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支歧
一
葉子見到奶奶時的情景,跟她腦海里預演的,可謂大相徑庭。
高鐵一過武漢站,葉子心里突然就有了感覺。她說不出是哪種感覺,像悲傷,也不完全像,真是就好了,什么能比悲傷更合適呢?
自打廣州南站上車,她就開始努力醞釀一種情緒。哪種情緒呢?她也吃不準。廣州的冬天總有些擰巴,明明該冷了,卻突然又掀起了一股熱潮。氣溫飆到三十幾度,剛換上的長袖不得不又脫下來,穿上半袖衫和牛仔短裙,怎么看都不像千里迢迢回去奔喪的。鄰座是兩個孩子,一直用粵語嘰嘰呱呱地笑鬧。她聽不懂,塞上耳機也止不住聒噪。到了湖湘境地,熊孩子總算下車了,沒人補位,空著,她的心開始慢慢靜了下來。
她開始回憶與奶奶共處的時光,希望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一點感動,哪怕只是一些雞零狗碎的溫暖也行,也算不枉在雞飛狗攆的考研時光里,請了一個星期的“天假”。如此珍貴的光陰,她是舍不得的。但爸爸說了,兩家子就你一個女孩,必須回。爸爸平時很寵她,什么都依她,這回嘴卻很硬。她有了一種被脅迫的感覺。
其實,她心底也不討厭奶奶,只是大學這幾年,見面少了,生分了。葉子搜刮了一番,沒想起一件自己單獨和奶奶相處的往事,不是有大弟在,就是有堂哥在。逮魚摸蝦都沒她,挨嘮叨的時候卻總要她在旁邊陪著。奶奶嘴皮子薄,整個圩子都怕她。上小學時,她不敢承認是奶奶的孫女。有一回,鄰莊的孫微微和她發(fā)生了口角。微微個子大,那時候已經(jīng)發(fā)育,胸口鼓鼓的,指甲也長,在她頸子上抓了四道爪印。她回家不敢說,講貓抓的。奶奶不信,癟著嘴問是誰。她漲紅了臉,說:“要你管,就是貓抓的?!?/p>
脖子上的痂都快掉了。一天晚上,孫會計和婦女主任突然登門道歉,還拎了一包糖果和兩個西瓜。奶奶的嘴巴一癟一鼓,在堂屋里教育了大半個鐘頭,然后,又埋怨起天旱地澇,糧食收成那么少,公糧還交那么多。葉子在里屋氣得掉眼淚,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她不知道微微爸媽什么時候走的,反正醒來后學都不想念了。
過岳陽東,列車開門時,吹進一陣風,涼颼颼的。她從雙肩包里取出外套披在腿上,想瞇一會兒。到了地方說不定還要哭一下。
到武漢報站時,她醒了。忘了做的什么夢,反正與考研有關,火急火燎地四處找尋,什么也沒尋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之間,列車駛離了站臺,一頭扎向茫茫的曠野。
從車窗望出去,冬天一覽無余地將田野鋪滿,滿目素凈的黑白。有水無山,脫了葉的樹木把蕭瑟送得渺遠。村落近處有牛羊,也有人,星星點點,一閃而過。幾片薄薄的云,把自己撕扯得絲絲縷縷,擦著料峭的樹梢遠去,一副流浪遠方的樣子。
就在白云脫離樹梢的時候,她突然來了感覺。如一陣凄冷的風掀起裙裾,蕭瑟處,安全褲無法抵擋兩股之間不斷蔓延、升騰的微微顫粟。
在合肥南站轉(zhuǎn)車。進站的人大都穿了羽絨服,愛美的女孩子,也在短裙里套上厚厚的肉色褲襪,裸腿尋不見了。葉子也到廁所里把裝備換了。她還是低估了家鄉(xiāng)的冬寒,羊毛衫加風衣,以及所有能襯的衣物都上了身,依舊難以箍住一陣陣不由自主的哆嗦。
再到車上,總覺得25度恒溫的車廂屏顯,像是一個誤報了溫度的氣象中心。也許是氣溫緣故,離家越近,她的心越堆疊起了哀傷,一層一層。奶奶的臉逐漸清晰起來,有段時間,基至可以數(shù)得清盤旋在棗紅色蘋果肌周圍的皺紋。她覺得她應該可以哭出來了。她一遍遍地在腦海里預演著見到奶奶的場景。奶奶的眼閉著,嘴也閉著。奶奶是不可能安詳?shù)?,地包天的嘴巴躺著也是帶刃的。她一下沖進去,是跪在床尾哭,還是趴在床頭哭,她沒想好;如果趴在床頭哭,要不要把奶奶的手抓在手里,她也沒想好。
腦子里一旦塞上具體事兒,時間就過得快了。她幾乎是被擠出高鐵站的。天空還有昏黃的臉色,本來正適合枯藤老樹昏鴉地入戲一番,怎奈風抽得緊,下巴頦子咯咯響。她趕緊去尋車。
出租并不多。小縣城前不久剛來了一波疫情,還處在只進不出的收尾階段。順著高鐵站繞了大半圈,總算找到一輛的士。掃碼上車,司機戴著兩層口罩,一句話沒說就把她送到了人民醫(yī)院門口。
一下車,便看見爸爸和大弟在門口的臺階上蹲著等核酸結(jié)果。大弟說:“奶奶轉(zhuǎn)去ICU了。”她愣了一下,不是昨天就心跳停止了嗎?她沒有說出來,拿眼去尋摸爸爸,爸爸說:“葉子,你冷不冷?”
爸爸叮囑她盡快去做核酸,小城風頭正緊,沒有24小時核酸證明不能進醫(yī)院。她調(diào)出粵康碼,剛剛超了倆小時。她跑去采樣口排隊,工作人員說,因為樣本太多,檢測能力有限,明天8點后才能出結(jié)果。
她悻悻地回到門口。大弟說:“爸爸一個人進去看奶奶了。”
她拉抻風衣,把膝蓋裹進來,和大弟蹲在背風的墻根里等爸爸。
二
葉子見到奶奶,是在第二天下午。
ICU探視通道還沒打開,門口就擠滿了人。規(guī)定每家只能一個人進去,爸爸說:“葉子你去看看奶奶吧,我昨晚簽字的時候看過了。記住,不許掉眼淚?!贝┖昧烁綦x服,護士遞過來一塊藍布頭,她不知道怎么用,回頭看爸爸,爸爸說是帽子。她扯開套在頭上,又穿了鞋套,小心翼翼地跟著護士往里走。
ICU像個大倉庫。通道兩邊擺滿了病床,床與床之間隔著一道簾子,簾子拉上去,就是兩排大通鋪,每張鋪上都躺著綁住手腳的人。奶奶的床位在最里面,卻沒有綁手綁腳。奶奶的樣子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要不是護士說出奶奶的名字,葉子根本認不出奶奶。奶奶仰面朝天,瘦瘦小小的,像縮在被子里。
她沒敢上前,在床尾怵怵地站著?!按簌i,握一下媽媽的手好嗎?媽媽來看你了?!备舯诖驳募覍俅舐暫魡尽4采弦粋€腦袋包著一圈紗布的小伙子,把身體擰成了麻花。護士走過去,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說:“大鵬,別亂動?!贝簌i還在擰麻花,腿把被子擰下來,露出半截黑黝黝的臀。護士扯了扯被子,說:“看看,還不清醒哩?!?/p>
她把目光落回奶奶身上。奶奶安靜得像床單上的圖案。如果不是插著管子,兩根蛇皮一樣的軟管一左一右向管子里吹著氣,她都不敢相信那是奶奶的嘴巴。奶奶那個尖刻的下巴,此刻頓挫得如同一截蒸老了的玉米。奶奶癟凹了一生的嘴巴,飽脹起來,含著裹著紗布的管道和牙墊,像個被抹布封堵住嘴巴,行將問斬的女囚。
奶奶是堂叔送進醫(yī)院的。
堂叔說,一周前奶奶打電話給他,說有點兒咳嗽。堂叔感到?jīng)]那么簡單。那么要強的老太太,有一回從床上掉下來,摔得半個月沒下地兒,卻硬是壓著護工不準跟家里講。后來還是院長怕出事兒,偷偷告的密。這回指定是撐不住了。
第二天堂叔便攜著在私立醫(yī)院當護士長的堂嬸來了養(yǎng)老院。
奶奶面色蠟黃,臉和眼泡都有明顯的浮腫。院長說:“老人家咳嗽得厲害,吃睡都不好,我這里條件有限,已經(jīng)聯(lián)系轉(zhuǎn)縣醫(yī)院了,這不疫情嘛……”奶奶說:“俺哪都不去,俺侄媳婦都來了,幫俺抓服藥,吃了睡一覺就好了?!?/p>
堂叔是個能決斷的人,他從院長的表情以及奶奶老貓一樣的呼吸中看出了端倪。他跟堂嬸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把奶奶送進堂嬸工作的醫(yī)院,打上點滴,興許就能解決問題。堂叔叫來救護車。奶奶沒有她嘴巴表現(xiàn)的那么硬,咳嗽了一陣,便收拾了一個小包捏在手里。
下了救護車,堂嬸要攙著奶奶走,奶奶一甩胳膊,笑著說:“不用,俺侄媳兒真把俺當病號呢。”奶奶輕快地走了十幾米,突然就不動了。堂嬸慌忙跑過去,剛碰到胳膊,奶奶就蜷到地上。堂嬸一摸,沒脈了,趕緊就地搶救。一個醫(yī)院的搶救專家都出動了,一會兒心外按壓,一會兒電擊除顫,肋骨都按斷了,總算在四十分鐘后,奶奶再次活了過來。
爸爸接到消息,正是大伙一窩蜂跑向奶奶,沒頭蒼蠅一樣搶命的時候。堂叔的聲音嘶啞了,爸爸似乎聽到了奶奶逐漸消失的心音。爸爸給葉子打完電話,便開著五菱榮光載著大弟往縣城奔。
媽媽帶著小弟在家看店。
奶奶的情況很不好,心臟隨時都有再次停跳的危險。專家會診以后,決定還是送去條件更好的人民醫(yī)院。先從緊急通道進急診科,等核酸結(jié)果出來再去ICU。ICU監(jiān)護能力更強大,堂叔本想一步到位,做了幾番努力,終究還是沒有挑得動疫情防控的門簾,乖乖地在搶救室門口貓了一夜。
葉子突然就想認真看看奶奶了。她摳著手走到床頭,頭皮一麻,差點叫出聲來。
奶奶居然睜著眼。
“奶奶——你醒了?”她的聲音發(fā)抖。
“怎么可能?!弊o士隨口回了一句。瞄了一眼,大概明白了。解釋說那不是醒了,是一種病理反應,跟大腦有關。護士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銀色的筆,拇指一摁,一束光打了出來。護士把光在奶奶的眼睛上晃了又晃,說:“瞳孔反射還很差,不過比剛來時好一點兒,來時都散大固定了?!?/p>
“那我奶奶能醒嗎?”葉子問。
“不好說。剛進來一天,還得觀察,腦水腫高峰肯定還沒過,什么都說不準。你看,缺血缺氧很重,大腦皮層抑制得厲害。你看,”護士在呼吸機屏幕上劃拉了一下,“這條線一點波動都沒有,就是說明老人家沒自主呼吸,全靠機器帶著……”
她沒聽懂,也沒有聽進去。她仔細地看了看奶奶的臉,白得超過了她記憶里的任何一個時期。奶奶鼻腔里有血,嘴角也有,她沒有看見奶奶的牙齒。
她的確沒哭。
三
最難挨的不是每天一大早發(fā)來的長長的催費單子,而是,醫(yī)生永遠給不出答案。
奶奶有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保險,能報七成左右,雖然每天有上萬的費用,短時間內(nèi),爸爸還不至于犯難。去無錫這幾年,雖說辛苦,但也從送快遞的干成了快遞店老板。經(jīng)濟對于爸爸來說似乎并不是最大的問題,時間才是。儀器上了一臺又一臺,藥品的花樣也每天翻新,眼見著奶奶一天好一天壞,第三天據(jù)說有了呼吸,轉(zhuǎn)天瞳孔又沒了反應。爸爸每日追著主治醫(yī)師問,總無法得到準信。那個胖墩墩的醫(yī)生,眉頭皺得像一疊考砸了的英語試卷。醫(yī)生說:“怎么說呢,心肺復蘇了那么長時間,缺血缺氧性腦病是一定的,高峰期沒有過,能不能保住命誰也不敢說。就算挺過去,命保住了,能不能醒也不好說。植物人的幾率非常大,但現(xiàn)階段,最要緊的還是保命。老人家心、腦、腎都有狀況,還有嚴重的肺部感染,每一個問題都能致命,現(xiàn)在疊加在一起,更不好說……至于后遺癥嘛,一定會有的,至于多與少,還得看治療效果?!?/p>
醫(yī)生像一位資深的太極師傅,一招一式看似緩慢,實則風雨不透。爸爸只是延續(xù)了送快遞的單刀直入,直來直去,每一招都如打在海綿上。攻不破主治醫(yī)生,意味著爸爸永遠也猜不透奶奶的命運。
沒有辦法,爸爸請?zhí)檬鍘兔Γ檬逡膊桓夷弥饕?,爸爸只得打電話和大伯商量。上海正壓力如山大,大伯的小區(qū)封了,說不給出來,自然連奶奶的治療費也出不來。
爸爸唉聲嘆氣了五天,決定簽字回家。
到了第五天,媽媽打來電話,說快遞給人偷了幾件。爸爸說:“那上面不是有監(jiān)控嗎?”媽媽說:“監(jiān)控不是早就壞了嗎,叫你修也不修!”媽媽在一頭暴跳起來。其實媽媽真正爆發(fā)的原因不是監(jiān)控,也不是丟失的快遞,而是小弟。小弟發(fā)了幾天的燒,媽媽不敢?guī)メt(yī)院,一進醫(yī)院必然會被隔離觀察。小弟不聽話,搗蛋比喝奶認真,弄不好媽媽也要在病房里看著他。那樣,店子就得關了。
幾天過去,弟弟的情況不見好轉(zhuǎn),時常驚厥,三更半夜手扒腳踢地喊奶奶。
媽媽害怕了,就像剛嫁過來那會兒害怕奶奶一樣。
雖然是爸爸親手把奶奶送進養(yǎng)老院的,但媽媽知道這里面無法與自己撇清關系。房子就巴掌大,奶奶幫不了忙,還要單獨占一間;大弟要高考,得有個學習的地方;小弟玩具堆得陽臺都下不了腳。媽媽從來沒有說過不敬的話,但每次數(shù)落爸爸時,奶奶總會在小臥室里掉東西,不是手機,就是遙控器,有時還會是平板電腦。當那臺奶奶斗地主專用的平板屏幕徹底稀碎了,奶奶執(zhí)意要回老家。
老家哪還能住人呢!爸爸煙抽得滋滋響。
“那我不管,必須回!”奶奶的嘴更癟了。那段對峙的日子里,奶奶把嘴里為數(shù)不多的牙齒又拔掉了幾顆,排成一排,整整齊齊擺放在床頭桌上,像一枚枚銹蝕的子彈。
僵持了一年,小弟該分床睡了,爸爸沒再堅持,終于去找堂叔幫忙。養(yǎng)老院找好了,奶奶也沒有再堅持回老家,捏了一只小包,給小弟屁股兜里塞了兩千塊錢,便去了縣城。
媽媽心里認定奶奶是氣自己的。奶奶一輩子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奶奶不可能不聲不響地放過自己的。所以奶奶倒下后,媽媽害怕了。
爸爸也害怕了。
爸爸害怕的不是奶奶,而是小弟真的出事兒,以及辛辛苦苦盤下來的店子又要關了。無錫在疫情中表現(xiàn)得還算不錯,沒有出現(xiàn)過大面積的封城關店,不像北上廣,關了那么多鋪面,在抖音上看著都想掉淚。
葉子說:“奶奶今天流眼淚了?!?/p>
“流淚有什么用,我巴不得也躺那流眼淚,啥都不用想了,端屎倒尿還有人伺候?!卑职终f。
葉子沒說話。幾年不見,爸爸心腸硬了。
爸爸去簽字出院的時候,葉子還是沒忍住,說:“我們要不要再堅持幾天?萬一命保住了呢!”
爸爸愣了一下,而后眉頭一皺:“大夫都說希望渺茫了。啥叫渺茫,你都要讀研究生的人還不曉得渺茫啥意思?大夫是為了寬家屬的心,才把話說得含糊,當大夫的都這樣。我問過你嬸子了,她也說渺茫。就算有萬一,命保住了,成了植物人啥的,天天躺床上,誰來伺候?”
“我來伺候!”葉子有了憤怒。
“還輪不到你伺候!就算我和你大伯還有你兩個堂哥都不伺候,也輪不到你來伺候!”爸爸把半截煙丟在地上,拿鞋底碾了又碾,“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真有一天我躺在這里,你也不要手軟,該簽字簽字,我一句怨言都沒有?!?/p>
爸爸頭低得很深,葉子看不見爸爸的表情。
葉子一上午沒理爸爸,也沒跟救護車。
四
子虛河在小城外繞了一個彎。拓入河南,本為逆流,亂灘無序,已經(jīng)入淮,便暢然而下。水分三路,其中一路在運河集拐彎,一瀉數(shù)里,再次匯入子虛河。運河集朝南二十里,在404國道與舊官道交叉處,臥著一個圩子。圩子口長著一棵老刺槐,風雨從密密匝匝的葉隙過往,老鴰在枝上做巢。
秋風滌蕩,槐葉一地碎黃;雪花飄過,樹梢只剩空巢。也有鳥在,只是留守麻雀。路是必經(jīng)之路,車馬在老槐樹下進入,牛羊也是?;閱始奕⒌年犖?,皆要在樹底下停留一會兒,放掛鞭,或潑幾瓢黃湯。鬧幾回,哭幾回,數(shù)十年未變。
堂叔的車從樹下經(jīng)過,樹干上貼著大紅的“囍”字,不知誰家又添了新人。臨近年關,又到了集中返鄉(xiāng)辦事的時節(jié)。老槐樹光禿禿的,葉子沒有看見盤旋的虬枝里臥沒臥著鳥巢。路換成了水泥路,路邊草木依舊像往年一樣枯黃。沿途是麥地,麥苗不濃不淡,鋪排著,跟陰霾的天空一個表情。
預報氣溫到了冰點,葉子并未覺得冷。幾天來她一直穿著堂嬸的那條白色長款羽絨服,腰臀都服帖、瓷實,輕便又壓風。只是胸口隱隱地空虛,怪不得別人的衣服。
過了老槐樹,葉子就莫名想哭。她竭力想營造一種歡快的情緒,就像在高鐵里醞釀悲傷一樣。她本想夸堂叔的車子比父親的五菱神車好看多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車子一竅不通,單純聊外貌,又顯得膚淺。也想夸夸堂嬸的身材好,皮膚白,但一想起那擁擠的嘟嘟嘴和趴鼻子,以及炸了“一地芝麻”的雀斑臉,便覺得任何一句贊美都像恭維。憑爸爸和堂叔的關系,還用不著她當小輩的來演舔狗。
話題無可避免地又落回沉重。
葉子說:“叔,這幾天真辛苦你了?!?/p>
堂叔沒聽見,突然說:“也不知道俺大娘可能撐到家嘞……”
這也是她擔心的。
醫(yī)生說:“必須用救護車。這種情況,不帶呼吸機,很可能路上人就沒了。有醫(yī)護人員在旁邊看著,都不一定保險。一口氣的事兒,說沒就沒。已經(jīng)按壓過一回了,如果再停,按壓也不一定頂用了。當然,也有可能一路安然無恙。命這東西,玄乎得很?!?/p>
爸爸說:“不能在路上,一定要撐到家?!?/p>
于是,車上加了一名護士,還帶了一提箱的藥品、器材,有靜脈的,有吸痰的,還有一套緊急切喉的工具。父親和大弟在車上照應,但所有人的心還是懸著。生死這東西,吃不準,玄乎得很。
奶奶很爭氣,真的撐到了家。
堂叔的本田剛到老宅子,奶奶就已經(jīng)被七八個人從救護車上抬了下來。圩子里還留著人的,每家派了一個人來幫忙,都戴著淡藍色的口罩。奶奶被抬進廂房。堂屋正中停著一口烏黑的棺材。棺材是奶奶心跳驟停當天,爸爸請村支書緊急置辦的。會燒柏油的王會全打工在外,加之疫情出行不便,買不到黑漆,只能用十幾瓶墨汁應急。刷墨的人倒也認真,不仔細看辨不出破綻。
奶奶穿著醫(yī)院里的衣服躺在木板床上,身下墊了一床棉絮。長時間沒住人,屋脊碎了幾片瓦,能看見一小片天空。地上有雨水浸漬過的印跡,空氣里飄散著霉味,隔著口罩依舊有些刺鼻。
奶奶的胸口一起一伏,眼睛依舊睜得大大的,眼角有眼屎。
醫(yī)生撤了便攜呼吸機,轉(zhuǎn)身出門。爸爸跟出來,央求他把奶奶嘴里的管子拔了。醫(yī)生不肯,說:“大夫是救人的,不能主觀上傷害人,拔氣管插管就意味著明知故犯,法律上也不允許,就像安樂死,在咱們國家還不行?!?/p>
爸爸聽懂了,不再糾纏,一臉誠懇地往白大褂里塞了兩包玉溪,醫(yī)生掏出來,恭恭敬敬放到窗臺上,轉(zhuǎn)身上車走了。
奶奶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聲音越來越響,喉嚨里咕咕的,像含了一口水,吐不出也咽不下。奶奶脖子向后抻著,嘴里的管子像一截搜索氧氣信號的天線,前后晃動。大弟不敢看,躲到棺材后面抹眼淚。
所有人仿佛都在靜靜地等待著某一個時刻。
鄰居送過來一個“小太陽”,葉子仍不覺得暖和。
天黑得很慢。起風了,嗚嗚響。
爸爸和堂叔商量怎么拔奶奶嘴里的管子。
“喉嚨里插根管子走,怎么行呢!”爸爸想叫堂叔拔,堂叔說:“這怎么行!你是她兒子,大娘聽你的?!?/p>
爸爸站在床邊紅了半晌眼,最終也沒下得去手。
堂叔找到村醫(yī)管文化,文化二話沒說就來了。醫(yī)生跟醫(yī)生不一樣,文化沒上過正規(guī)醫(yī)學院,函授了中專文憑,一輩子沒出過村子,思想沒那么多條條框框。文化醫(yī)的人不少,也算是臨床經(jīng)驗豐富。他歪著頭在床邊看了一會兒,用兩指頭前后左右搖了搖管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兒。他解開系在奶奶嘴邊的紗布,從藥箱里取出一把剪子,咔嚓一下剪破耷拉在嘴角邊的氣囊,氣跑了出來。他戴上一副薄膜手套,一手托著奶奶的嘴巴,一手緩緩地把管子和牙墊一起薅了出來。
葉子沒想到救命的管子是那么長,足足能夠插到肺里。管子前端有一個癟了的氣囊,氣囊上方裹滿了濃痰,還有血絲。她無法想象那么長的管子是怎么插進奶奶喉嚨的,看著都疼。
奶奶的肩膀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鳴音,像痰沒咳嗽干凈。奶奶的嘴巴又癟了下去,半張著,像跟人爭吵的樣子。文化用手把奶奶下巴往上合,一松手,奶奶的下巴又掉了下來。
奶奶看上去舒服多了,胸腔起伏的弧度也有所減緩。
靜靜地等了好一會兒,發(fā)現(xiàn)奶奶沒有什么變化,堂叔便起身開車回城了。鄉(xiāng)鄰也各自散去,大弟還在棺材后面,不敢出來。西屋里鋪好了床,沒有人去睡。爸爸蹲靠在奶奶的床頭,抽煙。一根接著一根,偶爾一口濃痰,啪的一聲砸在水泥地上。
葉子坐在“小太陽”邊上,靠著墻玩手機,不覺睡著了。
從夢里被叫醒,父親扯扯她的胳膊,沉著嗓子說:“葉子,你奶這會子看著不好了,你幫我給奶奶凈下身子,換身衣裳,不能讓奶奶去那邊沒衣裳穿?!?/p>
葉子看向奶奶,奶奶的呼吸又像下午一樣急促,吭哧吭哧,嗓子里像塞了把哨子。
爸爸把壽衣一件件地折好,擺在床尾。青紫色的衣服,面上繡著壽菊和祥云。
爸爸端了半盆水過來,摻了半瓶開水進去,用手試了試,又從包里摸出一瓶酒精,倒了半瓶??吹贸?,酒精是特意準備的。父親最后把兩條新毛巾浸入水里,說:“葉子,你先給奶奶擦一擦,擦完喊我,我到外面站會兒。”
空氣一下子肅穆起來。
葉子也不覺得害怕,反倒隱隱地覺得莊嚴和神圣。
她用手試試水溫,擰了一個毛巾,冒著熱氣敷在奶奶額頭。她本來想最先從眼睛開始的,無奈奶奶的眼睛始終睜著,她不敢去看奶奶的眼睛,特別是瞳孔那一部分。她慢慢地用毛巾撫過奶奶的額頭,兩側(cè)太陽穴,眼角,扁扁的鼻梁,青棗一樣的蘋果肌,癟癟的、皺紋縱橫的嘴巴。毛巾滑過嘴巴,奶奶吐了一個泡泡,沒成形就破了。到了下頜,她停頓了一下,那里有幾片膠布粘留的印跡。奶奶很瘦,很薄,下巴更薄,像一片豎起的骨刀,那刀片不知劃傷過多少仇人,也有親人。
她解開病號服,擦拭脖子、肩、鎖骨,像清洗一副雞架。奶奶的肩窩堆疊了層層皮皺。乳房平平的,還原成最初的狀態(tài)。她臉一紅,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誰說不是遺傳了奶奶呢?乳頭如兩顆皮膚贅瘤懸掛在肋骨上,肋骨與肋骨之間,可以看得清血管的走向和脈絡。奶奶一側(cè)的胸壁塌陷進去,皮膚上也有灼燒的痕跡,不用猜那些都是搶救的“證據(jù)”。
奶奶的手和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是打吊瓶留下的。腹股溝里有穿刺過的針孔,縫了線,卻沒結(jié)痂,擦過去還會有絲絲拉拉的血滲出來。
擦到下邊,那里有一包糞便。她想喊爸爸,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自己來。奶奶瘦小,一個人輕輕松松翻得動。她把奶奶的腿蜷起來,輕輕一推,臀部便暴露出來。奶奶的臀幾乎無肉,硬趴趴兩片坐骨。她先用衛(wèi)生紙清除糞便,然后再用溫毛巾輕輕地蘸。肛門上有塊痔瘡,菜花一樣。葉子自己也有,只是自己的小了許多,只有指甲那么大,但它會繼續(xù)生長、膨大、脫垂、裂變,甚至出血、流膿,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和奶奶有了某種牽扯不斷、殊途同歸的聯(lián)系。
奶奶也一定年輕過,漂亮過。奶奶個子雖矮,但長相一直不丑,并稱得上一個漂亮的老太太。奶奶愛美,隔段時間就要去染發(fā)。別人染黑,她染白。一根雜絲都沒有。她還愛涂指甲,玫瑰紅,映著光,時尚而耀眼。她也染腳趾甲,跟自己一樣,十根腳趾都染,不染紅的,而是藍,藍色妖姬。她突然感到躺在床上的就是自己。只是這時的自己不再年輕,不再飽滿,被歲月消蝕,薄如蟬翼。此刻,她細若游絲,如一片風口里隨時撕裂、粉碎的蝶翅。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甚至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排泄,自己的純凈與污濁。
她突然來了眼淚,止都止不住,一粒粒地掉在床上、奶奶的身上。她憋漲著臉,飛快地清理干凈。她把奶奶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扳過來,不想啵的一聲,又是一床。
她哇的一聲,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奶奶身上大哭起來。
五
誰都未曾想到奶奶的生命力會如此頑強。
爸爸在葉子的哭號中沖進來,以為迎接他的是失去生母的陣痛,沒想到葉子只自顧哭,失心瘋一樣,眼淚鼻涕涂了母親一身。母親依舊張著嘴,雙眼上翻,類似哨子的聲音伴著胸廓,按部就班地一起一伏。
四鄰都聽見了葉子的哭聲,陸續(xù)在寒夜里抵達。沒辦法,爸爸只得讓大弟把葉子架出去,央求文化媳婦協(xié)助自己給母親穿衣服。文化媳婦跟著文化,也算見慣了生死,一邊夸葉子孝順重感情,一邊念著阿彌陀佛哆哆嗦嗦地幫奶奶把壽衣穿好了。
收拾停當,天也大亮。
院子里擠滿了人,該到的都到了。
奶奶穿著周正,仰面朝天躺在棉絮上,“鼾聲”均勻,深睡一樣地無視著每一個人。
堂叔也來了,見此情景,忙給主治醫(yī)生撥了個電話。主治醫(yī)師說:“這種情況也很正常。看來是脫掉呼吸機、拔掉管子之后,反而激發(fā)了生命本身的潛能,也就是求生欲??磥砝咸眢w底子很好,心肺系統(tǒng)都很頑強?!?/p>
爸爸猛地一把奪過電話:“現(xiàn)在拉回醫(yī)院搶救呢?”
電話那邊遲疑了一下,說:“拉回來,也是延續(xù)前面的治療方案,結(jié)果可能還是和之前判斷的一樣?!?/p>
“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嗎?”爸爸眼里有血。
看著真受罪。
院子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散去。
爸爸頹然坐在水泥地上,靠著墻,緊閉雙眼。之前媽媽打來了電話,媽媽說小弟夜里燒到四十度,不去醫(yī)院不行了,進入發(fā)熱門診,母子倆就被關了起來,一大早取快遞的電話都打爆了。
媽媽沒問爸爸啥時候回。
爸爸卻說:“我老娘還沒有落氣,我哪也去不了!”
奶奶穿著周正,仰面朝天躺在棉絮上,“鼾聲”均勻,一聲一聲地抽打著這個靜謐的午后。
一切,仿佛陷入一場僵局。
葉子看著誰都難受,索性一個人出去走走。
到了老槐樹底下,往上看,光禿禿的,沒見鳥巢。
她沿著官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拐了幾個岔路,穿過一片麥田,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爺爺?shù)膲灥?。墳上枯草茂密,幾束蒿稈斜斜支著,一只白鳥縮著頭站在蒿上。北風輕嗚,白鳥翻卷著羽毛,隨風搖曳。葉子不想驚它,收了腳步,那鳥兒卻一聲不響撲棱棱地飛遠了。
爺爺?shù)膲炡E赃叢⑴胖粋€新挖的墳堆,泥土上結(jié)著一層霜凍。葉子小時候清明節(jié)總要跟爸爸來看爺爺,爸爸說給爺爺送錢花。小葉子卻每次只能送花,有時從樹上折幾枝杏花,有時胡亂從野地里采一束迎春,有時還會從奶奶的園子里摟幾把金燦燦的油菜花。葉子沒有見過爺爺,聽說爸爸幾歲時,爺爺就去世了。奶奶從來沒說過爺爺是怎么死的,但從那時起,奶奶就得了一副尖酸刻薄的脾病。
葉子坐在爺爺?shù)膲炂律峡茨棠痰膲灴?,坑有一人深,四壁是光滑的黃土。
看著看著,天上就飄起了雪花。細細的干雪,落地卻不化,后來便成了一絮絮的鵝毛大雪,地上很快見了白。葉子扣上羽絨服帽子往回走。她忘了來時的路,只能向著大致的方向走去。
麥田盡頭,一條小溝渠橫在前面。她本想繞道走,卻見溝底沒有流動的水,幾近干涸,臥著的幾處冰也不厚,可以看見下層的水草,淺淺的,一個跨步就能過去。
她弓著身子往下踩,不想雪一滑,整個人出溜了下去。咔嚓一聲,鞋子踹開了冰。冰下沒有水,只有濕濕的幾綹枯草摻雜著冰塊飛了出去。她爬起來,拍拍屁股,沒有受傷,也沒有弄臟衣服。于是貓了腰朝對岸爬,不想一低頭看見一條魚。
那魚長在剛剛踹出的冰塊里,細長的一條,像一把沒開刃的刀子。魚鰭張開,仿佛死之前還保持著游弋的姿態(tài)。魚的眼睛圓睜著,鼓鼓的,周圍有一圈血絲,瞳孔是灰色的。魚嘴半張著。顯然它掙扎過,甚至在冰凍之前它都沒有放棄過睜眼和喘息。
葉子捏起凍魚,爬上岸。她想找處地方埋葬它。突然想到魚不屬于大地,它屬于水。她再次滑下溝底,順著水草尋找到一處有水的冰層。她用腳把冰敲出個窟窿,把凍魚放進去,魚在水里翻轉(zhuǎn)了一下,沒有水花。
凍魚緩緩地漂向水草深處。
到家已是黃昏。大弟正在棺材旁點煤油,爸爸和堂叔分列床旁。奶奶臉色灰黃,嘴巴半張著,半晌翕動一下,氣息帶動了下頜,一次又一次地點頭……
她跑過去,用手去抓奶奶的手,奶奶的手指像幾截冰碴,指頭青紫,指甲還是鮮紅的玫瑰色。她突然間很想跟奶奶說句話。
她把臉貼近奶奶耳邊。一剎那她的眼睛迎上了奶奶的眼睛。奶奶的眼白上布滿暗紅的血絲,奶奶的瞳孔是灰色的。
“奶奶……”那句話究竟沒有發(fā)出聲來。
奶奶的嘴巴,還在無聲地一張,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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