一想到那個女人,恐懼會慢慢逼近,他想自己是不是馬上就要像那個女人一樣,無力支撐著一種勉為其難的軀殼,仿佛在地上爬。那這個家怎么辦。苗可行怎么辦。蔡彩勤怎么辦。他知道這個家經(jīng)不起哪怕一絲一毫的折騰,存款就幾千塊,還不知道下個月能不能把這個錢攢住。他感覺有一種深深的巨大沉墜感把他攫住,那種感覺如紐扣,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一陣大風(fēng),它們就會紛紛墜落,他,她們,瞬間變成毫無遮擋的禿樹。他想了整整三天,然后一拍腦瓜,想到了自己在病倒之前,用另一種方式倒下,把她們娘倆舉起來。

苗大路如一個行者,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無盡地穿梭。有時候一想到自己就在不久的將來,或是下一秒,啪的一聲斷了或沒了,卻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設(shè)計,那種從來沒有過的悲壯和偉大感從心底巨浪般騰空而起。他在那種感覺里,越跑越快,他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精神,頭也不那么昏沉了,贅肉換成薄皮,像脫去一層一層肉衣。他開始光著膀子跑。光著上身不是預(yù)先想到的,有一天跑得太熱了,皮膚燃燒了起來,他本能地把背心往空中一揚,飛了出去,感覺牛逼極了。他的胸前有一個長條的紅痣,一出汗,那個痣就愈發(fā)地明顯,如一根樹或一條龍,在那些枯燥的近乎自虐般的重復(fù)動作中,那個圖案讓很多過路的人記住了他。有一次路邊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攔住了苗大路,非要給他算一下,苗大路搖頭擺手。道士說,不準(zhǔn)不要錢,準(zhǔn)了給三十塊錢。苗大路看著快要把人烤暈的陽光,心想,就當(dāng)扶貧積德了。道士說,你胸前有異形痣,不是一般人,以后會有奇遇發(fā)生在你身上。苗大路把錢遞給道士,笑著擺手跑開,打開耳機,聽里面唯一的歌。那首歌是一條紅線,把他和苗可行纏繞打結(jié)在一起,哪怕是死結(jié),都不會斷?,F(xiàn)在道士說有奇遇會發(fā)生在他的身上,他好像被那句預(yù)言點燃了,深陷在那種感覺里,跑得越來越歡實,越來越帶勁兒,直到出現(xiàn)了傳說中的腹肌。

有一天苗大路突然被人攔住,問他,哥們,怎么把身材練得那么好?他看著眼前的小伙,管自己叫哥們,呵呵樂,不知說什么好。他越是沉默,越讓人覺得深不可測。問他做什么工作的,是業(yè)余跑還是專業(yè)跑,他都笑而不語。他的厲害就在那種表情里越來越放大,留微信電話的人也越多,但每次加上微信,他還是一句話不說。他的朋友圈也是一片空白,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回。他突然成了一個他人眼里的高人。

苗大路知道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貨色,那個貨色在什么位置上打著倒立。很長一段時間以后,苗大路才猛然感覺,他想被豪車撞到的幾率跟中大獎差不多,這個想法比碰瓷要高級太多,幾乎不可能降臨身上。苗大路在步行軟件上永居第一,每天能走三四萬步。很多人給他留言,膝蓋受得了嗎?是不是作弊了?還是有什么特殊的方法,既不受傷還能走那么多,問他是怎么做到的。那一刻,苗大路才知道,原來自己天生擁有別人沒有的“鐵膝”。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油然而生一種從沒有過的高貴感,他是不是就是老話講的那種能耐人,才稀里糊涂地被那么多人羨慕,原來他天賦異稟。如果不是想被車撞,他還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才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項超乎尋常的技藝,但大多數(shù)人沒有契機發(fā)現(xiàn),從而埋沒了自己。他為這個發(fā)現(xiàn)而在內(nèi)心歡呼雀躍,每天跑得更歡騰了,這回再跑好像已經(jīng)不僅是為被撞,而是為了被仰視。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跑步就能達到被眾人膜拜的程度,很多人留言要請他吃飯,跟他探討跑步的秘方。他在心里笑他們傻子,他的秘方就是老天偷摸塞給他一個鏡子,他照見了另一個自己。

有年輕人給苗大路提議做視頻,讓他發(fā)到網(wǎng)上去。苗大路說,我哪會整那些東西。年輕人說,我會啊,你就只管跑,讓我們隨便拍你就行。有時候,他們?yōu)榱伺臄z的畫面好看,給苗大路置辦各種顏色艷麗和出挑的行頭,以襯他的膚色,博得眼球,還故意讓苗大路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腹肌,更換各種顏色的發(fā)型,苗大路一躍成為一名時尚的奔跑達人。那些年輕人每次把苗大路打理一番,完事把東西都直接送給苗大路。他們要跟蹤苗大路的住處,拍成紀(jì)錄片,想更多地了解苗大路的內(nèi)在肌理。一開始苗大路總是婉言謝絕,后來實在拗不過就直接告訴他們那不可能,只能到此為止,否則就不再合作。年輕人偷偷跟蹤,無奈苗大路跑得太快,又深諳各種羊腸小路,幾下就把他們甩沒影了,這更激起了大家對苗大路的興趣,甚至是熱望。

突然有一天,有一個人給苗大路打了十塊錢的賞,接著更多的人給他打賞,一塊兩塊三塊五塊十塊二十塊五十塊一百塊一千塊兩千塊三千塊五千塊,他抬頭看天,真的掉餡餅了!苗大路不敢相信地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再轉(zhuǎn)一圈,眼前人來人往,確實是真的,就這么賺到錢了。在那一刻,他確信自己真的不是一般人,而是擁有翅膀的飛人。他再看苗可行就如看飛人之子,把她高高地舉起,陽光穿透苗可行蓮藕一樣的身體,如端詳一件珠寶。

苗大路與那些縱橫交錯的街道彼此認證,他來過,它們存在過,他們?nèi)绱诵市氏嘞У亟蝗谶^。他用大家打賞的錢在市中心租了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這回他再也不用東躲西藏,害怕讓人看到自己的真實面目了?,F(xiàn)在,他仿佛一只豹子,路過的人都對他側(cè)目或注目,他儼然成了一個名人,很多人會在大街上認出他來,回頭一個勁兒地看他,跟同伴說,他就是那個網(wǎng)紅嗎?原來他是我們城市的啊,太不可思議了!我們怎么沒跟他拍個照片呢?隨著苗大路發(fā)布網(wǎng)上的視頻越來越好,打賞的人更多了,他把錢交給蔡彩勤,對她說,別再干這個破東西了,咱們開個店,干點啥都比收破爛強。蔡彩勤感覺苗大路憑空炸出一個大坑,里面什么都有,苗大路說什么她都無條件點頭。苗大路反而不那么沒來由地說翻臉就翻臉了,脾氣跟以前比溫和沉穩(wěn)了許多,那些人對他的仰慕和托舉,讓他變得厚重起來,好像那些輕薄之舉會降低自己的身份。這讓蔡彩勤更加歡喜,看著出來進去的苗大路健碩勻稱的身體,再看看自己無邊的肥碩,隨手抓起手邊的活一頭扎進去,苗大路喊她也假裝沒聽到,躲得越遠越好。晚上苗大路去摸她,她踉蹌地滾下地一股腦把燈統(tǒng)統(tǒng)閉掉。

3

肖大炯在同學(xué)中算出息的,在環(huán)山路十字路口當(dāng)交警,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大家都叫他馬路橛子。苗可行開車等紅綠燈的時候,車屁股被轟然撞出一個洞,苗可行的上半身猛地撞向方向盤,又反彈回來。她爬出車外,坐在馬路沿上等保險公司的人來。那個撞她車的司機一個勁兒地道歉,說,不好意思,太對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的。苗可行說,你是不是有病啊,那么大的車看不到啊,生呲呼啦往上撞。司機說,太對不起了,我想事溜號了,你一個剎車,我沒摟住。苗可行說,你跟我那么緊干啥,你想啥事能想成那樣。司機說,我老婆要跟我離婚。苗可行愣了一下,揮手說,行了,你走吧。司機又說了幾遍,太對不起了,太對不起了。留下聯(lián)系電話,說,有什么事打電話,你看著是女的,挺像個爺們。苗可行剛想懟回去,又一陣頭暈迷糊惡心。肖大炯說,你沒事吧,嚇?biāo)牢伊耍€以為你過去了呢。

苗可行抬頭一看,一口又白又亮整齊無雙的牙齒差一點把苗可行晃著。苗可行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說,你什么時候當(dāng)警察了。肖大炯說,我本來考的是法院,面試以一分之差落榜,才當(dāng)交警的。肖大炯問苗可行,咱們初中同學(xué)你都有聯(lián)系嗎?你后來是上職業(yè)中專了,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苗可行說,快把我拽起來,我屁股都要膈糊了。肖大炯說,你還跟上學(xué)的時候一樣虎。苗可行說,你跟上學(xué)時不一樣了,牛。

肖大炯說,咱倆是動物園畢業(yè)的唄。苗可行“撲哧”一聲樂了。肖大炯說,我也要下班了,你把車送修理部,我請你吃飯。苗可行把鑰匙給肖大炯說,你開吧,我現(xiàn)在還感覺暈的乎地。

本來苗可行被撞不應(yīng)該喝酒,但那天兩人聊得太好了。肖大炯給苗可行不停地講執(zhí)勤中的段子,說有一天,他當(dāng)班,有個司機把一個胖女人撞倒了,下車查看的時候,胖女人害怕司機跑,一下抱住司機的大腿,無論司機怎么哀求和喊救命都不松手,兩人就在一層層的圍觀群眾中撕來扯去,突然,司機的褲子被女人拽了下去,大家一片驚叫,司機迅速從褲子里退出腿,跑了。事后苗可行想,那天,肖大炯白話嗨了,自己傻乎乎地配合他哈哈樂,因為感覺太好了,苗可行大喊服務(wù)員,再拿兩提簍啤酒。肖大炯說,我可喝不了六瓶,最多還能喝倆。苗可行說,我今天大難不死,必須慶祝,我還能喝十個,你信不。

那天,苗可行和肖大烔喝到下半夜兩點,一共喝了三十六瓶啤酒。飯館老板幾次暗示時間不早了,要關(guān)門了,但兩人渾然不覺,直到老板直白地告知兩人,太晚了,請回吧。肖大烔對苗可行說,去我家。苗可行想了想自己幽暗的衣柜子,說,好。

那天,苗可行跟肖大烔說到了柜子。肖大烔說,沒想到你成天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原來這樣。苗可行說,我們?nèi)趶奈叶缕鹁蜎]在一起吃過飯,我起來的時候,他們都走了,他們回來,我不是睡著了就是在外面玩,好不容易大家都在家,一定有一個人在補覺,我感覺自己更像是寄養(yǎng)在那里一樣,吃喝管夠,其他啥也沒有,我長這么大,我爸沒跟我說過十句話。肖大烔說,我不信。苗可行說,如果說過,就是在夢里,他打我媽,我去攔,他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能有一百來句。

肖大烔說,我倒是有個挺像樣的家,但像在監(jiān)控下活著,一點隱私都沒有。我這個房子是自己貸款買的,我從家里出來那天,我媽哭得啊,好像我不是單獨出去過,而是去死一樣。要不是我二姨把她拽走,我估計那天她得一直再把我哭回去。

苗可行說,你現(xiàn)在跟我說這些,就好像一個富人對乞丐說吃得營養(yǎng)過剩。肖大烔說,上警校的時候,心理學(xué)老師說,如果一個人在被冤枉的時候,大聲辯駁,甚至痛哭流涕,大多就不是冤枉的。苗可行說,我懂了,你把紙巾拿走。

肖大烔說,逗你玩呢,想哭就哭吧,你在衣柜里睡覺,傷得不輕。苗可行說,別說了,要哭了。肖大烔說,來,抱抱。

苗可行沒過去。肖大烔走過來輕輕抱住苗可行。苗可行像是一個遺落千年的隕石,第一次有人類把她拾起,握在手心里把玩,那種輕觸的悸動,讓苗可行的心劇烈地跳動。肖大烔感受到了苗可行的稚嫩,更緊地摟過她。苗可行呼吸越來越快。

兩個人打車去肖大炯家,一打開門,黑暗里若隱若現(xiàn)地飄蕩:我看見山鷹在寂寞兩條魚上飛,兩條魚兒穿過海一樣咸的河水,一片河水落下來遇見人們破碎,人們在行走身上落滿山鷹的灰。

苗可行張大嘴看著肖大炯說,你喜歡這首歌?肖大炯睜大眼睛說,你也喜歡?苗可行身體一軟靠在門框上。酒精襲來。

事后苗可行想,自己為什么那么草率,就因為那首歌嗎?讓她披了二十多年的鎧甲如大雪紛飛般轟然墜落。還是肖大烔那口仿佛舉世無雙的牙,輕咬她的耳垂,在那股絲滑的冰涼中,徹底淪陷。還是與無盡的未來無盡的人提起這個成人儀式,那個莫名的巧合之光。

那天苗可行跟肖大炯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jié),她都能倒背如流,就像反復(fù)端詳一件不敢確認是否贗品的器物,在細思極恐的悄然辨認后,苗可行知道肖大烔是有經(jīng)驗的。而自己像進了棉花地,空軟無著,完全不知所以。那天苗可行先醒的,看到床單上的印跡,像兇殺現(xiàn)場,她悄悄穿好衣服溜出去,來到馬路上,感覺自己像犯了罪。她想哭,又想笑,她不知如何擺放自己的心,或者是身體,她有種無言以對的茫然和竊喜。想逃跑也想迎上去。更多的是無措的甜蜜。那種不知如何擺放的矛盾讓她掏出手機關(guān)掉,好像如此才能平靜下來,否則就要被那種奔突的情緒推搡倒了。

苗可行不知要到哪里去。她發(fā)現(xiàn)如果不跟那些人在一起,她無所事事,而跟他們只能吃喝玩樂。苗可行突然瞧不起自己,對自己無比厭倦。人家肖大烔警校畢業(yè)有學(xué)歷,有體面的工作,父母都是公職人員,自己是個啥呢。肖大烔讓她第一次對自己清晰起來,而以前,她對自己像一個概念般模糊。

肖大烔的出現(xiàn),讓苗可行想換掉原來的自己,她給李小那打電話,啞然失笑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她舍不得開機,仿佛那里是潘多拉的盒子,會飛出太多不可預(yù)測的東西,她怕接不住,也怕接完就沒了。她把手機放到兜子里的內(nèi)側(cè)布袋里,開車去美容院。以前李小那總讓她去,她說,我才不遭那個罪呢,躺在那里讓你折磨,還要給你錢。

李小那說,那是享受,你不懂。苗可行說,只有難看的人才去美容,我不用。李小那說,你是長得還行,但經(jīng)不起多長時間,你看吧,有一天你會求我折磨你。苗可行說,你等吧。沒想到這個話才過去不到半年,苗可行就食言了。

推開李小那美容院的門,苗可行看見李小那正在那臭美呢,站在穿衣鏡前披著一襲白色的長裙子左扭右盼,一群小姑娘圍著她,把她圍成一個騷公主。

李小那一看到苗可行進來,“嗷”的一聲沖過去,對苗可行又摟又親,小翅膀們一哄而散,端茶的端茶,上水果的上水果,然后知趣地退到各自的陣地上等待顧客的降臨。苗可行說,你行啊,這么大的店,我還以為偏鋪子呢。

李小那說,我在你眼里,就那樣low啊。苗可行說,你這么有錢,為什么每次吃飯都是我結(jié)賬。李小那說,你也不讓別人結(jié)啊,那個時候,誰要跟你搶,你能把人給殺了。

苗可行說,我那么傻逼嗎?李小那說,你以為呢。苗可行說,好,既然這樣,今天你就從頭到腳地給我整,來,把你欠我的賬都還上。李小那說,一天還不完,怎么也得一年半載的。苗可行說,是一生一世。李小那說,是不是想男人想瘋了,跟誰都一生一世的。一語道破苗可行的心思。苗可行的臉一下子紅了。

苗可行躺在美容床上睡了一覺,醒來就說什么也不做了。李小那說,還差20分鐘的一個面膜就好了,你就不能忍一忍。苗可行把面膜從臉上一把扯下去,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美就是遭罪。再一仔細看李小那,精致的五官像無縫鏈接似的完美,皮膚是那種透明的慘白,光滑得如石膏,怎么看怎么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想了半天,苗可行想到一個詞,僵尸。李小那說,你盯盯看我干嘛,又不能看出錢來。苗可行說,我得走了。李小那說,這可不怪我啊,我可是給你做的全套,你要是效果不好可別找我。苗可行說,再找你我就是孫子。

從美容院出來,苗可行一看時間才過去三小時,她摸了摸手機,心想,肖大烔能給她寫什么微信,打多少通電話呢。她想象著肖大烔滿世界找她的樣子,找他們共同的同學(xué)挨個打聽她的住處,她在心里笑了。她想等到晚上,洗漱完畢躺在幽暗的柜子里再打開手機,她想那些未接來電如蝴蝶一樣撲面而來,落在她的頭發(fā)上、胸口上、嘴唇上,還有他們共同的影子上。

4

苗大路最終得償所愿,成了一個殘疾人,他的膝蓋骨從積水到廢掉,用了五年時間。中間有好幾個女人給他留言,問他是不是單身。他知道自己是個什么德行,如隱藏在巨石后面的臭蟲,一踩就臭不可聞。他越如墻壁般平靜挺立,女人就越瘋狂,跟那些蒼蠅似的嗡嗡往上糊的男人相比,苗大路拽得令人自卑。

苗大路用大家給他打賞的錢動了手術(shù),辦了殘疾證,買了殘疾車?yán)_。他發(fā)現(xiàn)自己跑了一圈,其實還在原地,只不過原來是用腳跑,現(xiàn)在用車跑,拉腳比收破爛能好點,但也好不到哪去,有了兩份收入,晚上他和蔡彩勤把各自賺的錢往床上一鋪,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票,比誰賺得多,蔡彩勤總是少。苗大路說,你就是太老實了,不敢收,他偷的搶的跟咱們有啥關(guān)系啊。蔡彩勤說,那可不行,萬一警察找上門來,說不清要坐牢的。坐他媽個逼牢,哪條法律規(guī)定能坐牢了,他們從廠子里偷出來的東西,跟咱們有什么關(guān)系啊,咱們知道他們是怎么得來的,咱們有義務(wù)要調(diào)查清楚再收嗎?蔡彩勤不敢再辯解,一個勁兒地說,你真能跑,一天比一天跑得多了。

苗大路說,那是我搶來的活,今天跟他們干了一架,好幾個人一起打我,都沒打過。蔡彩勤這才發(fā)現(xiàn)苗大路的胳膊肘青了一大塊。苗大路說,我讓他們?nèi)弦捕际趋M子,我是誰??!你說我是誰啊,他們一個個冤頭鱉棒的,別看我腿不好使,照樣給他們打趴下。

蔡彩勤說,還傷到哪了,用不用去醫(yī)院看看,有沒有內(nèi)傷。苗大路說,胸口疼,趙老鞋踹了我一腳,你看著,我明天必須給他踹回去,我把他臉打開花。蔡彩勤說,可別打了,萬一打出事了,咱們辛辛苦苦走到今天全完了。苗大路說,你懂啥,不打回去能有活嗎?一共就那么點人,車一大堆,不搶連路都沒得走,知道不?

蔡彩勤說,要不咱們想點法子干點別的。苗大路說,這還用你說啊,我早就想八百回了,哪有那個錢啊,買車花了好幾萬,苗可行花錢太大了。蔡彩勤說,虧啥不能虧孩子。苗大路說,那是,我就是說說,就這一個閨女,我比你疼。蔡彩勤說,我知道。

苗大路的消失讓那些成天以他為勵志的人無著無落,打賞更多了,以激勵他重新出山。苗大路把租來的大房子偷偷退了,每天喬裝打扮不讓人認出來,尤其是不能讓給他拍過片子的那些年輕人認出來,他把大家送給他的那些好看的行頭在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都扔到了垃圾堆里。他無法面對那個隱形的自己,他要把那一段日子徹底忘記,那段高光時刻仿佛是他從上帝那里偷來的,本不屬于他,現(xiàn)在老天又毫不手軟地在他毫無征兆的時候收了回去,就像當(dāng)初毫無征兆地來到他的生命里一樣?,F(xiàn)在,他又成了他自己。

苗大路每天開著殘疾車默默地收著那些打賞錢,他知道,這是最后的收尾了,不可能太久,也許就在明天,一切都會消失不見。等他們緩過勁兒來,現(xiàn)在有多愛他以后就會有多恨他,他們會咒罵他,罵他祖宗八代,罵到骨頭縫里去。他像一個作大案的人,等著那些被坑騙的人昭告天下。

苗大路用大家最后祭奠的錢在環(huán)球市場兌了個海鮮攤。蔡彩勤對苗大路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覺得自己的命太好了,能遇到苗大路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她儼然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老板娘,腳不離地地忙乎得合不攏嘴,中午跟大家一起吃大鍋飯,也有了底氣,以前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活著,現(xiàn)在她感覺自己有勁兒了,還是力大無窮的那種。在眾人面前,拿起一根大蔥,蘸上大醬,“咔嚓”一口滿嘴香辣,這成了蔡彩勤的招牌吃法,每天一根大蔥,只吃蔥白,后來,大家都被她感染,每餐必上一盤子大蔥,那叫一個爽。她也敢像別的大老娘們,咧大嘴,氣沖丹田“嘎嘎”大笑狂笑了,她像換了一個人,越自信嗓門越大,笑也愈多,心情好了,對顧客的耐心和讓利很快就拉攏不少回頭客,有一次她撿到一個顧客的錢包,歸還回去,一時間在坊間成為美談,那個人是一個大公司的采購員,從此蔡彩勤家的海鮮攤再也不愁貨源了,還總?cè)e家串貨賣,蔡彩勤一躍成為整個海鮮市場最讓人羨慕的老板娘。苗大路對蔡彩勤也另眼相看,說,傻人有傻福,你知道你上次撿的那個皮包里有多少錢不?蔡彩勤說,我拉開看錢挺多的,但也多不到哪兒去。苗大路說,那里有比錢更要命的東西,老娘們啥也不懂,要不人家能對你那么感恩戴德啊。蔡彩勤也不問是啥,她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遠遠覆蓋了那種好奇,眼前的好生意讓她無暇關(guān)心其他事,她只在乎眼前,她每天都要樂出鼻涕泡了。海鮮攤生意越好,兩人越累,雇了三個人還是忙得腳打后腦勺。苗可行并不知道他們家發(fā)生的這些事,她看到的跟以前沒有什么區(qū)別,苗大路和蔡彩勤回到家還是把衣服往地上一扔,一起進衛(wèi)生間快速沖洗,苗大路還是會在里面大聲唱那首歌,然后倒頭就睡。那些衣服散發(fā)出的那股海腥味,彌漫了苗可行對嗅覺的整個記憶。

苗可行的花銷更大了。

以前苗可行買衣服有固定的牌子,但那天從肖大烔那里出來,她想換點更大的牌子。她走進一家香港外購的豪門店,店小姐看到苗可行進去,把她的包接過去鎖進一個精致的柜子里,鑰匙環(huán)套在苗可行的手上,給她引進一個巨大幕簾里面。苗可行走進去,氤氳的暖光瞬間把她吸進去,撫慰住內(nèi)心那個花枝招展的小孩,四面都是穿衣鏡,中間一個碩大的歐式高背長條白色皮沙發(fā),店小姐蹲下給苗可行脫鞋子,遞上一雙舒適的拖鞋,讓她松松腳。另一個店小姐送上一杯溫?zé)岬目Х?,讓她的身體緩緩進入一種虛幻的興奮,引領(lǐng)著苗可行一件一件衣服地掃描。只要苗可行在哪一件衣服上略一停留,那件衣服立刻拿下來搭在店小姐的胳膊上,走完一圈,店小姐的胳膊上如覆蓋了一層層氈布。苗可行本來就胖,但兩個店小姐左右開弓對苗可行的大胸和細腿進行輪番轟炸,好像苗可行除了胸和腿,其他地方都是虛空。為了突顯那兩項優(yōu)勢,店小姐給苗可行選的衣服都是束胸的,但苗可行的腰太粗,下擺又不能太緊,要正正好好卡在腰上的那種才適合。她們強烈推薦苗可行穿短裙,說,這樣既能顯高又顯瘦,那個瘦字是苗可行的死穴,一點一個準(zhǔn),苗可行在那條通向瘦字的路上狂奔不止,一舉拿下五條裙子,一共一萬兩千塊錢,帶著勝利的喜悅飛馳到家,她要一件件地欣賞、自拍,發(fā)給想象中心急如焚的肖大烔看。

推開家門,一切都沒有變。奶油撲到苗可行的腳上,用牙齒咬著苗可行的牛仔褲腳,苗可行每走一步,就如拖著一個白色的菲子邊。地上堆著還沒有來得及洗的臟衣服,散發(fā)著一股腥臭味,苗可行憋著鼻子抓起那些衣服扔進洗衣機里,倒了半瓶洗衣液,調(diào)到兩小時的最高檔。

臥室還如走時一樣,被子如沙漠,但苗可行知道,從此那里是汪洋大海了,一想到這,心狂跳了幾下。去衛(wèi)生間洗澡,在鏡子里看那個圓圓滾滾的軀體,一夜之間,它從貧瘠走向富裕,在最高處無限盛放,暗香撲面而來。苗可行沖自己笑了,擦干身體試那些裙子,心想,見一次面換一件,然后再來個反復(fù),讓肖大烔挑哪個最好看,她就知道以后選什么樣的款式和顏色了。

苗可行如婚禮上的新娘換了一套又一套衣服,穿上自認為最漂亮的那一款躺進衣柜,在幽暗中捧出珍寶一樣打開手機,想象肖大烔的電話紛至沓來,如迎接滿天爆棚的禮花,時間在那個幽閉的空間里,仿佛靜止,如無限孕育一簇簇圣潔的花朵。

但,什么都沒有。

一開始,苗可行以為手機壞了,她給李小那打過去,李小那說啥事,別是臉太美受不了吧。苗可行說,呸,就我還用你們多此一舉啊,我就是沒事了去感受一下你的盛情。李小那說,呸,有種你再別來煩我。苗可行說,那可說不準(zhǔn),我必須把我請客的錢整回來。李小那說,那你什么時候來,提前約啊,我這邊客人都是預(yù)約的,要不好不容易來了做不上,我也不能把人家從美容床上攆下去。苗可行說,你等著吧。

手機沒問題,為什么肖大烔的電話和微信一個都沒來,那她現(xiàn)在成了什么?一塊臭肉還是一堆亂麻?在肖大烔眼里也許還不及這兩樣?xùn)|西。一想到這,苗可行感覺眼前所有的背景都次第遠去,任憑她怎么呼喊和抓拽都不能讓它們停下來支撐一下自己,她只能拼命地逃跑,試圖撞向那堆虛空,然而虛空沒有任何聲音。苗可行拼命地想喊,想聽到哪怕是咒罵也好,只要有聲音就好,只要有回應(yīng),但深淵里全都是自己的回聲。有什么把自己一塊塊撕碎,揚在空氣中,仿佛雷電雨霧把她扛起再往地上摔打,摔得四分五裂,在那種摔打中,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但聽不到肖大烔的聲音,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她仿佛站在天邊某一個說不出來名字的地方,讓她變得麻木,沒有任何知覺。

苗可行今生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欲哭無淚,她沒想到自己最珍貴的失去如此輕薄。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件事,苗大路和蔡彩勤從來沒有跟她提過半點這方面的事,好像她天生沒有擁有這個隱秘一樣,好像她本來就應(yīng)該承受這種赤祼祼的暴行,卻無處申冤。她躲在衣柜里,仔細回想那天的情景,問自己到底是酒精的作用抑或荷爾蒙的作怪。不管是什么,她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她。那她現(xiàn)在是誰呢?她不知道。苗可行把手機關(guān)上,她第一次有了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想法,她甚至感覺自己好像已經(jīng)消失了,消失在一片空蕩無邊的沼澤地里,拼命往上掙扎,但空氣如千斤沉重壓著她喘不過氣來,那種感覺又來了,如此熟悉又如此尖利,她的身體不可抑止地向下沉墜、沉墜,黑色的鐵屑從四面紛至沓來,把她淹沒。她成了一滴渾濁而坦蕩的水,掛在肖大烔的胸前,肖大烔一把扯下,拋向遠方。那一刻,她看到一個人從自己的身上分離出去,比她高大,那是沖破了某種邊界,被一根巨大無形的刺扎得面目全非卻不能喊疼,只能啞著嗓子看四面冰冷的銅墻鐵壁。她被堵在里面,恨不能與那些水泥磚瓦融為一體。如果說苗可行以前還不知道身體對她意味著什么,因為肖大烔,她知道了那是一道藩籬,無論以什么樣的方式翻越過去,都意味著失去,一種儀式或命定的失去,也是成長,她像一腳踏空,大頭朝下,成了天空的笑柄。

一開始,苗大路和蔡彩勤并沒理會苗可行的存在,苗可行大半夜回家是常事,但從來沒有夜不歸宿的時候,苗可行第二天凌晨兩三點鐘回家也有過,所以兩個人從海鮮攤上回家呼呼大睡很是安穩(wěn)。直到第二天早上,蔡彩勤做好了飯去喊苗可行起床,一推門,發(fā)現(xiàn)床上的被子板板正正,她忙去喊苗大路,說,丫頭不知道哪去了。苗大路光腳跑去苗可行的房間,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下來,一句話沖口而出,今天不能出攤了,苗可行可能出事了。

蔡彩勤一聽出事兩個字,開始號啕大哭,苗大路一腳把蔡彩勤踹個趔趄,一邊穿鞋一邊罵,你他媽的是不是有毛病啊,人還沒死呢,哭那么大聲嚇誰呢。蔡彩勤忙止住聲,把鞋子往腳上套,一邊套一邊拿鑰匙鎖門。苗大路已經(jīng)跑出去老遠。

5

苗大路和蔡彩勤四處尋找苗可行的時候,苗可行正躺在大衣柜睡覺。她夢見肖大烔站在路邊指揮交通,肖大烔戴著大檐帽,苗可行沒認出是他,她緩緩開車通過路口,肖大烔做出一個手勢讓她停車,把一個測試酒駕的東西往她嘴邊塞,她被動地張嘴,測試儀發(fā)出吱吱的響聲。肖大烔說,你涉嫌酒駕,把車???,上警車。

苗可行看著眼前的肖大烔說,我今天沒喝酒。肖大烔說,測試儀叫了就說明你體內(nèi)酒精含量已經(jīng)超標(biāo)了。苗可行說,我沒喝酒。肖大烔說,不可能。苗可行說,我說的是真話,我昨天喝的酒,今天沒喝。肖大烔說,那就對了,你昨天喝的酒今天身體還沒有完全消化掉,所以能測試出來,但我們只聽測試儀的,只要響了,不管你是今天還是昨天,哪怕一個月之前喝的,現(xiàn)在測出酒精含量你都要承擔(dān)后果。苗可行說,那我這還算是酒駕嗎,你可以給我作證,昨晚咱倆一起喝的,喝到后半夜。肖大烔說,我這有執(zhí)法記錄儀,請你不要亂說話,我不認識你。苗可行張大了嘴看著眼前的肖大烔,坐在駕駛座上對肖大烔破口大罵。過來幾個警察把苗可行從車?yán)锢鰜砣M一輛警車,苗可行掙扎著一只鞋掉了,大聲喊,我的鞋,我的鞋,這時過來一條小狗把苗可行的鞋叼走了,苗可行索性把另一只也踢飛出去。

苗可行坐在警車?yán)锟粗ご鬄褱y試儀往下一個司機的嘴邊塞,她狠狠地用頭撞車玻璃。肖大烔往她這邊看了一眼,像什么也沒有看到一樣又把眼睛移開了。苗可行的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堆積在車窗玻璃上的黑色膠皮上,把上面的灰塵沖刷出一條條水溝。

苗可行就是被那些眼淚沖醒的,她睜開眼睛,一片漆黑,摸了摸臉頰,都是淚水。她從衣柜里爬出去,感覺餓,去廚房找吃的,發(fā)現(xiàn)桌子上擺好的飯菜,她一頓狂吃,感覺心滿意足。然后洗澡,換衣服,把手機扔進背兜,她想好了,她要重新買一部手機,換一個新號,她的新手機里,沒有一個聯(lián)系人,當(dāng)然一同消失的還有那首聽了千百遍的歌。

苗可行沒有開車,她好久沒有那么安靜地穿過一條一條的街道,仔細看看路邊的風(fēng)景了。她發(fā)現(xiàn)時光突然變慢了。很慢。慢到可以用手觸摸到。用心貼靠上。她把手插進柳葉往下滑,一下刺痛,柳葉把兩指之間劃出一道口子,她看著血珠從指縫間冒出來,多像自己的身體,那些細密的血珠,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把手指放進嘴里,用舌尖輕舔著那道傷口,咸得蜇人。

苗可行感覺有什么堵在心口那里,再不疏通就要爆裂,但她不知道跟誰說能不被恥笑。但她真的想一吐為快,說出心中那種恨,悔恨自己的草率、瞎眼,恨酒精、荷爾蒙,恨那個孤獨如一個蒙面大盜把她劫持的漆黑夜晚,她恨不能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撕碎,殺死,恨不能時光倒流,她不知道自己披頭散發(fā),一路走一路流淚,路遇的人側(cè)臉回頭看她,如看一個游魂,仿佛一碰就碎的瓷器。

她走到了18路站點對面的街上,那天熱得嚇人,她感覺每走一步都要被曬倒似的。她要過馬路去等車,這時一個老太太蹭過來,問她,小姑娘,喜歡小狗不,你看多好看啊。

奶油在苗可行的褲襠里睡大覺,苗可行一動不敢動,怕驚醒奶油。她窩在沙發(fā)里感覺腰都要折了,慢動作地一點點把自己的身體放平,還好,奶油睡得異常香甜,苗可行也只好躺在沙發(fā)上睡。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奶油爬起來看苗可行的睡姿,用爪子抓苗可行的頭發(fā)。苗可行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半夜起床躲到衣柜里,那一刻,她緊緊抱住奶油,奶油好像懂苗可行,哪怕脖子被苗可行卡得難受,也不忍心掙扎出去,就那樣一動不動地任其抱著,耳朵貼在苗可行的胸脯上,聽著她的心跳聲。

苗大路和蔡彩勤發(fā)現(xiàn)苗可行不深更半夜出去玩了,而是成天在家抱著奶油聽書,像一個退休老太太。坐在樓下的涼亭里,旁邊放著一瓶水,還有奶油的狗食和繩子。鄰居看到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苗可行說話,問她怎么不出去找個活干呢,成天在家這么待著不完了嗎?苗可行翻白眼,心想,我爹我媽都不管我,你們操什么閑心。時間長了,大家都懶得理苗可行,覺得她就是一個廢人。

其實苗可行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廢物。除了養(yǎng)狗,她還會干什么呢,自從苗可行把手機號碼換了,她的手機里如寺廟般清凈,沒有人能找到她,她也不想再過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一想到這,她感謝肖大烔,雖然痛徹心扉,但醒了,可是醒了之后,她發(fā)現(xiàn)其實還是睡著,只不過跟原來的睡姿不同而已?,F(xiàn)在,她從那個呼呼拉拉的假相中回到和奶油相依為命的假相中,那什么才是真實的呢。苗可行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聽書的,她想找到答案,她下了一個聽書軟件,買課聽,然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一直活在自以為是的井底。

苗可行試圖一點點往上爬,她發(fā)現(xiàn)根本就爬不上去,她一無學(xué)歷,二無技術(shù),父母更不會讓她去賣海鮮遭罪,那她是不是就成了大家所說的那種啃老族,這三個字嚇了自己一跳,這個詞如一個大巴掌狠狠扇過來,讓她猝不及防,頭暈耳鳴。她第一次跟父母提出要出去找個活干,干什么都行,但有一個要求,得讓她帶上奶油。苗大路和蔡彩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孩子在家這么成天抱狗確實容易待壞,就說,那你自己去找吧,干什么咱們都支持你,但你要是想帶奶油一起上班,找到活的幾率太小,除非你去寵物店打工,就像去幼兒園上班,連帶把自己的孩子也看了。苗可行說,對啊,我怎么沒想到這個活呢,爸,你真厲害。

苗大路說,你長這么大,第一次說我厲害。苗可行說,姜還是老的辣,明天我就挨家去問。蔡彩勤說,誰能想到你突然對這東西感興趣啊,只要你自己喜歡就行,但你整這個,不好也搞個對象。苗可行一聽對象兩個字,轉(zhuǎn)身就走。苗大路對蔡彩勤說,就你嘴欠,孩子大了,知羞恥了,說那個干啥啊,你怎么知道寵物店沒有男的呢。蔡彩勤說,男寵啊。苗大路哈哈大笑,直拍大腿。蔡彩勤說,我就是順嘴吐擼出來的,我也不知道啥意思,反正聽人說過。苗大路說,以后你可別亂說話了,丟死人了。

苗可行抱著奶油去寵物店應(yīng)聘,當(dāng)然沒成功。人家的理由是你把自己的寵物帶到店里,還能塌下心來好好工作嗎?苗可行說,這有什么不可能的?。课页商炜粗逃?,心情好,自然工作熱情就高了。人家說,你這心理依賴癥太重了,我們只想招一個正常人。苗說,你說誰不正常了,你憑什么說我不正常,我哪點不正常了,你是不是有病啊。對方把苗可行從店里轟了出去,苗可行跟他們大吵一通,奶油不知是受到驚嚇還是給苗可行打氣,汪汪叫個不停。苗可行邊戰(zhàn)邊撤??粗鴳牙锏哪逃托南?,他們不要咱們,我還不稀得干呢。奶油好像看懂了苗可行的心思,一個勁兒往她的懷里拱。苗可行說,走,我?guī)愠源蟛腿?。這是苗可行換完新手機號第一次出去吃飯,還有點說不出的小興奮,但飯店同樣把苗可行和奶油請了出去,他們的理由是,就算我們同意你們進來,其他顧客也不會同意的,還有小朋友,他們要是受到了驚嚇,誰負這個責(zé)任。苗可行說,那我打包買走行不行。那當(dāng)然行,但請您站到飯店外面等著。苗可行說,我身上有毒啊,讓我站門外面。對不起,如果你不能在外面等,我們就不能滿足你的要求了。苗可行轉(zhuǎn)身走掉,一邊走一邊對奶油說,什么玩意兒啊,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去,奶油從喉嚨里發(fā)出“嗯”的一聲。苗可行心里一甜。

苗可行發(fā)現(xiàn),自從她把外界封死,只跟奶油在一起后,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避風(fēng)港,那里除了清凈歡快什么都沒有。她甚至開始害怕人類,那些各種各樣的心思,讓她猜不透,看不清楚,而奶油不會,它總是毫無條件和理由地呈現(xiàn),就連闖禍都那么坦蕩,然后縮在一角等待被冷落、被靠近、被彼此治愈。它唯一的要求就是給一點吃的果腹,什么也不挑,喜歡多吃一點,不喜歡一下子跳將出去也不會耽誤快樂地玩耍。這是苗可行以前沒有體會過的?,F(xiàn)在,她吃了那么多的閉門羹,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喜歡躲在衣柜里睡覺了,那種感覺跟奶油帶給她的是一樣的,安全而寧靜。但衣柜黑暗。奶油明亮。

6

苗可行每天抱著奶油在小區(qū)里游蕩,有時也開車領(lǐng)它去草地、河邊、山里玩。她把奶油吃的用的裝在一個大包里,如哺育一個滿月的孩子,苗可行跟著奶油奔跑,她笨拙的身體越發(fā)肥胖了,沒幾步就氣喘得難受。奶油掙命地想要解脫狗繩的束縛,苗可行索性讓它撒歡地狂奔。苗可行坐在樹蔭下,陽光透過縫隙打在她的身上,不一會就睡著了。奶油什么時候回來的,她都不知道,等到睜開眼睛,看見奶油趴在她的腿邊,嘴角淌著哈喇子,睡得香甜。她抱起它,左親右親,奶油沒睡好,不高興地左躲右閃,舍不得急眼。

小區(qū)里的老人三人一團四人一伙地耍撲克,苗可行帶著奶油從他們身邊路過,一個老頭沖苗可行擺手,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過來湊個手唄。苗可行狠狠瞪過去一眼,氣得胸口猛地一揪,快步疾走過去,把奶油扔到地上。奶油知趣地跑開了,苗可行頹喪地坐在木椅上,眼睛愣愣地看著地面,眼淚差點流下來,心想,自己真不能這樣下去了,就連接近生命末端的那些邊緣人,都對她如此輕薄,或許,自己也真就是那樣的人吧,要不,她是什么人呢。這時,一條瘦得像刺兒似的小狗緩步走進苗可行的視線,苗可行一下子什么都忘了,蹲下?lián)崦」返纳眢w,發(fā)現(xiàn)它不僅瘦,身上還滿是瘡疤,苗可行不敢相信地看著它,把它抱進懷里,小狗的身體止不住地抖。

苗可行把小狗抱回家,給它洗澡,剪毛,喂食,它像一個懂事的大人,怎么擺弄怎么疼痛都默不作聲,如一攤破敗的棉絮在苗可行的手里撕來扯去,再一點點絮成一床整齊溫暖的被子。苗可行趴在小狗身上,柔軟而噴香,心想,要給它一個名字,叫什么呢,苗可行一下子想到蛋糕,奶油蛋糕,它們本來就是一體。苗可行第一次喊出蛋糕兩個字的時候,蛋糕抬起頭靜靜地看著苗可行,眼角慢慢濕了。

這回苗可行再下樓就不是兩個影子了,而是一支隊伍。她感覺那些異樣的目光離她遠了一點,不再直抵后背戳到心上,而是在深入的過程被一層膜抵擋了一點,那一點來自蛋糕。蛋糕讓苗可行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超拔感,讓她仿佛一下子站在了生物鏈的頂端,如一個拯救生靈的神,她可以讓它們起死回生,賜給它們名字、食物和希望,苗可行感覺自己一下子被什么鍍上了一層光,再相遇樓下那些閑人,她不再懼怕被輕看,而是以俯視的目光看著他們發(fā)了霉的光陰。

苗大路和蔡彩勤比原來更晚回家了。有時候為了卸貨,苗大路索性就住在門市房,蔡彩勤本來累得也不想動,但還是強打精神回家給苗可行做頓飯,再把第二天的飯菜給她帶出來。苗可行看不到這些,兩只不會說話的狗完全占據(jù)了她的世界。她們打成一片。她主宰一切。

樓下小區(qū)的一個老太有一天找到苗可行,把她拉到一邊悄聲說,你知不知道小區(qū)后院有一個流浪狗的窩。苗可行像聽到了中大獎,飛也似地跑回家,換上旅游鞋要跟老太去找,奶油和蛋糕以為要帶它們?nèi)ネ?,歡跳著準(zhǔn)備行動,沒想到苗可行把門“咣當(dāng)”一關(guān),兩只狗在門里生氣地撲向?qū)Ψ健?/p>

苗可行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殘疾狗,在無法遮風(fēng)擋雨的破磚瓦礫中,像養(yǎng)老院一樣,躺的躺,臥的臥,渾身散發(fā)著刺鼻的味道,嘴里流出渾濁的哈喇子,毛發(fā)把眼睛遮擋得看不清視線。苗可行小心翼翼把它們的毛發(fā)扒開,一雙雙被分泌物糊得幾近失明的眼睛,把苗可行驚得后退,她轉(zhuǎn)身對老太說,這些狗不能待在這里,我們得想辦法給它們整個屋子。老太說,哎呀媽啊,你可真敢想,這個窩還是不知哪個好心人給臨時搭的呢,但總算有個地方,過路的人隔三岔五送點吃的過來,它們不至于餓死。苗可行說,它們在這里跟死了有什么區(qū)別。老太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人狗都一樣,它們喘氣一天就賺一天。苗可行說,不行,我不能讓它們這么活。老太說,你應(yīng)該說不能讓它們這么死。老太看著眼前的苗可行,困惑地不知說什么好,搖搖頭說,以后能常來看看它們,給它們帶點吃的就算積德了。苗可行什么也沒說,大步地穿過馬路,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我管定了。

苗可行管苗大路和蔡彩勤要錢,從來不需要說理由,這回要的數(shù)額過大,苗可行故意輕描淡寫地對他們說,我想去旅行。苗大路說,好啊,出去走走見見世面,你成天這么在家待著,我都怕你待抑郁了。苗可行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氣,看著手機里打過來的五萬塊錢,心想怎么也夠了。

苗可行一開始給狗子們選的是樓房的一樓,有后院的那種,她想著能多收養(yǎng)一些,但不到一個月房主給她打電話,讓她過去。女房東說,你當(dāng)初租房子的時候也沒說養(yǎng)狗啊,它們把鄰居吵得天天睡不好覺,都來找我了,你趕快把它們給我拿走,這房子不能租你了。苗可行說,我們是有合同的,我給你的是半年房租,憑什么讓我搬走,女房東說,這還粘上了唄,你這才叫違約呢,我租的是人,不是狗。苗可行說,反正我不搬,這么多狗你讓我一時半會兒上哪找房子去。女房東看說不動苗可行,拿起手機說,你馬上過來,遇到二逼了。苗可行沒想到,今生第一次被打,是因為狗,因為狗,又有了后來的很多次挨打。那個男人推開門二話不說把苗可行一腳踹倒在地,苗可行躺在地上,忍住劇烈的疼痛,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看著高大威猛的人影,突然間又想起自己從紙殼箱子里爬出來,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的樣子。

樓房租不了了,苗可行開始去郊區(qū)找平房,雖然照看起來不方便,好在有車。苗可行開著車沿著大街小巷跟人談價錢,說養(yǎng)流浪狗,人家說,看你小姑娘不大,怎么整那埋汰事。苗可行說,你怎么這么說話呢,什么叫埋汰事,再說了,養(yǎng)流浪狗還分姑娘和老娘們嗎?對方“撲哧”一聲樂了,說,嘴喳子挺厲害啊,看你做善事的份上,這個小院就租給你了,租別人每月600,租你550,怎么樣。苗可行說,使大勁就差50啊,但我也替它們謝謝你,50塊錢夠買幾天的狗糧了。對方心說,真是什么鳥都有,說,好好整你的狗吧,有什么事電話聯(lián)系。苗可行說,以后免不了麻煩你。對方說,可別,我就是租你房子,別有其他的事,我這個地方是老人留下的,就等動遷,都等二十年了,以前租給一個養(yǎng)狐貍的人,反正都是你這樣的人,租給你正合適。

苗可行發(fā)現(xiàn)要把那些流浪狗運過去是一件撓頭的事。每條狗足有十多斤,一條一條抱,跟雇車的司機商量能不能等,司機說,當(dāng)然可以等,只要加錢就行。苗可行回家想找一套不好的衣服抱狗,每套都是名牌,翻來覆去取舍不了,去蔡彩勤的屋里找衣服,發(fā)現(xiàn)不是舊的就是破線的,苗可行愣在那里,半天沒緩過神。

蔡彩勤比苗可行高,但比苗可行瘦,苗可行穿著蔡彩勤的衣服有點緊巴,苗可行想這身衣服抱完狗就扔了,給蔡彩勤買一套好的放進柜子里。

苗可行把狗子們抱上貨車。貨車司機說,你這些狗這么臟,給你拉完就得去刷車,要不沒法干活了,你得給我加錢。苗可行說,加多少。司機說,一百。苗可行說,你瘋了吧。司機說,刷車40,再加上誤工費,我們的活是一個接一個,都是半夜收工刷車,這大白天的刷車就是刷錢,所以,你得把這個錢給我補上。苗可行又把狗一個一個從車?yán)锉聛恚f,不租你車了,我有車,我自己拉。司機說,那不行,我已經(jīng)來了,你得給我二十塊油錢,這還沒管你要誤工費呢。苗可行說,你這是敲詐,我要報警。司機說,你報啊,看看警察能不能來,來了怎么說。苗可行說,行,給你一百,你趕快把狗給我送到地方。司機說,我可不是欺負你啊,我跟你說,這一百都是少的,要不看你年紀(jì)不大,我要120都正常。苗可行說,閉嘴吧。

那些狗來到新居,歡快地撕咬狂叫,苗可行發(fā)現(xiàn)屋子沒有窗戶沒有燈也沒有水,其實就是一個臨時搭建的破倉庫。她看著躺在水泥地上的狗子們,挨個給它們起名字,老栓、長毛、大瘦、淘寶、當(dāng)當(dāng)……她呼喚它們,它們慢慢抬起迷茫的眼神,從此把自己確定。起完名字,苗可行去院子外面找盆,想給它們準(zhǔn)備點吃的喝的,但沒有,什么都沒有,仿佛這個地方從古至今就沒有人來過一樣。她把門關(guān)上,跳上車去市場買狗子們用的東西,等到裝了滿滿后備箱回到小屋,剛一進院子,狗子們一齊狂吠起來,仿佛鞭炮齊鳴對她的迎接。她俯下身挨個順毛摸頭安撫,它們?nèi)缫魳返倪f減,如一個個樂器安靜下來。

7

越來越多的人知道苗可行收養(yǎng)流浪狗,不知從哪里得到她的電話,每天苗可行都會接到很多求助信息,說,哪哪有一條流浪狗。苗可行穿上衣服就往外跑,仿佛那條狗是她前世的親人,奶油和蛋糕跳著腳要跟著,苗可行說,你倆別鬧了,懂點事吧,你兄妹在那邊等我呢,沒工夫搭理你倆。奶油和蛋糕知道苗可行去意已決,彼此對視一眼,一起撲向苗可行,苗可行虛設(shè)一腳把它們踢開,兩條狗太知道苗可行的套路,不但不躲還往上沖,苗可行在空中迅速收腳,給自己晃得東倒西歪。

苗可行沒想到那條流浪狗長得那么帥,即使顛沛流離,渾身骯臟也掩飾不了它的貴族氣質(zhì)。苗可行拿著狗糧蹲在地上等它過來,它遠遠看了一眼,迅速隱入草叢之中。苗可行把狗糧放在靠近路邊遠一點的地方,躲在不遠的樹后等待它出現(xiàn),那只狗竟然能夠忍住狗糧的誘惑,始終沒有出現(xiàn),這是苗可行以前從沒有遇到過的事。

苗可行第二天一早去看那盆狗糧,已經(jīng)空了,她笑了,心想,跟我玩這個,看你能挺多久。在之后的一個多月里,苗可行天天去給那條狗悄悄放狗糧,直到有一天,那條狗守著那個吃空了的狗糧盆,一副呆萌的樣子等著苗可行的出現(xiàn),苗可行蹲下去撫摸它的頭,它把身體往苗可行的身上倚靠,苗可行說,咱們回家好不好。

苗可行給它取名叫王子。王子一下子占據(jù)了苗可行的心,它從不讓人抱,總是跟任何事物保持一種刻意的距離,奶油蛋糕想要跟它親近,它不是躲就是咬,把它們咬得鮮血直流,苗可行上前把它們拉開,一邊給受傷的消毒包扎,一邊罵王子,說,你是不是傻啊,人家跟你玩呢,喜歡你呢,你咬人家干啥,王子根本不聽,獨自三下五除二跳到樓梯上,俯視著苗可行和它的同類們。

半夜,奶油和蛋糕都睡了,王子還很精神,好像還在警覺著周邊是否安全。苗可行找王子談,問它為什么要那么兇狠呢,它們又沒有惡意,能不能試著去接觸和了解一下它們呢,包括我。王子似乎有點心動,苗可行一點點地試圖靠近王子的身體,王子第一次沒有動,苗可行小心翼翼地把它抱進懷里,王子呼吸急促,身體起伏不定,苗可行剛想進一步撫摸它的身體,王子猛地回頭沖苗可行的手狠狠咬下去,苗可行“嚎”的一聲,疼得跳起來,王子順勢跑掉。苗可行發(fā)現(xiàn)那條口子足有好幾厘米,她去追王子,王子如一個影子,根本抓不到,她們追逐的動靜驚醒了奶油和蛋糕,兩條狗興奮地狂吠,聲音又驚醒了苗大路和蔡彩勤,所有的燈漸次打開,所有的眼睛盯著苗可行,看她手臂的傷和發(fā)紅的眼。

苗大路和蔡彩勤跟苗可行說,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這大半夜的,又跳又叫的干什么,你鼓搗這些祖宗有什么用,它們這么傷你,你還管它們干什么,它們是畜生,你知道不知道,你跟它們能講出什么理,你不搞對象整一堆狗到底想干什么。苗可行聽他們說前面那些話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左耳朵聽右耳朵冒,但他們偏偏又說到了搞對象,偏偏把搞對象和流浪狗放在一起說,再加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無處發(fā)泄,正好一下子就爆了,她喊,你們要是看不上我,我就出去自己一個人住,你們不用成天這么說三道四的,我這么大了,不用你們管,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就愿意養(yǎng)狗怎么了,我是違法了還是犯罪了,你們憑什么這么鄙視我。

苗大路和蔡彩勤對視一眼,心里一起想,我們鄙視她了嗎。苗大路往前一步,抓起苗可行的胳膊,苗可行不由自主疼得失聲大叫,奶油蛋糕沖苗大路狂叫,苗大路正愁沒處發(fā)火,揚起腳左右開踹,苗可行撲過去攔苗大路的腿,苗大路剎不住腳,踢到苗可行的腿上,苗可行一個沒站穩(wěn),倒在地板上,蔡彩勤張牙舞爪地抓這個拽那個,又開始哭。苗可行最看不上蔡彩勤那個樣,眼淚像不要錢似的說來就來,苗可行從地上爬起來,沖苗大路大喊,你憑什么打我,你是不是有病。苗大路抬起手剛要給苗可行一個耳光,王子不知從哪突然竄出來,騰空咬向苗大路的手,血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灑下來,所有人又亂作一團,最后除了狗叫,沒有一點聲音。

蔡彩勤先緩過來,她快速去屋里取藥包,苗可行把自己的屋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三條狗如三條閃電在門最后一道縫隙中閃進屋里,苗可行看著它們緊緊靠在自己身上的樣子,號啕大哭。

苗可行以出去旅行為由要錢就不能回家住了,但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自從收養(yǎng)狗子們,苗可行發(fā)現(xiàn)自己花什么錢都舍不得了,如一個手握兵權(quán)的人,所有的開銷只能用在刀刃上,衣服更是一件沒添過,在那一刻,她才感覺到以前的自己多么空虛浪擲,她看著它們懸掛在衣柜里,總想如果可以變回現(xiàn)金,將會營救多少狗子啊。現(xiàn)在,她更舍不得花錢住旅館,她給李小那打電話說,你們美容院晚上需要人打更不。李小那說,太陽癟了嗎,你還想干那個,有啥事就直說吧。苗可行說,我想晚上借住你的美容院,不會太長時間,十天半個月吧,行不行。李小那說,這也不是你風(fēng)格啊,你應(yīng)該一腳把門踹開,劈頭蓋臉地說,今晚我就住這兒了,什么時候走,到時通知你。苗可行說,叫你說的,我是那樣的人嗎。李小那說,你就是那樣的,自己不知道嗎。苗可行說,好吧,我什么時候去知道,什么時候走真不知道。

李小那說,我這里什么都有,跟家一樣齊全,保準(zhǔn)你來了就兩個字,舒服。苗可行說,謝謝你,如果你不收留我,我是真不知道去哪兒了。李小那說,你現(xiàn)在在哪呢,我開車過去接你,咱倆好長時間沒喝點了。

苗可行說,我給你發(fā)位置。

李小那萬萬沒想到苗可行會在一個貧民窟一樣的地方。李小那看苗可行半天沒緩過神來說,你現(xiàn)在整這個,你受了多大刺激整這個,你病得不輕啊,我陪你去看心理醫(yī)生,咱有病治病,別整這些精神病的事。苗可行就像沒有聽到,繼續(xù)給狗子們分狗糧,李小那用手捂著鼻子說,我去車?yán)锏饶恪?/p>

李小那坐回車?yán)?,拿出手機挨個給同學(xué)打電話,一遍遍描述彎腰弄狗子們的苗可行,還把遠距離拉成近景拍攝一一發(fā)過去,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大家都不敢相信眼前那個穿著廉價衣服臃腫不堪的人是苗可行。李小那說,哎呀,不跟你們說了,我得把車窗都打開,車?yán)锒际枪夫}味,可千萬別把我發(fā)給你的照片外傳啊,苗可行知道了,能殺了我。

放下電話,李小那想,用什么理由不讓苗可行晚上住她的美容院。

苗可行從李小那躲閃其詞的話里話外不落正題上很快聽明白了,今晚她將無處落腳了。她在腦中迅速想著怎么辦,至于李小那在那哇啦哇啦地試圖自圓其說的話,她一句沒聽進去。苗可行想,我總不能住在車?yán)?,或是跟狗子們擠在一起吧。但她能去哪呢,她想起了肖大炯,念頭一出來,立刻按下去。她想自己應(yīng)該找一份工作,能值班住單位的那種,但男人可以當(dāng)保安,女人能干什么呢。李小那借道走了,苗可行看了看車后座,對自己說,今晚就住這兒,凍不死。

8

海鮮攤說不行就不行了,大的飯店直接從外地進貨,各種新鮮果品超市一夜之間站排似的,幾站地就一個,生生把海鮮市場擠兌黃了。整個市場下架那天,大家在市場的空地上擺了很多桌,吃著自己上的最后一撥海鮮加涼啤酒,喝得那叫狂放不羈,倒地不起的,掀桌子的,失聲哭的,唱歌跳舞的。苗大路帶頭拿錘子把自己親手建的檔口砸個稀爛,更多的人加入進去。苗大路說,咱們不砸,明天也是被毀,與其讓別人把咱們的命根子毀了,不如自己毀,自己毀痛快,越來越多的人圍觀,像看一場盛大的演出。

一夜之間,苗可行不能再管父母要錢了,但那些狗卻還是層出不窮地往她這邊送,就像一層層漫天迷眼的砂礫,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她只知道,她離不開那些狗子們,狗子們更離不開她。如果說,以前苗可行想找工作有作秀的成分,但這回,她知道,她必須出去找工作,才能讓那些狗子們活下去。她知道適合自己的工作很少,除了端盤子洗菜打掃廚房,就是去超市收銀,苗可行太了解自己了,從小到大她對錢沒啥概念,笨手笨腳的,后廚更不適合自己了,那她能干什么呢。她去勞務(wù)市場填了表格,人家一看她說,你年紀(jì)不大,鐘點工、月嫂這些都不適合你,還沒有一技之長,難找??茨汩L得挺誠實,有一個活你看看能干不。

苗可行說,什么活。

對方說,有一個離婚女人,五十來歲,丈夫跟人跑了,留下挺多錢,女人晚上一個人睡覺害怕,想找個人打掃衛(wèi)生加住宿,住一晚上給三十塊錢,掃打衛(wèi)生的錢另算。

苗可行想都沒想說,行。

苗可行上崗那天特意收拾了一下,還化了簡單的妝,女人對苗可行挺滿意,說有眼緣,自己吃得不多,但講究營養(yǎng),給苗可行一個菜譜,按照上面的做就行。苗可行拿過菜譜一看,還行,基本都是素菜,心想,一查百度就能搞定。女人問了一下苗可行的家庭情況,說,你父母同意你夜不歸宿吧。苗可行說,要不我家里人也要給我買一個房子,我也要單獨出來自己過了,三十多歲的人了,我喜歡養(yǎng)狗,老人不喜歡。

女人說,我本來想養(yǎng)一條狗陪我,但有點害怕,對活物不敢抓不敢抱的。苗可行說,沒事,它們通人性,可暖心呢,趕巧兒我手里有小狗,要不給你抱過來一只,我跟你一起養(yǎng),教你怎么弄,你就不害怕了。女人說,太好了,我雇你就對了。苗可行想,要給女人奶油、蛋糕還是王子,它們經(jīng)過馴化已經(jīng)乖順很多,狗窩里流浪狗不是殘疾就是狂躁,不適合眼前的女人。

女人說,我有外貌癖,有沒有特別遭人稀罕的狗。苗可行一下子想到王子,除了王子誰能配得上女人的豪宅呢。

苗可行每天給女人做飯,打掃衛(wèi)生,女人看出苗可行根本不是那塊料,但她喜歡苗可行身上的青春氣息,尤其是苗可行帶著王子瘋跑的時候,女人也跟著跑,跑得微汗涔涔,感覺說不出來的舒服,心想,孩子不是很精,但人挺好。

女人不喜歡王子這個名,她叫它偉財。苗可行心里不喜歡,但嘴上說,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只要小狗聽你的呼喚就行,畢竟以后你們處得長。

女人喊偉財,小狗沒聽懂。女人讓苗可行也跟著喊偉財。苗可行心里不情愿嘴上喊偉財,小狗閃著迷惑的眼神看著苗可行。苗可行心一酸。

時間長了,苗可行知道女人的故事,她知道自己只負責(zé)聽,沒權(quán)利接茬、疑問和建議,就像一個佛像,端坐在那里,閉口不言就行。果然,女人對苗可行很滿意,女人對苗可行說,我現(xiàn)在就是花著他辛苦半輩子打拼賺來的錢,一點不心疼,甚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意。苗可行不敢直視女人的眼睛,害怕她突然驚覺自己的失態(tài),假裝看著玩耍的小狗。女人說,我現(xiàn)在停薪留職了,除了美容就是健身,苗可行仔細看女人的身材,是跟年齡有些不符的苗條,臉上像李小那,心想,受了刺激是真有動力。

女人說,你年紀(jì)輕輕的還是學(xué)一個一技之長,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苗可行說,我就喜歡收養(yǎng)流浪狗,它們太可憐了。女人說,既然你那么喜歡小動物,不如學(xué)個獸醫(yī),也算專業(yè)對口。苗可行說,姐,你真是見過世面的人,一下子就把我點醒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說實話,這次我應(yīng)聘來你家干這個,是因為我實在找不到什么其他工作,我給流浪狗租房子,買吃的,一百多只呢,一個月費用得好幾千。女人驚訝地看著苗可行,突然感覺眼前這個女孩精神不正常,心下暗自恐懼,心想,明天就找中介把她辭退。

還沒等女人跟中介公司說,晚上女人去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苗可行的屋亮著,她悄悄推門進去一看,苗可行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走過去一看,桌上攤開一個本子,上面記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關(guān)于考獸醫(yī)證的信息,女人心一軟,覺得苗可行還是靠譜的人。

很久以后,苗可行想自己這一段求職經(jīng)歷,像做夢似的。她有時跟同學(xué)說,大家都說像電影,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睡一覺給三十塊錢,還供吃,還給講故事。苗可行說,我就是趕上那個點了,那個女人那個時候極度虛弱,也是恨錢,所以才遇到的。大家說,以后有這樣的好事,咱們組團去,一人一天。男同學(xué)說,異性加錢不。

苗可行在女人那里干了兩個月,女人委婉地暗示苗可行自己找了更適合做飯的人。苗可行說,沒事,姐,以后你有養(yǎng)狗方面的需要問我,我就過來。

苗可行每天像一個特派員,去指定地點尋找流浪貓狗,她只要一聽到求救電話,就控制不住地跑出去。她把狗糧放在地上引誘它們出來,然后一點點走近,把它們抱進懷里,放進自己租來的狗屋。每只狗小的十來斤,大的二十多斤,苗可行抱著它們上車下車,上床下床,膝蓋疼得厲害,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膝關(guān)節(jié)受損,苗可行看著那些黃色的濃液抽進粗大的針管里,心中涌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悲涼,問自己,我這樣做到底為了什么,這種疑問以前也有很多人問過她,每次她都做同樣的回答,它們需要我,它們的世界里只有我,沒有別的東西,沒有我,它們也許活不過明天,它們會被打死、凍死、餓死……行了,聽到的人總是打斷她還要繼續(xù)說下去的排比句,臉上現(xiàn)出不解和輕蔑的神色,說,你看看你現(xiàn)在成什么樣兒了,瘦得像個棍似的,你以前穿的啥,現(xiàn)在穿幾十塊錢的破衣服,起球不說還總有味,你自己聞不到啊,你……苗可行來而不往非禮也,打斷對方繼續(xù)要說下去的排比句,說,你們要是嫌棄我就別找我,我就這樣,你們成天吃喝玩樂,花家里人的錢不覺得沒意思嗎。哈哈哈,我滴天老爺啊,大家發(fā)出哄堂大笑,你這才幾天啊,養(yǎng)幾條破狗就感覺自己是圣人了。

突然有個同學(xué),一邊夾菜一邊小聲嘀咕,你也不賺錢啊,怎么養(yǎng)那些狗,還不是花父母的錢,算什么能耐。

苗可行氣得渾身冒汗,感覺自己的臉熱得發(fā)燙,無處發(fā)泄,看到自己手里的飲料瓶子,狠狠地摜到地上,隨著一聲炸裂之聲,另一只手把一桌子燒烤掀翻在地,然后揚長而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覺當(dāng)初那個苗可行又回來了,但仿佛跟原來的那個人又不一樣。

苗可行橫沖直撞地開車,那個女同學(xué)的話如一根刺狠狠地插向她的喉嚨,讓她說不出話。苗可行知道自己也挺不了太久了,因為毫無節(jié)制地收救,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踩踏事件,一開始苗可行還以為它們是病死的,并沒在意,在清理尸體的時候,有一只狗被拖布掃翻,露出鮮血淋漓的腹部,結(jié)了黑色的硬痂,傷口如一張大嘴,把苗可行一口吞下。苗可行驚在當(dāng)場緩了好幾口氣,才蹲下去仔細看那只被撕咬的狗,如一名刑警偵破舊案,然后確定,它真的是被咬死的,苗可行的心驟然跌到谷底,首先想到的就是錢。

苗可行的手機每天還會接到各方神圣的電話,有學(xué)佛的、做公益的主動加苗可行微信轉(zhuǎn)錢給她,說是給狗子們買狗糧。有廣播電臺報社的記者要采訪苗可行進行宣傳報道,說現(xiàn)在像她這樣默默無私的人越來越少了,她的精神值得人學(xué)習(xí)。這個苗可行拒絕了,因為當(dāng)記者問到她一個月花那么多的錢買狗糧你吃得消嗎,她語塞,她無法開口說,這些錢要么是父母給的要么是大家捐的,她感覺自己成了一個中介,一個假手他人之手的奉獻者。她跟記者說,宣傳報道就不用了,如果我遇到什么困難,你們能幫我一把就千恩萬謝了。記者說,沒問題,只要你在這個事上遇到什么難心辦不了的事,就跟我們聯(lián)系,我們會盡力幫助你。苗可行暗自松了一口氣,也有了繼續(xù)下去的力量,更讓她看到了一線光亮。資金暫時有了點松動,但還有一大塊缺漏,苗可行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在大馬路上四處看招工廣告。苗大路給苗可行打電話,問她在哪兒呢。苗可行說,到處溜達哪。苗大路說,快回來吧,這回來個好活。苗可行回到家,才知道可以去一家工廠當(dāng)檢斤員,雖說是臨時工,但給交三險,全家人都樂夠嗆。苗大路說,這個是海鮮市場你劉叔給介紹的,咱們關(guān)系沒得說,我曾救過他的命。蔡彩勤笑著說,是,有一次上的大嘎牙魚,一口咬住老劉的手,嘩嘩淌血,大家都嚇得直叫喚,你爸拿起磚頭把魚拍稀碎。苗可行說,我還以為怎么個救命法呢。苗大路說,你不知道,那個魚的牙有毒,可不是救命咋的,老劉的手從魚口里拽出來,青紫一片去醫(yī)院處理,觀察好幾天才出院呢,人家醫(yī)生都說了,再晚來一會小命容易沒了。老劉的侄子在那個廠子當(dāng)調(diào)度,我跟他說了你想找一個工作,他說這個忙一定得幫,所以,你明天就可以去報到啦。

苗可行激動得一夜沒睡好,她想自己從沒有真正工作過,能干好嗎。她害怕自己手忙腳亂搞得一塌糊涂,再被辭退可怎么辦呢。等到上班了,苗可行才知道自己多慮了,工作很簡單,就是面對電腦一通操作,認真就好,但后來,她又發(fā)現(xiàn),自己想少了,太少了。

苗可行今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男人光著膀子,穿著內(nèi)褲向自己走來,有的還是三角的,明晃晃的殺氣騰騰,嚇得苗可行扔掉電腦,跑到門后面躲著。等著他們肆無忌憚穿過自己的窗玻璃前、門前、后玻璃前,如被輪奸了一樣瑟瑟發(fā)抖。這個場景每天都會上演兩次,她是他們唯一的被迫觀眾,他們的身影遠遠地如炮彈夾著灰黑色的迷霧,向她涌來,等到他們趿著拖鞋的聲音消失,她才從門后面探出身體,惴惴不安地坐到電腦前,每次都有驚魂未定之感。他們讓她想起了肖大炯,想起了雄性的殺伐與冷漠,看著他們在群山和漫天飛舞的水泥背景中,斷然舍棄了遮擋,以幾近赤裸的姿態(tài)當(dāng)她不存在,是啊,在這個遠離市區(qū)與人煙的地界,她成天穿著勞動服,一身狗騷味,他們根本就沒把她當(dāng)成女人,或者沒把她當(dāng)人。廠里唯一的公廁要走出幾百米,所以,為了少上廁所,苗可行平時盡量不喝水,實在渴了吃點水果。如果非去不可,要帶上一團紙,把那個隔著男女隔間板子上的窟窿堵上,要帶上一個盆,下面的縫隙過大,如果不用盆擋著,屁股很容易被偷窺到,還要戴上一個塑料帽子,以抵擋萬一從天而降的蜘蛛、叫不上名字的各種蟲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苗可行去掃廁所。

很多時候,苗可行都佩服自己,怎么能熬過去呢,后來她明白了,她在檢斤室的后院可以收養(yǎng)二三十條流浪狗,這個事沒有人管她。雖然領(lǐng)導(dǎo)看到過,也知道她有那個怪癖,在大家眼里,苗可行工作挑不出什么毛病,她很少跟人說工作以外的話,不顯山露水,也不招人煩,對她養(yǎng)狗也就睜一眼閉一眼,而苗可行,只要讓她收養(yǎng)狗子們,她怎么都行。

有時候,苗可行一個人躺在值班室里,看著窗外的白云想,這樣的日子能維持多久呢,她能一直干下去嗎,最起碼這是個保障,活不累工資也???,主要是狗子們有吃的了,她就感覺心境舒朗,無限滿足。

9

上次半夜與苗大路大鬧一通,苗可行提出自己出來過,蔡彩勤說什么也不同意,說,一個姑娘家家的,萬一被人盯上了,有個三長兩短的,還讓我們活不活。苗可行說,你們不讓我出去過,我就得把狗帶回家養(yǎng)。苗大路說,你養(yǎng)吧,寧可養(yǎng)著它們,也不讓你走。但后來,還是苗大路找苗可行說,給你買房子,上網(wǎng)看看有沒有相中的,自己出去凡事多個心眼,別傻不拉嘰的。苗可行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怎么突然想通了呢。苗大路說,那些狗毛,你媽過敏你知道不,她成天半夜咳嗽你知道不,她已經(jīng)咳半年了你知道不。苗可行轉(zhuǎn)身去看蔡彩勤,在門口就聽到母親的咳嗽聲,她沒有勇氣走進去,又折返回自己的屋里,失魂落魄地坐在沙發(fā)上。

因為狗子越來越多,發(fā)生踩踏事件,苗可行決定定制分層的大鐵籠子,那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苗可行不好意思管苗大路和蔡彩勤要錢,在閑魚網(wǎng)把自己的衣服掛出去,還真都賣了出去,這讓苗可行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成就感,好像彌補了一些以往的什么過失。

大鐵籠子足有三層,苗可行雇好幾個人才把它們支上,那些狗看到新屋子,一窩蜂沖上去,苗可行又給轟下來,給它們分組,誰和誰在一起不會打架,或少打一點架,但狗太多,它們過于強勢,把苗可行的手臂咬出左一塊右一塊的血痕。苗可行好不容易把它們分出來,它們又橫沖直撞地亂闖別人的屋子,苗可行只有兩只手,沒辦法,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拉到外面去,開門縫弄進去一個,送進一個籠子里,再開門縫弄進去一個,送進另一個籠子里,累得一身汗一身汗地出,汗水滑過被咬傷的地方,蜇得鉆心地疼。那一刻,苗可行心里強烈地想找一個男朋友幫自己一把,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一個跟她一樣喜歡養(yǎng)狗的男人。

鐵籠子摞了三層還是不夠,越來越多的流浪狗,如河流一樣涌向她的救助站,互相挨擠著碰撞著,總有年齡大的殘疾狗被苗可行清理出來,一開始她還把它們用報紙裹好,找山上埋,時間長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埋不起,首先挖坑是一個力氣活,再就是老狗的尸體足有幾十斤重,她也抱不動,這時有狗肉館的老板聯(lián)系苗可行,要收狗肉,苗可行氣得按掉電話把他們挨個拉黑。

苗可行萬萬沒想到,狗販子會半夜去偷狗,鄰居給苗可行打電話,苗可行顧不上穿外套就往外跑,開到地方,苗可行遠遠看到一伙人正舉著錘子砸鎖頭,苗可行沖下車,一邊跑一邊喊,你們干什么,我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馬上就來,你們這是搶劫,是違法的,你們住手。

那伙人一看眼前的黃毛丫頭,對剛剛砸鎖未果的氣憤瞬間轉(zhuǎn)嫁到苗可行身上,他們上前對苗可行拳打腳踢,天那么黑,苗可行一個人也沒有看清,只能護著自己的臉,她能感到他們的腳踢在她身上的憤怒有多重,每一腳,恨不得把她踹進地里。

直到有人聽到慘叫聲,打開屋燈推開窗,他們才一哄而散,一邊跑一邊叫,像一群歡快的野獸,因此苗可行分析他們應(yīng)該都是不大的孩子。

苗可行感覺自己的腿連踩油門的勁兒都沒有了,她只好再一次睡在車?yán)?。有了上次的?jīng)驗,她在后備箱放了被子,就不會凍得感冒發(fā)燒了。蔡彩勤給她打電話,問她怎么還不回家呢。苗可行故作鎮(zhèn)靜地說,今晚李小那過生日,我就住她的美容院了。第二天苗可行給記者打電話訴說了整個事件,她說,你們能不能呼吁人們監(jiān)督這些偷狗賣狗肉的人,他們太可惡了,那是生命啊,它們簡直就是在犯罪。記者說,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些狗咬人事件,社區(qū)都在噴藥毒狗呢,你那些狗都有狗證嗎,如果沒有,就是違法收養(yǎng)。苗可行放下電話,氣得心怦怦跳,她沒有想到,昨天她還是一個英雄,要被歌頌,今天她就成了違法者,一個狗證全下來要一千多塊錢,這么多狗,苗可行開始樂,樂得淚水橫流。

苗可行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上癮了呢,是母親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她蓬頭垢面地去相親,不斷有電話告訴她哪里又發(fā)現(xiàn)流浪狗了,她撇下相親對象去救狗。男孩對介紹人說,她渾身散發(fā)著一股狗臭味,關(guān)鍵還一副牛逼拉轟的勁兒,好像自己拯救蒼生一樣,那種不要命的樣兒,簡直把我看得目瞪口呆。介紹人把這么文藝的話轉(zhuǎn)述給蔡彩勤,蔡彩勤想了半天沒學(xué)上來,說,對方說你是傻逼。

苗可行說,傻他媽了個逼,我就說不去相什么親,你們非得逼我去,這回好了,讓人罵你們開心了。蔡彩勤說,行了,以后你的事,我們再也不管了,你就是老死家中,也不讓你去相親了。苗可行說,你知道什么是自取其辱不。苗大路說,就你成天咸吃蘿卜淡操心,整不好埋怨一輩子,到時候有你后悔的時候。蔡彩勤又要流眼淚,苗可行和苗大路趕緊躲出去。

苗可行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被那個收養(yǎng)流浪狗的群踢出去,因為很多人捐助,苗可行建了一個群,把賬目公開,買了多少狗糧,做了多少節(jié)育,生怕說不清楚。苗可行一時之間成了比苗大路還要紅的紅人,在那個不大的城市,只要有人提收養(yǎng)流浪狗,第一個說出的名字一定是苗可行。有時候苗可行一個月收到的捐助能有一萬多塊,這讓她感到肩上的責(zé)任更重了,也知道,她將萬劫不復(fù),沒有出頭之日了。

很多人勸苗可行把它們送到好人家去,每一個苗可行都舍不得,哪怕是殘疾的、衰老的,她想等它們自然消失以后,就再也不養(yǎng)了。苗可行無數(shù)次下決定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應(yīng)該找個對象嫁人,過正常人的生活,但狗一來,她就止不住地接過,像接過一道道光芒,疊加地穿在自己的身上,那么重又那么亮。

群里人看到苗可行收到越來越多的捐款,有人找到苗可行要跟她談,說,應(yīng)該制定方案收更多的錢。苗可行說,我們是在做善事,那么多的人相信我們,把錢交到我們的手上,你們怎么能想到從中獲利呢,你們連狗都不如。把苗可行踢出群那天,苗可行正在廠子檢斤,手機響了一聲,她沒在意,等到晚上下班,她喂完狗子們松了一口氣,拿起手機一看,愣在當(dāng)場半天沒緩過神。她給那些人打電話,不是不接就是接了一聽是她,就把電話掛了。她坐在椅子里,那種無可抑止的下沉感又來了,那種感覺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出現(xiàn)了,自從收養(yǎng)流浪狗之后,她的世界漸漸清晰,但那天,她再一次被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而陌生的氣息狠狠攫住,往下,一直往下。

正當(dāng)苗可行心亂如麻的時候,她又接到電話,對方說,你是苗可行嗎,現(xiàn)在有一輛大卡車,上面拉的鐵籠子里全都是流浪狗,快去救它們啊,再晚就完了。苗可行讓對方加微信給她發(fā)位置。那一刻,苗可行什么都忘了,一想到她要營救一大卡車的流浪狗,那些狗因為她而活下來,她就血脈僨張,那種神一般存在的感覺又來了,她加大油門往那個方向沖去,甚至因為慌不擇路闖了一個紅燈,但她顧不了那么多了,她恨不得立刻飛奔過去,把那些狗摟在自己的懷里,安撫它們因驚嚇恐懼而瑟瑟發(fā)抖的身體。

苗可行那天至少追出去一百多公里,如果不是那車大卡車的司機要撒尿,她追不上他們。當(dāng)她遠遠地看到那輛卡車,像看到了殺人犯那般眼紅,她猛踩油門橫在他們的車前面,跳下車,看著司機正在解手,一邊拎著褲子一邊看著自己。苗可行說,我已經(jīng)報警了,還有報社記者馬上就到,你們這些狗販子是要坐牢的。司機把褲門拉好,說,你是誰啊,誰是狗販子,我們這是養(yǎng)殖狗,專門給朝鮮族飯店送貨的,你是干什么的。苗可行瞪大眼睛聽著,有些不知所措,她第一次聽說養(yǎng)殖狗,以前聽過養(yǎng)殖豬、鵝、雞、蝦、牛蛙、魚,太多了,但從沒有聽過狗也有養(yǎng)殖的,她不相信地看著眼前的司機說,你們不許走,等警察記者來了再說。司機說,我憑什么聽你的。苗可行說,你們要是想走,就從我身上壓過去。司機說,壓你,你不夠,懂不,瞅你長那個樣吧,還壓你,想太美了。苗可行因為狗被打不止一次兩次了,還有廠子那幫人更是把她磨練得皮糙肉厚了,對于這樣的流氓死磕,苗可行不屑一顧。

苗可行給記者打電話,問他們到哪了,記者說,快了。苗可行又給警察打電話,警察說,馬上到。

苗可行萬萬沒想到,大卡車被大家團團圍住,一撥又一撥的人輪番調(diào)查取證,最后真的是養(yǎng)殖狗,這些狗它們天生就是為了被吃掉的。所有人都很泄氣,本來以為能有一個深度報道,沒想到一場空不說,還讓司機笑掉大牙,像看著一群小丑一樣面面相覷。司機示威似的又在不遠的地方撒了一泡尿。苗可行恨不得一腳把他踹飛。

這件事給了苗可行深深的打擊,她第一次開始審視自己收養(yǎng)流浪狗的意義,也讓她下定決心在各個群里發(fā)出領(lǐng)養(yǎng)的信息。苗可行把狗子們排成號,出去一個登記一個,收養(yǎng)人的電話、地址,隔一個月苗可行拿著狗糧和玩具去回訪,像老師去學(xué)生家里走訪,看看有沒有負責(zé)、虐待和遺棄。

苗可行把王子帶到女人面前,教她怎么一點點跟王子親近,告訴她不要太急,小動物比人還沒有安全感,因為它們遭遇的苦難更曲折。王子對這個富裕的家并不待見,顯得焦躁不安。苗可行一點點安撫,女人看著苗可行那么耐心細致,說,你是一個好女孩。苗可行笑了,這是第一次有陌生人如此溫柔地評價她,是因為一條狗。

那天苗可行回訪王子,還沒進女人的房子,就在樓道門口看到王子躺在狗窩里??吹矫缈尚凶哌M樓梯,王子一下子蹦高撲過去,苗可行感覺像自己的孩子被遺棄在門外一樣。苗可行氣得狠狠敲門,女人一看是苗可行,熱情地介紹王子的情況,說能吃能睡挺好的。苗可行強壓住怒火說,怎么讓它睡外面呢,外面多冷啊。女人說,不是我讓它睡那里的,是它拼命撓門,狂叫不止,然后趴在那里,我只好把狗窩給它挪出來。苗可行知道,王子是在等她,眼淚一下子掉出來。女人說,你放心吧,我總帶它出去到處玩,它挺聽話的,也挺可愛的。

苗可行說,姐,如果你有一天不喜歡它了,不想要它了,千萬別給它扔了,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我接它回去。

女人說,那怎么可能呢,再說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會物歸原主的。

苗可行從背包里拿出玩具給王子,對女人說,如果它有什么不舒服,我現(xiàn)在學(xué)獸醫(yī)呢,你問我,我告訴你怎么處理。

女人說,放心吧。

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手里拿著抹布從屋子里走出來,對女人說,狗尿擦完了。苗可行心想,換這么大歲數(shù)的,倒是比自己強。

苗可行從女人家出來,王子在門口嚎叫,狗繩仿佛要把它的脖子勒斷,苗可行幾次話到嘴邊想對女人說,要不我?guī)ё叩昧?,它這么在走廊里趴著也不是一個事,但又說不出口,屬實是王子的意愿,跟女人沒關(guān)系,那樣說,太不近人情。

苗可行看著那條狗繩好像已經(jīng)嵌進王子的皮肉里,她把繩子拿下來,對王子說,好好的,聽話,你在這里比我那個黑咕隆咚的狗窩強,在這里有吃有喝還帶你出去玩,你跟著我住那里,不一定哪天被咬死了,還又冷又餓。王子眼睛濕了。苗可行說,別傻,好好待著,聽到?jīng)]。

苗可行跑下樓梯,眼淚再也止不住,她知道王子是怎么想的,但她不能帶它走,在女人這里是最好的歸宿。

外面下著雨,苗可行開車一路狂奔,好像要把王子期待的眼神甩在身后,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用手糊了一把繼續(xù)往前開,但王子就像附體了一樣,印在苗可行的擋風(fēng)玻璃上,看哪都是王子的影子,眼淚嘩嘩淌,她看不清路。她踩停車趴在方向盤上,腦子里全是王子。苗可行起身再也控制不住調(diào)頭往回開,外面的雨更大了,苗可行把大燈打開,她遠遠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向她的方向狂奔,苗可行的心猛地狂跳,她加大馬力往前沖,但雨大路滑,好幾次都發(fā)生了側(cè)滑,她不敢再猛開。她把車停下來,向著那個黑影跑去,直到他們確定了彼此,苗可行單膝跪在雨中,王子一個飛躍撲進苗可行的懷里,兩只爪子緊緊摟住苗可行的脖子。抱頭痛哭。

苗可行把王子帶回家,給它洗了澡,哄它睡下,才給女人發(fā)了微信,告訴她,王子跑回來了,馬上就冬天了,如果它還執(zhí)意睡走廊會生病的,王子跟我時間太長了,它舍不得我,我再重新給你一條狗吧。沒想到女人沒睡,回了一個字,行。

幾天后,苗可行帶女人去出租屋選狗,女人剛走到大門口就站住了,她錯愕地看著一層層鐵籠子里的狗子們,在黑暗與惡臭中瘋狂地喊叫,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苗可行,偉財就是從這里出來的。苗可行說,它不是,它一直在我家里。女人說,太可怕了,這像監(jiān)獄,你不是在收留拯救它們,而是在控制虐待它們。苗可行說,你說什么。

女人說,你在收集它們。

苗可行又問,你說什么。

女人說,如果它們不到你這里來,它們至少還有自由,自由地死去,而你把它們整到這里,就是暗無天日的地獄,它們是有了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有固定投喂的時間,但它們這樣擁擠踩踏,血淋淋地撕咬,它們是在仇恨中死去。

苗可行說,如果它們不來這里,早就死了。

女人說,那是自然的死。

苗可行說,你覺得哪一個更好呢。女人說,你要聽從它們自己的意志,如果你把鐵籠子打開,看看它們會不會跑出去,跑出去會不會再回來就知道了。

苗可行說,它們老弱病殘,耳聾眼花,它們會走失的,它們興許一個晚上就會被凍死在街上。

那它們在這里,被同類踐踏、殘殺就好嗎。狗和人是一樣的,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苗可行呆立當(dāng)場,感覺血液凝固了一般地冷,心臟止不住地打戰(zhàn)。她想殺掉女人剛才說出的那些話,她想殺了眼前的女人。

女人說,我不想收養(yǎng)了,它們關(guān)在這里,不可能是正常的狗了。苗可行看著女人離開的背影,說,它們來這里之前就已經(jīng)不正常了。苗可行看著那些在狗籠子里癲狂的狗子們,女人的話反復(fù)如一記記重錘一下下地砸在她的心上,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真正審視過自己收養(yǎng)流浪狗的動機,只感覺狗子們帶給她從沒有過的那種感受,但那到底是什么,她說不清楚,那種東西令人迷戀、上癮、無法自拔,越陷越深。苗可行看著那些黑暗里的狗子們,在它們震耳欲聾的叫聲中癱坐下去,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從紙殼箱子里爬出來,掉到地上。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每晚躲在黑暗的衣柜里睡覺??吹绞昵暗淖约?,被肖大炯無聲地拋棄。再看眼前的狗子,它們用身體撞擊著鐵籠子,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來回?zé)o措地奔突,她站在鐵籠子面前,狗子們瘋了一樣地擠向鎖鏈,苗可行在心里念著它們的名字,板凳、鑰匙、花盆、大夢、二魚、精精、阿抱……她拿起斧子瘋狂地砸向那些鎖鏈,一邊砸一邊哭,一邊哭一邊想起那些狗子,在秋天的季節(jié)里,翻滾跳躍,那些金黃的樹葉時而被它們騰空刮起,時而又被樹葉掩藏,它們玩得那么狂浪肆意,仿佛世界不存在,仿佛那些樹葉是它們的衣裳,隨風(fēng)飄逸。而她一直被困在那個紙殼箱里。苗可行看著自己砸鎖的身影映在墻壁上,與門外的光混合在一起,影子臃腫得像狗熊,隨著光線的移動,越來越被拉長,像翹首的長頸鹿,更像不停與風(fēng)車作戰(zhàn)的蒙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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