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瑞
(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甘肅蘭州 730000)
“祼”是一種“祭名”,表示“以香酒灌地而求神”[1]10536?!抖Y記·祭統(tǒng)》:“夫祭有三重焉:獻之屬莫重于祼”[2]1577,可見“祼”在上古祭祀系統(tǒng)中的突出地位。《詩經(jīng)》記載了周初祼禮的盛大場面:“殷士膚敏,祼將于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盵3]1127在春秋戰(zhàn)國文獻中“祼”又作“灌”,《論語·八佾》有“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4]37”??鬃釉谂卸Y崩樂壞之時,無意傳遞出一個十分關(guān)鍵的信息:春秋戰(zhàn)國時代“祼”是行于祭祀之始的一項祭儀。隨著對“祼”甲骨文字形認識的不斷深入,殷商時代的祼祭逐漸進入研究視野,其在諸多方面表現(xiàn)出與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不同。祼祭在上古時代如何存在?經(jīng)歷了怎樣的演變過程?這一問題歷來被學(xué)界關(guān)注。賈連敏[5]對“祼”甲骨文字形的系統(tǒng)考證為對殷商甲骨文中“祼”的了解提供了豐富資料。在此基礎(chǔ)上,曹建墩《先秦祼禮考》[6]勾勒了先秦時代祼禮的整體形態(tài),為祼祭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孫慶偉[7]、張亮[8]等學(xué)者就上古祼禮中禮器以及祭祀時間等具體研究問題提出了新看法。隨著近年來相關(guān)研究的涌現(xiàn),整合相關(guān)研究成果,對上古時代祼祭進行全面考察尤為必要。
從語言文字角度對“裸”進行考察有助于增進我們對上古祼祭系統(tǒng)更多層次的認識,由此本文結(jié)合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對上古漢語“祼”語用進行了全面考察。根據(jù)上古“祼”的語用情況,從與“祼”相關(guān)的四個主要組成部分考察“祼”的演變,分別為主祭者、祭祀對象、規(guī)模和用途。為了對不同歷史階段的詞語“祼”與祼祭獲得清晰的認識,分別從殷商、西周和春秋戰(zhàn)國三個歷史階段對目前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可見材料中“祼”進行窮盡考察。
對“祼”主祭者的考察需要依據(jù)“祼”做動詞時所在句子的主語。殷商甲骨文中存在相當數(shù)量的“王祼”卜辭,“王”為句子的主語,即商王親自主持祼祭,說明在這些卜辭中“祼”的主祭者為王。如:
(1)戊申卜,王祼兄戊。(合20462)
(3)……王祼……祖辛……(合20285)
同時,殷商甲骨文中部分“祼”的卜辭沒有主語。如:
(4)祼于妣己。(合2420)
(5)丙辰卜,貞祼告絺疾于丁新鬯。(合13740)
(6)貞亦祼于父乙。(合2218 正)
上述卜辭雖然省略了主語,但從其祭祀對象“妣已”“丁”“父乙”來看,其主祭者應(yīng)為商王無疑①。
西周金文中“祼”用作動詞表示祼祭的用例不多,其中主祭者往往直接出現(xiàn):
傳世文獻也有周代“祼”的相關(guān)記載,如:
(10)王入太室祼。(《尚書·洛誥》)
(11)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于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王之藎臣,無念爾祖。(《詩經(jīng)·大雅·文王之什》)
例(7)~(10)明言“王”為“祼”的主祭者。例(11)所記為殷代遺民助祭于京,祼獻于文王,學(xué)界多認為這段文字記錄了殷人助祭周天子祭祖祼禮之事②。因此《文王之什》所記之“祼”應(yīng)是周天子舉行的重大祭祀活動,殷商遺民需前往助祭,此處的主祭者同為周王。
春秋戰(zhàn)國文獻中,“祼”作動詞表示祼祭時,主語為“王”“后”“君”“大宗”,文獻用例如:
(12)及期,郁人薦鬯,犧人薦醴,王祼鬯,饗醴乃行,百吏庶民畢從。(《國語·周語》)
(13)大祭祀,后祼獻,則贊;瑤爵亦如之。(《周禮·天官·冢宰》)
(14)君執(zhí)圭瓚祼尸,大宗執(zhí)璋瓚亞祼。(《禮記·祭統(tǒng)》)
例(14)之“君”,孔穎達釋《禮記·玉藻》“君與尸行接武”中之“君”為“天子、諸侯”[9]333。鄭玄在《禮記·曲禮下》中“天子建六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注“大宗”為“春官”“宗伯”[10]109。此處宗伯是在王“祼”尸之后再“祼”,本次祼祭者依然是王。
另外,文獻中有未出現(xiàn)主語的情況,如:
(15)以肆獻祼享先王。(《周禮·春官·宗伯》)
從該句的祭祀對象來看,可以直接祭祀先王者必然是在位之王。
綜合對先秦文獻中“祼”主語的考察,祼祭的主祭者為王。這說明祼祭始終是由王主持的重要祭祀。
對“祼”祭祀對象的考察依據(jù)“祼”做動詞時所在句子的賓語。殷商甲骨文中,“祼”直接出現(xiàn)賓語的卜辭很多。如:
(1)貞亦祼于父乙。(合2218)
(2)祼于祖辛。(合10938)
(3)辛未卜,祼大乙?。(合19946)
(4)祼于妣己。(合2420)
(5)祼于母庚。(合271)
(6)祼妣庚。(合22226)
(7)祼兄丁。(合20462)
(8)貞祼于兄丁來…牛。(合2885)
(9)貞今祼于雀。(合15844)
例(1)~(3)中“祼”所祭“父乙”“祖辛”“大乙”皆為先王。例(4)—(6)中“祼”所祭 “妣己”“母庚”“妣庚”為先妣。例(7)—(8)中“祼”所祭的是“兄丁”,說明“先兄”也是祼祭的祭祀對象。例(9)中“雀”是商王手下的重臣,地位崇高而顯赫[10]177。
另外,在殷商金文中也有祼祭祀對象的相關(guān)記載,如:
(10)辛亥,王在廙,降令曰:歸祼于我多高。(毓且丁卣《集成》5396)
其中“多高”是“多高祖”的省略寫法。綜上,殷商時期“祼”的祭祀對象為祖先神,包括先王、先妣、先兄及先臣。
西周“祼”的祭祀對象仍為祖先神,如上文所引的德方鼎③和尊④,其中“祼”的祭祀對象為“武王”。據(jù)此推知,西周時“祼”的祭祀對象應(yīng)當與商相近,為祖先神。
春秋戰(zhàn)國“祼”的祭祀對象為祖先神。文獻中“祼”的賓語為“先王”“先王之尸”,用例如:
(11)以肆獻祼享先王。(《周禮·春官·宗伯》)
(12)君執(zhí)圭瓚祼尸。(《禮記·祭統(tǒng)》)
綜上,上古時代“祼”的祭祀對象始終為祖先神。與西周、春秋戰(zhàn)國相比,殷商時代的祖先神范圍要更加寬泛。
對“祼”規(guī)模的考察從祭品和時間兩方面展開。殷商甲骨文中,祭品“鬯”“新鬯”等酒類較為常見,用例有:
(1)妣癸于入自夕祼酒。(屯南1421)
(2)癸丑卜,祼鬯中母,□有友。(合22258)
(3)癸丑卜,子祼新鬯于祖甲。(花東248)
上述例中“祼”用“酒”“鬯”“新鬯”皆為祭品。同時,卜辭中也有許多“祼”用祭牲的用例。如:
(4)貞豕祼。(合15848)
(5)丙寅卜,翌日祼二牢。(屯南2391)
(6)丙子卜,祼…三牢。(屯南4576)
上述用祭牲的例子與“祼”的“薦酒祭”之義并不相悖。張亮認為,至少在祖甲時期,鬯應(yīng)是祼祭的主要祭品。因為卜辭中很多“王賓”祼祭卜辭都沒有言及祭品,可見商人對祭品非常熟悉,同時也暗示了日常祭品應(yīng)該比較單一。另外,卜辭中有卜問祼祭是否需要增加一牢(合32453),這說明“鬯”作為常備祭品的地位[11]。西周“祼”的祭品仍然以酒類為主。尊中可見西周“祼”的祭品為“豊”,為“酒一宿孰也”酒味較淡的“醴”。春秋戰(zhàn)國文獻中“祼”的祭品為“鬯”,如上文提到的《國語·周語》中“王祼鬯”之例。
從時間角度來看,殷商甲骨文中“祼”經(jīng)常與“夕”“夙”搭配形成“夕祼”“夙祼”。
(1)勿夕祼。(合15501)
“夕”指整個夜間,包括從頭一天的昏時之后到第二天的湄旦以前,近似于現(xiàn)在的“夜”[12]262?!跋Φ悺北硎驹谝归g舉行的祼祭?!百怼绷x為夜盡將曉之時,可知“夙祼”表示在早晨進行祼祭。總之,“夕祼”“夙祼”均系正祭之前預(yù)先舉行的祭祀,在祭前一日的夕時或祭日的夙時舉行。在某次祼祭舉行之前,商人會舉行一次“夕祼”或“夙祼”作為祼祭的先導(dǎo),為即將舉行的祼祭占卜吉兇,是晚商時期商人的傳統(tǒng),這種行為應(yīng)該是出于對先祖的虔誠和對祭祀的審慎[5]。
在春秋戰(zhàn)國文獻中,未見“祼”與“夕”“夙”組合搭配的情況,同時文獻中也未見“祼”的其他時間狀語。根據(jù)兩漢理學(xué)家的觀點,春秋戰(zhàn)國時期“祼”不再預(yù)祭,通常只在祭祀當天舉行,行于入場禮之后,朝踐禮之前[13]302。
綜上,祼祭在殷商時期是規(guī)模較大的祭祀,祭品既有酒類也有祭牲,祭祀時間較長。發(fā)展到西周及春秋戰(zhàn)國,“祼”的祭牲消失,祭品種類變少,祭祀時間縮短,相比殷商時期規(guī)??s小。
殷商時“祼”的用途為祓除災(zāi)害,一般發(fā)生在商王生病、做夢或遭遇災(zāi)禍之時。如:
(1)癸巳卜,?,貞子漁疾目,祼告于父乙。(合13619)
(4)丙申夕卜:子有鬼夢,祼告于妣庚。(花東352)
(5)□□卜,彘,貞…祼,不…雨,王往…允不遘雨。四月。(合30927)
例(1)(2)皆系因疾病而舉行祼祭。例(3)(4)為因夢而舉行祼祭。例(5)雖然內(nèi)容殘缺,從殘存的部分來看,應(yīng)當是因“不雨”舉行的祼祭。
(6)唯廿又二年四月既望己酉,王客琱宮,卒事。丁巳,王蔑庚嬴歷,賜祼,賞貝十朋。(庚嬴鼎《集成》2748)
春秋戰(zhàn)國文獻中“祼”不僅用于宗廟祭祀,還出現(xiàn)在冠禮、籍田禮和朝會燕饗之中。
第一,宗廟祭祀之“祼”。宗廟祭祀之中有降神之“祼”,也有敬神之“祼”[14]119-129。一方面是降神之“祼”。古人祭祀伊始舉行祼禮,其目的是以酒鬯的香氣降神。祭祀時先舉行祼禮,香氣隨酒的香氣到達地下,從而實現(xiàn)招致祖先的目的。如:
(7)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保ā墩撜Z·八佾》)
(8)有虞氏之祭也,尚用氣。血、腥、爓祭,用氣也。殷人尚聲,臭味未成,滌蕩其聲。樂三闕,然后出迎牲。聲音之號,所以詔告于天地之間也。周人尚臭,灌用郁鬯,臭陰達于淵泉。既灌然后迎牲,致陰氣也。(《禮記·郊特牲》)
另一方面是敬神之“祼”。文獻中“祼”與“獻”搭配使用,表示“饋獻”之義。如:
(9)大祭祀,后祼獻,則贊;瑤爵亦如之。(《周禮·天官·冢宰》)
(10)以肆獻祼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周禮·春官·宗伯》)
上述兩個例子所表示的“祼”行于饋獻禮,即正祭之第二階段,其目的不為降神而是敬神。
第二,冠禮之“祼”?!澳凶佑兹⒈毓冢佑准摅恰?,行冠禮意味著成年,是古人一生中的大事。在舉行冠禮之時,仍要對祖先行“祼”禮。如:
(11)武子對曰,君冠,必以祼享之禮行之,以金石之樂節(jié)之,以先君之祧處之。(《左傳·襄公九年》)
第三,籍田禮之“祼”。籍田禮是帝王于春耕之前舉行的親耕農(nóng)田的典禮,其實質(zhì)是為生產(chǎn)“上帝之粢盛”而專門舉行的祭禮[15]86。舉行籍田禮時要行“祼”禮。如:
(12)宣王即位,不籍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薄葧r五日,瞽告有協(xié)風至,王即齋宮,百官御事,各即其齋三日。王乃淳濯饗醴,及期,郁人薦鬯,犧人薦醴,王祼鬯,饗醴乃行,百吏、庶民畢從。(《國語·周語》)
第四,朝會燕饗之“祼”?!吨芏Y·天官·郁人》中有“掌祼器。凡祭祀、賓客之祼事,和郁鬯,以實彝而陳之”[16]598。可知“祼”既有祭祀的用意,也有朝會燕饗時接待賓客的用意?!俺瘯敝钢T侯四時朝拜天子和諸侯互拜。諸侯朝會時,天子向諸侯行祼禮。文獻記載如:
(13)諸侯為賓,灌用郁鬯,灌用臭也。(《禮記·郊特牲》)
(14)諸侯相朝,灌用郁鬯,無籩豆之薦。(《禮記·禮器》)
(15)以九儀辨諸侯之命,等諸臣之爵,以同邦國之禮而待其賓客?!醵Y再祼而酢,饗禮九獻,食禮九舉,出入五積,三問三勞。……王禮壹祼而酢,饗禮七獻,食禮七舉,出入四積,再問再勞?!醵Y壹祼不酢,饗禮五獻,食禮五舉,出入三積,壹問壹勞。(《周禮·秋官·大行人》)
上述三例都是對賓客行祼禮的記載。《大行人》詳盡地說明對不同的賓客應(yīng)該行何種規(guī)格的祼禮。其中“再祼而酢”是對上公之禮,“壹祼而酢”是對侯伯之禮,“壹祼不酢”是對諸子男之禮。
整體上看,上古時代“祼”的語用既有穩(wěn)定的部分也有變化的部分。從殷商至春秋戰(zhàn)國,主祭者、祭祀對象和主要祭品較為穩(wěn)定,變化不大;而附屬祭品、時間、用途變化明顯。上古時期“祼”的語用演變總結(jié)如表1。
表1 上古時期“祼”的語用演變表
根據(jù)前文的考察可知,“祼”的主祭者、祭祀對象和主要祭品比較穩(wěn)定。可知上古時代祼祭的性質(zhì)十分穩(wěn)定,始終為王室薦酒的宗廟祭祀。而附屬祭品、時間、用途三方面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從制度角度來看,上述三方面的變化從根本上表現(xiàn)了祼祭地位和功能的變化。
“祼”的變更首先表現(xiàn)為獨立祭祀地位的喪失?!暗悺痹谝笊虝r代為獨立之祀典,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變成宗廟之祭中的某一項祭禮?!暗悺钡摹耙?guī)?!敝兎从沉诉@種變化。
一方面是“時間”的變化。從殷商至春秋戰(zhàn)國,“祼”時間上的變化較明顯。殷商時會在祼祭的前一天或當天早上提前進行一次預(yù)祭。周至春秋戰(zhàn)國以來,未見有提前進行祼祭的記錄。春秋戰(zhàn)國時祼祭一般只在當天舉行。時間的變化表現(xiàn)了祼祭舉行時長的縮短。
另一方面是“附屬祭品”的變化。殷商甲骨文中,“祼”的賓語不僅有“鬯”“新鬯”“酒”,還有“二牢”“三牢”等犧牲。而西周和春秋戰(zhàn)國的祼祭中未見有祭牲的使用。不僅如此,春秋戰(zhàn)國文獻中“祼”與“肆”“獻”并列出現(xiàn),各自承擔不同職能。《周禮·大宗伯》:“以肆、獻、祼享先王?!编嵶ⅰ矮I”為“薦血腥”[3]1435。說明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定程度上“祼”不包含薦祭牲。一場完整的祭祀中所需祭品種類不可能是單一的。西周和春秋戰(zhàn)國材料中“祼”的祭品已經(jīng)無祭牲,說明祼祭必須與其他祭儀一同舉行,具體可見春秋戰(zhàn)國“祼”的祭神和降神兩種用途,這說明了祼祭獨立祭祀地位的喪失。
殷商時期祼祭不僅周期長,還使用祭牲等多種祭品,由此可知殷商時期的祼祭應(yīng)該是一種規(guī)模較大的獨立祭祀。當發(fā)展到西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不再進行預(yù)祭,周期縮短,所用祭品只有單一的酒類,必須與其他祭儀一同進行??梢?,發(fā)展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祼成為具體祭祀中的祭儀之一,已經(jīng)失去了獨立祭祀的地位。
從殷商到春秋戰(zhàn)國,祼祭的功能從殷商的祓除災(zāi)害轉(zhuǎn)變?yōu)榇呵飸?zhàn)國的宗廟祭祀、祼饗、冠禮、籍田禮多種用途。
殷商時代祼祭的功能為攘除災(zāi)害。受限于認知水平,殷人常把疾病和做夢歸因于自然降災(zāi)或去世的祖先作祟。因此,當商王生病、做夢時或干旱等災(zāi)異情況發(fā)生時,商王會舉行祼祭以攘除災(zāi)害。
西周時期祼祭的功能開始轉(zhuǎn)化為向祖先祈福,兼有強化秩序、親宗敬友的現(xiàn)實功能。西周金文中所見例子多為向祖先祝告,原因有“遷宅”等。祼祭的舉行并非出于對祖先的懼怕,而是祈求祖先的福佑。此外,祼禮的功能不僅在于祈求祖先的護佑,還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考慮。祼饗之禮是以酒饗賓客的禮儀,其從屬性上已經(jīng)不屬于祭祀。行祼饗時,宗子向親族賓客行祼禮,從上文所引《大行人》中可見不同等級賓客祼禮等級規(guī)制不同,表現(xiàn)了祼饗禮之中對社會秩序的強化。另一方面,同姓宗族與異姓親友齊聚一堂共行祼饗之禮,也表現(xiàn)了親宗統(tǒng)族、安賓敬友的意義。
春秋戰(zhàn)國祼祭的功能與西周的功能總體一致。在宗廟祭祀中,祼作為降神之儀,郁鬯香氣通達淵泉,吸引祖先神靈前來。在進獻環(huán)節(jié),祼表示向祖先敬酒,向祖先進奉祭品是尊親敬祖的具體表現(xiàn)。在舉行冠禮時,需要對祖先行祼禮,體現(xiàn)了古人的尊祖之義。籍田為祭祀提供粢盛而設(shè),籍田禮是由王親自率領(lǐng)公卿、官吏、民眾參與耕種的活動,其意義在于表示祭祀所用黍稷出于國君的親自勞作,以示對神的尊敬,并達到“紀農(nóng)協(xié)功”“恪恭于農(nóng)”“財用不乏”之目的[17]260。行于籍田禮中的祼禮功能與同時代其他祭祀大致相似,同樣是尊神敬神的功能。春秋戰(zhàn)國文獻中還有諸多祼饗的記錄,所反映的都是春秋戰(zhàn)國對西周祼饗現(xiàn)實功能沿襲的事實。
綜合分析祼祭的沿與革,可從中發(fā)現(xiàn)祼祭在先秦時代的演變脈絡(luò)。作為一種薦酒之祭,先秦時代其祭祀性質(zhì)沒有變化,但是從周代開始得以改造,由獨立祭祀改變?yōu)榫唧w的祭祀儀式,同時變成了燕饗之禮。
“祼”的演變有其背后深刻的社會文化因素,需要結(jié)合殷商、西周、春秋戰(zhàn)國三代的祭祀制度綜合分析。
首先是西周對殷商祭祀的承襲。西周祭祀制度并未另起爐灶,而是對商代的一些主要祭祀進行了繼承,在祭禮方面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承襲關(guān)系。西周繼承了殷商祭天神、地祇、人鬼的主要體系,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殷商祭祀方法。在這種大背景之下,“祼”作為宗廟祭祀中的重要制度,其性質(zhì)得以承襲。因此在《詩經(jīng)》中仍可見西周初年行盛大祼祭的記載,這體現(xiàn)了西周成立之初尚未完全形成西周自身的祭祀制度,此時對殷商的祭祀以繼承為主。
同時西周對商代祭祀也進行了一定革新。在殷商祭祀觀念中鬼神無處不在,因此殷商日日要祭,事事要卜。殷商時期的宗教祭祀由早期的自發(fā)宗教發(fā)展而來,還未擺脫“自然宗教”的性質(zhì)[18]32。其中一個表現(xiàn)是殷商的祖先祭祀祭名繁多,也無明確的統(tǒng)攝關(guān)系。周秦時代繼承了殷商祭祀體系,并將其進行了重要的革新——推動祭祀走向“禮”。殷商時代繁雜的祭名在周秦得到了整合,祭祀儀式得到了更加明確化、制度化的規(guī)范。在這個過程中,祼祭的獨立祭祀地位被取消,被整合到祭祀儀式之中,成為具有降神和敬神兩種專門功能的祭儀。祭祀除卻溝通神人的功能,還被賦予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周代的“禮”為安邦立國確立了政治制度的基本框架,也為整個社會的應(yīng)有秩序和主流信仰提供了規(guī)范,它從性質(zhì)、格局諸方面改造了此前一直在發(fā)展變化的各種自發(fā)產(chǎn)生的祭祀行為。在這個過程中祼祭還具有了系列現(xiàn)實功能,逐漸脫離了自發(fā)的性質(zhì),被包含在由不同性質(zhì)的禮奠組成的整體體系中。
西周確立的禮制系統(tǒng)完備規(guī)范,被后代奉為圭臬,之后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祭祀整體上沿襲了西周祭祀體系。雖然存在某種程度上禮制的僭越,但制度的主要部分與西周基本一致。
總而言之,西周對殷商祭祀制度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禮制化的改造是祼祭沿革的主要原因。西周用“禮”對具有早期宗教性質(zhì)的殷商祭祀制度進行了改造,賦予祭祀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在這一過程中,“祼”從與諸多祭祀林立的狀態(tài)被規(guī)范到新的祭祀體制中,成為專門祭酒的祭儀,承擔強化統(tǒng)治秩序、尊親敬友的現(xiàn)實功能。祼祭在上古時代的祭祀體系中十分重要,西周對祼祭的改造奠定了祼祭在春秋戰(zhàn)國以至于歷朝歷代的整體功能。
《禮記·樂記》:“三王異世,不相襲禮。[2]1272”本文材料雖未及夏,但從目前已知的商周材料來看,這種說法不符合祭祀制度演變的實際。陳戍國認為,“禮制的所有部分不是某個時候一同產(chǎn)生的。每一個部分都有自己的起源。當一種禮應(yīng)運而生之后,它就逐漸走向完備。后一個歷史時期可能會增加新的內(nèi)容,創(chuàng)造新的制度;但前一時期的制度如果不是失去意義,不是根本腐敗的話,后一時期不會將它根本拋棄,就會承襲、利用,也許加以改造。[17]66”從對上古時代祼祭制度沿革的考察可知其說頗為精當,每一時期的祭祀制度充滿了對前一時期制度的繼承,同時又有基于當代需求的創(chuàng)新。對上古時代祼祭演變過程的探討本質(zhì)上是對殷商與西周、西周與春秋戰(zhàn)國之間祭祀關(guān)系的思考,從中可以看到西周對于殷商制度的改造與繼承,同時也可以看到西周祭祀制度的改革對春秋戰(zhàn)國的深刻影響。
西周對殷商制度的改造最核心的特點便是“禮”。陳戍國認為:“周人將‘禮’作為一個框架體系,把整個社會的制度和文化結(jié)構(gòu)網(wǎng)羅其中,這是他們的‘創(chuàng)建’。”[19]此處的“禮”不同于上文所述之“禮”,此處的“禮”更加強調(diào)“禮制化”,是祭祀鬼神的宗教原則與祭祀過程中對人教化的現(xiàn)實原則的統(tǒng)一。西周時代禮制化改造深刻地影響了后代的祭祀,使得周禮成為時代相襲的祭祀典范。
注釋:
①花東卜辭中存在著一些“子”作主語的祼祭卜辭,但因花東卜辭性質(zhì)特殊,本文暫不做討論。
②這一點可得到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的印證。文獻多有諸侯助祭周天子祭禮的的記載,如《國語·魯語》中“天子祀上帝,諸侯會之受命焉”及西周《保卣》“乙卯,王令保及殷東國五侯……遘于四方,會王大祀,宥于周(《殷周金文集成》10.5415)”,明確說明了當時諸侯助祭周天子祭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