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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童

2023-10-11 03:12曾有情
安徽文學(xué)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茶莊共產(chǎn)黨

曾有情

要說江陽市最繁華的大街,當(dāng)數(shù)正北路。

一家接一家的店鋪鱗次櫛比,一個又一個的貨攤琳瑯滿目,一個挨一個的行人摩肩接踵,各種叫賣聲,黃包車的鈴鐺聲,表演雜耍的吆喝聲,汽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

喧鬧之中,夾雜著一個尖利高亢的童聲:“賣報,賣報,《中央日報》,最新的《中央日報》!”

十歲報童朱小天在行人中間穿梭游走。他斜背一個墨綠色帆布挎包,已經(jīng)破舊褪色,留下長久和頻繁使用的痕跡,里面裝著一摞新出的《中央日報》。他時而右手,時而左手舉著一份報紙輕輕揮舞,聲聲叫賣。

賣報是一個既費嗓子又費鞋的營生,要想多掙幾個饅頭錢,常常走得腿腳發(fā)軟,喊得嗓子冒煙。他每天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賣報,《中央日報》!”或者“《中央日報》,賣報!”顛過來倒過去,重復(fù)千遍萬遍。一天下來要跑多少路他說不清,但鞋都幫他默默地記著,布鞋很快就磨爛一雙。

《中央日報》是國民黨的機(jī)關(guān)報,在國民黨統(tǒng)治的江陽市,幾乎只有這家報紙和幾種娛樂雜志可以公開叫賣銷售。雜志貴,買的人少,朱小天怕賣不掉砸在手里。所以,賣報成了朱小天的首選,如果運氣好,包里的厚厚一摞報紙,差不多能變成幾個饅頭、菜團(tuán)和兩碗稀粥,維持他基本的生活。如果運氣不好,賣報打發(fā)不了自己的一張嘴。

朱小天瘦弱的身子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熱鬧的正北路,不是他喜歡這里,只因人流量大的地方他的顧客就多。有人買報,朱小天把手里的報紙畢恭畢敬地遞上,收了錢,再從挎包里取出一份報紙,繼續(xù)揮舞,接著高喊:“賣報!《中央日報》,賣……”

突然,“砰”的一聲槍響,朱小天陡地一驚,那個“報”字到了嘴邊,又被嚇了回去。

槍聲離朱小天很近,回蕩在街道的上空,更回蕩在行人的耳旁。人們都在不經(jīng)意間愣了片刻,還沒有回過神來,緊接著又響了幾槍,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殺氣騰騰的聲音:“抓共產(chǎn)黨!別讓共產(chǎn)黨跑了!”話音未落,從不同武器里發(fā)出的不同的聲音,猶如鞭炮密集地炸響。

霎時,驚恐的尖叫與刺耳的槍聲交織在一起。都知道子彈不長眼,人流如泛濫的洪水一般,朝遠(yuǎn)離危險的地方倉皇逃命,擠垮的攤子,拋棄的擔(dān)子,扔下的箱子,踩掉的鞋子,跑丟的帽子,嚇哭的孩子……街上一片大亂,慘不忍睹。

“快跑!快跑啊!”混亂中不停地有人高喊。

朱小天跟著人們一起奔逃,一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總算把槍聲和滿地的狼藉拋在了身后。

今天報紙還沒賣出幾份,槍聲把全城最熱鬧的大街瞬間清空,顧客都跑光了,無奈的朱小天只好到翠苑街去賣,那里也是一處繁華地段。

為了趕時間,朱小天穿過一條小巷抄近路去翠苑街。盡管小巷里空無一人,朱小天仍然習(xí)慣性地亮出他那特有的高門大嗓:“賣報,賣報,《中央日報》!”經(jīng)驗告訴他,也許住在某個屋里的某個人聽到叫賣,會開門出來買報。隨時隨地都不能漏掉一個可能的客戶。

“賣報,《中央日報》,賣……”

又一個突然!朱小天走過一道雙扇門時,從門縫中間伸出一只帶血的手,從朱小天的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下擺,他險些摔倒,再次受驚,嘴里的那個“報”字,又被堵在了唇齒之間。

那只帶血的大手再一用力,朱小天被拉進(jìn)了門內(nèi),隨即雙扇門“嘎”的一聲合上。屋里光線昏暗,朱小天頓時覺得眼前黑乎乎一片,沒好氣地說:“干嗎呀,買報犯得著使這么大的勁嗎?”

沒人回答,朱小天只聽到呼呼的喘息聲。眼睛稍稍適應(yīng)環(huán)境之后,朱小天看見這是一個開間很大的屋子,橫七豎八地擺放著一些空蕩蕩的貨架,布滿了蜘蛛網(wǎng),地上灰塵很厚,小小的兩扇窗戶聳立在離地面很高的位置,大概窗玻璃已經(jīng)布滿了塵垢,呈半透明狀態(tài),朝屋里輸送兩縷朦朦朧朧的光。顯然,這是一個不知存放什么貨物、已經(jīng)閑置很久的空庫房。

“對不起,小朋友。”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朱小天轉(zhuǎn)身一看,一個中年陌生男人背靠墻壁坐在地上,喘著粗氣,一臉痛苦表情;再一細(xì)瞧,他右手緊握著一支手槍,左腿的褲子上有一個槍洞,鮮血已經(jīng)濕透膝蓋以下的褲子,一攤血跡在地面蔓延開去。

“你,你……”朱小天驚愕萬分,停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下一句話,“你就是那些人要抓的共產(chǎn)黨?”他用下巴想想都明白這個陌生男人的身份。“那些人”在他的口中是個帶貶義的指向,聽起來還算溫和,其實與不是什么好人的含義差不多。

陌生男人用微微點頭代替回答,他喘著粗氣,說話比較費勁。在這種場合下,他的身份已經(jīng)藏不住了,也就不需保密。

“小朋友,我,我想求你……求你一件事……”陌生男人吃力地說,疼痛把他臉部扭曲得像一張擠壓變形的面餅。

朱小天立馬警覺起來,連連擺手:“我,我可救不了你啊,那些狗特務(wù)、壞大兵狠著呢,我有這心也沒這膽兒啦,有這膽兒也沒這本事呀?!?/p>

陌生男人艱難地欠了欠身子,換了一個能稍稍減輕疼痛的姿勢,說:“不是求你救我,我死不足惜,而是求你救我的同志。”

“我哪有本事救你的同事???我我我……救不了,你還是另找別人吧?!敝煨√觳患偎妓鞯鼗卮穑谒南胂笾?,從兇神惡煞的特務(wù)、心狠手辣的大兵手里救共產(chǎn)黨,那不得真槍真刀地與他們拼命啦?問題是把他這小命拼沒了,也救不了人呀。

陌生男人幾乎用懇求的口吻說:“我的腿中了槍,走不了了,即便能出門也會被抓,哪怕躲過了特務(wù),我瘸著腿趕去也來不及了。我救不了我的同志,這里又找不到別人,只能求你了。救人的辦法很簡單,你只要跑一趟,傳遞一個信號就行了。”

朱小天十分為難,又說:“可是……我還要賣報紙呢,這一摞報紙沒賣幾份,就被你們……還有他們耽誤了工夫,再不抓緊點,剩下的報紙全砸我手里了?!?/p>

陌生男人思考片刻,說:“這樣吧,你的報紙我全買了,不過我被敵人追得急,身上沒帶錢,回頭我一定給你?!?/p>

朱小天一聽,這不蒙我小孩兒嗎?回頭?回頭我到哪兒找你?再說了,萬一你被他們抓進(jìn)大牢了,或者被槍斃了,我還能去監(jiān)獄甚至地獄找你收賬呀?

“對不起,我沒法兒答應(yīng)你,我得抓緊去賣報紙了。”朱小天說。

“那……好吧??上业哪菐孜煌狙剑堅徫揖炔涣四銈??!蹦吧腥藫u了搖頭,一行淚水滑落下來。

朱小天動了動嘴唇,卻無話可說,向陌生男人鞠了一躬,算是表達(dá)歉意,然后拉開雙扇門的半扇,鉆出門去,再關(guān)上門,大步跑向巷口。他得抓緊時間去翠苑街賣報,如果少賣一份報紙,他的嘴里就少一口吃食,報紙是有時效性的,當(dāng)天的報紙賣不完,就只能留給媽媽做火引子了。

到了小巷口,朱小天看見地上有一攤未干的血跡,像一團(tuán)紅色火焰特別耀眼,那個陌生男人應(yīng)該在這里暫歇過。朱小天回頭仔細(xì)一看,在那個陌生男人藏身的庫房門口,也斷斷續(xù)續(xù)地殘留著殷紅的血跡。

血跡肯定會暴露那個共產(chǎn)黨的行蹤,他必將兇多吉少。朱小天心想,正當(dāng)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群國民黨兵拿著長槍短槍,從巷口橫穿而過,一個士兵把沖鋒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朱小天。

朱小天急中生智,趕緊將手里的那份報紙扔在地上,蓋住那攤血跡,卻裝出受到驚嚇,報紙陡然掉在地上的假象。

士兵吼道:“看到受傷的共產(chǎn)黨沒有?敢說假話小心槍子!”

“不不不敢……沒沒沒看見。”朱小天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士兵朝小巷掃了一眼,空無一人,轉(zhuǎn)身朝橫向的那條大街跑去。

朱小天松了一口氣,他的緊張并不是裝出來的,因為他知道受傷的共產(chǎn)黨就在他身后幾十米的庫房里,他雖然不愿幫那個共產(chǎn)黨,但也絕不能害他。

稍稍定了定神,朱小天一只腳踩在報紙上,不停地來回擦拭,把地上的血跡擦干凈。他十分心痛那份被當(dāng)成抹布的報紙,可為了保住共產(chǎn)黨的藏身之秘,他只能舍去一張報紙。

巷口的一攤血跡雖然用報紙擦掉了,可庫房門外的幾處血跡怎么辦?如果置之不理,依然會暴露共產(chǎn)黨的行蹤,給他招來殺身之禍。不管吧,朱小天于心不忍,管吧,他再也舍不得用報紙當(dāng)抹布了。

朱小天四處打量,找不到能當(dāng)抹布的東西,卻見不遠(yuǎn)的街邊,有兩條流浪狗,他從帆布挎包里取出一個紙袋,里面包著一個饅頭,大多數(shù)時候不賣完報紙他是不會回家的,而一般到了中午時分,他賣不完一天的報紙,因此,他會帶一個饅頭,用它當(dāng)午飯充饑。他舍不得把自己的午餐全部捐給流浪狗,掰下一小塊向流浪狗扔去,作為誘餌。

兩只流浪狗立馬飛奔而來。一只狗跑得最快,一口將饅頭收入狗嘴,另一只狗去搶,朱小天趁機(jī)再掰下一小塊饅頭,朝庫房門外有血跡的地方一扔,那只沒搶到饅頭的狗快速跑去。

朱小天相信流浪狗的舌頭,一定會替他清理地上的血跡,這也算他幫了那位受傷的共產(chǎn)黨。他拔腿趕往翠苑街,包里厚厚一摞報紙容不得他再耽誤。

剛走了幾步,朱小天心想,我既然已經(jīng)幫了那個受傷的共產(chǎn)黨,干嗎不幫人幫到底呢?我為他處理了地上的血跡,這是救人,那為什么不多救幾個人呢?能不能救,總得聽他說完,好歹試試呀。況且我朱小天最恨的就是國民黨特務(wù),特務(wù)還欠我一筆血債呢,我爸爸就是被特務(wù)折磨死的,我不是成天想報仇嗎?可我人不大,身不強(qiáng),力不壯,沒法兒找特務(wù)報仇,那我?guī)椭伯a(chǎn)黨,幫助那些與特務(wù)作對的人,也等于是為爸爸報仇啊。

想到這里,朱小天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罵道:“真是豬腦子,我怎么沒有轉(zhuǎn)過這個彎來呢?”

幸好,現(xiàn)在想明白了興許還來得及。朱小天趕緊返回,來到那個庫房門口,見流浪狗果然沒有辜負(fù)他的期望,把地上的血跡舔得干干凈凈。

朱小天推開庫房的半扇門,一腳邁了進(jìn)去。陌生男人有些吃驚地說:“你怎么又回來了?”

朱小天說:“怎么救你的同志?我愿意幫你,只要我能做到?!?/p>

“真的?”陌生男人暗淡的眼里,即刻煥發(fā)出兩束亮光,“我和我的同志先謝謝你。麻煩你趕去磨坊路5號,只需要敲敲門就能救我的同志?!?/p>

“敲敲門就能救人?”朱小天有些不信。

陌生男人微微點頭:“這是我們提前約定的示警暗號,只能用一次,以后就作廢了。連續(xù)敲四下門為一組,稍作停頓,再連續(xù)敲四下,又停頓片刻,最后再連續(xù)敲四下,然后你快速離開,里面的人聽到暗號就會即刻轉(zhuǎn)移。必須趕在敵人的汽車到達(dá)之前傳遞信號,否則我的同志在劫難逃。”

“我的腿腳快,那里我也非常熟悉,可以抄近路。”朱小天說。

江陽市是南方的一座山城,依山而建,地勢起起伏伏,城區(qū)高高低低,街道彎彎曲曲。朱小天知道磨坊路在城市的最高處,從這里繞過一條小路來到山腳,再爬一百多級石階,便是磨坊路。車輪不能爬石階,只能從公路繞一大圈才能抵達(dá)那里,雙腳未必快不過車輪。

朱小天把帆布挎包從身上取了下來,放在墻角,這摞報紙沉甸甸的,會拖慢他趕路的速度。

出了庫房的門,朱小天兔子一般飛快向磨坊路奔去,約摸十來分鐘到了石階跟前,并不規(guī)則、也不平整的石階一眼望不到頭,拐來拐去仿佛伸向了云天。朱小天沒有猶豫,奮力向上攀登。他暗暗數(shù)數(shù),一級,兩級,三級,四級……雖然望不到盡頭,但上了多少級,他便大致知道還剩下多少石階,由此判斷該用多快的速度,才能不誤大事。

朱小天終于把一百多級石階踩在了腳下,接著馬不停蹄地找到磨坊街5號。那是一處普通的臨街門面房,帶有二層閣樓,一扇陳舊的木板門緊閉著,流露著歲月侵蝕的痕跡。那是中共江陽市的一個地下交通站。此刻,八位江陽市地下黨核心人員,正在二層閣樓上召開緊急會議。

朱小天迫不及待地沖到門前,舉手正要敲門,陡然看見街那頭一輛軍車已經(jīng)朝這邊駛來。盡管朱小天抄了近路,但畢竟汽車出發(fā)在先,僅僅半分鐘時差,軍車比他晚到一步。

卡車的車廂上站滿了持槍的軍人,飛快地向磨坊街5號駛來。朱小天緊張極了,使了很大的勁,連續(xù)敲了四下門,停了片刻,又連續(xù)敲四下,再停一下,再敲了四下。

當(dāng)最后一下敲門聲響過,朱小天聽到了屋里緊張雜亂的腳步聲,他迅速離開,跑到街對面的一個角落里朝這邊張望。

卡車在5號門前急剎車,幾十個士兵從卡車上像下餃子一般跳下來,一個軍官大喊:“快!沖進(jìn)去!”

士兵端起沖鋒槍,對著門閂位置一陣掃射,然后飛起一腳,把門踹開,士兵魚貫而入。軍官拿著手槍,站在門口大喊:“對共產(chǎn)黨寧可錯殺一千,絕不可放過一個。如遇反抗,就地正法!”

不一會兒,有士兵從屋里跑出來,向軍官報告:“共產(chǎn)黨從后門跑了。”軍官大怒,吼道:“豈有此理,行動秘密迅速,怎么會走漏風(fēng)聲?難道共產(chǎn)黨是千里眼、順風(fēng)耳不成?”

藏在對面街角的朱小天,差點笑出聲,捂住嘴竊喜:是我傳遞的信號,我氣死你們!他還使勁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齒地說:“讓你們撲了個空!活該!哼,我總算為爸爸報了一回仇!”

朱小天依然從那一百多級石階返回,他下臺階時明顯感覺雙腿打顫,不僅僅是因為剛才走得太快、太累,更是有些后怕,剛才自己哪怕停上一小會兒,稍稍歇歇腳,后果都不堪設(shè)想,那該怎么向那位受傷的共產(chǎn)黨交代?雖然彼此都是陌生人,但既然應(yīng)承了陌生人的重托,就得不負(fù)他的期望。

走下最后幾級石階,朱小天又想,那個同志我是救下了,可他傷得那么重,缺吃缺喝缺藥,肯定扛不了多久。既然我朱小天已經(jīng)做了好人,那為什么不做一個更好的好人呢?見死不救說不過去呀,見死不救于心不安呀。

可怎么救呢?朱小天雙手刷刷刷使勁搓臉,把五官擠得歪歪斜斜,皺皺巴巴,這是他犯愁時,或者深度思考時的習(xí)慣動作,往臉上一陣用力,仿佛就能促進(jìn)腦細(xì)胞加速運轉(zhuǎn),從亂成一鍋糨糊的腦瓜里,冒出一個好主意。事實證明這個習(xí)慣動作,也確實有一定效果,揉揉臉部起碼能去除一下倦意,保持暫時的清醒。

搓揉了好一會兒臉,朱小天得出一個結(jié)論,要想救那位受傷的共產(chǎn)黨,必須盡快把他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可哪兒才是安全的地方呢?他又繼續(xù)搓臉,都快把臉皮搓下來了,實在找不到比自己家更安全的地方。那就把陌生人先送到自己家里,等媽媽回來,興許她有更好的辦法,或者有更安全的選擇。

怎么把一個腿部受傷、不能正常走路的傷員,接到自己的家里,朱小天沒有搓臉。他的臉經(jīng)不住再搓了,面部已經(jīng)通紅,雙頰滾燙。家里好歹有一個交通工具:爸爸生前留下的一輛黃包車。朱小天八歲時就跟爸爸學(xué)騎黃包車,雖然騎不好,但推著走沒有任何問題。

那就這么著!朱小天掉頭朝自己家走去。

爸爸的黃包車鎖在家門外的一棵銀杏樹上。朱小天進(jìn)門取了鑰匙,開了鏈子鎖,騎上車正要走時,又下了車。既然要做好事當(dāng)好人,就得想周全了,陌生男人受了那么重的傷,不停地流血,沒有藥指定不行。

兩年前,爸爸騎黃包車被警察局的一輛警車撞翻,開車的警察說要去抓共產(chǎn)黨,擋路者格殺勿論,根本不管爸爸的死活,便加大油門飛馳而去。爸爸的左胳膊被撞傷,血流不止,去醫(yī)院就醫(yī),拿了些消炎、止血的藥。爸爸舍不得多用,留著萬一什么時候再次受傷,省得花錢又去買,所以家里還剩了一些藥。

朱小天反身進(jìn)屋取了藥,要出門時,站在門口又想了想,噢對,總不能讓陌生男人穿一條被鮮血染紅的褲子來家里吧?那一路多惹眼呀。于是,他又打開衣柜,取了一條爸爸的褲子,用一塊藍(lán)布包袱皮一裹,打一個結(jié),皺皺眉頭,還一想,雖然有黃包車,但出門進(jìn)門總得走幾步吧,陌生男人能行嗎?八成夠嗆,得有備無患。

他的目光在屋里搜尋一番,家里沒有現(xiàn)成的可以當(dāng)拐杖的物件,最后目光落在了屋角的一把鐵鍬上,總不能把鐵鍬一塊帶上吧?又不是下地干活。他拿了錘子,將鍬頭敲下來,鐵鍬把子好歹能當(dāng)拐杖用。

還要帶什么呢?差點忘了,朱小天的肚子早就餓了,陌生男人肯定沒吃午飯,朱小天從鍋里拿了兩個饅頭,這才推著黃包車匆匆趕往那個庫房。

到了庫房門口,朱小天拿著那根鐵鍬把子,提著布包推門而入。陌生男人依然半躺在墻下,槍未離手,閉著眼睛。

“大叔,你是睡著了,還是……”朱小天沒有說下去的“還是”,言下之意是昏迷了,甚至死了。

陌生男人緩緩睜開眼睛,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是不是以為我死了?在你沒有回來之前,我是不會死的,我得給你看住裝報紙的包啊?!?/p>

朱小天有些激動地說:“大叔,你托付我的事,我做到了,你的那些同志安全轉(zhuǎn)移了,你放心。”

陌生男人無比欣慰,把手槍放在地上,伸出無力的右手,輕輕抓住朱小天的小手:“太好了,謝謝你,我代表我的同志和我的組織,感謝你救了他們,為我黨減少了不可估量的損失?!?/p>

“謝就不用了,其實,我不僅是幫你救人,也是為自己報仇。我恨那些壞蛋,恨得牙根癢癢?!敝煨√煺f完,上下牙齒緊緊咬在一起。

“哦?看來你也有不幸啊?!?/p>

“他們害死了我爸爸。”朱小天的臉迅速陰沉下來,布滿凝重的怒氣和仇恨,眼眶開始濕潤。

朱小天的爸爸是一個黃包車車夫,成天早出晚歸載人拉客,下苦力掙血汗錢養(yǎng)家糊口,供朱小天上學(xué)。一年多以前,爸爸拉了一個客人去碼頭,行至半道,兩輛摩托車呼嘯而來,下來幾個特務(wù),攔住爸爸的黃包車,蜂擁而上把那個客人拉下黃包車,反剪他的雙手,咔嚓上了手銬。爸爸嚇傻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接著,幾個特務(wù)又把爸爸按在地上,也戴上了手銬。

爸爸連連質(zhì)問:“你們要干什么?憑什么抓我?”

一個特務(wù)說:“他是共產(chǎn)黨,我們懷疑你是他的同黨,要送共產(chǎn)黨逃跑,必須把你帶回去甄別調(diào)查。”

爸爸和那個客人被特務(wù)帶上摩托車,揚(yáng)長而去。從此,爸爸再也沒有回來。爸爸壓根兒不知道那個客人的身份,只想多拉一趟活兒、多掙一點錢而已,可特務(wù)哪相信爸爸的話呀,對他嚴(yán)刑拷打,逼他承認(rèn)是共產(chǎn)黨的同伙,爸爸被折磨得遍體鱗傷,最終含恨而死。

家里失去了爸爸這個頂梁柱,朱小天再也沒錢上學(xué)了,只好輟學(xué)當(dāng)了報童,媽媽靠打零工,幫有錢人洗衣服掙些微薄收入,母子倆相依為命,艱難度日。從此,朱小天見到警察、國民黨兵,心中的仇焰就會熊熊燃燒,兩眼的目光恨不能是兩道閃電,劈了那些草菅人命的劊子手。

陌生男人說:“對不起,是我們的同志連累你,連累你爸爸和你們家了,我代表我們的組織,向你和你的家人表示深深的歉意?!?/p>

朱小天已眼淚汪汪,說:“我明白怪不了你們的同志,爸爸是為了掙錢才拉他的,要怪應(yīng)該怪那些狗特務(wù)?!彼四I,又說,“噢,對了,我是專門來救你的?!?/p>

陌生男人輕輕搖頭,說:“我們的組織已經(jīng)連累你爸爸丟了性命,我不能再給你和你媽媽增加麻煩和危險?!?/p>

“我還小,不能給爸爸報仇,還指望你今后替我報仇呢?!敝煨√煲贿呎f,一邊打開帶來的包袱,取出爸爸的褲子,幫男人脫下被鮮血浸透的褲子,給他上了藥,用那塊藍(lán)布包袱皮給他包扎傷口,再換上爸爸的褲子。

隨后,朱小天遞給他兩個饅頭,自己從裝報紙的帆布挎包里掏出半個饅頭,一邊吃,一邊好奇地問:“大叔,你貴姓?”

陌生男人說:“我叫吳大亮,你也可以叫我老吳?!?/p>

朱小天也做了自我介紹:“我叫朱小天,你叫我小天吧。大叔,你怎么知道那些壞蛋,要去抓你的那些同志呢?”

對一個為組織提供過重大幫助,而且已經(jīng)知道他身份的孩子,應(yīng)該吐露實情。原來,吳大亮是中共江陽市地下黨的一名交通員。所謂交通員,就是在戰(zhàn)爭年代從事革命活動,搜集、傳遞情報,保衛(wèi)、護(hù)送重要人物和物資等秘密,為黨工作的人。國民黨警察局、警備司令部、保密局成天抓共產(chǎn)黨,地下黨有一個人被捕,扛不住酷刑,成了叛徒,供出了正北路的一個地下黨秘密聯(lián)絡(luò)點。今天地下黨負(fù)責(zé)人將在那里開會,叛徒帶著警備司令部的人沖進(jìn)聯(lián)絡(luò)點,雙方交火,共產(chǎn)黨有數(shù)名交通員犧牲。吳大亮最終將那個叛徒擊斃,奮力從亂槍中逃了出來。

吳大亮飛速向磨坊路5號跑去,他必須盡快趕去給他的同志報信。然而,他被追來的敵人擊中左腿,無法趕去磨坊路,才請求朱小天幫忙。

朱小天一琢磨又有了疑問,既然叛徒知道磨坊路5號也是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點,那為什么不直接去那里抓共產(chǎn)黨呢?

吳大亮解釋,因為地下黨原定今天在正北路的聯(lián)絡(luò)點,召開負(fù)責(zé)人會議,叛徒知道這個情報,便帶敵人前來抓地下黨的“大魚”,但他不知道臨時把會議地點改在了磨坊路5號。叛徒見正北路聯(lián)絡(luò)點沒有地下黨負(fù)責(zé)人,便明白會議改在了磨坊路,當(dāng)場給敵人提供了這個情報,于是敵人急忙趕往磨坊路。

饅頭下肚,很快轉(zhuǎn)化成力量,朱小天覺得渾身有勁了,把那根鐵鍬把子塞進(jìn)吳大亮手里,好說歹說,生拉硬拽將他拖出了門,上了黃包車。朱小天推著黃包車走,一路費勁吃力,好歹順利到家了。

朱小天的媽媽郭彩琴經(jīng)常打幾份工,大多時候回家較晚。

晚上九點多鐘,郭彩琴進(jìn)了家門,打開電燈,驚得眼珠都快滾出來了,嚇得“啊”的一聲大叫……

一個陌生男人,莫名其妙地躺在朱小天媽媽郭彩琴的床上,蓋著她的被子,被子的一角遮住男人的大半個臉,令郭彩琴毛骨悚然。她以為自己進(jìn)錯了家門,可屋里熟悉的一切告訴她明明就是自己家,大晚上的真是奇了怪了,不是自己進(jìn)錯了家,那指定是這個陌生男人走錯了門。

郭彩琴再一瞧,床頭柜旁邊斜靠著一根木棍,她認(rèn)出這是自家的鐵鍬把子,鐵鍬頭卻沒了,光溜溜的只剩一根木棍。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拿起那根杯口粗的鐵鍬把子,緊緊攥在手心,對準(zhǔn)床上的吳大亮,好歹算個有些殺傷力的武器,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對險情。

等了漫長的幾分鐘,床上的吳大亮絲毫沒有動靜。郭彩琴按捺不住了,囁嚅地問:“你,你……是誰?為為為什么睡在我家?”

吳大亮依然閉著眼睛,不予理睬。郭彩琴輕輕“喂喂”了兩聲,吳大亮還是毫無反應(yīng)。她心想這個男人睡得這么死?十有八九是喝醉了才誤闖了別人家。

郭彩琴壯了壯膽,向床邊靠近了一些,用手里的鐵鍬把子,輕輕撩開遮住吳大亮大半個臉的被子,想看看他是不是認(rèn)識的人。被子撩開一角,吳大亮的臉完全暴露出來,郭彩琴瞪大眼睛細(xì)看近瞧,確信從來沒見過這張帶著塵土的臉。

“小天,小天?!惫是佥p輕叫了兩聲兒子,她不敢大聲喊,怕驚醒床上這個不速之客,唯恐招來危險。

郭彩琴和兒子朱小天剛搬進(jìn)這個家不久。房子是租的,為了節(jié)省租金,屋子不大,郭彩琴住唯一的一間臥室,睡一張雙人大床,朱小天住上面的閣樓,睡一張單人小床。

孩子覺多,睡得很死,聲音小了叫不醒,聲音大了,又怕把床上這人吵醒遭來橫禍。郭彩琴只得上閣樓叫醒朱小天,問個明白。樓梯年頭已久,腳踏上去,就像踩到了它的痛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叫聲。

進(jìn)了閣樓,開了燈,郭彩琴愈發(fā)心驚膽戰(zhàn),單人床上空空的,竟然不見兒子!她掃視四周,不大的閣樓也藏不住人,我的天,兒子去哪兒了?難道被那個陌生男人……她不敢再往下想。

郭彩琴輕手輕腳下了樓梯,見吳大亮還是一動不動,她把目光投向地面,霎時,她全身毛發(fā)都立了起來,她竟然看見地上有幾滴干了的血跡,她的心像打鼓一樣怦怦直跳。

找兒子要緊!郭彩琴去廚房找,沒有小天,又到房后廁所去尋,不見人影,郭彩琴急得眼淚直淌。對了,還有一個地方,那就是儲藏室。在廁所的旁邊有一間沒有窗戶、用磚頭壘砌的小屋子,里面堆了一些平時閑置的雜物,亂七八糟地把儲藏室塞得滿滿的。

郭彩琴推開儲藏室的門,小屋不僅沒有窗戶,晚上一般無人進(jìn)去,也沒有電燈。一縷月光涌進(jìn)敞開的門,郭彩琴模糊地看見地上躺著一個人,像是朱小天,她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響,有床不睡,偏偏躺在這里,聯(lián)想到床上躺著的陌生男人、地上的血跡,這些異常給她提供了一個晴天霹靂的信號:兒子被害了,藏尸在儲藏室!

“我的天啦!”郭彩琴悲號一聲。媽媽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驚醒了朱小天。他睜開眼睛,看見門框里媽媽在月光下漆黑的剪影,驚問:“媽媽?”

郭彩琴又是一驚,接著大喜:“小天,你,你沒事呀?”

朱小天揭開被子起身:“我沒事呀?!?/p>

郭彩琴沖進(jìn)去,穿著一雙臟鞋踩在地下的被子上,把朱小天緊緊摟在懷里:“我的天,你嚇?biāo)缷寢屃?,我還以為,以為……”

“媽媽,我好好的呀。”朱小天說。

“我床上那個男人是怎么回事?是他把你趕到這里睡覺的?”媽媽松開抱住朱小天的雙手,急切地問。

“媽媽,我跟你慢慢解釋?!敝煨√齑┖靡路?,與郭彩琴來到屋后的一塊空地上,這里是媽媽洗衣服、晾衣服的地方。月亮如同一盞掛得太高、離得太遠(yuǎn)的燈,在淡淡的微芒下,母子一高一矮地站著。朱小天把今天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給媽媽講了一遍。

郭彩琴再次大驚失色:“你,你竟然救了共產(chǎn)黨?你忘了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嗎?”

朱小天說:“正因為沒忘爸爸是怎么死的,我才救他的,共產(chǎn)黨專門跟那些壞人作對,救他們就等于給爸爸報仇。”

“救人沒有錯,可要看救誰,媽媽比你更加痛恨那些國民黨、軍警特務(wù),可共產(chǎn)黨那是能接近的嗎?會引火燒身的孩子,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叫媽媽怎么活???”郭彩琴傷心地說。

“可是,有仇不報,活得太憋屈了?!敝煨√煺f。

“你已經(jīng)去磨坊街救了他們的人,又救了這個吳吳……吳什么?”

“吳大亮?!敝煨√焯崾镜馈?/p>

“管他是亮還是黑,反正你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不能讓他留在家里,否則我們會大禍臨頭的。我去把他叫起來,讓他趁黑趕緊走。”郭彩琴氣呼呼地往臥室里走。

朱小天跟著郭彩琴來到臥室,想勸阻媽媽。

郭彩琴現(xiàn)在知道床上這個陌生男人不是壞人,而是共產(chǎn)黨,膽子大了起來,這是我的家我的床,沒有我的允許憑什么住這兒?她底氣十足地用那根鐵鍬把子,在床頭柜上“咚咚咚”敲了幾下,再“喂喂喂”地叫了幾聲,而吳大亮還是紋絲不動。

朱小天擔(dān)心他會不會死了,急忙伸手在他的鼻子前試了試,感覺到還有呼吸,原來他已經(jīng)昏迷過去,怪不得郭彩琴剛才一直叫不醒他。

一個處于昏迷之中的人,也沒法趕他走呀,好歹也得等他醒來再說吧。郭彩琴無奈地嘆息一聲,又犯起愁來,他占著床,自己睡哪兒?

朱小天用黃包車把吳大亮推回家后,這才想到怎么安置他是個棘手問題,朱小天睡在閣樓的小床上,可吳大亮腿部中了槍傷,平路都走得歪歪倒倒,哪能上得去樓梯?家里沒有別的房間和床,朱小天只能讓吳大亮睡媽媽的床。

媽媽的床被占用,朱小天便將閣樓讓給媽媽住,自己把那間無燈無窗的儲藏室歸整一通,打了一個地鋪。一切安排妥當(dāng),媽媽做零工還沒有回來,這一天朱小天比平時賣報紙累多了,往地鋪上一躺,瞌睡很快把他拉入沉沉的夢鄉(xiāng),以至于媽媽什么時候回家的,他渾然不知,結(jié)果鬧出一連串嚇人的誤會。

事已至此,郭彩琴只好上樓梯,去閣樓,睡朱小天的小床。朱小天再回屋后的儲藏室睡地鋪。

生活的重?fù)?dān)擠薄了朱小天十歲的睡眠,他每天都得早起。郭彩琴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包括吳大亮的那份。朱小天問他怎么樣,這個他自然是指吳大亮。

“反正還沒起來?!惫是僬f,接著又補(bǔ)充一句,“估計也起不來。”

吳大亮仍然躺在床上,見朱小天和郭彩琴進(jìn)了臥室,想坐起來表示禮貌,掙扎了幾下卻沒能起身。

“你不方便,躺著吧?!惫是偈堑蹲幼於垢模m然對他的到來心存忌憚,可見他的傷勢重得昨晚都不省人事了,現(xiàn)在連起身都非常困難,心又軟了。

吳大亮滿臉歉疚:“大姐……”話一出口,他覺得把朱小天媽媽叫老了。郭彩琴三十多歲,歲月的無盡滄桑,把她那張俊俏的臉摧殘得粗糙、老氣,但也不及四十大幾的吳大亮的年齡,他又立馬改口:“大妹子,對不起,給你和小天添麻煩了?!?/p>

“沒事,媽媽對吧?”朱小天看了一眼媽媽,媽媽表情木然,他替媽媽說了。

“啊……啊啊?!惫是俦粌鹤拥脑捦迫雰呻y境地,只好含糊地應(yīng)付。

“大妹子,你放心,我現(xiàn)在即使想走也確實走不了,再說我這樣子,大白天的出門實在不方便,容我在你家再稍稍歇歇,等到了晚上我一定走,不給你們多添麻煩和危險。”吳大亮言語懇切。

郭彩琴心里略微踏實了一些,熬一個白天不是多么長久的事情,便說:“小天,來,扶叔叔坐起來吃早飯吧?!?/p>

早飯后,郭彩琴的重要工作就是為別人家洗衣服。她生活的主要來源,便是從顧客家取回臟衣服、床單、被套、窗簾、沙發(fā)套什么的,回家洗凈,晾干,熨平,疊好之后,再送回去,換些辛苦錢。

朱小天準(zhǔn)備出門賣報,突然聽見門口有汪汪的狗叫,緊接著“咣當(dāng)”一聲響,門被踹開,十幾個國民黨兵持槍兇神惡煞地沖了進(jìn)來,一個兵牽著一條體格健碩的軍犬,吐著舌頭,目光犀利,像一只大狼兇巴巴的嚇人。

軍犬在臥室里嗅了嗅,便沖著床上的吳大亮狂吠,要不是士兵緊攥狗繩,它恨不得跳上床去,把吳大亮撕碎。

郭彩琴聽到動靜,急忙從屋后來到臥室,見這陣勢,她預(yù)料的引火燒身,竟然這么快就應(yīng)驗了,她和朱小天都嚇得魂飛魄散。

一個軍官喝問吳大亮:“大白天的,你為什么躺在床上?”

朱小天腦子轉(zhuǎn)得快,搶先說:“他病了?!?/p>

軍官轉(zhuǎn)向朱小天,問道:“他是你什么人?”

吳大亮和郭彩琴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更不知道朱小天會怎么回答。

朱小天說:“他是我爸爸。”

話一出,吳大亮和郭彩琴顯得尷尬極了,又不能糾正,只得沉默。

吳大亮很快從尷尬中恢復(fù)鎮(zhèn)定,說:“對不住大家,我既生了病,又受了傷,不便起床,請恕失禮了。”

朱小天和郭彩琴更加緊張了,還沒怎么著呢,他怎么自個就招了?這不害人害己嗎?

軍官說:“一定是槍傷對不對?費了老勁,我們總算抓到你了!”

昨天,朱小天用黃包車?yán)瓍谴罅粱丶?,下車時,吳大亮身子不穩(wěn),朱小天沒有扶住,他摔了一跤,左腿上的傷便把浸透褲子的鮮血留在了地上。當(dāng)時,朱小天用鞋在地上來回蹭了蹭,雖然肉眼幾乎看不見了,卻逃不過訓(xùn)練有素的軍犬鼻子,它的嗅覺可是遠(yuǎn)超人類上千倍。警備司令部沒有抓到那個腿部受傷的共產(chǎn)黨,知道他一定逃不遠(yuǎn),從昨天到今天持續(xù)全城搜捕,搜到朱小天家門口,軍犬捕捉到了那一絲正在消散的血腥味兒,朱小天母子和吳大亮的危險便接蹱而至。

吳大亮平靜地說:“長官說笑了,不是槍傷,是刀傷?!?/p>

“是槍傷是刀傷一驗便知?!避姽傧铝?,“給我驗傷!”

幾個士兵上前,揭開吳大亮的被子,動作粗魯?shù)匕醋∷淖笸?,層層剝?nèi)グ鷤诘牟紟А?/p>

朱小天把雙手插進(jìn)褲兜,掩飾不停顫抖的手。郭彩琴撩起胸前的圍裙,假裝擦拭洗衣時手上沾的水,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這幫家伙的目光都集中在吳大亮的腿上,沒有在意朱小天母子的異樣。

一會兒,吳大亮左腿上的傷口暴露無遺,朱小天和郭彩琴更加緊張起來,吳大亮已經(jīng)不再大聲慘叫了。

一個士兵向軍官匯報:“報告,是刀傷?!?/p>

軍官不信,湊上前去,彎下腰,仔細(xì)觀察一會兒,抬起頭,確信是刀傷,問:“誰朝你大腿上扎了一刀?”

朱小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吳大亮左腿上確實是一處刀傷。郭彩琴那雙“擦水”的手,緩緩從緊攥的圍裙上放了下來。

吳大亮有了底氣,說:“你們給我解開,倒是給我包上啊?!?/p>

軍官追問:“少啰嗦,我問你是怎么受傷的?”

吳大亮解釋,因為家里窮,向幫會的人借了高利貸還不上,被債主用殺豬刀扎了腿。朱小天眼睛一轉(zhuǎn),跟著吳大亮的話說:“我家就是為了躲債,才剛搬到這里來的,結(jié)果還是被債主找到了?!?/p>

軍官知道當(dāng)?shù)氐膸蜁幸匝謧?,甚至以命抵債的?guī)矩,但軍官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即使這人不是共產(chǎn)黨,可他怎么受的傷有待證實,為慎重起見,他命令士兵去找一個鄰居過來。

轉(zhuǎn)眼,士兵領(lǐng)著一個蓄八字胡的鄰居進(jìn)屋。這個八字胡見這么多當(dāng)兵的闖進(jìn)這戶新鄰居家中,好生蹊蹺,一直在門口看熱鬧。

軍官問八字胡鄰居:“他是怎么受的傷?”

八字胡朝吳大亮、郭彩琴和朱小天瞅了瞅,賠著笑臉說:“他們剛搬來,還,還真不認(rèn)識,他怎么受的傷也不清楚。”

軍官有些惱怒地說:“你給我記住了,如果發(fā)現(xiàn)誰有共產(chǎn)黨嫌疑,也包括他,舉報者有賞,窩藏和隱瞞者以共產(chǎn)黨同伙論處?!?/p>

八字胡點頭哈腰:“是是是?!?/p>

軍官說:“滾滾滾?!?/p>

八字胡慌忙退出門去。軍官雖然沒有問出有價值的線索,但印證了朱小天所說,他們是剛搬來的,逃掉的那個共產(chǎn)黨是槍傷,與吳大亮的傷口不符,至少可以斷定他應(yīng)該不是要抓的人。

軍官揮揮手里的白手套:“撤?!避娙褪勘鴤兇掖译x去。

險情解除,郭彩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用手緊緊按住胸口,從昨晚到現(xiàn)在兩度驚魂,她嘆道:“昨天晚上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人躺在我床上,差點把我嚇?biāo)?,剛才我還以為我們?nèi)炅?,都得死,謝天謝地,好歹逃過了一劫?!?/p>

可到底是怎么逃過這一劫的?朱小天一頭霧水,昨天他幫吳大亮包扎傷口時,看見明明是血糊糊的洞狀傷口,今天怎么成了長長的一條血口?

既是怪事,更是奇事。

朱小天為吳大亮重新包扎傷口,問他槍傷怎么變成了刀傷?活生生留在肉上的創(chuàng)面咋就改變了形狀?竟然蒙過了一幫大兵,難道這也能變戲法?

吳大亮一臉苦笑,說:“這大概是世上最痛的戲法了?!彼嬖V朱小天和郭彩琴,昨晚半夜,他從昏迷中醒來,心想自己雖然從敵人的槍口下逃脫,但敵人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必然會大規(guī)模搜捕他,他的同志已經(jīng)連累朱小天的爸爸丟了性命,現(xiàn)在自己又給這家好人帶來了麻煩,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給朱小天母子引來危險,可自己又無法立馬離開這里,只能設(shè)法迷惑敵人,讓危險遠(yuǎn)離這家人。

迷惑敵人的唯一辦法,就是偽裝自己的傷口。

于是,吳大亮費盡力氣,好不容易下了床,來到廚房,找了一把尖刀,嘴里咬住一塊毛巾,把刀插進(jìn)傷口,硬是用尖刀把子彈頭剜了出來,再有意把肉割開一條深深的長長的口子,洞狀的槍傷,就變成了條形的刀傷。為了不驚動朱小天和郭彩琴,他痛得大汗淋漓,險些昏厥,咬毛巾時用力過猛,牙齒都松動了,卻沒有哼一聲。

朱小天爸爸留下的止血藥和消炎藥還有一些,幫了吳大亮大忙,他上了一些藥,包扎好傷口,坐在地上歇了許久,再擦干凈腿上、地上、刀上的血跡,扶著墻一點點挪回臥室,像爬一座陡峭高聳的大山一樣,艱難地爬上了床。

怪不得吳大亮面對那幫大兵,冷靜沉著,毫無懼色。那得有多痛啊,朱小天想想都不寒而栗。郭彩琴暗暗佩服吳大亮,甚至對這條漢子肅然起敬。

吳大亮說:“大妹子,小天說我是他爸爸,他是為了救我,你別介意?!?/p>

“也是為了救我們。”郭彩琴回答,一個男人躺在家里唯一的一張雙人床上,除了孩子他爸,還能是誰?兒子雖然年紀(jì)小,可他走街串巷賣報,也算是跑過江湖見過世面,知道輕重,懂得安危。

朱小天出門和賣完報紙回家,都發(fā)現(xiàn)那個八字胡鄰居把雙手插進(jìn)袖筒,猥瑣地蹲在對面的街沿上,時不時打量朱小天家。見到朱小天,他還假裝熱情地上前搭訕,探聽朱小天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jì)等等,朱小天把自己真爸爸的情況安在吳大亮身上,對答如流,滴水不漏。

八字胡并不住在朱小天家對面,而是與他家相隔幾戶人家,這人的好奇心有那么重嗎?顯然他心懷鬼胎。國民黨軍官說過舉報共產(chǎn)黨有賞,他自然是惦記賞錢。他有自己的邏輯:那么多當(dāng)兵的不會無緣無故沖進(jìn)這個新鄰居家,這家的男人又受了傷,這其中的隱情,沒準(zhǔn)兒就是一筆他盼望的賞金。

夜色給天際拉上了無邊無際的黑色帷幔,吳大亮履行承諾的時候到了,他說:“我歇了歇,身上有了些力氣,準(zhǔn)備今晚離開你們家,不能再打擾你們母子了,我走了你們才會真正安全?!?/p>

“大叔,”朱小天說,“不行,你走了我們更危險了。你不知道那個留八字胡的鄰居,總在對面盯著我們家呢。”

當(dāng)著國民黨兵的面,朱小天給吳大亮“安排”了一個特定的身份:我爸爸。國民黨兵查驗過“我爸爸”有嚴(yán)重的腿傷,外面又有那個居心叵測的八字胡死死盯著,等著抓住把柄領(lǐng)賞,走不了路的“我爸爸”,突然不知去向,這不值得懷疑嗎?這不把我們置于危險境地嗎?這不成全八字胡領(lǐng)賞錢嗎?

朱小天一連拋出幾個問號,讓吳大亮意識到自己確實不能走,進(jìn)退兩難。

郭彩琴內(nèi)心糾結(jié),真希望他走,可如今還不得不留,說:“為了我們的安全,也為了你的安全,畢竟你行動不便,你還是在這里養(yǎng)傷吧,這樣對雙方都好?!?/p>

“可我早晚得離開呀,總住你們家叫什么事?”吳大亮說。

“等你傷好了,我們可以說你出遠(yuǎn)門打工掙錢去了,也就沒人懷疑了,可你帶著重傷離開,無論如何不合情理。”朱小天已經(jīng)為吳大亮想好了退路。

吳大亮長嘆一聲:“唉,難為你們了,我實在過意不去?!?/p>

郭彩琴說:“過意不去,總比過不去強(qiáng),首先我們得過去才行啊。”

從此,吳大亮在朱小天家開始了養(yǎng)病的日子,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漸漸地,吳大亮越來越覺得有了家的感覺,郭彩琴也習(xí)慣了家里多一個外人,最開心的自然是朱小天。爸爸去世以后,家里一直冷冷清清,吳大亮的到來,家里熱鬧了許多。吳大亮覺得朱小天是一個正義感很強(qiáng)、熱心腸的好孩子,有意引導(dǎo)他,每天晚上,都給他講革命的大道理,講與國民黨軍警特務(wù)斗爭的精彩故事,讓他聽得如癡如醉、入腦入心。

在無燈無窗的儲藏室睡了兩晚,朱小天便不再打地鋪,與吳大亮睡一張大床,一個頭朝東,一個頭朝西,就是為了方便聽吳大亮講革命道理和斗爭故事。

那個八字胡鄰居像一只看門狗,總是蹲在朱小天家對面,常常左手抓一把瓜子,右手一顆顆往嘴里送,嘎嘣嘎嘣地嗑著,瓜子皮帶著唾沫星子亂飛,嘴不閑著,眼也不閑著,對朱小天家的濃厚興趣始終不減,興許這兒真有一筆屬于他的賞錢,他得牢牢盯著,不能讓它飛了,或者落入別人的腰包。

日子一天天過去,吳大亮的傷在緩慢地愈合,疼痛也在逐漸減輕,可他的心事卻越來越重,時不時長吁短嘆,一臉愁容。

朱小天善解人意,問他緣由,他告訴朱小天,地下交通站被敵人破壞,按照組織原則,出于安全考慮,地下交通員都是單線聯(lián)系。吳大亮的上線和下線,在上次的戰(zhàn)斗中都犧牲了,他與組織失去了一切聯(lián)系,而且組織上也不了解他是否活著。

失去組織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在空中游蕩,在風(fēng)中飄零,那種感覺在吳大亮的心里比腿傷還痛,他恨不能現(xiàn)在就去尋找組織,可如今他連去個廁所都十分費勁,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重回組織的懷抱。

朱小天一聽,把瘦弱的胸脯拍得啪啪響:“這不有我嗎?你告訴我,我?guī)湍阏医M織不就得了?我對城里熟,一邊賣報,一邊幫你找組織,啥也不耽誤?!?/p>

吳大亮反復(fù)考慮,上次朱小天不僅救了自己,重要的是救了那些正在開會的地下黨負(fù)責(zé)人,為組織立下了大功,尤其通過這段時間的了解,朱小天確實值得信任,而且機(jī)智勇敢,不僅要引導(dǎo)他,還要鍛煉他。一個十歲的孩子,又是一個來去自由的報童,很多時候的很多事情,他的年齡和身份恰恰是最好的掩護(hù),往往比成人更方便,更隱秘,甚至更安全。

于是,吳大亮告訴朱小天,江陽市地下黨還有一個緊急聯(lián)絡(luò)點,為了確保緊急聯(lián)絡(luò)點的安全,按規(guī)定,只有在與組織失去聯(lián)系,或者在危急情況下,才能主動與這個聯(lián)絡(luò)點聯(lián)系。

上次那個叛徒也知道這個緊急聯(lián)絡(luò)點,但因為他從被敵人抓捕叛變,到被吳大亮擊斃,時間很短,他是否向敵人泄露了這個緊急聯(lián)絡(luò)點,不能確定。不過,按照以往叛徒的生存法則,大多不會一叛變就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秘密吐個干凈,那樣叛徒就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了。因此,叛徒為了自保,往往會像擠牙膏似的,一點點地向敵人提供情報。

朱小天天資聰慧,說:“如果這個聯(lián)絡(luò)點還在,說明那個叛徒還沒有供出這個秘密,對不對?”

吳大亮點了點頭,按理說應(yīng)該是這樣。

朱小天再次拍響他那瘦削的胸脯,說:“這好辦,你告訴我在哪兒,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吳大亮沉思片刻,覺得也好,緊急聯(lián)絡(luò)點如果還在,他也放心了,與組織重新建立聯(lián)系就有了希望。他告訴朱小天,緊急聯(lián)絡(luò)點在長峰路96號,是一家名叫一品香茶莊的茶葉鋪。

“嗨,不就是長峰路嗎?”朱小天這次沒有拍瘦削的胸脯,疼,改為拍大腿:“我們家沒搬來這里的時候,住得離長峰路不遠(yuǎn),那兒我閉著眼睛都能走去?!?/p>

第二天,朱小天把賣報的路線延伸到了長峰路,臨行前,吳大亮反復(fù)交代,只是去看看一品香茶莊是不是正常,什么也不要做。

“我懂。”朱小天說完,背著帆布挎包出了門。

長峰路很長,街道狹窄,街面年久失修,凹凸不平,垃圾遍地,兩邊的房屋破舊不堪,橫七豎八的電線,把天空切割成一塊塊碎片。這里住的大多是貧民,對新聞的消費愿望不強(qiáng),因此潛在的客戶不多,朱小天很少到這里來賣報,今天不同,他肩負(fù)偵察的使命,賣報只是掩護(hù)。

沿著長長的破舊的街道,朱小天邊走邊喊:“賣報,賣報,《中央日報》,最新的《中央日報》。”他叫得很賣力,目光卻沒有落在可能的客戶身上,而是在打量一個個門牌號,以至于有人喊買一份報紙,他竟然把報紙遞錯了人。

終于,96號的門牌出現(xiàn)在了朱小天的眼里,房子為磚木結(jié)構(gòu),門臉不大,門的左側(cè)掛著一塊木板招牌,招牌也不顯眼,白底黑字,草書豎寫著五個字:一品香茶莊。字體遒勁有力,氣勢奔放。

朱小天沒有進(jìn)門,站在門口朝屋里觀望,喊道:“賣報,《中央日報》,買不買《中央日報》?”

屋里沒有回應(yīng),朱小天覺得偵察得差不多了,便匆匆離開。

回到家,朱小天把偵察的情況告訴了吳大亮,茶莊還在,店里雖然沒什么生意,但一切正常。吳大亮松了一口氣,看來叛徒還沒來得及泄露這個緊急聯(lián)絡(luò)點,便一命嗚呼了。

朱小天再次請命:“既然茶莊沒什么意外,那我?guī)湍闩c組織聯(lián)系吧,起碼你的組織也能知道你還活著,正在我家養(yǎng)傷?!?/p>

吳大亮與組織恢復(fù)聯(lián)系的心情十分迫切,便同意了,告訴朱小天接頭暗號:

“你說,請問有普洱嗎?

“他答,當(dāng)然有,你要生普洱,還是熟普洱?

“你說,五年、十年、十五年產(chǎn)自楚雄的生普,十五年、十年、五年產(chǎn)自大理的熟普我都要。注意:生普要說五年、十年、十五年,熟普要說十五年、十年、五年,時間和產(chǎn)地順序都不能錯。

“他答,十五年、十年、五年產(chǎn)自大理的熟普,五年、十年、十五年產(chǎn)自楚雄的生普都有。注意,他的回答把時間順序顛倒過來,先說十五年、十年、五年產(chǎn)自大理的熟普,五年、十年、十五年產(chǎn)自楚雄的生普,順序也不能錯。

“你說,不過,我要先看貨。

“他答,好,請里面看貨。”

吳大亮最后說:“上面的暗號彼此都準(zhǔn)確無誤,老板會領(lǐng)你進(jìn)里屋看貨,其實就是到更安全的密室進(jìn)行聯(lián)絡(luò),你把我的情況告訴對方,然后把對方的話帶回來,接頭就算完成了?!?/p>

就這么幾句話,朱小天的機(jī)靈勁一上來,與吳大亮一問一答,練習(xí)幾遍,很快記得滾瓜爛熟。

正式接頭開始。朱小天來到了長峰路96號,舉著一份報紙,進(jìn)入一品香茶莊,一絲淡淡的茶香撲面而來。

店里沒有顧客,只有年紀(jì)較大的老板,姓羅,還有一個年輕的伙計。前面的柜臺上,擺著一個個大玻璃瓶,里面的各種茶葉清晰可見,后面的貨架上,堆放著一包包或方或圓的茶葉。

朱小天晃了晃手里的報紙,對羅老板說:“先生,買一份《中央日報》吧,最新的報紙?!?/p>

出乎意料,羅老板還真買了一份報紙,往下正式進(jìn)入接頭環(huán)節(jié)。朱小天立馬緊張起來,在家里倒背如流的幾句詞,一開口就卡殼了,怯怯地問:“請問有,有……什么茶嗎?”

我的天,他竟然忘了茶葉名!

羅老板莞爾一笑:“我這兒茶多了,好幾十種呢,你要哪種?”

這也難怪,朱小天一來確實緊張,二來對茶實在陌生,他從來不喝茶,連他爸爸媽媽都不喝茶,既喝不起,也喝不慣。

朱小天的習(xí)慣動作,也是他的標(biāo)志性動作,用雙手來回搓了搓臉,果然把腦子搓靈光了,說:“我想起來了,請問有木耳嗎……生木耳,熟木耳都要,我要先看貨?!?/p>

以前,朱小天連普洱都沒聽說過,木耳倒是吃過幾回,竟然把普洱混淆成木耳了,他怕后面的話一會兒又忘了,干脆都講了,而且把生普洱和熟普洱,記成了生木耳和可以直接吃的那種熟木耳。

羅老板又笑了笑,說:“那你走錯了地方,應(yīng)該去飯館?!?/p>

朱小天緩過神來,對呀,木耳是吃的,茶是喝的,肯定自己搞錯了,他用又雙手搓了搓臉,仍然沒有搓出成效,倒是抹了兩把額頭上的汗水,這天也不熱呀,都急出汗了。

“我,我可能真的走錯地方了?!敝煨√旎伊锪锏爻隽碎T。

朱小天走在街上,啪啪給了自己兩個耳光,氣呼呼地說:“朱小天啊朱小天,這么幾句話都記不住,怪不得你姓朱,你就是一個豬腦子!”

嘿,打臉比搓臉管用,離開了接頭那種特定的氛圍,朱小天不再緊張,聰明勁又回來了:“木耳,木耳……肯定有一個耳字,那是什么耳呢?”他摸摸自己的耳朵,又念叨:“肯定不是人耳,人耳怎么能泡茶呢?耳……耳……嗨,想起來了,是普洱,對對對,就是普洱!”

朱小天大喜,掉頭再回一品香茶莊,去重新接頭。

一品香茶莊依然沒有客人,顯得十分冷清。

朱小天邁過三級臺階,一進(jìn)門就心涌激動,面帶笑容,迫不及待地說:“老板,我終于想起接頭暗號了?!?/p>

羅老板立馬警覺起來,剛才這個賣報紙的小孩問有沒有木耳,羅老板以為他可能真是要買木耳,或者就是小孩子的故意捉弄,現(xiàn)在這個孩子又回來了,一開口就說“想起接頭暗號了”,讓羅老板著實一驚。他沖伙計使了一個眼色,伙計心領(lǐng)神會,拿起墻角的掃把出門打掃臺階,眼光環(huán)顧左右,在門口望風(fēng)。

朱小天說:“請問有普洱嗎?”

既然這個小孩已經(jīng)提到了“接頭”,八成不是兒戲,羅老板也得按照規(guī)定的暗號說:“當(dāng)然有,你要生普洱,還是熟普洱?”

朱小天說:“五年、十年、十五年產(chǎn)自楚雄的生普,十五年、十年、五年產(chǎn)自大理的熟普我都要?!?/p>

羅老板說:“十五年、十年、五年產(chǎn)自大理的熟普,五年、十年、十五年產(chǎn)自楚雄的生普都有?!?/p>

朱小天說:“不過,我要先看貨?!彼f得十分流利,只要不再緊張,他的腦子立馬恢復(fù)到聰明的正常狀態(tài)。

羅老板好一會兒沒再往下接話,最后的接頭暗語絕不能輕易說出口,這是最后一道安全防線,雖然眼前的這個孩子都說對了暗號,但一個孩子前來接頭很不正常,即便組織上的同志遇到了特殊情況,不能親自前往,托付孩子來接頭,也不是不可以,但他第一次進(jìn)店時,吞吞吐吐把普洱說成了木耳,孩子沒有做過地下工作,不專業(yè)也情有可原,可他第二次進(jìn)門就說“我終于想起接頭暗號了”,“接頭”和“暗號”這么敏感的字眼,怎么能說出來呢?這犯了地下工作的大忌。不過,仍然可以解釋為他是個孩子,沒有經(jīng)驗,失誤出錯在所難免,但如果不是呢?萬一是敵人派一個小孩來試探呢?

地下工作必須滴水不漏,分毫不差,否則將萬劫不復(fù),黨內(nèi)剛出了一個叛徒不久,對組織的危害還沒消除,羅老板不得不慎之又慎,必須嚴(yán)防死守。好一會兒他才回答:“小孩,茶葉可不便宜,買這么多,你錢帶夠了嗎?”

嗨,這老板咋不按套路出牌呢?朱小天雙手搓了搓自己的臉,一琢磨沒說錯呀,他應(yīng)該回答“好,請里面看貨”,咋莫名其妙問錢帶夠沒有?哪兒跟哪兒呀?難道他也緊張得忘詞兒了?朱小天真想去搓搓羅老板的臉,讓他想清楚再回答。

這叫啥事呢?沒接上頭,我回去不讓吳大亮看笑話嗎?以后他有什么行動還會交給我嗎?不行,我再提醒提醒這個笨老板!

朱小天急了:“你沒搞錯吧?我不是真買茶葉,我是來接頭的,你應(yīng)該領(lǐng)我去看貨才對呀??簇浺膊皇钦婵簇?,是交換情報。”

羅老板越發(fā)意識到這孩子要么可疑,要么可笑,唯獨不太可信,冷冷地說:“孩子,我這里沒有情報,只有茶葉?!?/p>

“不是,你沒有情報,我有啊。我有要緊的事跟你說呢?!敝煨√烊滩蛔⊥噶说住?/p>

“快走吧,別耽誤你賣報紙了?!绷_老板拿起雞毛撣子,假意打掃柜臺上的灰塵,其實是趕朱小天走。

出了一品香茶莊,朱小天的嘴嘟得老高,都能掛一把夜壺,心里埋怨道,這傻老板做地下工作也太不專業(yè)了,就是普通的顧客也不能趕人家走啊,何況我是帶著神圣的使命前來接頭的!他肯定也不是一個好老板,怪不得店里的生意那么冷清。

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背后有人叫了一聲:“喂!”

朱小天暗喜,難道老板跟他一樣,過一會兒又想起該怎么說、怎么做了?這還差不多,忘記不要緊,要緊是還能想起來,而且是趁我還沒走遠(yuǎn),及時想起來。

“你終于……”朱小天一轉(zhuǎn)身,話沒說完,發(fā)現(xiàn)站在面前的是一個下穿黑褲子,上套白褂子的男子,眼角下拉,鼻子明顯有些歪,說:“小孩,我問你,去一品香茶莊干什么?”

朱小天拍拍身上的帆布挎包:“沒看見我賣報紙嗎?”

“賣報紙為什么要去兩次?老實說,不許撒謊!”歪鼻子大概看不慣別人的鼻子正,用左手指著朱小天的鼻子說。

朱小天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家伙的左手竟然只有四根指頭,中指只剩小半個關(guān)節(jié)。朱小天可以對茶莊老板說是接頭,對外必須保密,怎么搪塞過去呢?他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說:“報紙賣了,錢卻忘收了,第二次又回去要錢。”

這理由沒什么毛病,畢竟是個小孩,忘事是可能的,干其他什么事的可能性不大,歪鼻子背著手走了。

一陣風(fēng)吹來,撩起歪鼻子的白褂子后襟,朱小天赫然看見他的屁股上別著一把手槍!自從陰差陽錯與吳大亮結(jié)緣之后,朱小天對手槍興趣盎然,吳大亮的手槍藏在衣柜與墻壁之間的夾縫里,有一個晚上,他請求吳大亮同意他把槍拿出來看看,他把玩了許久,愛不釋手。

歪鼻子八成心眼也歪。我朱小天好歹也做了一回不成功的地下工作,那警惕性指定高高的,起碼比街邊那根電線桿還要高一大截,你盤問我,我還要偵察你呢!

朱小天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歪鼻子后面,為了不打草驚蛇——哎,這詞兒現(xiàn)在用對了地方,他把手里的報紙揣進(jìn)包里,連招攬顧客的叫賣都不喊了。

一會兒,朱小天看見歪鼻子進(jìn)了一個二層小樓,他藏在一棵大樹背面,觀察了一會兒。

可怕的是,這二層小樓正好位于一品香茶莊的對面。

更可怕的是,朱小天仔細(xì)一瞧,小樓的二層窗戶前還有兩三個人影晃動,只要一品香茶莊有顧客進(jìn)門,或者出門,他們都會在窗后張望。

最可怕的是,一品香茶莊顯然毫不知情,開門迎客,一切如常!

回到家,朱小天原原本本向吳大亮講述了接頭的經(jīng)過,埋怨一品香茶莊的老板,根本不是做地下工作的料,我朱小天一再提醒他,他都不接茬兒。

吳大亮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重重一掌拍在床上,氣呼呼地說:“這是地下接頭,不是抽煙接火!”

朱小天說:“你一聽就來氣吧?你們組織怎么能用這么一個人,去守緊急聯(lián)絡(luò)點呢?這不耽誤事嘛?!?/p>

吳大亮又往床上拍了一掌:“我說的是你,全被你搞砸了!”

“啊?說我呀?第一次我進(jìn)門緊張,是忘了暗號,算是小小的失誤,可第二次去我全說對了呀,明明是他不上道嘛,怎么怪我了?”朱小天也拍了一下床,宣泄他一肚子的委屈。

吳大亮把朱小天哪兒哪兒做得不對,地下工作應(yīng)該怎樣怎樣,否則會如何如何講全乎了,說透徹了。他的分析與茶莊老板的擔(dān)憂和警惕如出一轍。

“原來,是,是我引起了他的懷疑呀?!敝煨√烊鐗舫跣?,又說,“好吧,算我錯了。對了,還有一個情況,我發(fā)現(xiàn)一品香茶莊對面有人監(jiān)視,有三到四個人,其中一個歪鼻子、缺指頭的家伙,還盤問我來著,我看見他屁股后面別著手槍!”

吳大亮一聽,躺著的身體陡地坐了起來,由于動作太猛,拉動腿傷,痛得他的兩條眉毛如同打了一個死結(jié),好一會兒才解開:“他是不是鼻子朝左歪?”

朱小天伸出一根指頭,在自己的鼻子跟前往右比劃一下,又朝左比劃一下:“如果從我的方向看,他的鼻子是朝右歪,站在他的方向……對,是朝左歪?!?/p>

“他的左手是不是中指斷了?”吳大亮又問。

“你怎么知道?他的左手中指只剩一丟丟肉疙瘩?!敝煨√旎卮稹?/p>

“嗨!”吳大亮一拳打在床上,“這該死的家伙!”

“莫非你認(rèn)識他?”朱小天一臉納悶。

“何止認(rèn)識,他的歪鼻子、斷手指就是我給他留下的!”吳大亮憤憤地說。

“啊,這么巧?”朱小天覺得吳大亮簡直在吹牛,可他說的鼻子向左歪,左手?jǐn)嘀兄赣质治呛?,還真不是吹牛。

吳大亮告訴朱小天,這家伙是保密局江陽站行動隊的一個小組長,因為經(jīng)常干蹲守盯梢的事,人稱鬼眼阿三,他抓捕、打死過地下黨好幾個同志,雙手沾滿了共產(chǎn)黨人的鮮血。

兩年前,鬼眼阿三帶著幾個手下巡察,偶然發(fā)現(xiàn)地下黨負(fù)責(zé)人正在一處民房里舉行秘密會議,吳大亮和幾位警戒的同志,當(dāng)即與鬼眼阿三等人展開激戰(zhàn)。

“砰”的一槍,吳大亮朝鬼眼阿三射擊,打中了他的左手,他當(dāng)即栽倒在地。吳大亮和同志們且打且退,掩護(hù)開會的負(fù)責(zé)人安全撤離。后來,吳大亮得知,他那一槍打斷了鬼眼阿三的左手中指,他倒地的時候,鼻子正好碰在了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磕斷了鼻梁骨,從此成了歪鼻子。

“可惜那一槍沒有打中他的腦袋,讓他撿了一條命?!眳谴罅琳f,“他竟然在一品香茶莊對面蹲守盯梢,說明我們組織的那個叛徒,已經(jīng)泄露這個情報,緊急聯(lián)絡(luò)點徹底暴露了。”

既然已經(jīng)暴露了,為什么一品香茶莊還安然無恙呢?朱小天不解。

“唯一的解釋,就是敵人想放長線釣大魚,哪怕釣不到大魚,起碼可以多釣魚?!眳谴罅练治?,這是敵人的一貫做法,既然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一品香茶莊是地下黨的緊急聯(lián)絡(luò)點,那他們就守株待兔,有人前來聯(lián)絡(luò),他們就暗地跟蹤,然后發(fā)現(xiàn)一個抓一個,遠(yuǎn)比一鍋端了茶莊收獲要大得多。

朱小天覺得一品香茶莊生意冷清,還能跟蹤,如果顧客盈門,那他們忙得四腳朝天也應(yīng)付不過來呀。

吳大亮搖搖頭,特務(wù)可沒那么傻,他們會有所甄別,比如進(jìn)店時間較長,進(jìn)出所帶的行李、包包有異,神色高度警覺,左顧右盼,形跡可疑等等,判斷出有必要跟蹤的人,尾隨而去,找到他們的住處,再進(jìn)行秘密調(diào)查,如果是真顧客就放手,如果是共產(chǎn)黨,甚至僅有嫌疑,就毫不手軟,抓人。

朱小天明白了,怪不得他第一次進(jìn)茶莊,沒人搭理他,可能是真的賣報,不一會兒第二次進(jìn)店,那就反常了,引起了鬼眼阿三的注意,對他進(jìn)行盤查。好在朱小天是個報童,而且隨機(jī)應(yīng)變,說是忘收錢了回去要錢,打消了鬼眼阿三的懷疑。

既然一品香茶莊還在照常開門營業(yè),顯然他們壓根兒不知道對面扎著一顆“釘子”,不僅是他們,還有來接頭的人,都危機(jī)四伏,甚至?xí)昙盁o辜,一些真正的顧客都可能受到牽連。

眼下,吳大亮還只能躺在床上,又與組織失去了聯(lián)系,沒有辦法通知組織把這顆“釘子”拔掉,而消除危險又刻不容緩,還得拜托朱小天再擔(dān)重任。

朱小天說:“我明天就去告訴一品香茶莊,說他們已經(jīng)被對面的特務(wù)盯上了?!?/p>

“這樣太便宜鬼眼阿三了,上次讓他逃脫了,現(xiàn)在他又對我們的同志、我們的組織,構(gòu)成了極大的威脅,如果不及時拔掉這顆釘子,后果不堪設(shè)想,是該跟他算總賬的時候了?!眳谴罅翍崙嵉卣f。

“吳大叔,你說怎么跟他算總賬,我?guī)湍?,幫你們組織。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保證絕不會像第一次接頭那樣出錯了?!敝煨√煺f。

吳大亮想了很久,重重地說出了四個字:“借刀殺人!”

“借刀殺人?借誰的刀?怎么借刀?”朱小天往吳大亮跟前湊了湊,生怕聽不清他說的下文,瞪大眼睛盯著他。

吳大亮告訴朱小天,只要是國民黨某個拿槍的部門,都有一個共同的職責(zé),那就是抓共產(chǎn)黨,尤其是警備司令部,保密局江陽站和警察局。他們?yōu)榱搜φ堎p,各自為政,情報基本不會共享,彼此保密,互不通氣,生怕被他人搶了功勞。因此,地下黨就有了可乘之機(jī),利用他們之間的嫌隙、獨占情報的有利條件,制造假象和混亂,讓他們狗咬狗。

“你的意思是讓一撥壞人,去消滅另一撥壞人?”朱小天問。

“對。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只能借力,也就是借刀。”吳大亮有了這個思路,很快形成了具體的實施辦法。

朱小天聽了吳大亮的辦法,連連拍手叫好:“這個法子太棒了,吳大叔,這比接頭對暗號簡單多了,我肯定能夠把‘刀借來?!?/p>

第二天早晨,朱小天怕媽媽擔(dān)心,出門時,對媽媽謊稱他賣完報紙,要去康旺路找他的小伙伴玩,回家會晚一些。他們的家搬到這兒之前,就住在康旺路,那里有朱小天一塊撒尿和泥的小伙伴。

吳大亮教給了朱小天借刀殺人的辦法,朱小天給這個計劃取了一個名字叫“斬鬼行動”,鬼自然是指鬼眼阿三。

天黑得真慢。朱小天坐在長峰路的一個街角,心心念念地盼著夜幕降臨。報紙早已賣完,帆布挎包已空,他的腹中也已空空,卻舍不得花錢進(jìn)飯館,買了一個窩窩頭充饑。

人們睡得真晚。天終于黑了,路燈接替了太陽,吐出一縷昏昏沉沉的光芒,街上的行人也漸漸稀少,那些高高低低的窗戶里透出縷縷燈光,讓朱小天心里一遍遍問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你們怎么還不睡呢?多數(shù)人睡了之后,朱小天的斬鬼行動才能實施。

街道兩旁的房屋里,一扇扇窗戶里的燈光逐漸熄滅,直到大多數(shù)窗戶變黑,一品香茶莊、對面鬼眼阿三那幫人的燈也熄滅好一會兒了。

按照吳大亮的提前設(shè)計,朱小天有所發(fā)揮地正式開始斬鬼行動。

他悄悄來到一品香茶莊門口,往門縫里塞了一張紙條,然后踮起腳尖,把那塊寫有一品香茶莊的招牌摘了下來,動作很慢,生怕動靜太大,吵醒了屋里的人。招牌是一塊木板,不大不厚,也不太重,朱小天把招牌搬到了對面鬼眼阿三的住處。他已經(jīng)偵察過了,門的左側(cè)上方有一顆釘子,估計以前也是掛招牌的,后來店關(guān)了,招牌摘了,但釘子還在。朱小天費了些力氣,把一品香茶莊的招牌掛在了釘子上。

前面的鋪墊十分順利,兩邊屋子里的人都在做大夢,沒人發(fā)覺。這時,朱小天走進(jìn)一個白天已經(jīng)踩點的公用電話亭,打了一個電話,然后,爬上一棵白天看好的銀杏樹,這棵銀杏樹離鬼眼阿三住的房子很近,銀杏樹高過路燈,枝繁葉茂,晚上藏在樹上,地面很難發(fā)現(xiàn),要把鬼眼阿三的住處、一品香茶莊盡收眼底,不過轉(zhuǎn)轉(zhuǎn)頭的事兒。

大約二十來分鐘,一輛小警車和一輛大警車從街那頭駛來,車燈雪亮,都沒開警笛,不是怕擾民,而是怕給共產(chǎn)黨提前報信。

沒多大工夫,警車找到了一品香茶莊的招牌,從大警車的車廂上跳下十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小警車?yán)镢@出一個當(dāng)官的,揮手朝一品香茶莊的招牌一指,一個壯漢警察上前連踹幾腳,門咣當(dāng)大開。

鬼眼阿三聽到踹門聲,來不及穿衣服,上身赤裸,下身只穿著一條褲衩,拿著手槍從臥室里出來,大聲呵斥:“誰這么大膽子,活膩了,敢驚擾我的好夢?”

停在街上的警車,車燈對著門內(nèi),照得鬼眼阿三睜不開眼,他右手提槍,左手伸在眼前,遮擋強(qiáng)光。警察把他手里的槍看得一清二楚,先下手為強(qiáng),以防鬼眼阿三開槍,一個警察砰的一槍,鬼眼阿三發(fā)出一聲慘叫,重重栽倒在地。

樹上的朱小天聽得真切,盡管他有所預(yù)料,卻還是嚇得渾身猛的一個激靈,連銀杏樹都跟著微微晃動,多虧他提前做了準(zhǔn)備,雙腿騎在一個樹杈上,兩手緊緊抱住樹干,才沒有掉下樹去。

槍聲一響,鬼眼阿三的手下即刻與沖進(jìn)門的警察展開槍戰(zhàn),幾個小嘍啰哪是一群有備而來的警察對手,槍聲很快就平息了。不一會兒,警察從屋里抬出鬼眼阿三等四具尸體,扔在卡車上。

朱小天趕緊閉上眼睛,他不敢看那個他心里期待的場景,直到警車啟動,漸漸遠(yuǎn)去,他才睜開眼睛,咧嘴笑出聲來。

一品香茶莊的羅老板和年輕的伙計,聽到槍聲慌忙起床,手槍上膛,緊握在手,透過門縫朝外觀察,街上停著警車,警察正與對面屋子里的人交火,而且羅老板看見自己茶莊的招牌,竟然掛在了對面的門上,大感意外。

大街兩旁的不少住戶被槍聲吵醒,紛紛開燈,朝窗外張望。羅老板和伙計直到警車駛走以后,才開了燈,發(fā)現(xiàn)門內(nèi)的地上有一張紙條,撿起一看,上面寫著:借招牌一用,幫你們拔掉對面的釘子,不謝。想買普耳(洱)的報童。

朱小天不知道普洱的洱是哪個字,便理解成普洱普洱,也就是普通的耳朵唄,于是就寫成了“普耳”。

看了紙條,羅老板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昨天那個報童果真是來接頭的,他是怎么知道,又是怎么幫一品香茶莊拔掉對面的釘子的?再一想,如果對面蹲守盯梢的人是敵人,那警察怎么會干掉自己人呢?如果被打死的也是共產(chǎn)黨,那一品香茶莊里的才是真正的共產(chǎn)黨,又怎么會毫發(fā)無損呢?

羅老板想來想去,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的同志用一品香的招牌,借刀殺人,幫他們拔掉了后患無窮的釘子。本來是這邊的招牌,卻掛到了那邊的門上,天一亮就會被附近的人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羅老板與伙計趕緊收拾,迅速轉(zhuǎn)移。

朱小天窸窸窣窣像只敏捷的貓從樹上下來,吹著口哨回家。

吳大亮設(shè)計,朱小天命名的“斬鬼行動”,到目前為止,只能算是成功地完成了上篇,還有下篇卻是朱小天的自我發(fā)揮。他的目的是一箭雙雕,一個“雕”已經(jīng)中箭,鬼眼阿三徹底變成了鬼,另一個“雕”結(jié)果怎樣,還未見分曉。

朱小天早晨出發(fā)前,跟媽媽郭彩琴打過招呼,他回康旺路找小伙伴玩,媽媽信以為真,以為他晚上不會回家了,沒有等他就早早睡下。以前,朱小天時不時也在小伙伴家過夜,搬到現(xiàn)在這個家之后,朱小天還沒有新的朋友,回去看看光屁股時就一塊玩兒的伙伴,住一晚親熱親熱,也是常情。

過去朱小天與小伙伴經(jīng)常玩打仗、抓壞人,但那都是游戲,今晚他干的可是真的,按吳大亮的辦法和意愿,漂漂亮亮地實施了斬鬼行動,而且大獲全勝,他實在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和喜悅,忍不住要馬上告訴媽媽和吳大亮。

吳大亮知道朱小天今晚的行動,一直忐忑不安地為朱小天揪著心,身子靠在床頭,雙眼望著漆黑的屋內(nèi),兩耳聽著門口的動靜,等著、盼著朱小天回來。

開門的聲音和朱小天熟悉的腳步聲終于傳來,無論“刀”借到?jīng)]有,是否殺了該殺的人,起碼朱小天還算平安,吳大亮長舒了一口氣。

朱小天開了電燈,興奮地高喊:“大叔,媽媽,都別睡了,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你們想不到的大事!”

聽朱小天的語氣,吳大亮心里有了底,八成算是成了。

郭彩琴迷迷糊糊地問:“你怎么這么晚才回家?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趕緊上床睡覺。”

朱小天哪等得及明天,脫口而出:“我把刀借來了!”

郭彩琴說:“家里不是有刀嗎?大晚上的,你借刀干什么?”

朱小天說:“借刀殺人啦!”

他話一出口,像一枚重磅炸彈,把郭彩琴的瞌睡全炸沒了,她趕緊穿好衣服,匆匆從閣樓上下來,嚇得嘴唇發(fā)抖:“你、你……闖、闖什么禍了?”

朱小天笑道:“哈哈,實在……哈哈……太、太……過癮了,我借來的刀把鬼眼阿三,還有他的三個手下全干掉了!”

吳大亮右手緊緊握拳,在眼前晃了晃,無比欣慰地感嘆一聲:“嗨!”

“什么?你把他們干掉了?”郭彩琴大驚不已,把“你”字強(qiáng)調(diào)得很重,一副質(zhì)疑的眼神,盯著口氣很大、身子很瘦的兒子。鬼眼阿三的事,昨天她聽朱小天和吳大亮講過,知道這個家伙是保密局心狠手辣的特務(wù),但不知道吳大亮和朱小天今晚的行動,他倆密謀時,郭彩琴出門買菜去了。朱小天怕媽媽擔(dān)心,也沒有告訴她。

朱小天又說:“一品香茶莊對面的釘子徹底拔了,連鬼眼阿三,一共四顆釘子全都報廢了,當(dāng)然,活兒不是我干的,是警察干的,主意也不是我出的,是吳大叔出的,我只不過幫忙借了一把快刀而已。”

“快說,到底怎么回事?”郭彩琴迫不及待地催問。

為了滿足郭彩琴的好奇心,朱小天把吳大亮的主意、他具體實施的來龍去脈,仔仔細(xì)細(xì)講了一遍,說到精彩之處,抑揚(yáng)頓挫,眉飛色舞。

郭彩琴呆了好一會兒,突然“哇”的一聲哭了,雙手在朱小天的肩上輕輕拍打:“你這倒霉孩子,你,你要嚇?biāo)缷寢屟?,這么危險的事,萬一有個好歹,我還活得了嗎?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爸爸交代呀?”

朱小天給媽媽抹去眼淚,說:“媽媽,我這不沒事嘛,再說了,有吳大叔的好主意,再加上你兒子的聰明,只有好,沒有歹!”

吳大亮說:“小天,你又為我們組織立了奇功,我和我的同志都應(yīng)該感謝你。”

郭彩琴抹了抹淚,她除了替兒子擔(dān)心,更為兒子高興,說:“你為什么要選擇大多數(shù)人睡了之后才打電話?早點舉報不可以早點回家嗎?”郭彩琴納悶。

“因為一品香茶莊的人睡了,小天才能去摘他們的招牌,等鬼眼阿三也睡了,警察來了他們才沒有任何防備,只能躺著中槍?!眳谴罅琳f。

“對對,這就是吳大叔的點子。”朱小天說。

“既然是借刀殺人,直接告訴警察多少門牌號就行了,何必還要把一品香茶莊的招牌,從這邊搬到那邊呢?這不多此一舉嗎?”郭彩琴還是不明白。

朱小天說:“我昨天就發(fā)現(xiàn)鬼眼阿三和手下住的那個房子,沒有門牌號,不知是掉了,還是故意摘了,大晚上的,警察來了也無法識別。”

吳大亮說:“還有,這也是提醒一品香茶莊的同志已經(jīng)身處險境,自己的招牌跑到對面去了,而且那邊被警察端掉了,顯然自己已經(jīng)暴露,肯定會采取緊急應(yīng)對措施?!?/p>

“兒子,你是怎么知道警察局電話的?平常很少有人會去記一個舉報電話,吳大叔也不一定知道吧?”郭彩琴又問。

“打電話給查號臺問的唄?!敝煨√煺f。他還告訴吳大亮和媽媽,今晚的行動雖然是吳大叔的主意,但他也有自己的發(fā)揮和創(chuàng)造,不僅要拔掉鬼眼阿三這顆釘子,還要拔掉另一顆釘子,達(dá)到一箭雙雕的效果。

郭彩琴又露出驚訝的神情,吳大亮一愣:“還有一顆釘子是誰?”

朱小天笑而不答,能否一箭雙雕,還有待證實。

讓箭飛一會兒。

又是嶄新的一天,仿佛空氣和陽光都十分甜美。朱小天照例上街賣報,出門時來來回回打量一番,沒有任何異樣。難道箭還要飛一會兒,才會飛到這里?甚至箭跑偏了,一箭雙雕最終只有一“雕”中箭?

如果真是那樣,真是便宜你了!這個“你”就是朱小天設(shè)計的第二只“雕”。

在不知結(jié)果的情況下,朱小天仍然有所期待,萬一箭又飛來了,射中了另一只“雕”呢?朱小天領(lǐng)來了報紙,慢悠悠地在自家門前附近叫賣,如果錯過了看一場難得的好戲,那多遺憾。

果然箭飛來了!

好戲開場??斓街形鐣r分,一輛囚車嗚嗚嗚地鳴著警笛,駛向朱小天所住的街道。

一個顧客買了一份報紙,朱小天連錢都來不及收,撒腿就跟著警車跑。買報的人遞出去的錢,只好又收了回來,懷疑這孩子腦子不太正常。

囚車在那個八字胡鄰居門前停下,幾個警察持槍沖進(jìn)八字胡家。

朱小天氣喘吁吁地跑到警車跟前,見媽媽郭彩琴,還有好多鄰居聽到警笛,都出門看熱鬧。

沒多久,八字胡戴著手銬被警察押出家門。

八字胡一臉的豬肝色,驚恐萬狀,連連高喊:“為,為,為什么要抓我?我是你們的線人啦,我?guī)湍銈冏チ撕脦讉€共產(chǎn)黨,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放,放,放……開……我!”

一個警察說:“你以前是線人,恐怕很快就要成死人了。”然后,連推帶搡將八字胡塞進(jìn)囚車。

透過囚車的鐵欄,朱小天看見八字胡嚎啕大哭:“這,這怎么回事啊?為什么莫名其妙抓我?”

囚車依然嗚嗚嗚地鳴著警笛奔馳而去。

街坊鄰居議論紛紛,這個說活該,不是不報,時候不到;那個說害人終害己,真是老天有眼。

朱小天心里竊喜,捂住嘴吃吃偷笑,拉著滿臉疑惑的媽媽回屋。

吳大亮聽到外面的警笛聲,他瘸著腿下床挪開衣柜,從衣柜的夾縫里取出手槍,雖然只有最后一顆子彈,但如果發(fā)生不測,起碼他還能干掉一個,好歹夠本。沒多大工夫,警笛聲又遠(yuǎn)了,他才把手槍藏回原處。

朱小天匆匆把門關(guān)上,又是帶幾分瘋癲的那種嘿嘿嘿,哈哈哈,嘻嘻嘻,嗬嗬嗬的癡笑、傻笑、憨笑。

郭彩琴知道八字胡被抓了,似乎從兒子怪怪的笑聲中找到了答案,難道這也與兒子有關(guān)?

吳大亮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至少從朱小天的爆笑中,明白了一定不是壞事。

“太,太……太解恨了!”朱小天帶著狂笑的尾聲說,“斬鬼行動一箭雙雕的目的,終于實現(xiàn)了,另一個罪有應(yīng)得的家伙剛剛被抓了!”

“哪個罪有應(yīng)得的家伙?”吳大亮沒有親眼目睹這出好戲,迫切希望聽朱小天講這出好戲。

那個八字胡鄰居名叫王永薄,他父母給他取名王永波,熟悉他的人都習(xí)慣叫他王永薄,永遠(yuǎn)薄情寡義。這些天,王永薄總像一尊造型丑陋的泥塑,杵在朱小天家對門,監(jiān)視朱家的動靜。上次警備司令部的士兵們,牽著軍犬闖進(jìn)朱小天家,王永薄認(rèn)定絕非無緣無故,那個軍官說了,舉報共產(chǎn)黨有賞,給他畫了一個大大的餅。

這種大餅的滋味王永薄嘗過多次,有白送的餅,不吃白不吃,白吃還想吃,吃了不白吃。他時不時攔住朱小天問這問那,朱小天覺得此人動機(jī)不純,甚至心懷叵測,因此也時不時向街坊打聽王永薄的底細(xì)。

王永薄是這條街上臭名昭著的混混,沒有正經(jīng)營生,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偷雞摸狗。鄰居說起他來,有的不停搖頭,有的連連擺手,有的干脆往地上吐口水,還憤憤地加了象聲詞:呸呸呸。

幾年前,一對青年夫妻租住在這條街上,王永薄見這對夫妻穿著光鮮,遂起歹心,半夜翻窗進(jìn)入他們家,想偷點東西,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對夫妻剛剛發(fā)完電報,把電臺收好,藏在樓板下面。

王永薄大喜過望,偷那三瓜兩棗,哪有舉報他們領(lǐng)賞實惠???于是,他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第二天,他向警察局舉報,領(lǐng)著警察上門,從樓板下面起獲一部電臺,警察將這對中共地下黨員逮捕入獄。不久,鄰居們看到了這對夫妻被槍決的告示。

兩條人命,一部電臺,換來一筆沉甸甸的賞錢,讓王永薄嘗到了甜頭。從此,他成了警察局的“包打聽”,也就是線人,想方設(shè)法打探共產(chǎn)黨線索,還真讓他尋到過地下黨的蛛絲馬跡,又為警察局提供了幾次情報,讓地下黨遭受了慘重的損失。

為了多拿賞錢,他絞盡腦汁想轍。成了警察局的線人后,他與一些警察慢慢熟悉了,警察抓共產(chǎn)黨的時候,他悄悄跟蹤,伺機(jī)從警察的追擊中先救出共產(chǎn)黨,然后再舉報共產(chǎn)黨的藏身之處,以此獲得賞錢。

賞錢總有用完的時候,可共產(chǎn)黨哪那么容易讓他發(fā)現(xiàn)???一旦日子難以為繼,他看誰不順眼,便偽造證據(jù),誣陷某人是共產(chǎn)黨,舉報假共產(chǎn)黨換取真金白銀。警察有時候知道是假案,可他們才不管呢,承認(rèn)抓錯了人,那不打自己的臉嗎?蔣委員長早就有令,對共產(chǎn)黨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反正有王永薄這個人證,警察也要邀功請賞,就把假案辦成冤案。

王永薄拿昧心錢心安理得,整個一條街的人都恨他,更怕他。

朱小天從街坊嘴中零零星星聽到這些事,擔(dān)心哪一天王永薄會舉報吳大亮。不過,朱小天并沒有把來自王永薄的危險,告訴吳大亮和郭彩琴,怕吳大亮知道后會離開他家,也怕媽媽郭彩琴知道后提心吊膽。朱小天心想,總有一天自己要為民除害。

機(jī)會終于來了。吳大亮出主意設(shè)圈套拔掉鬼眼阿三這顆釘子,朱小天就琢磨怎么把八字胡王永薄也一并拔了,一舉兩得,一箭雙雕。

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朱小天便以王永薄的名義給警察局打了舉報電話:“喂,是警察局嗎?我是你們的線人,家住大昌路45號的王永波,就是外號叫王永薄的那個。我向你們提供共產(chǎn)黨線索,長峰路的一品香茶莊是地下黨的一個窩點,大概有三四個人,他們有槍,你們快去抓他們。我的地址、名字一定要記清楚了,大昌路45號的王永波,別忘了我的賞錢啊?!?/p>

警察局記錄舉報電話的人,壓根兒想不到是一個孩子打的電話,因為舉報人為了自身的安全,往往捏住鼻子,用假聲,學(xué)女聲等方式說話。他們不關(guān)心舉報人的聲音,只在意舉報的內(nèi)容。

朱小天之所以用王永薄的名義舉報,不僅要把他變成“雙雕”之一,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朱小天覺得王永薄多次為警察局提供過線索,是他們的線人,值得他們信任,更容易把警察調(diào)出來,幫朱小天完成斬鬼行動。

吳大亮最擔(dān)心的就是,警察局會不會相信一個舉報電話,沒想到朱小天考慮得更加仔細(xì)周全,用王永薄的名義舉報,肯定會讓警察局信以為真。

盡管王永薄為了賞錢曾經(jīng)偽造證據(jù),嫁禍于人,但那些受害者都是平民百姓,即使是冤案也無處申冤。這次可碰上了硬茬兒,今天一早,保密局江陽站就知道了,他們設(shè)在長峰路的監(jiān)視點被警察給端了,不僅放跑了真正的共產(chǎn)黨,鬼眼阿三等四個保密局行動隊的人還死了,這還了得?必然要找警察局討要說法。

警察局回過味兒來,王永薄這家伙提供假情報已有前科,以前你領(lǐng)賞我立功,各取所需,警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xiàn)在竟然讓警察局招惹上了保密局,豈不捅了馬蜂窩?保密局那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的軟柿子嗎?哪怕這個舉報電話確實不是王永薄打的,可又無從查證是何人所為,只能拿王永薄當(dāng)替罪羊,向保密局交差。

郭彩琴咧著嘴直樂:“以前咋沒發(fā)現(xiàn)我兒子這么聰明呢?”

智慧也是一種實力,而且往往是一種更高級、更強(qiáng)大的實力,吳大亮覺得朱小天年齡不大,但這種實力確實不小。喜悅是會傳染的,朱小天母子和吳大亮都開心至極。

從此,王永薄再也沒有回過大昌路45號的家。

不久,朱小天在正北路賣報。上次吳大亮正是在這條街上腿部中彈的,槍聲過去沒有多久,街上又恢復(fù)了繁華和喧鬧。

突然,朱小天看見一品香茶莊的羅老板朝他走來。

上次,朱小天到一品香茶莊接頭很不規(guī)范,多次出錯,羅老板出于謹(jǐn)慎,對他有所懷疑。直到那天晚上,朱小天用一品香茶莊的招牌,引來警察替他們消滅了對面監(jiān)視的敵人,提醒茶莊面臨的危險。羅老板看了塞進(jìn)門縫里的紙條,才認(rèn)定這個報童值得信任,他替人前來接頭,一定有重要事情。

必須找到這個報童,弄清他接頭的目的。好在報童人數(shù)不多,一般在鬧市叫賣,易于尋找辨認(rèn)。于是,羅老板與他的伙計,分別在全市熱鬧的街區(qū)一連找了七八天,羅老板總算在正北路看到了朱小天。

羅老板把朱小天帶到一個隱秘的地方,進(jìn)行真正的遲到的接頭。最終,羅老板通過地下黨核實,吳大亮終于與組織重新建立了聯(lián)系。

朱小天依然成天在大街小巷賣報,但他多了一個秘密的身份:小交通員。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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