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蕾
聽到黛玉的“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寶玉不禁慟倒在山坡之上。這是《紅樓夢》第二十八回,黛玉第二次葬花。年輕時讀到這里,總被黛玉葬花的優(yōu)美與哀傷所打動,對寶玉不甚留意。后來,讀得多了,年齡漸長,卻越來越能理解他的深意。他的愛與孤獨,他的生命哲學,正從這里開始。
他想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也有無可尋覓之時,不由心碎腸斷。再深想下去,像 寶 釵、 香 菱、 襲 人 等,也將有無處尋覓之日,到那時,自己又會在何處呢?而斯園、斯花、斯柳,又將屬誰?如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想,竟不知此時此刻之“我”又是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能解釋此等悲傷嗎?
此時此地,寶玉與生命的終極問題迎面相遇了:因美想到美的凋謝、因愛想到愛的消逝、因今日歡會想到永恒的孤寂……從而發(fā)出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生而有涯,時間卻無涯,死是人類永恒的敵人,能擊碎所有意義。
那么,如何面對死亡?
有莊子式的逍遙與超脫,在死亡面前,或“鼓盆而歌”,或“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死不再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有孔子的“不知生,焉知死”,不語怪力亂神。死,不要去想,重要的是怎么活。倘若非要給生命意義,司馬遷說:人終歸一死,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輕于鴻毛。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儒家相信,死得不平凡,就可青史留名,就可不朽。這當然只是少數人的專利,畢竟死得可歌可泣,不常見。
或祈求長命百歲,延宕死亡的到來;或繁衍后代,來逃避死亡的恐懼和虛無,愚公不怕死,是自信會有無數子孫。
這些“路”擺在寶玉面前,可逍遙,可安穩(wěn),可榮耀,任選一條,遮風擋雨,世人大抵如此。但是,他是賈寶玉,他悅納萬物,懷抱滿腔的溫柔與深情,他要非同凡響的愛情,要切膚的愛與痛……儒家的道德、道家的逍遙和世俗的生活,都容納不下。
他就要不走尋常路。當初剛搬入大觀園,他一度也心滿意足,寫下“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歲月靜好現世安穩(wěn),能一眼看到未來。
但黛玉的一曲《 葬花吟》,對青春和生命的珍愛與悲悼,卻讓他站立不住,慟倒在山坡之上,從而對死與生,有了全新的領悟。
這不是宗教式的了悟。即使后來他“懸崖撒手”出了家,也不算佛教意義上的出世。
寶玉也接近過佛禪,差點就悟了。“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釵背《魯智深大鬧五臺山》里的一段詞:“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贊不已”。因湘云口無遮攔,說小戲子長得像林妹妹,寶玉擔心黛玉生氣,又擔心湘云得罪黛玉,結果兩面不討好。他心灰意冷,寫下:“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弊杂X了無掛礙,便上床睡了。
這個世界固然濁臭逼人,但還有清凈潔白的女兒,等待他去發(fā)現、去守護。他夢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說他“意淫”,是天性中生成的一段癡情,與世人“皮膚濫淫”不同。后者“只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其片時之趣興”。
他是偉大的情僧,注定要“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即使命運已經告知,世間無非“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樂極悲生,人非物換,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當然,情僧不是一天就練成的。他也有一個沉重的肉身。神游太虛,與秦可卿領略兒女之事,跟襲人初試云雨,與秦鐘有曖昧之情,看見寶釵“ 雪白的一截臂膀”,也看成了“呆雁”,誘惑何其多。但寶玉終是對女孩情深意重,充滿呵護和尊重。
秦鐘的姐姐秦可卿,在第五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是“兼美”,教他云雨,是他的性啟蒙者,“情天情海幻情身, 情既相逢必主淫”,代表“情”里面的肉體成分。姐弟倆先后逝去,寶玉的肉體騷動也逐漸退卻,情僧之路開始。
告別,是為了更好的出發(fā)。
沒有了傳統(tǒng)的庇護,他就像一個孩子,獨自行走在無邊的曠野。警幻仙姑曾對寶玉說:“汝固為閨閣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笔堑模怂牧置妹?,人人都把他當不走正路的傻子。
冷子興說他抓周時,對世上所有之物視而不見,卻一把抓起了胭脂釵環(huán),想必是個色鬼;傅家婆子看見明明是他燙了手,偏緊著問玉釧有沒有被燙到,笑他五行缺智商;下人們也嫌他沒規(guī)矩沒剛性,不像主子,不像男人。
眾人皆曰可殺又如何?寶玉并不在乎。
問題是他的身邊人。襲人像一個小姐姐,從喝茶到起夜,從穿衣到上學,無微不至地呵護。他病了,她急得哭,他挨了打,她委屈萬分。寶釵也托著丸藥來看他,紅了臉說道:我們看了心里也疼。她還在他床邊繡他的鴛鴦肚兜。如果是張生,早就軟玉溫香抱滿懷,怎一個爽字了得。賈母愛他,王夫人疼他,巴望他好好讀書,傳宗接代,好做依靠。在這溫柔鄉(xiāng)富貴地,他一直被寵愛,被圈養(yǎng),被寄予無限厚望。
她們熱情,她們溫暖,無辜且賢良,個個用心良苦語重心長。
要命的是,她們卻不懂他!襲人良宵花解語,嬌嗔箴寶玉,一心規(guī)勸他走正路;寶釵和湘云總是勸他好好讀書,留意經濟仕途為官做宰;而王夫人,把他的名節(jié)看得比天大,生怕狐貍精帶壞了他,對金釧毫不留情,更把晴雯逼上死路。
這些人愛他,事實上卻在害他,世界就是如此荒謬。加繆說:荒謬的不是人,也不是世界,而是人與世界的相遇。
寶玉的絕望與孤獨,可想而知。他總是想到死,對襲人說: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趁你們在,我就死了,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得其時了。
看著探春大刀闊斧興利除宿弊,他說: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享尊榮才是……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若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
即使對黛玉訴肺腑,也那么決絕:好妹妹,我為你得了一身的病,睡里夢里都忘不了你!來看黛玉,他說:我死了,魂也每日要來一百遭呢。對紫鵑表心跡:活,一起活著;死,一起化煙化灰。
愛與死,就這樣如影隨形。《紅樓夢》是本悲哀的書。魯迅先生說:悲涼之霧,遍披華林,其中能呼吸者,唯有寶玉而已。
不,還有黛玉,幸好有黛玉。她葬花,他慟倒,兩個孤獨的人,不合時宜的人,要抱團取暖。這是另一個故事了,一個愛與被愛、靈魂相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